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

喧哗的民众包围的尼斯市政厅地下一片安静,一条不为人知的密道蜿蜒盘旋。随着阶梯层层向上,举着手提式晶灯的男人叩了三下通道尽头的板壁,片刻后忽然移动,现出了一间明亮的书房。陷身于政治风暴中心的修纳执政官在两步外微笑以待。

从移开的装饰镜后的暗道中走出,秦洛问出心头的疑惑,“你怎么会知道这条密道?你选择驻留于市政厅是因为这个?”

沙发前的小桌上已放好了精巧的茶点,修纳递过一杯热茶,两人坐下来。“从帝都出发之前,我调阅了尼斯城所有资料,包括重要建筑的图纸,发现早年的尼斯大公在主持修建市政厅时秘密留了一条通道。这条通道连接着尼斯城地下水道,出口极其隐秘。出于某些原因一直封闭,少数几个知情的人我已经预先处理。”

即使意外冲击令修纳情绪失常,他处事却依然缜密无比。秦洛挑了挑眉,“假如她已经被利兹人带出了国境?”

“那样略微棘手一点,需要使用部分武力。”修纳轻描淡写地回答,“我相信利兹人最后会把她安然无恙地送回来。”

秦洛哑然,将装有晶石镜片的银盒推到修纳面前,换了个话题,“利兹皇储自己找上了我,不仅给了镜片,还提出利兹与西尔之间的蓝郡设为非军事地区。这种建议几乎等于邀请。”

伊兰的眸色太明显,能认出执政官的民众也不在少数,蓝郡是距离尼斯城最近的安全地带。但鉴于利兹的威胁,修纳原打算放弃这条路,从以撒手中弄回镜片后另行安排,没料到利兹皇储竟然会出乎意料地提供机会。

听完秦洛的叙述,修纳沉思了一刻,“以撒思维十分敏锐,伊兰说以撒猜出了她的身份,或许他后来又发现了什么,所以看穿布局直接找上你。有这位皇储,利兹的未来不可小视。”

“没关系,三年后他们才能拿到新能源技术,研究透彻又至少三五年,全面投入应用更需要一段时间,足够两国拉开距离。”秦洛说着坏笑起来,尊贵的司法大臣忽然得意得像恶行得逞的流氓,“你真该看看他那时的表情,高贵的皇储阁下一定从未体验过挨揍的滋味。”

修纳笑起来,“那一拳够重?”

“和你当年揍我的拳头一样轻。”秦洛咧开嘴,双手交扣压得指节一响,“我担保他记忆深刻。”

一时间无数回忆涌上,气氛异常轻松。半晌后,修纳收起笑,“谢谢,洛。”

“这是我欠你的。”秦洛静下来,叹了口气,“真的不后悔?”

“我清楚自己要什么。”修纳望着多年来并肩同盟、熟悉如彼此影子的兄弟,“洛,你也明白你要什么,我们都得到自己想要的,真好。”

秦洛神情有些黯淡。

“你一直比我更适合政治。”即将踏上逃亡之路的执政官微笑,“不必替我惋惜,我得到了更好的。”

秦洛垂下了眼眸,“她……和过去一样?”

修纳看了一眼卧室的门,神情温柔,“她经历了太多伤害,我们又分离得太久,幸运的是某些最重要的东西,我和她都没有变。”

秦洛停了一瞬,忽然道:“我想见见她。”

修纳沉默了一下。

“我明白她不想见我。”秦洛自嘲,搓了下脸颊,“但至少……有些事我该道歉。”

修纳走进卧室,片刻后回到书房,“她说不需要。”稍稍犹豫,他补充了一句:“她说你一贯只为自己的立场考虑,从不会做错任何事。”

秦洛苦笑,他很清楚这种道歉对她而言是多么廉价虚伪,不值一顾,“我知道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账。”

“我们都一样,在权力中浸淫得太久。”修纳气息微滞,半晌后才道:“洛,你还记不记得贫民区的日子?那时我们曾希望有力量改变底层民众的生活,可现在把握着帝国的权杖,却完全忘记了昔日的愿望。”

秦洛心头一动,没有接口。

“我们摧垮了皇室,绞死了贵族,结束了一个时代,可多数人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变好,依然毫无希望地匍匐在泥地里挣扎。”修纳凝视着密友,若有所思,“最初我们忙于巩固权位而无暇顾及,但到了现在,在攫取自身利益的同时,或许该为他们做点什么。”

“你变了。”秦洛静默良久,终于叹息,“不,或许该说这才是真正的你,我曾以为……”

秦洛没有再说下去,修纳抬起手按住他的肩,“对不起,我突然自私地离开,把一切责任全扔给你。”

“是她……”秦洛斜了他一眼,“跟你谈了这些?”

