西尔帝国历1884年初秋。
刚下过雨,铅灰色的云层笼罩着休瓦城的天空,显得灰暗而阴冷。一辆风尘仆仆的驿马车自远处驶来,车夫和马疲惫不堪,褪色的车身上印着干涸的泥痕,一路丁零作响地驶入街市,终于在驿站前停下。
一只穿靴子的脚踏出了马车,接着是另一只,长靴之上是一双纤细的腿,而后是黑色的旅行装,再往上,是一张年轻美丽的脸。白皙洁净的脸庞,挺秀的鼻尖和柔嫩的唇,榛绿色的眸子犹如翡翠,在长睫下明亮生辉。
没有长途跋涉的狼狈和疲态,女郎打量着陌生的城市,拎起提箱,拒绝了围上来揽客的伙计,走出了驿站。
休瓦并不是一座友好的城市。
粗陋的建筑遮住了光,街道幽暗而狭窄,路面的石板印着深深的车辙,雨水铺满了大大小小的石缝,一落足便溅起浑浊的水。
衣着褴褛的孩子在街上嬉闹,一个半大的孩子被翘起的碎石绊了一跤,手中的黑面包一路滚过街面,沾满了污水稀泥,被另一个好运的男孩拾起。他还来不及咬下,孩子的母亲便冲出来抓住他扇了一耳光,夺回面包,咒骂着塞给仍在哭泣的儿子。孩子停止了哭,望着被重掴的男孩咧嘴大笑,得意地啃着满是泥水的面包,忘了膝盖磕破渗血的疼痛。
喝醉了无钱付账的酒徒任几个店伙痛殴,被倒拖着扔到街外,青紫的脸上残留着浓痰和血渍,激起周围一阵哄笑。
城市警备队在懒洋洋地巡逻,歪扣着红色制服,按常规进酒肆勒索,对邻街逃奔的小偷视而不见。一个警备员路过瘫倒在地的酒徒,发现刚擦亮的长靴上沾了一块污泥,抬脚在昏迷者身上擦干净。
街角有几个顽童捉住了一只瘦小的老鼠玩法官游戏,可怜的小东西在铁笼中不安地拱动,被木棍戳弄得上蹿下跳。扮作法官和律师的孩子乐得哈哈大笑。
车夫挥了下长鞭,临时马车载着新客人跑起来。车窗内一双绿色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外面,掠过匍匐道边的乞丐、翻检垃圾的流浪汉、带着残忍笑容的顽童、掂着钱袋走向下一间店铺的警备队员,马车辚辚拐过了街角。
作为西尔国首屈一指的军事基地,休瓦基地位于城郊,犹如与休瓦咫尺之遥的另一座城市。规模庞大的基地驻扎着数万军人,部门众多,秩序森然,令当地民众望而生畏。
悠闲的午后,军政处的门被叩响,办公桌后的上尉略微坐直。
“进来。”
推门而入的女郎仍穿着旅行装,俏丽之外呈现出军人冷毅的气质。她敬了一个端正的军礼,“报告,林伊兰奉令前来报到!”
上尉掩饰住惊艳的失态,接过呈送上来的档案,目光在绝密的标注上顿了一下。
“林伊兰,德尔城调任,毕业于帝国皇家军事学院。军事技能优异,绩任表现良好……抱歉,你是以列兵的身份报到?”不容错辨的附属注明令上尉怔住。
“是,上尉。”
上尉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到底得罪了哪位大人?”
“属下只是奉命来休瓦报到,其余一概不知。”
不软不硬的钉子压住了上尉泛滥的好奇,也唤回了他的理智,档案的属性表明了不容探查。上尉清醒过来掂了掂分量,禁不住暗自揣测这份奇特的履历。
这位美人大概是激怒了哪位权贵而遭受贬斥,甚至可能不打算让她活着回去。轻易沾手下场难测,为了前途还是避之为上。上尉不无遗憾地瞥了一眼矜冷的娇颜,啪的一声合上档案,按铃唤入勤务兵。
“新人报到,带她去安置一下。”
勤务兵恭敬地询问:“请问长官,带到哪一分部?”
