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可以弱小,绝不卑贱

起初几天,于琰真人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河蚌的所在。容尘子平日管教有方,清虚观各小道士早已习惯了各司其职、各行其事。如今即使他多日不在,清虚观事务也算是井然有序。

于琰真人将宫观各处都检视了一番,本无大事,真正令他生怒的是一件小事——观中居然有人私做荤菜,且一日数餐。他当即便抓获了正在厨房开小灶的玉骨:“道观乃清修之地,岂可擅设荤腥?”

玉骨自然是认得于琰真人,但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以往观中为河蚌开小灶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从未有人反对过。她只得强笑:“小女子拜见真人,真人有所不知,奴婢主人不喜素食,所以每日里多少会加点荤菜。以往知观在时,也是知道的。”

她千错万错不该将容尘子抬出来,果然一提容尘子,于琰真人立刻火冒三丈:“岂有此理!他身为知观,竟公然罔顾道门清规,全然不将礼法放在眼里!”他对垂首站在一旁的一众小道士怒道,“今日之后,观中任何人饮食皆统一规格,任何人也不得特殊照顾。还有,以后膳堂用饭时间晨间半个时辰,中午一个时辰,晚上一个时辰,过时之后一律不再开放。”

其实道门炉鼎有条不成文的规定,除了使用者院落以外,宫观之内不许随意走动,以免惹人非议。不管什么时候,炉鼎都是一个让人十分尴尬的存在。也就是贫穷人家的女儿,为了吃一口饱饭,卖身方士。平日里虽不说苛待,地位却着实可忽略不计。

也难怪于琰真人见容尘子带大河蚌一并出行会诸多不满。

但河蚌是个例外,她呆在容尘子卧房的院子里不是因为不许走动,而是懒得动。当然了,这是在食物充足的时候。没过两天她就发现她所有好吃的通通都不见了。她一日也只有三餐,且都是素菜和馒头,偶尔有包子还是白菜馅的!

何况她睡觉时间本就不在饭点,每次醒来饭菜都凉了,那个时候膳堂也关闭了,也没处热去。次数多了,她难免就歪着脑袋看前来送饭的玉骨。玉骨哪敢惹她,慌忙就将观中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

于是这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河蚌终于走出了容尘子的院子。那时候香客往来不绝,小道士们都进出忙碌。她穿了一件嫩黄色的薄绸裙,没有披肩纱,仅有两根绸带交叉绕过玉颈,在脖子后面懒懒地打了个蝴蝶结。

薄绸裙下摆极宽大,质地更是柔软轻薄,行走之间裙裾飞扬如繁花怒绽,腰身却勒得极紧,胸前以白色细纱滚的边,如今她未披肩纱,便裸出一大片温润如玉的肌肤,她人身纤瘦,锁骨形状优美,双肩更是肤光胜雪。一路行走,惹得一些香客眼球呼之欲出。

那时候于琰真人在房内打坐,观中无事时小道士们是不敢打扰他的。河蚌却不管那么多,她一脚踹开房门。而于琰真人比容尘子更保守古板,哪里见过这般不知廉耻的装束,差点就吐了血。河蚌却不管这些,她瞪着大大圆圆的眼睛,十分生气:“老头,你为什么苛扣本座吃的呀?”

于琰真人气得手脚直抖:“你你你……难道你竟不知炉鼎不许随意走动的规矩么?!”

河蚌莫名其妙:“不知道呀,为什么不许走动?”她在屋子里上窜下跳,将书架、书案俱都踩了一遍,“为什么不许走动?!”

清韵急忙进去想先哄她出去,她哪里肯听,给什么吃的也不走。于琰真人怒而拍桌:“胡闹,这成何体统!清韵,立马将她赶下凌霞山,不得再踏进山门半步。日后汝师问起,让他前往洞天府责吾!!”