“她什么也没说。”修纳摇摇头,否认了朋友的猜测,“只是近几天我似乎对许多事有了另一种看法。”

秦洛心底有些感慨,鼻端轻哼,“我该钦佩爱情的伟大?”

“洛,军人政治的时代过去了,今后更适合由你来延续。也许我们很难再见,相信你会让自己生活得很好。”修纳微笑,淡淡的话语意味深长,“我想神让贵族出身的你流落到贫民区,一定有特殊的意义。”

愤怒的情绪犹如厚重的乌云聚集在尼斯上方,随着时间发酵越来越膨胀,终于激生出了变化。有人开始冲击士兵筑成的坚固堤防,用酒瓶和石块来倾泻不满。混乱中不知谁开了枪,激变成赤裸裸的暴力冲突。惨叫和鲜血刺激了情绪,民众的狂怒愈加高涨,甚至有人拖来了煤油,倾倒在市政厅外。

火燃烧起来,越来越盛。数不清的人将市政厅围得水泄不通,对着火焰狂呼高叫。杂沓的喧声一浪高过一浪,火苗很快引燃了门扉,随着大风快速蹿升。士兵在救火与弹压民众之间彷徨无措,几次请求却没有接到任何命令,终于慌乱起来。

前任近卫官威廉适时出现,呼吁近卫军放下武器,放弃守护已不配领袖帝国的执政官。威廉处事严谨公正,颇得下属爱戴,此时他突如其来的呼吁,加上始终不见执政官的身影,近卫军摇摆而惶惑,枪口多半垂落下来。

被火烤热的风卷着灰尘飘扬直上,却无法侵入顶楼紧闭的窗棂。

修纳替爱人系上军装最后一粒纽扣,退后一步打量。长长的秀发盘起来,收拢在军帽下,军装衬得腰线纤细,身姿利落,多了一种明亮的英气。唇色比一个月前红润了一些,晶石镜片遮蔽了红眸,却掩不住灵动的光彩,美丽的双眸盈满柔情,牵动他的一生。

修纳俯首久久凝视,忍不住在唇上落了一个吻,“真美,让我想起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

秀美的脸庞泛起微笑,她轻轻揽住了他的腰,眉间有一丝犹豫,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她不确定他最终是否会后悔今天抛舍的荣耀,但此时一切已经无法改变。

修纳全然洞悉,他并没有多说,只对她伸出手。火光映亮了夜空,也映红了彼此的脸庞,她望入坚毅的黑眸。两双温暖的手终于交握在一起。

随着越来越凶猛的火势,不断有士兵从着火的市政厅大楼逃出。民众包围着大楼,纷嚷议论,他们的愤怒是如此强烈,任何试图救火的行为都会遭到群起围攻。人们怀着满心期望,等待执政官与魔女在大火中狼狈逃出,被乱石和酒瓶砸成肉泥。

时间一分分过去,升腾的浓烟覆盖了大片区域,市政厅的窗口蹿出了通红的火焰,大楼再也无人逃出。随着风向忽变,熊熊燃烧的火苗扑上了邻近的楼宇,咫尺间的歌剧院成了最先遭殃的建筑。剧院内装饰的大量垂幔和座椅烧得极快,冬季的干冷又加速了火势,当人们终于惊觉过来,一切已不可控制。

大火无情地蔓延,波及了多个地区,两天两夜的燃烧令几十万人流离失所,近百人在奔逃的踩踏中丧生,没有人能预想到如此严重的后果,人们在冒烟的废墟中失声痛哭。

一度光芒万丈的执政官在大火中丧生,十余名亲卫证实他在起火前仍与魔女留在房间内。这或许是唯一能安慰民众的消息。红眸魔女终于被毁灭,彻底从西尔帝国消失。尼斯城三分之一化为乌有,犹如魔女逝去前的诅咒。

猝然间威名赫赫的帝国骄雄倒下了,西尔陷入了乱局,政坛一片震愕。忠诚于修纳的达雷将军怒不可遏,带领军队直逼帝都,誓言将血洗高层,扫平尼斯,替死去的执政官复仇。百战百胜的军队形成了空前威慑,强悍的宣誓如刀锋横掠,西尔内战一触即发。