“步兵营打过无数报告申诉缺人,就……”到底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上尉心一软,留了一线余地,“带去向钟斯报到。”
休瓦基地有数个步兵旅,每个旅分为五个营,每个营分为十个连,钟斯是第三营五连的中尉连长,步兵营是出动最频繁的战队之一,也是军队的最底层。
步兵连战斗力强,但相应的战损率也极高。
长年在前锋服役的钟斯中尉有尽人皆知的坏脾气,颊上狰狞的刀疤令人不敢正视,暴躁时尤为可怕。他凶恶的浓眉紧拧,极其不满地盯着报到的新人,赤裸裸地表现出嫌弃。
“受过基本训练?”
“是,长官。”
“会用枪?”
“是。”
“去领装备,三十分钟后分队集合,但愿你不是凭一张脸混过了考核。”
分派完似乎毫无战斗力可言的新人,钟斯粗口低咒,又一次痛骂上司。
休瓦城局势混乱,这一阵战损不少,极缺经验丰富的老兵。他屡次强调补充人手的必要,结果分派的不是新丁就是女人,换了闲暇时期或许还有机会训练,眼下却正赶上休瓦城的叛乱分子攻击市政厅,第三营受命投入清剿。只希望这个来得不合时宜的倒霉鬼有足够的运气,不致在报到的第一天阵亡。
湿漉漉的松鼠叼着松果爬上枝干,黑豆般的小眼迷惑地打量着树下,不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埋头啃起松子,果壳从半空掉落,正打在篱笆下的潜伏者头上。
手中的枪一紧,林伊兰抬眼一掠又伏了下去。
晦暗的天空飘着蒙蒙细雨,被雨水浸透的军服重而不适,但并没有影响到持枪的手,眼神和呼吸一样稳定,执行军令的女郎已经与驿马车上走下的旅行者截然不同。
这里是休瓦城内的贫民区,连绵破败的矮屋充斥着视野,油漆剥落的窗框内挂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帘,墙壁上露出锈蚀的铁条,污水横流的垃圾堆覆盖了地面,时常有人在其中翻找东西。
远处被叛乱者纵火的市政厅仍在升腾浓烟,雨给脏臭凌乱的环境笼上了轻纱,一切都变得模糊。倾颓的废墟中不时传来枪响,前锋在与叛乱者交火;十丈外响起了哨音,待命的小队动起来。
附近的居民在通告后躲入房屋,整片区域静得可怕。离林伊兰最近的是一个年轻士兵,从握枪的姿势看明显是新手,紧张的脸庞有着想犯险立功的跃跃欲试。领装备的时候她听过他殷勤的自我介绍,仅仅比她早报到一星期。
贫民区是城市的死角,更是一个充斥各种破烂的巨型垃圾场。
军队的搜索缓慢而低效。淋透的军装贴在身上,湿冷的感觉并不好受。林伊兰捋开垂落的额发,全神贯注地警惕。
危险的感觉猝闪,她迅速翻滚,子弹贴着耳际呼啸而过,数枚弹痕嵌入了地面。一旁的队友开枪还击,激烈的交锋过后,暴露了藏匿地点的潜伏者在猛烈的弹雨中倾逃。一个士兵追击,没几步便中了冷枪跌倒,胸口渗出大摊鲜血,依受伤部位看已毫无希望。
有武器又熟稔地形的敌人极难对付,局限的视野和防不胜防的冷枪让小队分裂四散,身侧的年轻士兵被诱入了角巷,林伊兰暗叹一声追了上去。
巷子里果然有埋伏。缺乏经验的新兵被子弹击中肩膀,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将受伤的俘虏拖往巷尾,另有两三个人从墙头跳下协助,其中一个去捡掉落的配枪,还未触到枪柄忽而后脑一疼,立刻昏死过去。