清韵也是暗暗叫苦,只得低声劝这位形同师公的长辈:“真人,她其实平日里不这样,且呆在家师院子里也甚少出来。这次只是饿了,您看不如还给她单独做点吃的……”

话未落,河蚌已经囔开了:“你这个老头好不晓事,我出门难道还要经你同意么?我又不是你养的!!我就要出门,就要到处走!你算个球,好好的自己洞府不住,跑来这里撒野,还真把自己当盘菜啦?!格老子的,再敢拍桌子,剁了你的手!”

于琰真人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清韵急急拉住河蚌:“师娘,少说两句师娘,先回房里好么。我保证,一会就给做吃的,不不,马上就做。您先回去吧。”

河蚌横眉怒目:“不回!就不回!!”

于琰真人恨不得打她一顿,又觉得有失身份,当下手脚颤抖:“拖下山去,拖下山去!!”

诸小道士也俱是如丧考妣——师父很疼她的,谁敢当真拖下山去啊?但是于琰真人的话又不能不听……

见小道士们犹豫不决,于琰真人怒火更盛,欲自己动手,那河蚌又衣着清凉。他掏出一纸黄符,欲先将这河蚌打回原形。一见他动手,河蚌可就不客气了!

一时之间房里狂风四起,诸小道士在外面只看见石砌的宫观跟个喷泉似的拼命往外喷水,水柱高有丈余。香客以为神迹,顿时围观不去。

诸小道士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约摸盏茶功夫,河蚌从屋子里跑出来,哇哇大哭着跑进了容尘子的卧房。玉骨赶紧跟过去伺候,却见她正在把自己喜欢的衣服、玩具、首饰全部打包。

玉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道她被于琰真人欺负了,只得同她一起收拾东西。

诸小道士也急急地去寻于琰真人准备再为师娘求情。但一推开门,他们就惊呆了,只见于琰真人犹如落汤之鸡,他束发的玉簪被抓掉了,头发被狂风刮成了爆炸式,山羊胡被揪得零零落落,脸上还有一道抓痕。

整齐的道袍被扯成了一身碎布条,腮帮子还被打肿了,说话的时候舌头都挪不转。那惨样,像是被七七四十九个大汉蹂躏了七七四十九次……

诸道士见状就要吐血——师娘,你……

于琰真人这副模样,诸小道士想走又不敢走,进去又不好进去,正自叫苦连天,那头河蚌已经收拾好东西,带着玉骨下山了。

玉骨还在安慰她:“于琰真人毕竟是道士嘛,主人打不过也正常。只不过以后清虚观住不得了,我们又到哪里去呢?”

河蚌泪珠儿还没干呢,已经在想别的事:“玉骨,炉鼎是什么?为什么老头说不准到处走呢?”

玉骨还是有些羞涩:“炉鼎啊,就是道家方士为了调和阴阳,买了些女子放在密室里,需要的时候双修一下……增进功力。”

河蚌还是不大理解:“那为什么不许到处走呢?”

玉骨换了副身体,气力也非普通女子可比,下山的路走得也不吃力,还能一边扶着河蚌:“呃……因为炉鼎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主人不想让人知道,就不放出来走动的。”

河蚌似乎有些失望,许久才回答:“哦。”

国醮的宫庙,河蚌是不知道地方的,但玉骨毕竟在世间生活了十多年,不知道路至少她知道问。两人就这么一路问一路走,刨去中途河蚌停下来吃吃喝喝的时间、加上玉骨问明方向河蚌水遁的时间,一共走了六天。

六天之后,玉骨再问路,发现河蚌遁过头了,二人又往回走了三天。= =

九天之后,目的地。周围人山人海,有披甲带刀的侍卫,有受邀前来参加国醮的高士,也有前来凑热闹的百姓。

河蚌在附近转了转,破天荒没有找吃的。天气炎热,玉骨给她撑了伞,还买了冰水。因为圣驾亲临,宫庙守卫森严,即使前来观礼的人群,也只能远远观望。

河蚌带着玉骨一挤过去,悄无声息就吸引了许多目光,自然也有许多登徒子想上来揩点油。对于流氓这东西,玉骨还是懂的:“主……”考虑主人这个称呼于人前有点奇怪,她果断改口,“小姐,小心别让他们蹭到!”

