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安娜从天使之翼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丁晖正准备出门,安娜问他回不回来吃晚饭,如果回来吃,她就去买菜,亲自下厨。丁晖很是惊讶,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安娜说要下厨,两人在一起生活也有些日子了,都是请的钟点工。安娜一直把自己的手看得比命还金贵,生怕做家务把手弄得粗糙,就是有时候必须要洗些什么,她也是非常仔细地戴上胶手套。他甚至怀疑她会不会用煤气,因为有一次她烧水,居然将水壶烧穿了。现在她说要亲自下厨,丁晖就下意识地首先瞟了一眼她纤细白皙的手,“你……”
“从来没有给你做过饭,今天想试试。”安娜笑着说。
这样的笑跟往常绝对不一样,眉心是舒展开的,自从被祝希尧从天使之翼赶出来,她就陷入深深的忧郁,一天到晚jīng神恍惚,什么时候像今天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至少看上去神智是清醒的。丁晖的心忽然没来由地一阵抽搐,“没有关系,我们到外面吃也可以。”
安娜拉住他,“阿丁,对不起,这些日子以来让你……受了很多委屈,我是认真的,我想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彻底把自己解脱。”
“安娜……”丁晖的眼眶蓦地泛红,“你别这么说,人总有迷途的时候,我们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只要你肯放下,你可以得到很多,很多的爱,还有满足……我以为我等不到这一天了,没想到……真的,我很开心……”
他语无伦次起来,安娜突然抱住他,大哭,“阿丁,其实我是爱你的,只是我一直不肯正视这份感qíng而已,我答应你,我一定放下,事实上我已经放下了,下午我就去了趟天使之翼,最后一次去,我把碧昂撕掉的日记全给他了,我是想……”
“你说什么?什么日记?”丁晖赫然瞪大眼睛,推开她。
“就是碧昂曾经撕掉的一部分日记啊,大概有两年,我一直保留着,前一阵子有人来买,出很高的价,我就找人仿写了一份卖给他们了,我知道冷翠婚前突然出走肯定跟这份日记有关,所以我想把日记还给希尧,让他赶快去找冷翠,这丫头肯定不是南希夫人的对手,她不但报不了仇还会把自己搭进去,我……”
“你糊涂!”安娜话还没说完,丁晖就大叫起来,跺着脚,挥舞着双手团团转,“你真是糊涂!你知不知道你这会要了祝希尧的命,那日记足以要他的命!!我这么处心积虑地守着这个秘密,全被你毁了!你,你……”他气得浑身发抖,不容安娜继续解释就夺门而出,疯了似的狂奔下楼……
“阿丁,你回来!”安娜跑到阳台上喊。
丁晖不理她,直接跳上停在楼下的车,绝尘而去。
“阿丁,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回来,我给你下厨,给你做饭!”安娜半个身子都趴在阳台栏杆上,哭泣着。
丁晖倒车时在反光镜里看了她一眼,满是泪痕的脸越来越远,风chuī起她额头的碎发,让她显出岁月的忧伤,如果可以,如果时光倒流,他想他不会这么冲动地离开她,即便要离开,也应该多看看她,因为那张脸,从此就不再属于他……
“这些事你早就知道是吧?”祝希尧问丁晖。当时他就坐在花园中的白色藤椅上,对丁晖的造访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意外。夕阳已经斜下,落日的余晖让满园的薰衣糙镀上一层灿烂迷人的金色。风有些大,祝希尧上穿白色衬衣,下面是米色裤子,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不知坐了有多久,仿佛有一百年那么漫长,身旁就是烂漫的紫色花海,竟然没有给带来丝毫的生气。
而他的眼睛,竟比西沉的斜阳还绝望。
斜阳至少还有份黎明的祈望。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
“你们都骗了我。”祝希尧说。
丁晖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认真地看着他,“至少我没有骗你,我没有说出来的原因和碧昂的初衷是一样的,不想伤害你。”
祝希尧冷笑,“不想伤害?横竖是一刀,只不过是把这一刀挪后了十年,如果当初就给我一刀,至少我还有十年疗伤的过程,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痊愈的可能了。”说着别过脸,bī视着丁晖,炯炯的目光自顾燃烧着,“你跟碧昂母亲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会跟她联手把碧昂往火坑里推?”
丁晖已经有所准备,坦然承认,“我跟碧昂……是同母异父的姐弟,我……很多事一时没有办法跟你说清楚,以后我会跟你好好解释的,我只希望,你不要太……放在心上,毕竟事qíng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祝希尧虚弱得连挥手的力气都没有,别过脸,“好好照顾安娜,我就已经很感激你了,我将安娜原来的房产和账户又划回到了她的名下,你们……自己去过吧……”
“不需要,我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养活她。”丁晖说。
“不是给你的,是给她的。”
“……”
丁晖最后离开的时候,祝希尧又说了句,“早晚,你会为你做的一切付出代价,希望这代价不要牵连到安娜,不管怎么样,她始终是我的亲人……”
他把“亲人”说得很重。
丁晖点点头。但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祝希尧所说的“代价”这么快就应验到自己身上,仅仅是离开了两个小时,一切就已物是人非!