左边的人见同伴猝然倒地却未闻枪声,上前去扶,才见地上一枚染血的石头。他刚抬头又一块石头破空飞来,他急忙躲避,还没站稳后脑一疼,眼前一黑。
剩下的一人在巷尾,听见声音回头才发现两个同伴已被击倒,一个着军装的人影立在一旁。他立即举枪,不等扣动扳机已看见一双冷淡的绿眼,随后一拳落在腹部,脑袋磕上了冰冷的泥地。
撂倒了三个敌人,林伊兰小心翼翼地沿着巷尾探过去,在一间破败的旧屋外听见了压抑的惨哼。
这是一间帝国普通民宅,旧屋分为两间,外间用以待客,内室是寝居。少年很谨慎,将拷问的地点放在较为隐蔽的内室,林伊兰挑开窗缝窥探。
重伤的俘虏并没有受到捆绑,少年凶狠地逼问军队的情报,答得稍慢就刺戳俘虏肩上的伤口,可怜的士兵血流了一地,疼得声音都嘶哑了。
狭小的窗户无法进入,位置也不利于瞄准。林伊兰的目光在敌人持枪的右手停了停,评估了一下伤者的形势,最后挑松窗闩,瞄准十余米外的一个锈烂的铁桶,掷出了一块石头。
近在咫尺的砰啷撞响惊动了室内的人。
少年放下俘虏离开内室,到门边谨慎地查探。窗悄悄开了一线,随着轻抛,一件物品划过弧线掉落在俘虏的身畔。
绝望的士兵蓦然睁大了眼,浑噩的视线中竟出现了一把枪。他无暇去想枪从何而来,环视了一圈,探出未受伤的臂抓住,把枪藏在了身侧。
林伊兰看着少年从门边走回,耐心地等了片刻,很快听见一声尖锐的枪响,又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她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
被俘的士兵除了肩膀并没有新的伤口,枪掉在他手边,过度失血加上开枪的震动,已经使他陷入了深度昏迷。
倚在屋角的少年粗重地呼吸着,肋下淋漓的鲜血渗出,颤抖的手仍握着枪,“居然是个女人……”
局面形成了僵硬的对峙,对方是刚成年的孩子,林伊兰并不想开枪。“我无意杀人,只想带回队友。”
“就算我要死,也要带上垫背的。”嚅动了下苍白的唇,少年滴落的血在地上汇成了一小洼,“你和他……正好……”
“或许你该包扎一下伤口。”林伊兰提醒。
“然后你趁我包扎的时候偷袭?”少年稚气未脱的脸上浮出仇恨,目光有些涣散,神经质地笑起来,“想弄死我没那么容易,今天上午我还用燃烧瓶砸中了一个贵族的腿,他着火的样子真可笑,吓得魂都没了。他们活该下地狱,你也一样。你们是贵族的走狗……可惜我失败了,不然或许能……”
尽管嘴硬,少年显然还是希望活下去。只是随着血不停地流,他抖得越来越厉害,再过一阵不用任何外力就会因失血过多昏迷。
林伊兰看了一眼同样严重失血的士兵,再拖下去这两人都会死。
“或许你不怕死,但我可不想一起死。”她叹了一口气。
“胆小鬼!”少年讥讽地骂着唾了一口,涌起了轻蔑,“军队怎么会有你这种怯懦无能的女人。”
“我退出,请别开枪——”随着示弱的话语,林伊兰丢下了枪。
少年精神一懈,刚要射击,被她扑近一掌打掉了枪。
林伊兰毫不费力地捆起虚弱的俘虏,还顺手撕了块床单勒住他肋间的伤口。
“无耻的婊子,下贱的——”少年破口大骂。
林伊兰没有纵容,扯了块布堵住所有恶毒的词汇,塞得少年险些透不过气,只能以怨毒的双眼彰显怒火。
