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疯狗噬人

容尘子牵着河蚌下到半山腰,将山中情势对刘阁老略提,倒也没说那个长着翅膀的怪兽,只道山上邪气极重,用作阴宅大大不利。

刘阁老虽然有些失望,然则他真正在意的也不是这事儿,是以脸上并无其他神色。容尘子催着诸人起行,离开这里要紧。

目前此山封印着什么并不清楚,然则一般封印只用在极难消灭的神、魔身上,这个东西想来实力不会太低。若当真动起手来,容尘子、叶甜,甚至这个大河蚌或许都有一战之力,然而刘阁老众人毕竟比不起这些修道之人,只怕很难保全。

何况方才河蚌施了道凝冰术,此刻山上气温极低,不下山也不行。

一众人正下山,刘家小姐本就是闺中弱质,一路赶来已经是舟车劳顿,晚上山间又歇不好。如今不过阖眼睡了一会儿又要赶路,她哪里受得了。

而这山上又不方便坐轿,刘阁老只得命一个健壮的老妈子背着她。容尘子牵着河蚌的手走在前面,叶甜和清素、清灵断后,行过一道狭缝时,刘阁老眼中光芒一闪,猛地一停,将身后那个背着刘家小姐的老妈子一绊。

山路本就难行,如今更是冻土成冰,况又背着人,那老妈子脚下一滑,人往前栽,刘阁老伸手貌似欲扶,却一个不慎脚下一滑,堪堪将刘沁芳撞入了狭缝之中。

这山也不知多高,刘沁芳一声尖叫,尚且带着童音。

容尘子在听见声音的时候已然转身,再来不及细想,也飞身跃下狭缝,直奔那仍在坠落中的刘家小姐。刘沁芳其时十二三岁,还只是个孩子,容尘子一扬手便将她抱了满怀。狭缝太窄,飞剑不便,他以手中剑直插石壁,延缓下坠之势。

刘沁芳一脸惊恐,紧紧抱着他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松手。容尘子不好跟个孩子计较,何况这时候她抱紧些也好,真要掉下去,指不定就是一个粉身碎骨。

他提了口气,正准备上跃,冷不防下方涌来一阵吸力,仿佛千百只手拉着人往下坠。他略微皱眉,左手极快地用衣带将刘沁芳缚在自己身上,突然腾身跃到壁间剑上,右手掐诀猛然一划。

山间诸人只听到一声惊天巨响,容尘子抱着刘沁芳跃了上来,刘沁芳安然无恙,容尘子虎口迸裂,右手全是血。他来不及放下刘沁芳,极快地招呼众人:“快下山。”

大河蚌却在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的右手,他叹了口气,拉着这河蚌就是一阵疾行。待众人终于下了山,他方松了口气。叶甜脸色凝重:“师哥,这山中到底藏着何物?竟然连你也……”

容尘子将身前的刘沁芳解下来,看看右手伤口,随手递到河蚌面前,那河蚌大喜,就着他的手就是一阵猛舔。容尘子面沉如水:“看不清楚,不过法力很强。幸亏它一时托大,并未尽力,被我用玄天九雷诀伤了元神,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叶甜也有些吃惊:“想不到这山之中竟然封着这样的怪物,要不要通知道宗,也好一举歼灭了它,省得祸害世人。”

容尘子摇头:“此事不急,至少也该查查县志什么的,知道这是个什么怪物,为何被封印在此,是何人所为。了解清楚再作打算不迟。”

次日,回到刘府,诸人都是一番梳洗。然后刘阁老找到容尘子,他大惊失色:“知观,昨夜里小女沁芳上吊自尽了!”

容尘子面色微变:“为何?”

刘阁老叹了口气:“幸得丫环发现得早,救回来了!知观,此事虽是冒昧,但老朽拼出这张老脸不要也是得提的。昨夜里山隙之中,知观虽是救人情切,但我儿沁芳乃黄花大闺女,被知观这么搂搂抱抱一番,日后如何嫁人?”

容尘子不防竟是因为此事,顿时面色微红:“荒唐,当时情况,刘大人不是不知,事出突然,贫道总不能看着她跌落其中,尸骨无存吧?”

刘阁老硬刀子捅不进去,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捅软刀子了:“知观所言,老朽自然晓得。此事断断不是知观的错。只是小女命浅福薄,配不得知观这样的贵人。女子贞操何等重要,如今她清白受损,知观又不能……小女如今也惟有一死了。”

“……”容尘子不以为他以此相胁迫,只得同他讲道理,“刘阁老,当初在场之人不多,且大多乃刘府心腹,若他们不妄言妄传,外人如何得知?”

