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严冬,修路的事儿并未因天气恶劣而搁下,白天村里派劳力,晚间观天苑的僵尸、小妖们接着修整。怕它们贪玩,或者被别的道人逮了去,巧儿每晚都守在施工的石板路上。以她的修为其实已不惧寒冷,绿瞳僵尸仍恐她冷,总是将她裹成粽子状。
红瞳僵尸任监工,拿着小皮鞭在一群忙碌的僵尸、小妖中装模作样地转来转去,就想找着只偷懒的抽上两鞭子。奈何大家都觉得很好玩,干得热火朝天,它找了半天也不见一只打滚偷懒的。
村里有专门的石匠,每每有空便过来打磨石板,几日下来所有的僵尸都学会了打石头,手艺都还不错。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是瞒不过樊少景,但修桥铺路本就是大大的善事,他虽不愿观天苑壮大,却更不愿耽误这工程进度。是以只暗中派了些道士过来监视,并未拦阻。
而观天苑贡兮真人能驱阴兵之事,不知何时便也在民众之间暗传。观天苑开始有些零星香火,但来的人大抵也都是遇上了大麻烦,不得已了病急乱投医,真正的平头百姓还是不大愿意沾染。
在分不清是鬼还是神的时候,大多选择了敬而远之。
海边小镇本是少见下雪的,今年气候特别,这隆冬时节竟然也下起了雪。观天苑的僵尸们都很开心,晚间便在雪地里打滚、堆雪人。巧儿见它们玩得高兴,也就放了它们一晚上假,也不上课,郝家道士陪它们在沙滩上自由活动。
绿瞳僵尸抱着巧儿坐在观天苑后山的岩石上,雪下得极大,远远望下去整个沙滩都是积雪反射的光。
巧儿缩在它的怀里跟它说话:“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冬天?”
它将巧儿伸在外面的手捂在自己胸口,用了好一会时间才将这句话翻译过来,又思考了一阵才道:“冬天?”
巧儿仍然是机会教育:“是啊,一年分四季,就是春、夏、秋、冬,春天呢,草木都发芽,天气暖和;夏天天气炎热,草木开始结果;秋天天气又开始转凉,果子成熟;冬天就是现在啦……”
绿瞳僵尸伸手握了把雪,它试着习惯这样真实地感知这个世界。巧儿仰着头去咬它的下巴:“犼,你喜欢吗?”
绿瞳僵尸手中的雪被体温融成雪水,从五指的缝隙中滴落。它看着自己的手,皮肤的裂痕未见愈合,但是在那冰裂的皮肤之下,它的血液在流动,它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感觉自己的脉博。
它活着,终于如了这数千年来的夙愿。它能感知这世间寒暑,能品尝苦辣酸甜,能使用人类的语言。
“喜欢。”它埋头任巧儿咬它的下巴,“喜欢”两个字融在寒凉冬夜,伴着簌簌落雪带着沉沉的、金属般的质感,“只是这般模样真难看!”
话一出巧儿就怒了:“谁说你不好看啦?”
绿瞳僵尸闷闷地道:“螃蟹说的。”
“不要理它们,嘴碎!明天我就把它们炖成一盆!”
“鬼车也说了!”
“好哇,明天早餐就吃鬼车炒螃蟹!”
正值此时,鬼车从一块山岩后跳将出来,九个脑袋俱都一脸愤怒:“太卑鄙了!老大,你竟然偷听我们说话!!”