河蚌还大大咧咧:“为啥?”

正说话间,就有人往她胳膊上使劲蹭了一把,河蚌没被人揩过油,正疑惑不解,突然又一只手伸过来准备摸她!她公然开了水纹护体,旁边玉骨这才来得及解释:“就是男人看见漂亮女人XXXXX……”

河蚌一听,索性撤了水纹,一路挤过去。玉骨拉她不住,不多时二人也挤到了前面。两个人俱都香汗淋漓,河蚌喝了一口冰水,一抬头就见容尘子头戴九玉云冠,身着鱼鬣仙衣,腰系飘风宝带,足登步云仙鞋,气势凛然,令人不敢直视。

可河蚌却敢直视!!

她欢呼一声,张着双臂就往前扑:“知观!!”

那时候正值上表时节,容尘子持圭掐诀准备开坛,突然转头往人群这边望来。庄少衾和叶甜也知道不好,虽然当时人群济济,但河蚌一身嫩黄色太过打眼,三人几乎一眼瞧见。

叶甜自然吃惊不小:“这……走时还乖乖呆在观里的,如何跑这来了?”

河蚌拼命往前面挤,她没有壳的时候十分滑溜,不多时已经挤出人群。人群里一阵骚动,自然就有官兵上前阻拦。但见她生得美貌异常,倒也没动粗,只是吼了句:“退后,不得喧哗!”

河蚌一见到容尘子,顿时就委屈得不得了:“知观!呜呜呜,老头不给吃的,还骂人家……呜呜呜呜……”

天气炎热,她本就挤得一身是汗,这会儿一哭起来着实可怜。容尘子顿时心思全乱,连御椅上的皇帝都察觉到什么:“发生何事?”

他身边庄少衾赶忙答话:“无事,有民女喧哗生事,贫道前往查看。”

他快步走下御阶,不停示意容尘子开坛。

容尘子望向人群里的河蚌,她还哭闹不休,周围兵士正持刀驱赶。容尘子生怕那利器伤了她,幸好庄少衾已经快步赶到。容尘子敛神开坛,大河蚌见他不过来抱自己,顿时哭得更伤心了。

帝王在侧,庄少衾也不敢她多说,只低声叮嘱玉骨:“城南有座通源客馆,先带她过去,报我名号,会有人妥善安置你们,余事晚间过来细谈。”

“知观!”河蚌呜咽着喊,坛上容尘子只是参拜五方,头也未回,仿佛同她并不相识。

玉骨扯着河蚌的袖角,低声哄:“小姐,我们先走吧。天气热,这里人太多。”

河蚌大大的眼睛里盛满水光,庄少衾吩咐左右兵士:“圣坛面前不可无礼,送出去便可。”

兵士恭身行礼,倒也没有推搡,一路将她们带出了人群。容尘子继续法事,只在庄少衾回返的时候望了他一眼,庄少衾略略点了点头,示意放心。

可实际上容尘子一个下午也没能放心,他强撑到傍晚法事结束,结果圣上又要与他讨论道法。他心乱如麻,哪有什么心思论道?

庄少衾自然也看出来了,但这时候他顾虑的又不一样。趁着宽衣的时间,他得以接近容尘子:“师兄,这时候您不能去,我也去不了。只能晚间让师妹去一趟。不论发生什么事,她既然好好地到了这里,您也就不必担心了。如今朝中局势瞬息万变,这本是光耀清虚观的大好时机,可一旦您出去私会她的事被有心人传到圣上的耳朵里,只怕适得其反。”

容尘子如何不明白此间道理,只是他实在不能心安。庄少衾也只得好言相劝:“她毕竟是得道大妖,师兄您不必忧虑过甚。通源客馆有我的人,自会好生照应她,况且晚间师妹若去了,您就更不必担心了。”