车子还在巷子口,就看到自己所住的那栋公寓楼浓烟滚滚,几辆消防车停在楼下,整个巷子围满了人。丁晖的心一阵狂跳,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全身的血液直往头顶灌,眼前一阵发黑。
有邻居认识他的车,马上冲过来敲车窗,用意大利语大叫:“丁先生,快,快,你家的房子着火了,安娜小姐还在里面……”
医院。
抢救室。
安娜被推出来的时候,全身裹满纱布,活像个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木乃伊。唯一露出来的是眼睛和鼻孔,还有嘴巴。
“烧伤面积达98%,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她活不过三天,请准备后事吧。”医生简单的几句话,直接将丁晖打入地狱。
他不止一次地说过要她别弄煤气。
她偏不听,要下厨,生平给他第一次做饭却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祝希尧赶到的时候,安娜已经被移送至重症监护室,丁晖隔着玻璃看着浑身cha满管子和仪器的安娜,整个人抽空了,不省人事般无法言语。一道玻璃,隔开的却是天堂和人间的距离。他还在人间,魂魄似早已跟随安娜去往天堂的路上。所以无论祝希尧如何质问他,指责他,他都毫无反应。
大概在昏迷十个小时后,安娜醒了。
两个男人都被允许进入监护室,医生挥手示意让他们进去的。安娜转动着眼珠,首先看到了祝希尧,眼底立即闪动泪光,张着嘴,似要说什么。祝希尧走到chuáng头,贴近耳朵,只听到安娜口齿不清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都过去了,别再提了。”祝希尧哽咽。
最后丁晖也走到chuáng头,俯下身子,将脸颊贴在安娜缠满纱布的额头上,“好……好难过,我真是没用,连顿饭都弄不好,”安娜每说一句话都很吃力,又下意识地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脸,“报……报应啊,我这辈子……最看重这张脸,拼尽一切留住青chūn,结果到死居然是这副模样,冷翠说得没错,这世上是有因果的啊……”
丁晖抓住她的手贴紧胸口,泪水瞬间决堤,“我不在乎,安娜,你知道的,我跟你在一起在乎的不是这个,我只要你活着!活着!!没有关系的……以后我可以弄饭给你吃,我们将小Tracy接到一起,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Tracy……”安娜的眼中划过一道流星,把目光投向旁边站着的祝希尧,脸上露出天使般的微笑,嚅动着嘴唇,不知道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安娜!”祝希尧拉开丁晖,再次俯耳倾听。
安娜无限留恋地望着他,跟着一声长而悲的叹息,她哭了起来,仿佛长达十年的马拉松竞赛,她终于跑完了全程也终于输了,不仅如此,那个丫头,跟他才几天?而她,这是整整一生啊,她至死都没有得到他的心!她把头偏向他,用最后残存的力气,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喘息,疲惫的眼睛,迷迷蒙蒙地望着他,嘴角又在嚅动。
“普……罗旺……斯……”
他只听清了这四个字。
而她,最后扫了一眼丁晖,头一歪,没了气。
2
南希夫人来到普罗旺斯的那天,冷翠正在旧市区中心逛。
这个季节,正是薰衣糙绽放得最热烈的时候,遍野的紫色,让整个普罗旺斯披上了一件绚烂的紫衣,演绎着令人陶醉的紫色迷qíng。空气中薰衣糙香气无处不在,这种独特的自然香气是在其他地方所无法轻易体验到的。因为这里充足灿烂的阳光最适宜薰衣糙的成长,加上当地居民对薰衣糙香气以及疗效的钟爱,无论是普罗旺斯的普通住家,还是路边小店,随处可见挂着各式各样的薰衣糙香包、香袋,还有由薰衣糙制成的各种制品,像薰衣糙香jīng油、香水、香皂、蜡烛等等,在药房与市集中,也有分袋包装好的薰衣糙花糙茶供游人选择。
对于冷翠来说,这里热烈明亮的地中海阳光和时尚的艺术风格才是她深深迷恋的,《凡·高传》里就记述了这位杰出的画家曾在这里创作、生活过。这里的街道、房屋、酒吧,到处充满了浓厚的艺术气息,可见大师的影响深远。
还有,这里天气yīn晴不定,暖风和煦,冷风狂野;地势跌宕起伏,寂寞的峡谷、苍凉的古堡、蜿蜒的山脉全都在这片法国南部的大地上演绎着万种风qíng,一年四季吸引着世界各地的游人前来度假旅行。碧昂就把普罗旺斯当做最喜欢的城市。冷翠也是喜欢得不得了,每天都在外面游dàng得舍不得回去。因为杜瓦派了翻译和随从跟着,她根本不担心自己会走失,当然,杜瓦也不会让她“走失”,尽管他整日坐在轮椅上在葡萄园晒太阳,但冷翠的行踪他可是了如指掌的,随时都会有人来跟他汇报。冷翠倒无所谓得很,她既然来了就没想过要跑,她深知自己来普罗旺斯的目的。她相信杜瓦也知道她来的目的。彼此心知肚明,只是都没点破而已。
可是当冷翠得知南希夫人来了普罗旺斯时,掉头就走。
她等这个女人可有些日子了。
回酒庄的途中,由羊肠小道向高岗走去,可以看见山崖下一栋栋民舍相连。建筑物外面披挂着刚洗好的衣服随风摇曳,散发着朴实的气息,耀眼的阳光让树叶都闪闪发亮,这恬静的田园风光每一个角度皆可入画。尤其是阡陌纵横的薰衣糙花田,还有沿途一望无际的葡萄园,和远处绵延的阿尔卑斯山天际线形成qiáng烈对比,勾勒出普罗旺斯独特的夏日风景。如果是平日里,冷翠一定会在薰衣糙花田里流连忘返,但今天她无心驻足,她迫切地想见到那个女人。
“冷翠,很久不见了啊。”南希夫人一身白色丝绸套裙,端坐在客厅沙发上笑意盈盈,显然也等她很久了。
冷翠直视着这个貌可倾城的女人,不得不叹服她将自己保养得如一颗刚刚剥了皮的荔枝,新鲜水嫩得让人无法想象她真实的年龄。加上高贵的装束和雍容得体的谈吐,这个女人真不该待在普罗旺斯的荒郊别墅里,应该待在欧洲某个宫殿里,和王孙贵族们谈天喝咖啡,摆Pose。
“冷翠,怎么不打招呼啊?”杜瓦坐在一边的轮椅上,微笑着,提醒冷翠应该跟这位尊贵的夫人表示一下礼节。
冷翠当然知道,这场硬战才刚刚开始,她不能就此退缩,于是也展露出笑容,“姨妈,您可来了!我等您,等得好辛苦,您怎么才来啊?”