刘阁老此时方一脸正色:“发生过的事,岂能不传就当作不存在呢?”

“刘大人,你……”容尘子伸手指了指他,又无奈地放下,“贫道敬你乃帝师,德行贵重,方才视你为友,此番言谈,未免欺人太甚了。”

容尘子的脾气刘阁老也是知道的,看来这招不怎么管用。他长揖到底,也算是给方才之事一个台阶:“唉,老朽再劝劝小女,她毕竟年幼,难免看不开。”

容尘子背对着他,头也没回:“不送。”

及至夜间,刘阁老自然又是一番殷勤招待,容尘子终究也不是个置气的人,也不再计较。宾主之间,只怕日间不快不曾发生。

河蚌虽然一路都没怎么动,但这是个看人走路都累的货,这时候就不愿在席间凑热闹了。她也不跟诸人打招呼,起身就回房间。刘阁老知道这货没什么礼貌,况且如今是他求着容尘子,也计较不得。

河蚌蹦蹦跳跳地往自己房间走,过花廊时却转了个弯,直奔湖边。她对美食的味道灵敏得很,当下寻香而去,就见淳于临坐在湖边紫藤花的阴影下,旁边放着一个食盒。

见她奔来,淳于临眼底溢出满满的温暖神采,他也不多说,挟了一块金枪鱼片喂她。河蚌叼在嘴里,她虽然馋,但正事还是清楚:“你以后别来了,万一被老道士发现,你的修为在他手下走不了几招。”

淳于临低应了一声,又挟了块肥肥嫩嫩的虾仁喂她。河蚌风卷残云般吃完东西方才象征性问了一句:“海里没事吧?”

淳于临替她擦嘴,闻言浅笑:“安好。”

河蚌便放了心:“如果李家集那边那头大白鲨再来找你麻烦,你就和我说,看老子不打得它满地找牙。我走了,你也快些走。”

话落,她是真格儿走了。淳于临还坐在紫藤之下,它自得以化形之后便跟在河蚌身边服侍,从来不曾稍离,这段日子河蚌不在,反倒有些不习惯。

正独自出神,突然远处有脚步声渐近。淳于临倒也警觉,当下入得水里。他本是水生物,又修的正道,如今置身水中,来的即便是修道人也难以察觉。而他刚刚入水,就知道自己多虑了。

那一夜伸手不见五指,湖岸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淳于临突然想起来人是谁——刘阁老的小女儿刘沁芳,他见过她。

刘沁芳哭得伤心,淳于临有点不忍心——河蚌也经常哭,不做好吃的她哭、不让她出去玩她哭、不给买好玩的也哭,就算十次里十次都是假哭,淳于临也无不顺着宠着,哪敢让她哭成这样?

可刘沁芳没有这么好命。

十月的深夜,水已经偏凉了。刘沁芳哭了好一阵,最后她擦干眼泪,裹成三寸的小脚往水里轻轻一探,又猛然缩回,如此三番,她猛然咬牙,纵身一跃,跳进了湖里。

在水里往上望的淳于临差点被她砸到,只吓得往旁边一闪,堪堪躲过。刘沁芳不识水性,下水只扑腾了几下就往下直沉。淳于临在她身边游来游去。他也有些犹豫——河蚌不希望他多事,若冒然救起刘沁芳,只怕惹她不高兴。

可是不救吧……到底也是一条人命……

他近些年处理海族事务,已经学会了变通,所以他很快拿定主意——救人,不告诉河蚌。>_<

淳于临将刘沁芳托到岸边时,她已然昏迷不醒了。淳于临常年生活在水里,他知道溺水者如何救治,当下就替她清理口腔、鼻腔,再作按压排水。

刘沁芳睁开眼睛就看见淳于临。当晚下弦月,他长发滴着水,月光淡淡晕散,他的侧脸散发出朦胧的珠光。刘沁芳有一瞬间的迷茫:“我……我死了吗?”

她伸出手触摸那近在眼前的脸庞,淳于临当她是个孩子,也不曾躲避:“你还活着,活着不容易,别轻易寻死。”

他语声温柔,刘沁芳却又落下泪来:“你实在不必救我,我是真活不得了了。”

淳于临刚要出声相询,冷不防又有人来。他急忙闪避,一个妇人披头散发急急寻来,见到湖边一身湿透的刘沁芳,她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芳儿,你可千万不能作傻事,你要是有什么事,为娘的可怎么活!!”