士兵的呼吸极度衰弱,缺乏药物的情况下仅能做简单的包扎。林伊兰压紧绷带,抬眼见捆成一团的男孩目光十分古怪,仿佛幸灾乐祸,她心底突然一寒,侧身一滚,一寸之差躲过了一拳。弹起来才发现背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男人。
她无暇取枪,从靴筒中拔出军刀格挡,几个回合后对手同样拔出了短刀,场面顿时凶险。森寒的刀锋带着可怕的力量,狭小的房间闪避不易,没多久她已手臂发酸。
打不过,更不能逃。遇上这样的对手,稍有退意即是死。
敌人被床架一挡,稍稍迟滞了一下,林伊兰抓住这一线机会,军刀顺着对方肩颈扎了下去,对方偏身一挪刀势落空,刀嵌进木门拔不出。她心知上当立即弃刀,未及收手已被勒住了手臂,颈后传来剧痛,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浑浑噩噩的神思仿佛在虚空中飘浮,许久突然坠落,林伊兰一下醒过来,好一阵才适应了全黑的环境。她在昏迷中似乎被挪到了一个半塌的废屋,稍一动脖颈传来痛楚,她微微吸了口气,在视线范围内搜索枪和军刀。
“那些东西不在。”漆黑的角落突然传出低沉的男声,“你知道这里是贫民区,什么都缺。”
完全没有存在感的敌人令人悚然,林伊兰背心渗出了汗,半晌才出声。“是你救了我?谢谢。”
“谢我救你,还是谢我没杀你?”男人笑起来,嘲讽的意味极浓。
“一定是阁下冒险从叛乱者手中救人。”林伊兰错开眼,避开无形而令人压抑的视线。
男人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我以为军队尽是些蠢材,看来也有例外。”
昏眩的残留仍在,林伊兰扶着墙站稳,“我很感激,但军纪所限必须归队,我……”
“你以为走得出去?”
“实在遗憾,我被人打晕什么也没看见,大概无法回报阁下。”朦胧窥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她很快又撇开头。
黑暗中咔嗒一响,火光跳动,现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嘴角的线条像在讥笑,男人漫不经心地点燃一根烟,止住了她微挪的脚步,“你现在看见了。”
“我记性很差。”烟味弥散,林伊兰忍住呛咳,颈伤令她额角剧烈地抽痛。
“第一你是女人,第二你没杀人,所以我放了你。”男人把玩着打火石,弹过一块涂有磷粉的铁片,在暗处泛着微弱的荧芒,“把它别在左臂,算作武器的交换,从小巷出去,看见一幢白屋左拐,顺着木篱走。下次你不会再有这种好运。”
作为小队唯一的生还者,林伊兰编出一套足以应付上级的说辞,详述整个过程后,终于获准回到分配的士兵宿舍。西尔国底层军士男女同寝,除了洗浴厕所有所间隔外,一应安排并不因性别而区分。
林伊兰洗了一个热水澡驱走寒气。抹去镜面的薄雾,望着镜中人,林伊兰生出了些许庆幸。到休瓦的第一天不算好,但至少活了下来,比起死掉的队友和重挫的任务,交火中失落武器不值一提。
尽管初来乍到,林伊兰也清楚此地的平民对军队和贵族有多么仇视。她没能救出的那个士兵恐怕已经死了,而她身着军服还能自贫民区全身而退,没被割断脖子,实在是个奇迹。
休瓦第一线的战场,比预计的更危险……
林伊兰绿眸暗了一下,回忆起曾经听说的关于休瓦城的种种。