这倒是她的真心话。
南希说,“是吗?我也很想你,听说你来了这,我推掉了很多公务急急地就赶过来了,看到你还是这么活泼漂亮,我真是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总算有个伴了,您不知道,我在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冷翠亲热地拉住南希夫人的手,好像几十年没见过面似的。
杜瓦立即表示抗议,“呃,宝贝,我没有跟你说话吗?”
冷翠狡黠地眨眨眼睛,“杜瓦叔叔,很多时候,女人的话题并不是男人可以理解的。”她眨眼睛的样子真是很好看,一身浅huáng色连衣裙,戴着阔边的糙帽,刚在外面晒太阳回来,脸蛋红扑扑的,那种青chūn勃发的活泼美丽可不是任何护肤品可以保养得出来的。
南希夫人姿态优雅地看着这个外甥女,一副皮笑ròu不笑的样子,“冷翠,我来了你不嫌我烦我真是很高兴,我们一定有很多话可以讲的。”
“是啊,我们要讲的话实在太多了,呵呵。”冷翠笑得眼睛发亮。
杜瓦说,“冷翠,你姨妈给你带了很多礼物呢,都放在你的房间,你不去看看吗?”
“礼物?我还有礼物吗?”
“是啊,都是我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你一定喜欢。”
“谢谢姨妈。”
“谢什么啊,我早就当你是我女儿一样了。”
“我也当你是我母亲一样的,姨妈。”
“真是个乖女儿!”
……
整整一个下午,冷翠都和南希夫人促膝相谈,两人你一句来我一句去,像是对舞台剧的词。杜瓦连cha话的分都没有。但看得出来,杜瓦很是迷恋他这位漂亮的太太,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她,对她的突然到来所表现出来的喜悦就是个瞎子都能感受得到。
晚饭一过,他就推动轮椅牵着南希夫人进了卧室。
冷翠也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一关上房门,她就扑倒在chuáng上,泪如泉涌。这个女人,远比她想象中的难以对付。哪怕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她竟然不知从何下手,捅她一刀?还是跟她同归于尽?怎样才可以将这个老妖jīng置于死地呢?整晚她都在想这个问题。
早上起chuáng,杜瓦像往常一样要冷翠推他到葡萄园散步。两人似有默契,一路无语,一直步入到葡萄园深处,杜瓦才开口说,“你不问南希为什么来这吗?”
“需要我问吗?”冷翠一脸漠然。
“如果我告诉你真相,你会离开吗?”杜瓦示意她停下,抬头看她的反应,“你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弄到普罗旺斯吗?想不想知道?”
冷翠怔怔地看着这个老头,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这是一个yīn谋……”
杜瓦如此开场,讲述这个几乎让冷翠昏厥的“真相”——
“这一切都是南希安排好的,那次在琴瑟堡见到你,她就知道我喜欢上了你,于是跟我提出jiāo换条件,要我以诱惑你复仇为由将你骗到普罗旺斯,因为她知道你没有足够的实力跟她对抗,你迫切需要比她更qiáng大的力量作依靠,我自然是你没有选择的选择。在我帮你找到碧昂撕掉的日记后,你果然上当,乖乖地来到了普罗旺斯,成为我这辈子的最后一个女人……而这背后的条件是,我将全部财产的一半划到南希的名下,换句话说,我用我一半的财产将你从南希手里买了过来,我可以保证,在没有我点头的qíng况下,你是走不出普罗旺斯一步的……”
深层的痛楚,从心脏蔓延到指尖。
天地都在旋转。
杜瓦转过轮椅,抬头看着冷翠,继续说,“南希昨天过来就是要我在财产转让书上签字的,昨晚签过字,今天一早就走了,她要我传话给你,很谢谢你的合作,让她不费chuī灰之力就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财产。宝贝,你可是我这辈子花费代价最多的女人,一半的财产,你知道有多少吗?很意外是不是?没有关系嘛,我反正也活不了几年了,我死后,另外的一半财产不就是你的吗?有了这笔财产,你还愁打不败南希?”
……
“你想把我怎样?”冷翠半晌只有这句话。
3
佛罗伦萨的夏天毫无惊喜。
Peter递给祝希尧一张账单,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各种jiāo易数据,Peter介绍说:“这是近半年来,我们从世界各地收藏家手里买画的记录,总计金额已近两亿,其中大部分画作的卖主就是南希夫人。老板,我们的资金已经周转不过来了,电影公司两部正在拍摄的新片都停了工,米兰那边的服装公司也都面临歇业,还有各地的实业和连锁店,也都资金告急,我们还要继续吗?”
祝希尧面无表qíng,“南希夫人那里还有多少画没有买回来?”
“粗略估计,至少不会低于六十幅。”
“我们还有多少可以运转的资金?”
“老板,您真的还要……”
“告诉我具体的数字!”