尽管部分重臣希望借魔女事件逼迫执政官下台,却绝不希望触怒军方。修纳的猝死粉碎了所有安排,激起军队中威望仅次于修纳的达雷将军举起了战旗,所有人都生出了惊恐。

在一片惊惶的争议声中,又是秦洛站了出来,他对执政官因失当所致的自身毁灭表示惋惜,以平和的口吻劝说达雷将军停止冲动行事,并派遣威廉为特使前去说服。为了化解内战,为了帝国的安危,前近卫官威廉冒着达雷声称将绞死背叛者的生命威胁,毅然前行。

威廉带去了一封密信,一封不长却足以影响帝国命运的信。

达雷:

这是最后一项命令,放弃行动听从秦洛的指令,不必再为我做任何事。

我很好,找到了天堂。

经过一番无人得知的长谈,威猛的达雷将军放弃了攻打帝都的计划。战云散去,整个帝国都松了一口气。在军刀的阴影下,没人敢提出弹劾达雷将军的议案,甚至连一度站在民众对立面的近卫军也受到了赦免。

司法大臣阁下又一次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彻底摆脱了人们心中他曾为已故执政官密友的阴影。西尔政局恢复了秩序,开始面对后执政官时代。在众口一词的钦赞中,秦洛并没有试图继任修纳留下的空位,而是扶持罗曼大臣作为新一任执政官。他这一低调的举动令政敌大出意外,失去了抨击的方向。

尼斯城的重建徐徐展开,西尔开始适应突变后的格局。人们修改了权力法案,增加了诸多对执政官的限制,避免一人独尊的局面再次发生。新能源应用成功获取的丰厚回报在秦洛的主导下,多数用于教育和基础设施的提升,他制定了扶持工业的法案,开放过去由皇室和贵族把持的资源,鼓励商业贸易,人们从贫瘠的乡村涌向城市,涌向新生的工厂与贸易行,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在荣耀之光笼罩却又如流星般陨落的执政官逝去后,西尔帝国走上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和暖的春天笼罩着蒂亚法城。这是一座可爱的城市,建筑繁复精巧,盛产鲜花与诗歌,空气中飘荡着音乐与咖啡香。街道两旁的店铺橱窗亮丽,售卖着金银器、甜品、丝绸制品、玻璃器皿及各式各样的镶嵌画。

露天咖啡座里坐着一个穿风衣的年轻女郎,美丽的红眸十分奇特,似乎对一切都兴致盎然。

蒂亚法城风气开放,安乐的环境让人们心态闲散,并没有西尔对红眸的排斥。有些路过的男人被美人的容貌吸引,频频注视并想上前搭讪,但看到她身边的同伴,又放弃了这一念头。

那是一个外形完美的男人,没有看街景,他随手替爱人在咖啡里放了两粒糖。瞥见她的神态,唇角多了一丝笑,“喜欢这座城市?”

林伊兰微笑,“这里让人心情好。”

快乐让她的脸庞神采奕奕,修纳很满意。

即使他们经历了数月的海上航行,辗转跋涉刚刚抵达,林伊兰完全不觉得疲累。蒂亚法街景优美,氛围轻松,路人的目光友善,让她第一眼就爱上了这座城市。

停在蒂亚法城已经半个月,一切印象极佳,两人每天在傍晚出去散步。

黄昏的城市另有一种风情。许多家庭的窗口亮起来,垂幔下银烛台临窗而置,柔和的烛光映着桌上的鲜花,旖旎的情调令人心醉。

偶然间,被一列修剪精致的树篱吸引,他们拐上了一条小路。随眼一掠,林伊兰站住了。那是一栋看上去有些年代的屋子,造型典雅优美,玫瑰色的外墙带着时光的痕迹,黑铁围栏上攀附着盛放的蔷薇,花园里有一株繁茂的大树,树下放着长椅。白纱窗帘在晚风中拂动,仿佛多年的幻想突然从梦境中浮现。

“想要?”修纳的话语响起,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随后醒过来,“不,它太美了,没人会愿意卖掉。”

修纳一笑,以目光示意。她顺着望过去,铁门上挂着一块木牌,端端正正地写着出售。

“这栋屋子极具历史价值,是康斯坦子爵的家族府邸。在1760年建造,后来又经过几度修缮维护。这次因为子爵家族即将迁往其他城市才拿出来售卖。”房屋中介滔滔不绝地介绍,引领客人欣赏整幢屋邸巧妙的布局、出众的设计、气派的旋转楼梯与各个温馨浪漫的房间。

当从卧室的长窗看见夕阳下的花园,林伊兰被彻底征服了。但听到房屋售价时她又怔住了,顿时明白如此迷人的房屋为何会空置至今——即使对昔日的公爵小姐而言,这一标价也是相当惊人的数字。