休瓦城,属于西尔帝国最重要的矿产区之一,举国所需的七成能量晶石来自于此。议会委派的官员督导采集运输,交给贵族认可的商人售卖,从这里源源不断输出的晶石支撑着整个西尔国的能源消耗。
晶石有许多种,有些可制成昂贵的装饰品及珠宝,有些则毫无价值。另有一种天然储藏能量的晶石可用于照明取暖,但此类晶石良莠不齐,质量不稳定的极易爆炸,优质矿脉所出的又价格不菲,通常仅供上层贵族及富户;劣质晶石多为普通民众使用,而底层贫民仅能使用最原始的油灯与木柴。
拥有如此丰富的矿藏,休瓦城本应富庶繁荣,但贵族垄断了晶石产业,以矿工为业的民众酬劳菲薄,肩负着辛苦繁重的工作,巨大的利润却落入贵族与商人之手。长期演化下,休瓦分隔成两个世界,一面是贵族门阀及能源矿主挥金如土的奢靡上流社会;另一面是民众在超负荷的盘剥下不堪重负,难以为继。贫民区不断扩大,贫民所在的区域垃圾满地、破败混乱,通行与法律相异的规则,犹如另一个空间。
秩序崩坏的休瓦治安恶劣,严刑峻法也难以遏制。时刻有窃案发生,歹徒在暗巷持枪抢夺,强盗公然劫掠马车,郊外的森林里行商及贵族被洗劫一空,警备队无能为力。尽管法官不停地判处死刑,刽子手忙碌不堪,罪恶却仍与日俱增。但真正令贵族心惊的并不是小偷窃贼,而是休瓦难以根除的暴乱。
帝国下达的晶石采集令相当苛刻,鞭打苦役时有发生,屡屡激起变乱。军队数次镇压血腥而残忍,造成休瓦民众对军方和贵族的彻底痛恨,滋生了剪除不尽的叛乱者,形成了地下反抗组织。某一任市长甚至被剥光了倒吊在宅邸前,沦为经久不息的笑话,叛乱之烈一度使贵族无人敢到休瓦上任。
最终议会通过决议,从北方边境抽调回西尔国最铁血的将军压制。决议显示出了显著成效,休瓦再未发生过大的动乱。
近十年的平静之后,将军因帝国巡游和边境叛乱而暂离基地,休瓦立即发生了针对贵族的袭击。市政厅被歹徒纵火焚烧,休瓦市长震怒之下越权指挥,伤亡众多战果为零。排除糟糕的指挥者,叛乱者的实力不言而喻。
轻轻触摸颈侧的青紫,想起之前的险况,林伊兰呼吸微窒——那样可怕的敌人,她绝不想再次面对。
蒸汽火车一声长鸣驶进站台,喧闹的人潮匆匆上下。
绿眸女郎从火车下来,钻入一辆轻便马车,驶过半个城市,在一幢奢华气派的府邸前停下。衣饰笔挺的仆人上前接过提箱,她走入内厅,一位胖胖的老妇人迎上来,露出期盼的笑容。
“亲爱的伊兰,你终于回来了。”
被拥进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林伊兰习惯性地把头埋进老妇人胸口,“玛亚嬷嬷,对不起,我应该前一周回来,连礼物都买好了,偏偏取消了休假。都怪该死的休瓦市长,愿上天让那个半秃的脑门更光亮一点。”
老妇人笑得咳起来,皱纹丛生的眼角盈满慈爱,吻了吻伊兰柔嫩的脸颊。
“我的小伊兰还是这么可爱,让我仔细瞧瞧。”退开一点扫视,老妇人皱起眉,“又瘦了!军队的东西是喂猪的吗?可怜的孩子一点肉也没有。”
林伊兰摸了摸脸,“非常难吃,我做梦都想着嬷嬷的美味。”
老妇人大为心疼,“我马上给你做好吃的。这次能留几天?嬷嬷把你喂胖了才准走。”
抱着嬷嬷的腰应了一声,林伊兰回房间略作梳洗,换了一袭长裙,马上被琳琅满目的美食淹没。望着餐桌上堆积如山的食物,又看一眼旁边笑眯眯的老嬷嬷,林伊兰吸了口气埋头苦吃,最后的甜点端上来的时候,她已经快站不起来了。
“嬷嬷……”不是撒娇,她实在有心无力,目光扫过香气诱人的甜点时又怔住,“玛德莲火焰蓝莓蛋糕?”