淳于临皱了皱眉,不由地想起河蚌来——她哭是哭,可是边哭也会边想办法。像这样光顾着哭的,他倒是极少见。刘沁芳也抱着那妇人哭成一团,这妇人唤作惠娘,是刘沁芳的生母。

“姨娘,母亲让我……让我……” 刘府是个大户人家,但凡儿女俱都只能交给正室抚养管教,所以纵是生母,也只能唤作姨娘。

刘沁芳话未说完便泣不成声,惠娘只是个小妾,在府中的地位,也就比奴仆高上一点,她能有什么办法?她只有细声劝:“芳儿,娘听家人议论,那知观倒也是个不错的。你若能跟着他,总好过在府里陪着娘受苦。”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十月怀胎掉下来的一块肉,又如何舍得这么作贱,但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了,“你千万莫要寻了短见,听为娘的话,啊?”

刘沁芳随惠娘回房换了衣服,这才想起方才救她出水的淳于临,他不是府里的人,如何会深更半夜出现在后园湖边?她茫然四顾,莫非那个神仙一般的人,只是自己溺水之后的幻觉?

夜已经很深了,更漏声声不歇。容尘子在客房看书,一直到三更天才睡下。然睡不多时,便听见一声细微的声响——有人轻拨门闩。

他暗自叹了口气,就觉门被打开,一个娇小的身影鱼儿一般溜进来。他侧卧于榻,也不理会,自作熟睡状。小人儿在他榻前脱了外衣,小心翼翼地钻到他被子里。容尘子伸手一摸,顿时惊身坐起:“你是何人?!”

他不斥还好,这一声断喝出口,也把刘府的人都惊了过来。

刘阁老命下人盏着灯过来,见自己女儿衣衫不整地蜷缩在容尘子榻上,自然就暗叫了一声好,面上却是一脸怒容:“容知观,老夫敬你乃高道,品行贵重,平素更是视你为仙师挚友。自你入府以来,老夫半点不敢怠慢,你、你、你你……你竟欺我儿年幼无知,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污我刘家门楣!!”

刘沁芳这时候只在榻边掩面啼哭,外衣凌乱地扔在榻下,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你!”容尘子是秀才遇到兵,他只以为是那河蚌又调皮悄悄摸了过来,谁知道是这刘家小姐!!他本就是耿直方正之人,当下面红耳赤,直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刘阁老暗暗得意,面上却痛心疾首:“罢了罢了,如今我儿清白已毁,若得随侍知观,也算是她的造化。如若知观无情,老夫也只得让她自行了断,免我刘家蒙羞。”

容尘子不防竟是因为此事,言语恼怒:“你也算是大家闺秀,又何必这般作贱自己!”

“听知观此言,莫非是要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吗?我儿年不过十三,若非知观也有不是之处,岂会发生今日这等不雅之事?”狠话说到这里,刘阁老也怕真把容尘子逼急了,顿时摒退仆众,又软了语气,“知观,吾儿也是个大家闺秀,纵有不是,也终是因为爱慕知观的缘故。莫非蒲柳之姿,当真难博君子一顾么?”

容尘子啼笑皆非,看来这刘家人是赖定他了:“贫道乃出家人,这责如何当得?”

刘阁老早有说辞,他的态度又恭谦又殷勤:“知观乃高道,老朽也不存攀附之意。老朽这女儿若能随侍知观左右,名分什么的老朽是再不敢想的。”他想想还是担心容尘子推脱,不由又加了一句,“就像知观身边的那位姑娘一样,既是鼎器,老朽觉得多一个也没什么不好,知观以为呢?”

容尘子抚额,那河蚌已是令他十分头痛,若再多一个,他也不用修道了,一天到晚就处理家庭纠纷了!

“刘大人!实不相瞒……”容尘子被逼无奈,将河蚌给搬了出来,“贫道身边那位……没有什么容人雅量,若是得知此事……”

他素来绝口不提这个美艳的河蚌,此时显然已是黔驴技穷了,但刘阁老不肯罢休,他闻言甚至还一脸喜色:“如此甚好啊,知观不知道,刘某这个女儿却是最有容人之量的,从小到大一直懂事乖巧,保管再难相处的姑娘也会同她合得来!”

……

容尘子无语至极,刘阁老还美滋滋地道:“如此便算作知观肯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知观这是救了小女一命呀!这说明她同知观是真有缘分呀。”他不待容尘子多说,转身就走,“老朽这就命人准备嫁妆,这是喜事,大喜啊!”

他开门出去,正遇大河蚌。河蚌穿了一件海裳红的长袍,长袍宽松,更可怕的是她刚刚睡醒,这衣袍明显是睡袍,里面什么也没有穿。这家伙身段是真有料,该凸的地方绝对“难以掌控”,该翘的地方绝对曲线玲珑。

刘阁老不过瞄了一眼,几乎就流了鼻血,他心中也有些遗撼——他要是生下这么个女儿,如今早就是国丈了!!