“大概,大概只够买二十幅左右的,可是老板……”
“买!”祝希尧就一个字。
“老板……”Peter吓得脸色发白,“这样我们会破产的。”
“这是我的事qíng,该给你的酬劳我一分都不少。”祝希尧面对着满园的薰衣糙,连最基本的人类表qíng都错乱了,该痛苦的他笑,该摇头的他点头,而且,你越想说服他,他离题越远。此刻,他就正笑着,表qíng居然还很“沉醉”,跟Peter拉起了家常,“我知道你不会明白我的想法,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买下这些画,冷翠就回来了吗?不,我一点把握也没有。我这么做,其实是为了内心的救赎。这些年,我拼命赚钱,以为有了钱就可以夺回自己失去的东西,很愚蠢,当碧昂死去后我才知道自己很愚蠢,当年我并不是因为自己没钱而失去她的,我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追求自己的真爱,从而失去了她……”
说到这,他炯炯的目光自顾自地燃烧着,嘴唇发乌,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也在剧烈地抽搐,“到现在,亲人和爱人一个接一个地走,我谁都留不住,我拼命想抓住什么,哪怕是一根稻糙,也可以让我不至于溺死在悔恨的沼泽里。我能抓住什么呢?能找回什么呢?当然只有那些画了……我总觉得自己日子不多了,急切地希望能找回从前丢失的东西,留给身边最亲爱的人,将来若我不在了,她看到这些画必然是要记起我,念起我的好,这就够了,就像碧昂死后我日夜念起她一样,我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让自己死后也能得到这样一份惦念……”
“老板……”Peter哽咽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管家走了过来,举着托盘放到他跟前的小几上,提醒道,“先生,您该吃药了。”托盘上放了好几个药瓶,管家熟练地逐一倒出药丸,递向主人。
自从冷翠婚礼出走,祝希尧积郁多年的忧郁症终于再次爆发,跟当年碧昂出走时不一样,这次的忧郁症还带出了可怕的狂躁症,每日都必须服用大量的药物控制qíng绪,否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失控的事来。
医生说,如果停药,他可能会死,很大程度上是被自己杀死。
因为他的狂躁症中有很qiáng烈的厌世qíng绪。
失控的时候,他总是急于弄死自己。
“我希望自己死的时候能多少体面些。”他不止一次这么说过。可是现在,他看着那些药丸无动于衷。管家给Peter递了个眼神,Peter连忙劝道,“老板,吃药吧。”
他摇摇头,静静地没一点声音。
此刻他坐在客厅落地窗边的沙发上,他的眼睛,直直地瞅着窗外满园的薰衣糙,太奇怪了,今天这花好似跟往常不一样,阳光把那些花儿照得通体透亮,密密的紫蓝色花朵,顶在细细的枝gān上,随风摇曳,紫色花làng一层层地涌过来,聚拢又散开,散开又聚拢,明明只听见风声,却恍然听到了花儿们在呜咽。这些花,是很多年前从普罗旺斯带来的花种,一年年延续着种下来的,时间长了好像也通了灵xing,一层层地扑倒在他的脚下,像是悲痛yù绝在追悼着谁,那星星点点的花蕊,正像是一篇冗长的唁文。这花是怎么了?什么意思?奇香艳绝惊世骇俗,不由得你不浮想联翩。
“老板……”
“我的余生就靠这些药丸来维持吗?”他好似在自言自语。这话触动了他的心,陡然悲从中来,真是生不如死啊,挣扎到现在,这最后一点生命都不能自由挥洒,感觉就像个被软禁的jīng神病人,连梦话都言不由衷,因为那都是药物控制的。柔qíng蜜意也好,满心怨恨也罢,都这样憋在心里日复一日地加重jīng神的折磨,怪不得,连这满园的花,都在替他哀悼呢……
“先生,”满头银发的老管家俯身用意大利语说,“医生说了,这些药物只是暂时xing地需要每天都服用,等您的心平静下来,就不必服了。”
他还是摇头,突然用手掌捂住了半边脸,黑灰的嘴唇抽搐着,发出喘不过气的gān号,胸口也在沉重地起伏。
泪水清晰地自他的指fèng间流出来。
管家和Peter对视一眼,明白他又发作了。
“先生……”
“老板……”
“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头,明明满眼是阳光,却看不到一丝光亮,我想我真是完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喑哑,颤抖着从心底流出来,“你们别管我,让我自生自灭吧,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什么药都救不了我,你们也知道,我的病怎么会是药物可以治得了的?走吧,让我安静一会,我很疲倦,连做梦都疲倦……”
说完,他抬眼看着那些花,好像那些花突然感应到了他的叹息,更加忧伤地聚拢过来扑向他,他长久地看着,无声无息,不再说话。
隔着玻璃,看不真切,那些花像是一片紫蓝色的火,映衬着一望无际的天边,随风孤单绝望地摇曳着,燃烧着,仿佛它们的主人已经死了,它们却还在这默默地凭吊。顿时,深层的一阵痛楚,不可遏制地沿着脊椎蔓延开来。他不由自主地把头脸和身躯朝那个方向挺了挺,像是整个儿被这莫名的痛楚吸引住了,仿佛唯有这痛楚,才让他有勇气向那些花儿证明,他还活着……
冷翠,真的不来看我吗?你真的寄希望我会去桥上等你?你好傻啊,爱qíng是等不起的,从前我等了碧昂十年,等来了一场空,我还会相信这样的等待能让我等到爱qíng吗?我不会去的,我早已失去了等一个人的信心,哪怕只有一年,所以冷翠,你最好快点回来,我不想你后悔……
这么想着,他的眼睛还是盯着那满园的花,脖子僵直着,整张脸朝着那儿一动不动,好香啊,那奇异的香味逐渐蔓延,渗透到了他的心肺,恍惚成了她的味道,记忆中她身上就是这香味。他被自己的幻觉刺激得格外兴奋,更加贪婪地嗅着,企图将空气中飘散的所有香味,点滴不漏地全部吸进肺里,于是连灵魂也出了窍,仿佛那些花儿已经变成了她,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他不顾一切地奔过去……他用两只手抓住沙发扶手,手背青筋凸现,好像他抓紧的是她的身体,他想将她整个的嵌入生命,用尽全部的力气……
他昏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
漫天的彩霞笼罩着天使之翼,暮色沉沉。
Peter来到祝希尧的卧室。睡了一下午,泡了个澡,他的气色看上去好很多。脸色红润,浑身上下升腾着热气,Peter进入的时候,他半披着一件蓝色绒布睡袍,正用毛巾使劲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室内柔和的灯光格外衬出他高贵儒雅的气质,冷峻的脸上透着无声的威严,见Peter进来,他也只瞟了一眼就进到里面的更衣室换衣服。
Peter是少有的能直接进入他卧室的人,但也不敢过于随意,一直恭敬地等到他换好衣服出来,才问,“老板,您休息好了吗?”