老玛亚相当自豪,“正是小伊兰最爱吃的蓝莓蛋糕。”
玛德莲火焰蓝莓蛋糕是帝国的顶级美食,同时也相当难做,既考验烘焙技巧又考验厨师耐心,隔了夜味道就完全不同。
“我刚回来,玛亚嬷嬷怎么来得及做。”
“听说伊兰近几天会回来,我每天都做一个。”老妇人得意得像个孩子,“幸好在珍藏的蓝莓用光前你到家了。”
切下一块放入口中,一如记忆中的甜美。林伊兰的鼻子渐渐地有点酸。
在舒适的丝被下辗转良久,林伊兰还是坐了起来。
自从进入军队,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已不太习惯层层铺垫的松软床褥。扯下被子裹住身体,她在地毯上安然入眠。
“伊兰小姐!”
明明是温暖亲切的声音,却有种恶狠狠的意味,惊得林伊兰从梦中弹起来,神志仍有点模糊,“玛亚嬷嬷?”
“居然睡地下!你是淑女啊!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天哪!夫人在天国一定要哭了,她心爱的孩子竟然像流浪汉一样睡在地上!”老妇人的嗔怨如暴雨般倾泻而出。
一定是昨天吃得太多,忘了要清早爬回床上,林伊兰暗自后悔。
滔滔不绝的抱怨似乎没有尽头,她终于忍不住,“抱歉嬷嬷,昨天坐车回来非常挤,所以我有点累,从床上掉下来也没发现。”
“掉下来的?”老玛亚呆了一呆,略略消弭了火气,“即使如此,你的睡相也……”
“因为嬷嬷铺的床太舒服,不小心就滑下来了。”林伊兰面不改色地说谎,显得十分无辜,“今天晚上我会注意。”
“如果是这样……”叉着腰的双手改环在胸前,老妇人板起面孔盯着她,犹如面对一个不听话的小女孩,“那是我的疏忽,应当让小姐重新熟悉淑女该有的仪态。今晚我来守夜,以便随时纠正小姐的睡姿。”
“啊?”
帝都的街市热闹如昔,喝完一杯玛亚嬷嬷曾讥为泥汤的路边咖啡,林伊兰扔下几枚铜币走了出去。
一个路过的男人偶然扫视,凝视半晌确定没认错,按了按帽子几步追近林伊兰背后,正要拉住她的手臂,忽然失去了目标。林伊兰躲过了突袭,扣住对方腕间一带,足下一勾,男人立刻失去平衡,感觉要被摔出去,吓得扬声大叫:“伊兰,是我!”
“夏奈。”遇见皇家军事学院的同学,林伊兰生出了惊喜,“何时回了帝都?”
“两个月前的行政变动。”转了转手腕,夏奈松了一口气,“警惕性还是这么高。”
林伊兰微笑,眼前的夏奈制服挺括,神采飞扬,迥异于学院时的散漫惫懒,显然数年的军旅生涯已经打下了无形的印记。
“调回来了?恭喜你终于得偿心愿。”记得刚接到命令分派边境军塞时,夏奈的反应可谓痛不欲生。
夏奈忍不住有几分得意,“你呢?听说你已不在德尔城,现在哪里?”
“休瓦。”
“怎么会到那个鬼地方?”夏奈愕然。
“父亲说我文职做得太久,让我在休瓦重新受训。”
“你还需要受训?”连皇家军事学院最严苛的教官都赞不绝口的精英仍需训练,夏奈无法理解。
“学院与军队是两回事。”林伊兰轻描淡写,无意再谈自身,“你回来进哪个部门?”
“宪政司,费了我不少工夫打点。议会那群老家伙简直是吸血鬼。”夏奈大方地坦承,忽然想起,“对了,你在休瓦有没有见过凯希?”