容尘子也差点脑溢血,他将大河蚌一把拉进房里,气急败坏:“怎的穿成这样就出来了?我说过多少次,不许……”

那河蚌才不管他说什么呢,她娇滴滴地环着他的腰,声音嫩得似乎能滴出水来:“知观,他三更半夜就过来唠唠叨叨、吵吵嚷嚷,把人家都闹醒了!”

那长发柔滑如丝般铺了他半肩,容尘子不觉就被转移了重点:“天色尚早,再睡一会吧。”

河蚌打着哈欠:“知观陪我睡。”

容尘子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语声已经轻了许多:“站没站相……要睡就回去睡,等天色一亮我们就回清虚观了,嗯?”

河蚌抬头发现他眉头皱得极深,不由伸手去抚:“知观不要娶他家女儿吧?”她讨好般蹭了蹭容尘子,是个卖乖的语气,“我不喜欢她。”

容尘子点头:“不娶。”

她便笑得如同雪砌花树:“是嘛,格老子的,什么帝师,要能耐没能耐,要德行没德行。哼,他敢再闹妖蛾子,我找只耗子精把他啃了!”她将容尘子推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整个人都扑在他怀里。私下里,容尘子还是不大介意她的亲密之举,只摸摸她的长发:“不得胡来。这刘阁老平日里也还算是稳重之人,想不到如今竟生出这般荒唐的主意。”

河蚌用脸蛋碰碰他的脸:“知观再陪人家睡会,人家困死了。”

容尘子叹口气,不由将她抱到榻上。河蚌揽着他的脖子,让他也躺下来:“知观睡吧,说不定明天早上起来他就改变主意了呐。”

容尘子闭上眼睛,他倒是不惧刘阁老,只是此事着实烦心。河蚌在他身边躺了一阵,不一会儿又爬将起来,穿鞋下榻。容尘子自然知晓:“何事?”

河蚌头也没回:“上茅厕。”

话落,她蹦蹦跳跳地出门,容尘子看着她丰韵娉婷的背影没入夜色,半晌才追出门去,怒火中烧:“你给我回来,把衣服换了!!”

那时候刘阁老还没睡,他难得去了刘沁芳她娘的住处,难掩一脸得色。刘沁芳的娘入府时也是年轻貌美的,只是这几年老得快,如今已剩不下几分颜色。刘阁老自然也就一年半载不踏入这里一步了。

如今心情一好,竟然也过来走了一遭。

二人正宽衣解带之时,突然房中烛火微暗,佳人翩翩而来。刘阁老抬头一望就变了脸色:“是你!”

来的可不正是大河蚌,房门紧闭,她穿门而入,一身海裳红,黑发垂腰,一双美眸深不见底,极艳似邪,仿佛撕掉这层美人皮,下面便会现出令人惊怖欲绝的真相。其情其景,于灯下看来,像极了午夜飘然而至的艳鬼魅灵。惠娘哪见过这种情形,当下便骇得面无人色。刘阁老也不由后退了一步:“你如何来此?”

河蚌可不管,她长腿一迈就坐在了惠娘榻边:“你女儿三更半夜可以爬我家知观的床,我如何不能来这里啊?”

“你!”那双修长白暂的玉腿在床榻甩来甩去,刘阁老不知她来意,终是心虚,“你到底想干什么?”

河蚌嫣然一笑,刘阁老神智一顿,目光突然呆滞,不知为何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河蚌这才收了笑,抬玉足勾起他的下巴,笑得眉眼弯弯,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刘阁老,实不相瞒,本座喜欢的东西,一向不喜旁人争抢。本座是个斯文蚌,但若有人一定要觊觎,本座说不得只怕要动粗,那时候就伤感情了……”

刘阁老双腿僵硬,半天动不了一根指头,河蚌的呼吸撩过他的耳畔,她还伸出小舌头舔了舔红润的双唇。刘阁老只觉得全身发冷。倏然之间,他想起这种感觉——长岗山风起之时,不也是这般毛骨悚然吗?