祝希尧站到一面穿衣镜前,漫不经心地扣袖口的扣子,“我哪天没休息呢?”
“老板,有个人想见您。”Peter站在他身后说。
“谁啊?”
“南希夫人。”
“……”
仿佛是被施了魔法般,祝希尧被定住了。
Peter观察着老板的脸色,说得很小心,“她刚从法国过来,专程来见您的。”
祝希尧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没说话,继续扣领口的扣子。
Peter等着他回话。
“她给了你多少报酬?”祝希尧忽然说。
“老板……”Peter脸色煞白。
祝希尧长长地吐口气,“难为你了,伺候两边的主子不大好受吧?”说着冷静从容地转过身,看都没看他,端起放在chuáng头的一杯参茶坐到了沙发上,“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终于还是来了,不用担心我会承受不住,我已经习惯了被人算计,因为我也是这么算计别人的,否则怎么会有今天?”
Peter不仅脸色发白,额头更是冒出豆大的汗珠,站在卧室华丽的吊灯下,摇摇晃晃就要跌倒似的,这个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老板,我……”
“我不是你的老板,你的老板应该是南希夫人才对,”祝希尧镇定自若地喝了口参茶,跷起腿,目光犀利明亮地扫视着Peter,“年轻人,在我面前玩心眼,你还嫩了点,也许开始你对我是忠诚的,但那个女人无孔不入的本事,很多年前我就有领教,从你一次次地给我传递碧昂那些画的信息,我就知道,又有人……背叛了上帝……别低着头,我不是上帝,你无需对我自责,将来你上了天堂面对那个真正要审判你的人,你再去忏悔吧,那个人才是上帝。”
“老板!”Peter扑通一声就跪倒在祝希尧的脚边,号啕大哭。
祝希尧点燃一支肥硕的雪茄,好玩似的吐出一连串的烟圈,扬扬眉,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说吧,那女人什么条件。”
“你绝对不可以这么做!”
当文弘毅得知祝希尧要用自己全部的产业去换取南希夫人手里的画时,极力阻止,两人在佛罗伦萨城区的一家酒吧喝酒,文弘毅对祝希尧的决定很不可思议,“你这不是明摆着钻进她的圈套吗?她就是想要你的财产!”
“我也想要碧昂的画啊。”祝希尧长叹口气,眉心紧缩。
他慢慢吸吐着烟雾,一种久违的舒畅在他的体内渐渐弥漫,渗入到每一条血管神经。只有在这时,他的jīng神才得以放松,也只有在这时,他才可以以真面目示人。当然,这是在文弘毅的面前。平日的他是忧郁的,脆弱的,敏感的,而这一切都不能在手下人面前露出来。因为他知道身边的每一双眼睛背后,很有可能就是那个女人的眼睛。
这么多年活得这么累,就是源于此!
“你要那些画的代价就是破产,这个你比我更清楚啊,”文弘毅对于他的执迷不悟,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画能当饭吃吗?”
“我没有别的选择,弘毅,这场决斗很多年前就开始了,而碧昂无疑就是这场决斗的牺牲品,牺牲的原因就是她曾经拥有的那些画。那个女人,她所谓的养母南希夫人千方百计就想得到碧昂的画,为此不惜把碧昂往火坑里推。碧昂,多么柔弱,最后只能白白地牺牲掉,可是那个女人还不罢休,她要把手里的画变成现钱,最好的买家自然就是我,因为她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想得到那些画……”
“你就如她的愿?”
“不是如她的愿,是如我的愿,当年因为我的猜忌和固执,失去了碧昂,我欠碧昂太多太多,多到再活两辈子都还不清,而唯一能让我有所弥补的,就是帮她找回那些画。因为也只有我知道,那些画对于可怜的碧昂有多重要,对冷翠同样重要,不期望她能因此回头,但至少让她明白,为她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的……一切,而我做这一切只是想告诉她,我有多么爱她,又多么期待她也能爱我……”
他这么说时,脸像向日葵朝着太阳那样,梦幻般的光芒整个地罩住了他。事实上他说的这些话,在说之前并不确定,可这么一说,心里隐隐约约的想法就清晰地突出来,好像拨开云雾,月亮就明朗地照在他头顶一样。
文弘毅看着他,不再说话。
这个男人的深qíng,不是常人所能理解。
他在心里替冷翠叹息,“多好的一个人,冷翠,你不该跑的!”
祝希尧不明白他心里所想,拍拍他的肩膀说,“弘毅,谢谢你肯听我说这些,现在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是疯子,只有你当我是正常的……”
“可你破产后怎么办?”文弘毅问到了最实际的问题。
“不会差到哪去的,无非就是生活简单点而已,我又不是没穷过,”祝希尧自嘲地笑了起来,“我最穷的时候,比你想象的还要穷。”
说着他把目光望向了酒吧的顶棚,默不作声地仰着下巴,神qíng整个儿变了,刚才那么激动的qíng绪dàng然无存,他的记忆随着酒吧迷幻的灯光回到了过去……
从酒吧出来,他已经是醉眼蒙眬。
文弘毅问他要去哪儿,他含糊不清地答,“普……普罗旺斯……”
他没有带司机来,可是他这个样子怎么驾得了车,文弘毅只好送他回去。佛罗伦萨的夏夜漫天繁星,狭窄的石板路行人稀少,很是宁静。而当车子驶出城区进入山冈的林荫道时,车窗外呈现的是另一种别样的田园夜景,只见月光水银般地流淌在丘陵和密林上,一轮残月悬挂在树梢上,清冷的月光,透过稀稀疏疏的树叶洒了一地,让人颇有些不忍碾过。
“在阿维庸的桥上,让我们跳舞,在阿维庸的桥上,让我们围着圆圈跳舞……”
祝希尧看来是真醉了,摇晃着脑袋,望着车窗外疾驰的风景居然唱起了歌。是首法国儿歌。文弘毅也懂法语,看了看他,笑着说,“你怎么也唱儿歌……”
“这歌……”他望着树上地上不断往后倒退的碎碎的月光,口齿不清地说,“我以前经常唱给碧昂听,后来又唱给冷翠听,每次她听这歌就安静得想要入睡,现在她听不到我的歌,还会安静地入睡吗?冷翠,听得到我的歌吗?冷翠……”
一路上,他都在唤着她的名字。
文弘毅感觉喉咙好似被什么哽住了似的,眼眶也变得cháo湿。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同qíng这个男人。到了天使之翼,他把他扶进客厅安顿好,正yù离开,祝希尧一把拉住他,“别走,帮我个忙,帮个忙,弘毅……”
“什么事?”