容尘子叹了口气:“必须速去,她性子贪玩,只怕不会乖乖去客馆。”

庄少衾自然应承:“师兄先去面圣吧,我这就找师妹去。”

容尘子同圣上一直谈到入夜时分,庄少衾自然需要陪伴左右,而叶甜却一去未回。容尘子心若油煎,还好有庄少衾顶着,倒也没露心不在焉之态。

而子时过半,叶甜匆匆返回,先去找了庄少衾:“她根本就没去过通源客馆。”

庄少衾立刻动用关系在城中找了整整一圈,最后看见那个河蚌的是个烤羊肉串的摊主。= =

这事两个人谁也不敢告诉容尘子,叶甜催着庄少衾再去找,庄少衾也是十分无奈:“她一个水遁缩地成寸,顷刻千里,我就是动用所有人去找也难有消息。当务之急是,这事千万别让师兄知道,让他安心主持国醮才是要事。”

而第二天,国都也出了事,几个男人的手掌起初是长水痘,不过两刻功夫竟然开始浮肿,随后整个手肿得透亮。其中也不乏富贵人家,请遍了国都的名医,竟没人能开出一个方子。

庄少衾闻知,疑心是疫情,然而将十几个病患集中到一块,发现患病的全是男人,且患处全都在手,只是左手右手不尽相同。病虽古怪,却全然不见传染扩散。庄少衾以符水试探,也不见反应。只是到当日下午,十几个人的手上皮肤都开始脱落,里面流出清水,隐隐可见泡得发白的筋肉。

终过多番盘问,终于有人吱吱唔唔地抖出一件无耻事来:“……事到如今,小的也再不敢欺瞒国师了,昨日国醮时,小人见一黄衣姑娘貌美非常,一时鬼迷心窍,就忍不住摸了一把……小人发誓只是摸了一把。当时只觉得手痒,回家就开始发病……”

他这一招,其余人也尽皆招来。庄少衾又好气又好笑,也不愿再管他们,只书二字上报皇帝——神遣!

河蚌失踪的第三天,容尘子就知道了——他始终放心不下,趁叶甜谎称同河蚌在一起的时候要求以传音符同河蚌对话。

庄少衾也没奢望能瞒得几时,他只是担心容尘子得知河蚌走失,再无心醮事。不料得知这事,容尘子却未有他想象中的焦虑:“我曾于她身上种下同心砂,寻着气息定能找她得到。待晚间我离魂去寻。”

同心砂是道门至亲之人寻音追踪、互通有无的法门,庄少衾闻言倒是松了口气:“师兄你早说啊,无端惊了我一番。”

叶甜也是心下大定:“说起来也有我的不是,明知道于琰真人对她无甚好感,还将她独自留在观中。”

容尘子摆摆手:“此事与你无关,先歇着吧,我自去寻她。”

有同心砂追寻气息,容尘子几乎很快就寻得了这个不听话的家伙——国都有护城河,护城河有一支流往东而去,流经东边的山石迂回处,形成一处水草丰美的桃源之境。是青年男女踏青的好地方。

周围便多有小摊小贩,吃食繁多。天热,河蚌懒得走,便在这清潭之下的巨石洞里做了个洞府,又凉爽又清静又有吃的。她觉得十分舒适,便预计住到秋来暑去的时候再搬走。

容尘子赶到时玉骨刚刚伺候她睡下,见到容尘子她还是忐忑不安,只垂首道:“知观。”

容尘子自然无意为难她——她在河蚌面前就是个兔子,河蚌想怎样,她拦也是拦不住的。石洞并不大,但住三四个人还是绰绰有余。容尘子一路行进去,见洞里只有一张大圆桌,桌边有一团格外茂盛的水草。

如今河蚌就钻到这团水草里,关着壳睡得正香。容尘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在他是离魂来此,当下做了个法儿,也钻到了河蚌壳里。

壳里散发着柔和的珠光,中央的河蚌十分娇小,约摸三尺有余,容尘子握着她柔软的小手,在她身边躺下来,也是轻声叹气:“如何又到处乱跑了?”