河蚌身形一移,又出了房门,她蹦蹦跳跳地往容尘子卧室里走。一边走还一边摇头:“这种事都要本座亲力亲为,想来实在是……有失格调呀……”

回到清虚观,已经是次日午时了,清玄领着诸小道士在山下迎接。有三个商人打扮的人在观中已经等了容尘子两日,如今听说他归来,也同在山下相迎。容尘子一边上山一边同他们寒暄,随后又问及观中近况,得知无恙方才放了心。

叶甜随在容尘子身后,大河蚌走在叶甜身后,她是不大愿意跟着走的,她走不了多久便脚疼。但所有弟子都在场,又有客在,容尘子端着师父、知观的架子,又不好抱她,只远远走在前面,也不管她。

这货便有些不高兴,嘴都翘得可以挂一个油瓶了。容尘子回头看了几次,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等她,但这货脚疼的时候就用挪的,实在是跟不上。容尘子问及客人来意,双手却拢在宽袖中,暗暗折了个黄色纸符。

折成之后也不多说,自弃于地。

那纸符落地之后也无异样,只是河蚌挪过去的时候突然一缕青烟,竟然变成了一头枣红色的小毛驴。这个小毛驴折得十分传神,河蚌这才开心了,摸着那个驴爱不释手。

那小毛驴小巧却灵活,崎岖的山路它走起来也不吃力。细细看来还可发现它四蹄离地寸许,走起来却十分稳便。

及至回了观里,清玄打水过来供他梳洗。他洗脸的时候照例绞干了毛巾给河蚌也擦了擦脸和手,河蚌在看她的脚,好在那丝鞋柔软,脚没破皮,只有点红肿。

容尘子将她略略擦了一下,入密室更衣。那河蚌趴在他的床上,甩着两个小脚看《搜神记》。

见容尘子换好衣服出来,她扯着他的衣角,仰头看他,声音甜甜糯糯:“知观,你早些回来呀。”

容尘子低低应了一声,见她脸蛋红扑扑的,娇嫩如苹果一般,又见四下无人,方俯身在她脸颊轻轻一吻,随后揉了揉她的长发,转身出了门。

容尘子一走,清玄就送了吃食过来,河蚌扯着他撒娇:“清玄,我想喝斑鸠冬菇汤!”

清玄一脸难色:“陛下,这里是道观,只能吃素的。原本膳堂只做三餐,如今为了陛下您,大家已经专门抽出一拨人轮流负责您每日的饮食了。而且这斑鸠是活物,小道可不敢破坏清规,师父知道要骂的!”

河蚌不依:“那你不会去买被杀了的死物呀?不管,本座就要喝冬菇斑鸠汤!!”

清玄怕了她,忙点头:“好好好,小道这就去捉斑鸠!”

河蚌这才高兴了,素手一扬:“清玄你最好了,去吧去吧!”

清玄一路走一路苦想,最后到膳堂时他叫住清韵,犹豫着问:“你能不能……咳咳,把面粉做出斑鸠的味道?”

这边河蚌不安生,外间也不太平。

容尘子正同三名善信谈论着李家集疯狗吃人的事,冷不防清素进来禀道:“师父,外面有人想要见您。”

容尘子见他脸上异色,知道事情不便,还以为是那个大河蚌又闹什么事,不由低声道:“她要什么给她就是了,不要同她闹。”

清素轻轻摇头:“不是她。”

容尘子遂起身,向座间三人打过招呼,出了门。来到待客的偏殿时,容尘子也是吃了一惊。只见客房中站着的是个女子,十二三岁年纪,裹着金莲小脚,眉宇间还有含苞未放的稚气。

容尘子立刻想起她是谁来:“刘沁芳?你怎的竟到了此地?”

那女子脸色恹恹,颇带愁容:“容知观,”她的声音却不似外表稚嫩,不知是不是连夜走路,颇有些沙哑,“知观走后,家父日夜打骂,小女子承受不住,只得逃出。但小女子极少离家,如今竟也无去处……”

她一步步靠近容尘子,神情凄哀,容尘子后退一步,神色如常:“如此,小姐就暂居此处,贫道命弟子打扫净室,稍后来请小姐。”

他同清素出了偏院,清素也摸不着头脑:“按理,那刘阁老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不至于因为这事儿毒打女儿吧?”

容尘子面色凝重:“我们离开时,刘家小姐是否还在刘府?”

清素点头。容尘子凝神细想:“我们方才到观中,她比我们后动身,一个闺中弱质,不曾出过深庭宅院,却立刻赶到了这里?再者,既说刘阁老怪责于她,方才你可见她身上有任何伤处?”

清素也不明白了:“她为何要说谎?”

他心里也嘀咕——莫非又是一个看上师父您的?

但不敢说出口。

容尘子命清灵下山打探刘家近况,再回到居室,方才三名善信倒是不敢有丝毫不耐之色:“知观,这事确实十分怪异,”三人中穿蓝色绸衫的人是凌霞镇隔壁李家集人,叫李居奇,家里粮行,平日里虽不算良善,但除了往上等米里面掺中等米、往糯米里面掺粘米、往新米里面掺陈米之外,也没做过多大奸大恶的事。

这时候这个李居奇一脸惊惧之色,连脸上的山羊胡都在抖:“知观,小人那狗本来就是西洋来的哈巴狗,这么小的嘴儿……”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寸许的长度,“平时都是我家婆娘养着,别说吃人了,它看见只耗子都跑得跟飞似的!”