“他在休瓦?我从没听说。”林伊兰有些微诧异。
夏奈耸耸肩,“他头脑太好,进了帝国研究院,工作列为极机密。我也是巧合才知道,研究中心就设在休瓦基地,可怜凯希进去后家里人就再没见过他。”
“真……”林伊兰摇了摇头,停住了话语。
夏奈叹了口气,“真倒霉?确实如此,提到他又觉得我的运气简直不错了。”
林伊兰忍不住笑起来,帝都的阳光很亮,映得她的绿眸犹如一汪春水。
枪口不停地迸射,枪声频密而尖锐。猝然停止,灵活的手迅速卸换弹匣,仅仅停顿了一瞬,震响再度划过耳膜,直到所有的标靶打完才转为寂静。林伊兰搁下发热的枪身,垂手而立。
钟斯中尉双臂环胸,略略点了下头,“搏击优秀、技能优秀、枪法出色,总体还算不错。”整体素质极其优良,近日观察的结果让钟斯很满意,但他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人放在步兵营当士兵,实在是一种浪费。
“从明天起,你升为下士,任小队长。”
“是。”她的回应十分镇定,没有显示任何情绪,令钟斯更为欣赏。
欣赏之余钟斯又有些头疼,尽管是可用之才,但女人总是麻烦,漂亮的更是双倍麻烦,“不管你曾经得罪过谁,在我手下只看实力,不过在这里必须聪明,步兵营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你最好小心应付。”
没想到粗豪的中尉会说出这番话,林伊兰回敬了一礼,“我会努力,谢谢长官。”
军队的底层龙蛇混杂,九成九出身贫民,时常有欺侮下属或内部斗殴的传闻,绝非一个理想的环境。但为了三餐温饱及谋求出路,帝国军队总有源源不断的新兵。
消除下属的不驯很容易,军队有军队的方式。在练习场轮番对战,当所有人均被击倒,新队长的命令开始生效,强者的号令理所当然会被尊重。
将毛巾搭上肩膀,林伊兰走下击技场。
四周不停的口哨声来自围观的士兵,他们在嬉笑嘲弄着瘫倒在地的士兵。各色纷杂的目光追随,林伊兰懒得留意,拧开墙边的水龙头洗了把脸。
“你身手不错。”陌生的声音突兀响起。
林伊兰抬起头,阴影挡住了光线,一个男人挨得极近,逆光下壮硕的手臂肌肉隆起,“比一场如何?”
“我没兴趣。”
“看起来不像新人,以前在哪儿服役?”男人兴趣十足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匹桀骜的烈马,毫不掩饰地打量她的身材,“名字是?”
“你是谁?”林伊兰淡淡地反问,眼眸扫过对方斜搭的军装上衣肩章。
“戴纳中尉!”插话的是钟斯中尉,他生硬的语气显得极度不悦,“对我的下属有意见?”
“没有。”戴纳摊摊手,无赖地一笑,“我见她身手不错,提议较量而已。”
“她的时间应该用来教训下属,而不是敷衍无聊的搭讪。”钟斯完全不给情面地呛声。
“钟斯,别这么容易冒火,又不关你的事。”戴纳对钟斯恶劣的态度习以为常,不以为意,目光在沉默的林伊兰身上打转,“一个营里交个朋友而已。你队里的安姬可是自己爬上了我的床。”
“别以为所有人都像那个蠢头蠢脑的小婊子。”钟斯暴怒,额头激起了青筋,一旁的士兵被吼声吓得退了几步,气氛顿时僵滞。谁都清楚钟斯暴躁的脾气,一言不合就可能挥拳相向。
“好吧,反正都在军中,有机会看看她有多不同。”戴纳轻浮地笑,满不在乎地踱开,避过了冲突。
钟斯怒瞪着背影,半晌才硬邦邦地交代,“离这混账远点,那家伙属下的女兵全被他搞了个遍,最近还把手伸到我队里,迟早我狠狠收拾他。”
凶悍的语气中隐藏着回护,林伊兰无声地笑了一下。
“是,谢谢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