河蚌先时还以为自己作梦,不多时使劲眨了眨眼睛,方见容尘子是真在自己身边。她立时便着恼了:“你既不理人家,如今又寻来作甚?!”

容尘子握着她雪白的皓腕,缓缓扯过她抱在怀里。道家法术神奇,他虽只是元神前来,却如实体:“我几时不理你吗,只是国醮非同小可,万不能造次。你乖乖听话,过几日醮事结束我便带你回去。”

河蚌嘟着粉嫩嫩的小嘴儿,翻了许久的身侧躺过去,只把背对着他:“不回去,再也不回去了。”

容尘子只握着她的小手扣在自己胸口,也不多言,揽着她睡了。

次日一早,河蚌醒来时容尘子已经走了。她还疑心自己作了梦,还是玉骨送吃的进来方告诉她:“知观回宫庙了,说是晚间再来。”

河蚌余怒未消:“哪个稀罕他来?等天气不热了,我就回东海了!”

玉骨小声道:“主人,您真的不跟着知观了?”

河蚌嘟着嘴想了一会儿,不多时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煨得软软糯糯的牛蹄筋:“可是炉鼎地位太低呀,以后会很可怜的。”

她本是数千年的大妖,风浪经过,事情也就想得长远一些。其实万物甘苦,无非都是自己求来的。实在犯不着为了贪图几十年的欢愉最后落个凄凉的收场。

主人有这番想法,玉骨哪敢再说什么,只得把食物备足,让她吃饱睡好便是。

次日夜,果然容尘子一做完醮事又离魂前来。他行至石洞也不言语,径自将刚刚吃饱的河蚌拎起来。河蚌团在壳里正要睡觉,冷不丁被打扰大为不满。但还来不及发作,就见外面月朗星稀,凉风徐来,清爽怡人。

帝都人民的娱乐生活比凌霞镇要丰富得多,当时没有宵禁,夜间也正是热闹时候。容尘子带河蚌去看皮影戏,梨园里多有摊贩兜茶水、点心、甜枣、瓜籽什么的。容尘子在桌上铺一方柔软的丝绸,小心翼翼地将河蚌放到绸子中央。座位靠前,河蚌张着壳看戏台,容尘子不时喂她些葡萄干、红枣、瓜籽仁什么的,她吃着零食看着戏,嗑睡虫就渐渐地跑了。

她的壳随着戏台上皮影打斗的角度而移动调整,不多时,又转过来看容尘子。容尘子倒没怎么看戏,修长干净的一双手剥了一堆瓜籽和花生,仁全堆在一起。这时候正捏碎了几个核桃,将核桃肉剔出来,剥得干干净净。

察觉河蚌在看他,他不免又喂她一个核桃仁。

河蚌开开心心地看了会戏,又觉得花生和瓜子都不甜,不多时一个卖糖裹花生的小贩站在旁边,正在给看戏的客人称花生,河蚌垂涎那一粒一粒沾满麦芽糖的花生,见没有人留意,不由就伸出柔软的斧足去篮子里裹。

台下灯光偏暗,小贩忙着做生意,也没留意。河蚌得了甜头,索性连容尘子喂过来的瓜籽仁都不吃了。

许久之后,周围的不知哪个富人的小妾突然尖叫一声:“天啊,这个河蚌在偷糖沾花生!!”