他一个劲儿地倒苦水:“如今突然将村西李石的儿子给咬死了,上次李石因为买米的事儿,和小人之间发生过抓扯,但是我再怎么缺德,我也不至于派我家哈巴狗咬死他儿子啊!道长,我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我……”

容尘子心里还想着刘沁芳的事,闻言只略略点头:“尸首如今在何处?”

李居奇连连喝了两口水,这些天他一直惊惶不定,到了这道观方才安稳一些。提起那尸首,他还是心中发怵:“尸首小的本也打算抬来,但李石那个老贼不许我带,还愣说我想逃跑,要拿我去见官!道长您是知道的,我和他本来就有点过节,这要一见官,还不判我一个纵狗行凶、挟怨杀人吗?可我真比窦娥还冤呐我,李石那儿子五大三粗,而我那狗……它它它,我就算纵它它能行凶吗?”

容尘子挑眉:“尸首还在苦主家里?狗呢?”

李居奇略微犹疑:“小的走时还停在他们家堂屋里,狗嘛,当时大家发现的时候它正在咬李石儿子的脖子,满头满嘴的血,据说当时李石那儿子李盘还没断气,喉咙里还咯咯地响,身上到处冒血,连老二都被啃了。唉哟道长您是不知道,那场景老李我这三年五载怕都是再吃不下肉了的!”

他一脸恶心,又喝了口水:“后来有村民用扁担砍了它一扁担,它才叫了一声,叫完之后就跑了,再没人见过。”

容尘子听得眉头紧皱:“李家人可有请过其他方士为儿子超度?”

李居奇犹豫了一阵,许久终于道:“有……在这之前李石请过一个术士,说那狗和李家儿子是前世冤孽,还做了一场法事。”

容尘子点头:“后来呢?”

李居奇神色变得很奇怪:“结果第二天他就不见了,东西什么的都在,人不在了,也没跟主人家招呼一声。村里人都问遍了,也没人看见过他。最奇怪的是,他住的那间房是李石家最好的一间,接连两天都不见他开门出来,先前大家只道是先生做法,不敢打扰。后来时间久了,把门撞开才发现人不见了。而当时门是闩好的,顶门杠都在,还是我们村李二牛领着几个小伙子硬撞开的。”

容尘子沉吟了许久,突然问:“李家集和凌霞镇中间,是不是隔着一座山,叫长岗山?”

容尘子回到卧房,河蚌还在榻上玩,他命弟子送了清水进来给她刷壳。她乖乖地躺在木盆里,容尘子手持丝瓜囊,轻重有度,她舒服得直哼哼。容尘子捏住她的壳:“别张壳,小心污水灌进去。”

这河蚌还不满,水淋淋地就往容尘子道袍上蹭:“格老子的,我哪有那么脏!”

容尘子似有心事,并不同她嬉闹:“你能不能分辨眼前的东西是妖是人?”

河蚌在木盆里打了个滚:“道行比我低的就能。”

容尘子绞了毛巾将她擦干:“呆会儿过去帮我看几个人。”

河蚌昂着头想了一阵,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东西。她刷完壳,上床就要换衣服,容尘子别过脸,一眼也不看。

她兴冲冲地仍旧换上那件白色的羽衣,走到门口,她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我勒个擦!清玄,我的斑鸠冬菇汤呢?!”

下午,容尘子先带河蚌去看了刘沁芳,清玄张罗了一间净室,刘沁芳已经住下了。这会儿容尘子不好进去,叶甜赶了许久路,这会儿正在休息。倒是河蚌一路上也不怎么走路,这会儿睡不着。

这河蚌大摇大摆地进了刘沁芳的房间,容尘子恐她有失,也赶紧地跟了进去。见她过来,这刘沁芳却并无异样。她神情娇怯,是个平日里寡言少语的模样。

河蚌将她翻来覆去瞧了一通,瞧得她都差点缩到墙角了,这才回头看容尘子:“感觉不到什么异样呀。”

容尘子皱眉,这之前他也用罗盘试了试,但均无异样。这么一想,他也放了心,对刘沁芳,他是一副长者的姿态:“贫道这就派人通知刘阁老,你的事,我会和他细谈。放心吧,他不会再打你了。”

刘沁芳垂下头并不看他,是个怕生的模样,这时候听他说话,也只是偶尔默默点头。

容尘子让清玄给她备了些日常用品,心中仍是不解,却一时没有好办法,也只能等刘阁老过来再说了。当务之急,还是李家集的事比较要紧。

他送河蚌回房,随后去找叶甜。不多时二人收拾了东西,就欲同李居奇一起赶往李家集。

临走之前容尘子自然要告诉河蚌一声,河蚌趴在床上,用花生糖填着肚子,清韵还在研究怎么用面粉做出斑鸠的味道,所以斑鸠冬菇汤还没有送过来。

容尘子怕她齁着,又喂了她一些清水方道:“我和小叶去李家集,你去吗?”