中介显然习惯了此类反应,咳了咳解释:“这幢建筑十分出色,价值非凡,所以售价极高。唯有慷慨的幸运者能拥有它。”

修纳随意掠了掠屋邸,“既然我妻子喜欢,请把门口的木牌摘下来。”

“菲戈,我们买得起?”一小时后两人回到旅店,林伊兰有丝疑惑。

修纳从行囊中取出一件东西,解开缠绕的丝绸,现出一个熟悉的古董匣,匣身镶嵌的宝石闪亮如初。

“你还留着它?”林伊兰惊讶间恍然大悟,“对了,我们可以卖掉它。”

修纳深深地看着她,抬手打开了匣子。匣子里放着一枚漂亮的蔷薇胸针,在胸针下方,铺满了剔透清澈的绿宝石。

圆形、方形、棱形、梨形等各种各样的形状,看得出曾属于各类不同的首饰,每一颗都珍罕无比,瑰丽的光芒闪耀夺目。

满匣的绿宝石猝然出现在眼帘,林伊兰完全说不出话,怔怔地看着他。

“它们让我想起你,也只属于你。所以离开帝都时我带在身边,就算替民众终结皇朝的报酬。”修纳将沉甸甸的匣子放在她手心,带着平静的骄傲与温柔,“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苦。那间屋子是你的,我们会有一个家。”

家,多么甜蜜温暖的字眼。

任何一个陌生人都能看出她是多么高兴,林伊兰在楼梯中上下穿梭,逡巡每一个房间,兴奋得像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兴致勃勃地将所有心力投入到整理屋子上。

深色的桌布,银色的烛台,漂亮的水晶瓶与成套的餐具,种种物件一一安置在合宜的位置上。每天都有十余名临时用人忙碌地洗刷整理。作为男主人的修纳完全放任她恣意而为,欣然看着屋邸一点点随爱人的意愿改变,他配合着出门采购大批物品。

曾经指点帝国风云的手改为圈点一张又一张购物单。修纳统计完毕,正要跳上马车,忽然被一间橱窗吸住了视线。透明的玻璃窗内是一袭雪白的婚纱,纤细轻盈,华美浪漫,层层裙摆间缀着无数莹润的珍珠,犹如海上翻涌的浪花。

修纳在橱窗前伫立了许久,推门走了进去。

从沉睡中蒙眬醒来,修纳睁开眼,发现枕畔空无一人。对着周围陌生的环境他突然想起,这是他们的新家,昨天他已经与伊兰从旅店搬进了屋邸。

晨鸟悦耳地轻啼,雇请的用人还没有到,整幢屋邸空落安静。修纳逐一搜寻,找过一个个房间,终于在厨房看见了倩影,安定了心头的慌乱。

她在专注地做着早餐,炉上的汤微微沸腾,散出了食物的香气,初升的阳光映着她柔美的轮廓,几缕秀发垂在颊边,清晨的厨房安详而静谧。

忽然她侧过脸发现了他,绽出微笑,“醒了?”

修纳搂住她,声音轻而低沉,“怎么起这么早?”

“有点睡不着,大概太高兴了,好像做梦一样。”她微微红了脸,带上了一丝赧意,“饿吗?稍等一会儿就可以喝汤。”

修纳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以后别在我之前起床。”

她有些诧异:“为什么?”

他没有解释,轻轻吻住了她。

用餐完毕,回到卧室,他从壁柜中捧出一个纸盒,“伊兰,换上它。”

纯白如雾的华裙在他手中展开,她惊讶地轻叫了一声。一袭梦幻般的长裙,一双精巧的银鞋,不等她打量镜中的自己,楼下的门铃突然响起来。

几名侍女捧着全套梳妆用具,替她整理头发与妆容。当踏出房间,林伊兰发现走廊上装饰着优雅的花球;走过旋梯,扶手上系着金色的丝带;行到门口,穿着礼服的修纳英气夺人,牵着她走上了一辆精致的双人敞篷马车。

十五分钟后,蒂亚法神殿迎来了一对年轻的新人。没有观礼,没有掌声,神殿天窗洒落的光柱下,一对新人安静地拥吻,低沉的男声与轻柔的女声交融,倾诉着誓言与温存。

……我,菲戈……

……我,伊兰……

……无论贫穷富贵、无论健康疾病……

……所有悲伤快乐都彼此分享……

……我会永远珍惜,直到生命尽头……

……即使是死亡也无法把我们分开……

《蔷薇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