……
第二天,正是月末。观天苑组织所有僵尸、虾蟹开会,对本月所有违规违纪情况进行批评处罚;同时也对遵纪守法的进行表彰。
两只古洞僵尸表现一直良好,因在洞里呆久了,修炼已经成为消遣时光的主要内容,平日里也就认真刻苦。加之遇事总是积极主动,修路的时候也抢干脏活累活,巧儿给一只发了一小袋香料,还给了两套衣服。两只拿着衣服比划,美得冒泡。
那只红衣女僵尸也不错,虽然只是跳尸,但它成僵尸时日较短,能有这般成就已是难得。再加之平日就乖觉,从不跟红瞳僵尸捣蛋,巧儿也很是喜欢,就给它另做了一套红衣裳。
它并不十分欢喜,这是只很骄傲的僵尸,它只崇尚力量,之前便是绿瞳僵尸它也从不亲近。就是现在它也只臣服于绿瞳僵尸,对于巧儿向来是敬而远之,冷淡得很。
表彰完毕,大部分僵尸都很开心,就只有红瞳僵尸如丧考妣——它得了一框鸡蛋……
会毕,绿瞳僵尸突然出现,以僵尸语将两只古洞僵尸与那只红衣僵尸召至面前,每只赏赐了一滴僵尸血。
那滴红色的血珠散着幽暗的光芒没入三只僵尸体内,风雪顿停,风云交汇,天色异变。
那一滴至纯的僵尸血,将三只僵尸的修为直接提升至飞尸以上,未见过僵尸始祖的人们将这种程度的僵尸称之为魃。
他们曾认为这便是最强的僵尸。
第二天,郝家族长郝仁找着巧儿,吱吱唔唔了半天,巧儿终于搁了手里的书:“郝道长,有话但说无妨。”
郝仁这才红着脸开口:“贡兮真人,你看我们家祖宗虽然贪玩了些,但是也还挺……挺……”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没找着红瞳僵尸的优点,急了:“挺可爱的是吧?”
巧儿笑喷了:“嗯嗯,还成。”
郝仁终于鼓足了劲:“贡兮真人,犼的僵尸血……您能帮我们家祖宗求一滴么?它如今……您也看到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道士捕走了。总之若您能帮忙,郝家子孙后代,永世感念您的恩德。”
郝家都是实在人,他一说完就准备给巧儿跪下,巧儿急忙拦住了他:“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应下便是了。”
果然晚间,郝仁正在给僵尸们上课时绿瞳僵尸就来了,刺破了食指就打算给红瞳僵尸一滴血,不料红瞳僵尸哇哇乱叫着跑了——它以为得了僵尸血就会变得跟魃和犼一般丑。
得知真相绿瞳僵尸大怒:“来僵尸,把那只红眼儿给我捉住毁容!!”
观天苑天现异象,惊动了一大批道门中人。樊少景很快就从樊少皇这里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饶是他素来淡定,此刻脸上也现了些惊异之色:“它想做什么,竟然直接提升了四只魃?”
倒是樊少皇不在意:“四只魃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它就是提升四十只也不要紧。”
樊少景再拿小石子扔他:“师弟,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苍生浩劫将至,道门危矣。”
“虚伪。”樊少皇冷哼,“你明知道四只魃不足为虑。”
樊少景忍不住又拿石子丢他:“不足为虑?我的师弟,你还以为你是远古战神应龙呐?你现在不过就是一个失了身子的魂魄!不过也对,于师弟你而言,确实是不足为虑。”说着他又带了笑,“若到时候犼要毁天灭地,师兄就遁进这法阵之中和师弟挤挤,这里虽不若外边自由,倒是一处安全的所在。”
这么一想,这位翠微山新任的大掌门也不急了,抖抖衣襟走了。阵中樊少皇沉默了半晌,方喃喃道:“虚伪,实在是太虚伪了……”
大雪初霁,天色堪至四更,观天苑迎来了一位神秘的香客,希望能烧头柱香。尽管开阳再三解释观天苑的神一视同仁,不分什么头香、次香,该香客依旧执意入得殿内。
天权只得揉着眼睛陪着他烧这柱香了,他跪在神像前嘀咕了半天,又捐了一份让天权瞬间精神百倍的香油钱,终于道明来意:“在下想求见贵苑贡兮真人,烦请道长代为引见。”
他倒是个识趣的主儿,当下便递了些银钱给天权,见天权有些犹豫,又再添了些。天权终于一躬身:“此事贫道难以作主,待贫道请示过大师兄再行定夺。”
半晌,摇光过来时就比天权直接得多了:“贵客光临,敝苑实在是篷壁生辉,只是此时天色尚早,且吾师素来不轻易见客,只怕是……”
他高深莫测地掂了掂手中的钱袋,来者立时会意,又递来一张银票,摇光瞟了瞟数额,立时转头吩咐天权:“通禀吧。”
天权还有些犹豫:“大师兄,这样不好吧……”
摇光持银票拍拍他的脸:“有钱不赚,你傻啊。快去!”