河蚌歪着头想了想:“李家集……有好吃的吗?”

“那里穷,没什么吃的。这样吧,你乖乖呆在观里,我回来给你带吃的,好不好?”容尘子不大愿意带她,李家集与凌霞镇虽然只有一山之隔,但是远远不及凌霞镇繁华。地势风水上,两地呈一狮状,狮口在李家集,狮尾在凌霞镇。从风水上说,此狮吃了李家集的财气,却又屙在凌霞镇,是以凌霞镇一直繁华,李家集却人丁稀落。现在整个算下来也不过百来户人家,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好吃的。

再加上路又没修好,泥路难行,她过去还不如呆在观里,至少观里还能变着花样给她做吃的。

河蚌一听没吃的就没兴趣,应了一声,也没缠着去的意思。容尘子去了密室换衣服,正着装时河蚌溜进来。容尘子微怔,却也没避着她。她小狗似的围着容尘子嗅来嗅去,突然从后面抱住他的腰:“知观,你上次说回观里就给我肉吃的!!”

容尘子系着衣带,李家集情况不明,他是打定主意要赖账了:“我哪有说过。”

那大河蚌便伸出粉拳捶他:“你明明说过的!出家人不打逛语的啊!”

“是诳语。”容尘子握着她白嫩的皓腕,不敢用力,低声哄她:“我出去几天,回来就给。”

河蚌便嘟了嘴:“天天都出去,你都没时间陪人家。”

容尘子系好衣袍:“如果没事,我晚上一定回来,嗯?”

河蚌不是很高兴,挣脱了他的手返身趴在牙床上不说话。她长发水墨一般晕散,裙裾羽毛一般柔软,踝上的红线金铃衬着如玉的肌肤,格外诱人。容尘子敛住心神,语声柔和:“我先走了,晚上回来给你带吃的。”

河蚌这才噘着嘴应下:“那你早点回来呀。”

容尘子应了一声,摸摸她的头:“好好听话,年底洞天府有灯会,到时候我带你去玩。”

河蚌揽着他的脖子,语声嫩得像初春时候的竹笋尖尖:“知观亲一个再走。”

容尘子略微犹豫,但见她眉如远黛、目似烟波,顿时就迷了心神,他俯身,在那鲜花一般娇嫩的红唇上轻吻了一记,那动作极快,如同蜻蜓点水。

他却不由微红了脸,也不直视河蚌:“我先走了,饿了就找清玄要吃的。如果我晚上没回来,记得自己泡水。”

河蚌点点头,松开了他的脖子。

容尘子走出密室出得房门,不由又交待了清玄一番这个河蚌的注意事项,他觉得自己都能写一本海皇饲养手册了。

容尘子走后,房里只有河蚌,清玄自然得避嫌,放下托盘后见她无事也就出了门。河蚌将房门闩上,趴在容尘子榻上,微微掐诀,径自移魂。

魂魄出窍之后直接飘往后山山泉,她借水而遁,不过片刻,已经入了海。

海面是浅浅的蓝,流云几朵漂浮在天空,也漂浮在碧海之间。大河蚌反倒是不急,慢悠悠地游回海皇宫,顺便看看路上有趣的玩意儿。

海族和陆地的习性略异,水下不以明暗辨昼夜,海族的时间以潮汐为准。而且大多海生物都能水中视物,是以海底终年洋溢着蓬悖生气。

大河蚌在一丛珊瑚里玩了一阵,不觉发现一个问题——她迷路了。

“早知道应该把老道士的罗盘偷出来才对……”她一边碎碎念一边往前游,幸好遇到一条有点道行的儒艮,这货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施了个摄魂术就骑着人家行往海皇宫。

不料这儒艮也是个吃货,一天光水草就要吃掉八九十斤,加上又不爱运动。即使河蚌是个魂魄、不成实体,没有重量,这货的游行速度也不过一个时辰六七里路。

河蚌气得直冒烟,幸好这片海域不大,这儒艮一路晃悠着,也终是到了。

河蚌飘进海皇宫,她是内修,灵识最是强大,海皇宫里的守卫也不曾发现她。她在宫里转悠了一圈,不见淳于临,魂魄也吃不进去东西,她十分无聊。

等了约摸两刻,外面有守卫行礼,淳于临缓缓进来,眉间皱起,似乎有什么心事。河蚌张开双臂,鸟儿一样扑上去:“淳于临,嗷嗷淳于临,本座好想吃你做的葱烧海参!!”