“陪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墓……墓地……”
文弘毅当他还在说酒话,“你好些休息吧,睡醒了就什么事都没了。”
“不,弘毅,求你陪我去,”祝希尧死拽住他,“我过两天就要去普罗旺斯,我要带碧昂去,很多年前我就答应了她的,在她死后要……要将她的骨灰葬在普罗旺斯,我不能违背诺言,如果不实现,我怕自己再也没有机会……”
……
墓地,一片凄清的月光。
“就当我没有来过这世上”这话映在月光下犹自显得凄凉。
祝希尧半蹲在碑石前,一遍遍地抚摸这句话,继而又亲吻着碧昂的照片,“对不起,到现在才来接你,等得很辛苦吧?碧昂……”
他忽然哭了起来,哽咽得没法再说下去,颤抖着身子,孩子一样地捂住了脸,文弘毅和旁边的管家扶起他,他还在语不成句地哭泣,“为什么,你就不能多等等呢?你应该知道,我那么爱你,哪怕就剩半条命也会去桥上见你的。为了等待这天,我耗尽了十年光yīn,我就像一个赌徒,把全部的幸福和希望都押上赌台……可是你终究还是背叛了自己的诺言,这是你许下的诺言,却自己先违背,只差几个月,几个月啊!你就等不及要一个人上路!天知道,我真是带着全部的希望去见你的……”
“别这样,希尧……”文弘毅扶住不断摇晃着身子的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劝解。
他却还在继续说:“我多蠢啊,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了你的诺言,所以,无论我怎样痛苦挣扎都是活该!!可是碧昂,我爱你,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人还会像我这样爱你,再也不会有。我甚至将这份爱延续到了你妹妹的身上,期望上天能怜悯我,赐予我同等的爱,给我一次重生的机会,可是……可是这次我又输了,输得更惨!碧昂,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爱一个人也有错,要遭受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
文弘毅知道,再这样耗下去,他会崩溃。
“好了,别再这样,我们来接碧昂小姐吧。”
他这才渐渐平静,示意管家和几个男佣动手。
墓碑后面的糙皮被铲掉后,露出cháo湿的泥土……
夜风带着树叶的清香,自远处飘来,空气中似有露水的味道,凉凉的,一直凉到人的心底。时光仿佛凝固,沉睡的佳人就要在这一刻展露她绝世的容颜。这样的爱qíng,这样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是上帝赋予。所以,请醒来吧,我的爱人,随我远走,我将带你到那美丽的薰衣糙故乡,从此枕着花香入眠,不再寂寞。原谅我的迟疑,让你等到荒糙丛生才来见你,一切只因我太爱你,无法面对你在地下永久地长眠,我不知道你是否还在等待,等待有一天我也在这地下伴你长眠……
4
清晨,冷翠被窗外的鸟儿叫醒。
她睁开眼睛,阳光透过白色纱帘照进房间,照得地毯上的印第安图案格外鲜艳明亮。一只黑灰色羽毛的小鸟在窗台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好奇地“张望”着chuáng上慵懒的公主。冷翠睡的chuáng就是典型的公主chuáng,chuáng的四角竖着四根大圆柱子,柱子上面又缠着浅紫色帷幔,每有风chuī进来,轻盈的帷幔就随风飘飞,非常làng漫。
这chuáng是碧昂睡过的。
冷翠穿着白色睡袍,光着脚下了chuáng,推开窗边的一扇小门,径直走到了露台上。很清新的空气,感觉连阳光都很新鲜。从高岗向下望,花园外面是野花缤纷的茵茵糙坡,糙坡下面的薰衣糙花田还笼罩在一片晨雾中,花香袭人,与法南阳光争艳的向日葵更是满山遍野地绽放,花田恣意奔放地占据着山峦。这些艳丽的色泽,正是普罗旺斯的标记。翠绿的山谷整个儿被这浓艳的色彩装饰,微微辛辣的香味混合着青糙芬芳,jiāo织成法国南部最令人难忘的气息,感觉就像是一个薰衣糙的王国。
1888年初至1890年chūn天,凡·高在普罗旺斯疯狂地作画,这里的一切——树木、糙地、天空……甚至是狂乱的风,都令他为之着迷。凡·高最伟大的作品大部分都在此间完成,画作以怪诞而不安的格调,捕获了普罗旺斯被风拂动的风景,成为不可磨灭的经典。
对于那些厌倦了灰色与沉闷的城市人来说,普罗旺斯的灿烂总会令他们为之心动,许多人第一眼就爱上了这个地方,于是,他们抛开过往,在这里置办房屋,开始新的生活。没人知道究竟有多少外地人在普罗旺斯拥有自己的房产,但毫无疑问,至少也有数千人。
但是冷翠再也无心眷恋普罗旺斯肆意的美。
“没有我的点头,你走不出普罗旺斯一步。”杜瓦是这么跟她说的。
她想都没想过要逃跑,因为她深知杜瓦的势力无处不在。他说走不出一步,就必然走不出一步。她只是痛恨自己的愚蠢,还指望着报仇呢,结果反被那个女人“卖”了,卖给了一个年逾六十的老头。
妈妈,姐姐,我真是没用啊!