=口=

第二夜,有武林人士特设了擂台,为自己女儿比武招亲。容尘子带了河蚌去凑热闹,河蚌早就眼巴巴地盼着他回来带自己去玩,吃饱了也没睡。

容尘子牵着她行过街市,给她买了盏莲花灯,她拎在手里东照西照,高兴得不得了。及至到了擂台,她又闻了包子的香味。容尘子只得去买,她站在擂台边上,嫩黄色的长裙被晚风斜斜吹起,衣袂飘举,她比落花轻盈,素手轻提的花灯随风摇摆,仿佛瑶池仙子降临。

周围无数人只以为她便是那擂台招亲的小姐,顿时人声沸腾,诸英雄士气大振,纷纷吵闹着上前献殷勤,誓要为美人抛头颅、洒热血!!

还是容尘子买了包子回来,带她到附近的茶摊上坐着。他一身出家人打扮,便有人疑心是哪个观里的无良术士拐了美娇娘出来卖。喝一壶茶的功夫便有十余个人上来,个个贼眉鼠眼地套近乎,然后拐弯抹脚地问价钱。几方争执不下,价钱一路狂飙,最后索性大打出手。

也幸得道家最是注重修身养性,否则容尘子只怕早已用拂尘敲破了他们的头。

第三天夜里,容尘子带河蚌去看国都的钟楼。这是国都最高的建筑,楼身高逾十二丈,其形如塔,最上层悬一口青铜大钟。容尘子拥着河蚌站在钟楼宝顶上,只见人间万家灯火,那星星点点的光芒忽聚忽散,流光璀璨,仿佛整个星河被铺陈于脚下。

凉风徐徐而来,河蚌张开双臂迎着风,发丝与裙裾翩跹舞动。圆月在她背后升起,夜空如整块蓝宝石,河蚌闭上眼睛享受凉风吹抚,许久才道:“站在这里,像站在天上一样。”

容尘子淡然一笑,拥着她在楼顶的琉璃瓦上坐下来。他现今只是魂魄前来,闻不到神仙肉的香气。但河蚌却觉得心里满满的,似乎就这么坐一辈子也无甚不好。容尘子任她依靠,许久才道:“百年之后,随我回天上吗?”

河蚌突然转头摸着钟楼鎏金的宝顶:“这个好像糖葫芦呀!!”

容尘子也不愿迫她,终携了她道:“走吧,下去买糖葫芦。”

第四夜,容尘子再过来的时候,河蚌不愿和他出去玩了。离魂本就损耗巨大,容尘子如今肉体凡胎,白日整天忙国醮的事本已十分辛苦,晚间离魂过来还要陪她出去玩耍,如此昼夜不歇,便是他这样的高道也是熬不住的。

他仗着自己修为深厚,从不提及,但河蚌有着内修的敏感,她能感觉到他的疲惫。是以当天也就将让玉骨将他挡了回去,自己合在壳里睡觉。

玉骨守在石洞口,河蚌传了她一些御水的心法,她无事时便自行修炼。因有着以前淳于临给打的底子,再加上鸣蛇的一滴蛟血,学起来倒也无甚难度。只是那河蚌懒得很,传得也十分有限。

时至三更,突然外面传来异响。玉骨霎时惊醒,抬眼望去,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清冽的潭水中,一个人缓步行来,红衣潋滟、黑发飘摇,风华绝代。

她全身都绷得僵直,许久才颤抖着唤了一声:“师父?”

来人见她在此,也微微一怔,随便轻声道:“你也在这里啊。”

那语声一如以往的温柔,玉骨眼眶温热:“师父,你还活着!!”她冲过去环抱着那柔软的腰肢,眼泪滂沱:“你还活着!”

来者自是淳于临无疑,他精致的脸庞缓缓浮起一个笑,轻轻拍了拍玉骨的背:“我自然活着,不必难过。”

玉骨哭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我去告诉主人!”

淳于临微微点头,脚步不停,随着她进了河蚌的石洞。

玉骨将熟睡中的河蚌叫醒,河蚌打开壳看见他,那红衣映得她眸子里都如同着了火,但是她没有半点喜色:“何故寻我?”