巧儿在后室看到这位客人,脑满肠肥、油光满面,一眼望去就知道多少有些背景。若细究起来,她现在已经不能算是个穷人,甚至可以说富甲一方。但穷人的仇富心理还在,是以一见此人她便生了几分戒备之意。
“贡兮真人,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这人倒是直接,摇光接过他重新递过来的银票,向巧儿比了个数。巧儿命人与他重新沏了茶,他这才说出上山事由。
此人名叫杜坤,因家境殷实,乡人称为杜百万。他本是一个商人,某次无意中路过北村时发现一条玉石矿脉,便在北村安下了家,以开办采石场的名义偷偷挖掘。前些日子发现一挖掘的工人阿德私藏玉石,监工一怒之下将人打死,埋在十里外的一处荒坡。
却不料几日之后,工地上开始不太平起来。守夜的工人总看见莫名的影子,那监工心中有鬼,派人前去十里地外的荒坡查看,却发现原本埋着死人的地方只剩一处大洞。
起初杜百万还以为是有人故弄玄虚,到某天夜里他亲眼看见已死的工人阿德七孔流血地走进了一处工棚,听到这里巧儿也不在意:“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不找翠微山?”
杜百万吱唔了一阵,终于开口:“若是樊少皇道长在,此事他定然接下,但是如今当家的是樊少景道长……”
巧儿便心下明了,他杜百万谋害人命于前,若是让翠微山知晓,就算樊少景替他收了这鬼,只怕也要报官。而胆敢私采玉矿,他杜百万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
天亮之后,巧儿便决定带摇光下山去一趟北村。所有的僵尸都在睡觉,她也没告诉绿瞳僵尸。
一路去到杜百万的采石场,这里依然忙碌,巧儿却是眉头一蹙:“你这里不止死了一个人吧?”
那杜百万便干笑着陪她四处查看,到阿德的埋尸之处时,果见一处大坑。巧儿拈了周边的泥土嗅了嗅,神情凝重。那杜百万自然也是害怕,只带她逛了一圈便借口有事,道晚些再来找她。
巧儿也不理会他,等他已经走远了方回身将手上泥土凑到摇光鼻子下:“你闻闻。”
摇光使劲嗅了嗅,沾了一鼻子土,表示什么也没闻到。
两人一直在采石场外等到晚上,夜幕降临后,采石场上生起零星篝火。工人被近几天闹鬼的事吓得人心惶惶,并不敢分散。巧儿和摇光躲在巨大的石条之后,冷不丁一阵风熄灭了火光。
冬日的夜瞬间漆黑不见五指。摇光视物有些困难,巧儿却看得清楚,妖风中一个人蹒跚而来。他的脸色是过度失血的苍白,唇色乌青、眼圈极深,眼瞳空洞无神,明显已死去多日。
他的动作还很慢,每走一步都留下两个极深的脚印。
“师尊,是僵尸。”摇光的声音极低,也分不清是兴奋还是紧张。
巧儿眉头紧皱,如果这便是杜百万口中所说的阿德,那他的死亡时间显然并不久,身上也不见长出白毛,怎么可能就直接变成了僵尸呢?
她仔细观察,却也不见阿德脖子上有僵尸的咬痕,倒是它胸前心脏的地方凹了一块,破开一大道口子。
她正欲结阵将它拦下,突然又是一阵风过,一个红色人影挡在她身前,举掌平推,掌心一吐力,那个阿德如过度充气的气球,砰地一声炸了个四分五裂。
巧儿微愠,面前正是那只红衣女僵尸,它获了僵尸血之后得绿瞳僵尸赐名红衣。此刻击碎了那只阿德,它的神色却极为漠然,在地面沙石上写下一行殄文:真人请速回。
巧儿回到观天苑时天已大亮,绿瞳僵尸去了海底,她提了壶酒去法阵中看樊少皇。樊少皇仍是在蒲团上盘腿而坐,阵外的寒风对他并无影响。
“樊少皇道长,早。”她将酒倾于阵前,樊少皇冷哼:“这时候过来,总不会单是为了问候我吧。”
巧儿在阵外的山石上坐下来,跟他讲阿德的事,樊少皇闭目,倒是一直在听。这些日子巧儿道法方面有不懂的也经常过来请教他。他在阵中无聊,看心情也会指点一二。
“当时坑外的泥土里有种味道,时间有些久了,但依稀可辨是桂花香,观天苑很多僵尸都用。”巧儿仍有些犹疑,“而那个阿德,并未经历白僵黑僵的过程。”
樊少皇饮了阵酒方开口:“你在怀疑什么?”