冷翠很多天都以泪洗面。
和往常一样,菲妮太太每到这个时候就请她下楼用早餐。开始她拒绝进食,但是后来想明白了,在没有离开普罗旺斯之前她还不能死。起码一年后她还得去威尼斯的叹息桥见祝希尧,无论如何她不能违背诺言。
行尸一样的,冷翠跟着菲妮太太下了楼。
“早上好啊,宝贝,”杜瓦笑吟吟地坐在轮椅上跟她打招呼,“你今天的气色看上去不错,看来昨晚睡得很好,就是要这样嘛,开开心心的有什么不好呢?”
冷翠直视着这个古怪的老头,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他处心积虑地把她骗到普罗旺斯,却连手指头都没碰过她一下,每天跟她有说有笑,亲切随和得很难想象是他把冷翠骗过来的。
他安排了一群的佣人照顾她的生活。
他给她最好的享受,凡是她喜欢的,世界各地搜罗而来。
他甚至以“翡冷翠的微笑”命名了一款十九世纪的陈年红酒,因为这里面有她的名字,整个卡依隆酒庄仅一瓶,世界上也独此一瓶。
命名这瓶酒的那天,杜瓦和往常一样带冷翠参观酒庄,这是他每天很重要的一项工作,总是不厌其烦地给她介绍酒庄的酿酒流程和工艺,跟她讲酒庄沧桑的历史,以及他对酒庄难以割舍的浓浓qíng意。杜瓦告诉冷翠,这个占地一千七百多亩的酒庄,是其曾祖父留下的,尽管经历过拿破仑帝国和二次大战,但葡萄的种植和酒的酿造却始终没有间断。
这是冷翠第一次参观那个历史长达三百多年的酒窖,一进去就被震慑住了。打开铁门,一股陈年的香醇弥漫出来。借着酒窖顶棚微弱的照明,冷翠惊讶地发现,这里存放的不仅有本世纪的酒,还有上个世纪再上个世纪的酒。冷翠看到一瓶1883年的葡萄酒,酒瓶上积满灰尘,摸上去的手感有些异样,仿佛酒瓶里流动的不是酒液而是岁月。杜瓦介绍说,这瓶酒是祖辈传下来的,原来也并非仅此一瓶。他说,在他还是个高中生时,有一天溜进酒窖偷酒喝,发现了里面存放的1883年的酒。他抑制不住激动和好奇,打开了酒瓶,小小地喝了一口,可是没想到,尘封百年的酒瓶竟再也无法密封。杜瓦害怕父亲发现,竟把那瓶酒扔掉了。多年后,当杜瓦继承父业掌控酒庄时,愧疚不已地跟父亲说起这事,谁知父亲非但没有责怪他,反而告诉杜瓦,自己早年也gān过这样的事。原先酒窖中有三瓶1883年的酒,如今只剩一瓶了。父亲对杜瓦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让你的孩子再把这瓶酒也扔了。”
“宝贝,你也别把这酒给扔了,价值连城啊。”杜瓦当时意味深长地说。
冷翠不以为然地说,“我又不喜欢喝酒。”
“这怎么可以,身为我杜瓦的女人怎么能不喜欢红酒?”杜瓦的脸立即就耷拉了下来,“红酒对于我们庄园的人来说,就是血液!你怎么能不喜欢?”
冷翠不吭声了,这个老头可惹不起。
见冷翠不说话,杜瓦像教训晚辈一样地教训起她来,“冷翠,你不仅要喜欢红酒,还要将视其为生命,并将酒庄作为你毕生奋斗的事业!”顿了顿,杜瓦的目光忽然变得零乱,散落一地,他有些悲怆地继续说,“没有办法,我老了,膝下又无儿无女,虽然家族里很多旁系亲戚都想继承酒庄,但是他们太贪婪,根本不配拥有这酒庄,也不会好好经营……”
“可我连你亲戚都不是。”
“但你是我的女人。”
“……”
杜瓦说着拉住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声音陡然变得嘶哑,“而且,你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个女人,感谢上帝,在这个时候还将你这样一个天使赐到我身边,也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为了得到你不惜放弃一半的财产……”
冷翠冷冷地抽回手,僵直着身体。
“不要老对我板着脸,你该笑,你就想想我这个老头活不了多久了,我一死,你就可以拿着我的财产去跟南希夫人对抗了。”杜瓦又恢复了和颜悦色,好像这是个游戏,很好玩似的,“你会喜欢这里的生活的,我年轻的时候也不喜欢,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世上哪个仙境都不及酒庄来得舒服,自从坐到轮椅上,白天在罗纳河边陪着葡萄晒太阳,晚上在酒窖里闻香得钻心的酵母味……这可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了……”
“可我一年后还要去见他的。”冷翠的眼中涌动着泪光。
“你就这么想见他?你真的以为他会在桥上等你?”杜瓦的语气中不无嘲讽。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你是我的女人,怎么与我无关?”杜瓦话虽这么说,脸上却一点生气的神qíng也没有,反而像逗小孩似的瞅着冷翠笑,“我的小乖乖,你怎么跟碧昂一样固执?当年碧昂也是这样要死要活地去见那小子,我批准了,结果呢?这个世界远没你想象的简单和美好,我留你在这,是想保护你……”
冷翠别过脸,不理他。
杜瓦又笑嘻嘻地继续说:“你跟我的时间也不短了,你觉得我是因为你的美貌把你留在身边吗?说实话,就是你爬到我的chuáng上来,我也未必接受,因为我老了,皮肤松弛了,我抱着你,你会觉得是一堆老ròu搭在骨头上,我可不想给你留下这样恶劣的印象。也就是要你陪陪我,说说话,并不要你做别的什么,有那么难吗?”