欣喜若狂的玉骨不以为她这般冷淡,一时有些困惑。淳于临却自顾自在石桌前坐下来,语声清亮:“天气炎热,见陛下在此徘徊不去,放心不下,自然要过来看看。”

河蚌望定他温柔如水的眼眸:“你看完了?”

淳于临神色一滞,河蚌即行逐客:“那走吧。”

“主人……”玉骨低低唤了一声,终是不敢逆河蚌之意。淳于临右手一伸,随手掏出一个盒子,递给玉骨:“里面是一些陛下爱吃的甜食,我先离去,她体质柔弱,你要好生照应。”

玉骨目带不舍,却也不敢相送,只能接过食盒,目送他离开。

“主人。”她回身欲劝说河蚌,被河蚌冷冰冰的一句话给堵了回去:“你若要随了他去,现在就可以走。”

玉骨大惊失色,忙不迭跪倒在地:“奴婢不敢,奴婢今生今世都将效忠主人!”

河蚌合上壳,许久之后还是给了她一句提示:“淳于临只有三百多年的道行,鸣蛇却是不下万年的凶兽。即使两者合一,你认为活下来的可能是淳于临吗?”

玉骨眼里又泛出泪花:“所以他……”

她没有再说下去,她知道应该相信河蚌的话,因为以自己目前的能力,河蚌实在没必要骗她。可她同样心存着近乎侥幸的希望——那容颜、那目光、那言语神态,哪一处不是淳于临呢?

也许是真身行走实在不便,所有的河蚌都是极懒的。哪怕是修炼了四千多年的大河蚌也改不了这天性。是以在食物充足的情况下,河蚌还是很乖的,基本不到处走,吃饱就睡觉。

容尘子每每做完一日的法醮就会过来看她,见她睡觉从不打扰。淳于临也时时过来,无非送点吃的。玉骨每每担心两个人会碰面,但两个人好似约好一般,从未撞见过。

她隐隐觉得现在的淳于临确实与当初有了极大的不同,总觉得现在的他骨子里透出一股妖异的气息,令她觉得莫名地恐惧。可细细想来,也不知道这种压迫感来自何处——现在的他还是跟从前一样,会很温柔地跟她说话,虽无亲密之举,但每次他开口时,连眸子里都带着温暖柔和的神采。

不论白天黑夜,深潭下永远寂静无声,光线照不到的角落漆黑一片,石洞里只有悬珠的冷光。河蚌惊声坐起,玉骨听见声响,赶紧过来伺候。见她恶梦初醒的模样,也不敢问梦见了什么,只得兑了甜水给她。

河蚌喝了一碗甜水,又缩回壳里重新闭上眼睛。心里空空落落的,无端地便开始想容尘子,她活了四千多年,不知相思何物。从容尘子主持国醮这段时间的分离之后,倒是慢慢品出些味来。

这时候在壳里辗转难眠,不免就想到容尘子宽厚温暖的胸膛、强壮有力的臂膀、带着薄茧的手掌以及令人垂涎三尺的肉香……= =

不过她也知道这时候不能让容尘子过来,自她从清虚观跑到这里,容尘子对她便十分迁就,料是觉得她在观中受了莫大委屈,心中愧悔难安。她若开口,容尘子夜间定然过来,且会一陪到天亮,但明日他尚有事要忙,难免过于辛苦。

她翻来覆去,模模糊糊地入睡,一睁眼发现容尘子的脸离她不过两三寸,那温润的唇瓣烫过脸颊,河蚌不由揉了揉眼睛:“知观,你怎么过来啦?”

身上容尘子浅笑不答,只缓缓吻过她的唇、下巴,然后吻到喉头,河蚌舒服得直哼哼。突然,容尘子的脖子后面猛然伸出一颗狰狞的蛇头!!