巧儿沉吟了一阵方才开口:“我在想,这事应该是观天苑的僵尸们干的,是为了取什么东西,而取的时候不慎令阿德的尸身染上了尸毒。这个取物的僵尸必定是其中一只魃,不然尸毒不会令阿德直接尸变。”
樊少皇点头:“那么你想问我什么?”
“我想问,是不是有一种方子,需要刚死之人的什么东西?这样特别的药材,想必用的地方不是很多。”
樊少皇目光中竟然透出些许赞赏之意:“他若是被人生生打死,死前必有强烈地恨意,是以尸变之后他会第一时间回来复仇。这种尸体,若是用药……大约是取其心头活肉。方子么,倒是有几副,若不是用以炼魂制鬼尸,大约便是为了补尸,对愈合它身上僵尸血造成的损伤,倒是有些用处。”
巧儿将壶中余酒倾尽,站起身来:“补尸的方子里面,除了活尸的心头肉,还有什么?”
樊少皇敛眉思索了一阵方道:“女魃乃远古战神,她的血造成的损伤,一般的东西补不了。若取活尸的心头肉,自然还需要麒麟血、净瓶水。”
晚上,僵尸们陆续从海底爬出来。绿瞳僵尸去到小木屋时巧儿在看书,外面化雪,天气正寒。它接了她手中的书,将她抱到怀里捂好:“从哪里开始……”
它的声音突然顿住,那本书记载着远古神兽的神通法门,而巧儿琢磨的那一页,正是麒麟。
它默不作声地将那书搁了,另拿了一本念给她听。巧儿搂了它的脖子,仰头看它:“以后不要瞒着我做事,好吗?”
它低头瞅她,碧色的眼眸中似有奇异的纹路,深深浅浅敛人魂识一般:“嗯。”
巧儿吧地一声在它脸颊香了一个:“那让我陪你去取麒麟血!”
它低头,右手轻轻抚摸她的脖子,冷不防一个手刀下去,巧儿应声而倒,趴在它怀里。
它将她放在棺材里,拉过被子盖好,临走时又回身也学她一般咬咬她的下巴。外面红衣僵尸已经在催促,它起身走出去,将门带上。
巧儿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棺材旁边趴着绿瞳僵尸,她伸手去摸,不知碰到了它哪里的伤处,它呻吟了一声,撒娇似地往她怀里拱,引着她的手去抚自己的伤处:“痛!”
巧儿大光其火,就想把它捉起来狠狠揍上一顿,但它身上被麒麟喷火烤了个七成熟,她一时下不去手:“你为什么不去海里疗伤啊!”
它自然知道她在生气,只乖乖躺着,一声不敢吭,半晌才在她手心里轻轻写字:
去了海里,你醒来就看不见我,你会觉得我走了。巧儿只得去给它找药,跟它着实生不起气。
麒麟虽是神兽,要取其血倒不是难事,难的是后面的净瓶水。犼与女魃不同,他可没有一个黄帝那样的义父。没有后台,当然就只有自身更强大些。诛杀麒麟取血一事已经引起神界警觉,要取观音的净瓶水可谓天方夜谭。
也正是因为没有后台,一只平民僵尸能有的选择或者能等待的时机也就更少些。
这几日它都闷在海底养伤,半夜溜出来陪巧儿睡觉。是非常纯洁的睡觉,纯洁到让鬼车极为不耐——这也太纯洁了!
它决定出去为自己家老大、老二寻觅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