淳于临似乎不防她在这里,脸色微变,随后又温柔如常:“那陛下回来吧,属下给你做椒盐桃酥,好不好?”

河蚌馋得口水四溢:“嗯,清虚观整天吃素,吃得本座都快变成面圪塔了。而且老道士要去打怪兽了,我才不要陪他打怪兽!!”

淳于临摸摸她的长发:“嗯,其实神仙肉也没什么好的,风险大,且容尘子在道宗地位颇高,还有个当国师的师弟,一不留神说不定引来道宗围攻。陛下要吃好吃的,我每日里多做几个菜,不是比这更简单吗?”

河蚌难得正色:“不,神仙肉必须要弄到手。”她正视淳于临,“而且我已经有了办法,你且听好……”她俯在淳于临耳边,低低地说话,淳于临越听神色越凝重,“陛下,属下只是担心……”

河蚌神色坚决:“担心也没有用,按我说的去做。”

她一正容色,还是颇有几分海皇的气势,淳于临便难以置喙。但河蚌说完话又有几分疑惑:“淳于临你身上什么香料,你偷女人啦?”

淳于临垂下眼帘,抬袖嗅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别胡说。”

“哼,我哪有胡说,这明明是女人的味道……”河蚌皱着鼻子还在使劲儿嗅,突然有守卫来报:“大祭司,李家集海域那边又过界偷抢我们的海鱼!!”

河蚌还在嗅淳于临,淳于临将她拎起来:“你不在这一个多月,李家集海域那边的海族天天过来捞我们的海鱼。”

河蚌无动于衷:“那就捞呗!”

守卫忍不住,给她作算术:“海鱼是我们从东海龙王那里买的,一条二两银子,漂亮的五两,大型的十两,具有攻击性、能够防守的鲸鱼、鲨鱼更是按斤计费,真真好大一笔开销呢!”

河蚌仍嗅着那糕点,不以为意:“去去去,少拿这些事烦我。”

守卫焦急,还是淳于临轻声道:“每年我们买海鱼的银子,可以换陛下吃十年的椒盐桃酥。”

河蚌一听,立刻悖然大怒:“什么?这伙混蛋在哪?!”

淳于临带着她往凌霞和李家集两片海域的交界处走,路上河蚌瞧见一群灯眼鱼,喜欢得不得了。淳于临叹气,只得提醒她:“李家集的人在捉我们的海鱼陛下。”

河蚌鼓着腮帮子不肯走,淳于临只得哄她:“走吧陛下,你的椒盐桃酥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人抢走呀!”

河蚌这才跟着他急急赶往两片海域交界之处。

李家集海域的头儿是条大白鲨,平日里仗着自己是本地鲨,专门欺负外地来的海族。河蚌游出海面时他们还在打捞凌霞海域的海鱼。那些海鱼在河蚌眼中已经自动转化为椒盐桃酥。

她出得水来,结水为裳,水色的衣裙随风飘摇,身后披帛长长曳入深海,这时候的她已经完全看不出吃货的本相,眼神冷若北极冰川:“何方宵小犯吾海境?”

她的声音在海面上扩散开来,沿水而传,几乎所有海族都被惊动。李家集的那只大白鲨看见她还是有些胆颤。它专修武道,论实力淳于临不是他的对手。但他的内修就远远不及河蚌了。

若二人联手,他的内修必死,内修一死,他也没什么活头。

他还在犹豫,河蚌可不犹豫,她微伸左手,淳于临立刻奉上她的法杖。她的杖乃取螣蛇之骨所作,杖头镶两颗血珍珠,是大河蚌以自己精血所养。她这样怕痛的性子肯养这两颗血珍珠,足见其珍贵。

此杖一出,稍微有些灵气的海族纷纷走避。海水涌动不安,河蚌左手举着她的法杖——她是个左撇子:“格老子的,河蚌不发威,你当我是儒艮,看老子不打你个口若悬河!”

“……”淳于临本来挡在她面前准备随时阻击那只大白鲨,这时候也忍不住低声道,“别乱用成语,口若悬河是指说话像瀑布一样滔滔不绝。”

这次轮到河蚌吃惊了:“啊,不是吐得像瀑布一样滔滔不绝吗?”

“……”淳于临十分耐心,“不、是。”

河蚌素手掐诀,恬不知耻:“哦哦,不过也没啥,那大白鲨没读过书,它都不识字。比起它老子都算孙子了。”

“……”淳于临嘴角抽搐,“是孔子……”

《一念执着,一念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