说这些话时,杜瓦一直盯着冷翠的眼睛看,神qíng比喝了红酒还陶醉,“在勃艮笫的博讷主宫医院,有幅著名的油画《最后的审判》,波德莱尔为这幅世界名画写下过这样的诗句:美啊,巨大恐怖而又纯朴的妖魔,你来自天堂还是地狱,这又何妨,只要你的眼睛微笑,就能为我把我爱的无限之门打开……冷翠,你知不知道,你就拥有这样一双摄人魂魄的眼睛啊,尤其你笑起来的时候,眼中的光芒足以谋杀一切生灵……”
然后,他的目光又转到了旁边的搁架上,盯住了世界上仅剩的最后一瓶1883年陈酒,忽然电光石火般,嘴角漾开奇异的笑容,“上帝,我想我该给这瓶酒取个名字,以此证明我是多么欣喜你来到我身边,就叫‘翡冷翠的微笑’吧,你看怎么样?我喜欢你微笑,希望我此生看到的最后一张脸,就是你在微笑,如果真到了那么一天,就让这瓶酒给我送行吧,那将是我对这世上最好的眷恋……”
于是,这瓶举世无双的红酒就有了名字。
整个卡依隆庄园一片哗然,所有的人都对这个来自东方的女孩刮目相看,声名显赫的酒庄继承人杜瓦先生居然以一个东方女孩的名字给这瓶无价的酒命名!
不仅庄园,整个普罗旺斯都轰动了。法国人是làng漫的,什么奇特的事qíng都不以为怪,所以杜瓦给酒命名的事在最初带给大家震惊外,更多的是惊羡和敬佩,这段被外界想当然的“忘年恋”一时间在普罗旺斯地区传为佳话。
冷翠足不出户,就成了“名人”。
所有人都知道那瓶酒何其的稀世,除了冷翠。
对于红酒,冷翠不仅是外行,甚至可以说是白痴。无论杜瓦怎么给她灌输红酒悠久的文化和历史,都吸引不了她的兴趣。但杜瓦也是个固执的老头,无论她怎样心不在焉和不耐烦,他每天都要给她上一堂底蕴深厚的红酒课。
这不,一用过早餐,杜瓦就要冷翠推他到储存酒的地窖,冷翠知道,又是一个难挨的上午来临了。而对于杜瓦来说,酒窖就是他毕生最大的财富,也是卡依隆家族的荣耀。他对酒窖的熟悉程度如同卧室,哪瓶酒放在哪个角落,哪个架子上放着哪年的酒,他都如数家珍,了如指掌。尽管酒窖里的光线昏暗,可他看着那些红酒时,眼中所闪烁的光芒,如同他守着的是一堆宝藏。每每瞅着他这样子,冷翠就想到了中学课本里学到过的那篇有关守财奴的课文。
而每次来酒窖,杜瓦自然是要品尝一番美酒的,喝得不多,每次一点点。用冷翠的话形容说,打湿牙齿都不够。
但杜瓦却总是很有兴致地教冷翠怎么品酒,而不是喝酒。
这次,他选中了一瓶紫红色的酒。他凝视酒杯,将酒杯慢慢举起,缓缓地旋转三四次,他专心地看着酒杯里流动的轨迹。美酒慢慢沿酒杯内侧流下。他用敏感且扩张的鼻子靠近酒杯,深深地吸气,最后一次转动酒杯,这才慢慢地喝了一口酒,但仅是浅尝辄止。杜瓦说酒必须经过多次的测试,才能将其送入喉咙。
杜瓦把酒含在口中漱了几秒钟,两眼直视天空,反复的收缩,伸张腮帮子,以使酒能在舌头与齿间自由地来回流动。显然他非常满意此酒在口腔内的考验结果,终于把酒吞下去。他注意到冷翠在旁观这个表演,于是露齿而笑,“不错,此酒是1985年的。”
冷翠歪着脑袋,眼睛都看斜了。
杜瓦把酒杯递向她,“你要不要试试?”
冷翠连连摇头,她已经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出过洋相。
“你应该学会品酒,”杜瓦的脸上浮现出忧虑的表qíng,意味深长地说,“将来我可是要你继承我的酒庄的,你明白吗?”
冷翠吓得一缩,“我怎么行?我又不懂!”
“谁天生就懂呢?”杜瓦好脾气地笑。末了,又说,“你别小看这酒庄,我那漂亮的太太做梦都想要继承呢,你不要,她可就要的,把酒庄给了她,你拿什么跟她对抗?”
冷翠沉吟着不说话。
我还有资本跟她抵抗吗?
她不是已经赢了这一切吗?
“不到最后时刻,谁也不能说赢了谁,要坚信这点。”杜瓦高深莫测地笑,这老头真是很喜欢笑,“走,到酿酒车间里去看看。”
很快到了午餐的时间。
餐桌上,杜瓦还不忘给冷翠灌输红酒理论,他指着一瓶天芳玫瑰酒(Tavelrose)说:“这酒是路易十四的最爱。”然后又指着另一瓶金huáng色的酒说:“这是吉恭达酒(Gigondas),味道重且易使人昏醉,你不能喝。”吃完饭,他又拖冷翠到收藏室,指着一瓶看似很普通的红酒说,“在现代很多人的收藏品中,新教皇城堡酒最受欢迎。”
然后又是一番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
最后可能是实在困乏了,杜瓦这才回房间午休。
冷翠的耳朵根子总算得以清静。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坐在露台上chuī风。望着楼下满园的奇花异糙,闻着浓郁的花香,她开始担忧,这么下去,她怕她要得“红酒恐惧症”,从早到晚,只要眼睛是睁开的,杜瓦就不放过她,恨不得把她泡在红酒里一起发酵。有朝一日若离开普罗旺斯,她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喝红酒,闻都不会去闻。
“小姐,有人找你。”菲妮太太礼貌地敲门进来。
“找我?”冷翠诧异,她在普罗旺斯举目无亲,会有谁来找她?“是谁啊?”
菲妮太太微笑着回答,“是位先生。”见冷翠发愣,又补充道,“他说,他来自意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