河蚌心中一惊,骤然惊醒,方发觉又作了个恶梦。

四十九天的国醮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这一日,河蚌睁开壳的时候,发现叶甜、庄少衾等人都在,她揉了揉眼睛,语态慵懒:“玉骨,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诸人哧笑,玉骨赶紧扶她:“叫了半个时辰了您都没醒……”

国醮期间大家都比较辛苦,这一餐自然是要犒赏一下肚皮。庄少衾对这里地势熟,便带他们去了一栋碧色小楼,名字很特别,叫羊踏菜园。

河蚌刚刚睡醒,还由叶甜抱着,一人一蚌边走边说悄悄话。然而一进园子河蚌就气愤了,小二拦住众人,见他们气度不凡,倒还算客气:“哟,各位爷,小店不能自带食材的,这河蚌……”

他估摸也没见过这么大个头的河蚌,这时候一个指头戳过去,河蚌猛力一咬,差点没把他的手指头夹掉。

上菜的时候河蚌还在跟叶甜告状,将于琰真人的“恶行”一件一件列出来,诸人平日都视于琰真人为长辈,哪敢论他的不是。如今听她添枝加叶说得痛快,不免憋着笑偷听。

还是容尘子将她抱到身边,低声斥:“不许瞎说!”

玉骨本是伺立在旁,如今几个人一坐,剩她一人站着,河蚌身边容尘子正给喂汤,她也帮不上忙。容尘子不免微扬下巴:“坐吧,这里我来。”

玉骨不敢动,又看看河蚌,河蚌只要有人喂,不管喂的是谁。她便在清玄、清素旁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一群人这才开始吃饭。

而很快河蚌就发现羊踏菜园这个名字是骗人的:“这里根本就没有羊肉!!连羊毛都没有一根!!”

几个人大笑,容尘子喂了她一块妙手豆皮儿:“这里本就只有素食,已经吩咐伙计另外置办了,来,尝尝这个豆皮……”

这头正其乐融融地吃着饭,那头已经有道童急匆匆地寻来。也不待诸人说话,他俯到庄少衾耳边就是一阵嘀咕。庄少衾越听眉头就皱得越紧,最后拧成一个圪塔,他望向容尘子,许久才道:“宫里出事了。”

连正吃着花菇的河蚌都转壳看过去。

庄少衾带人入宫,自然不会遇到任何阻拦。但一行人走的却不是去往正殿的路。前方带路的小太监将诸人皇宫后面的一扇小门领进去。容尘子抱着河蚌与庄少衾并肩而行。

前方本是御花园,再转过一个拱门,眼前是一处偏殿,看陈列似乎不像住人的地方,打扫却十分干净。

容尘子正待发问,太监抬头看了一眼庄少衾,颤抖着将墙上一盏壁灯左右旋动。不多时,右边一堵墙轻微一响,露出个成人身高的小门。

门居然也是青铜所铸,领路太监摸出钥匙将门打开,里面竟然是一处暗室。庄少衾当先沿阶而下,语声平静:“是皇宫的地牢。”

容尘子了然点头,宫里见不得人的事本来就多,有处秘密地牢不稀奇。

台阶不过二十级,但每级都设有机关陷井,如未经允许进入,触动机关之时人在半空,定然凶多吉少。

怀里河蚌打了个哈欠,容尘子摸摸她的壳,话却是同庄少衾说:“吾观此处,怕不止是地牢吧?”

庄少衾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明白过来:“龙脉?”

事关重大,庄少衾也不敢多说,只得往前直走。

此处虽设在地下,然并不狭窄。青石板铺的正道,两边是囚室,厚重的青铜大门,上面开了个巴掌大的小窗,可观里面犯人的动向。最下面开了个碗口大的孔洞,想是送水送饭的地方。

前行不多时,又过一道铁门,太监往右一拐,将诸人带入一间石室。石室里几张石床,上面躺着六七具尸体,全部用白布罩住全身上下,连脚也没露出来。

庄少衾见门上粘着他亲手画的镇尸符已知不妙,但当太监揭开最右边那具尸首上的白布时,他陡然色变——只见那具尸首头已被斩落,血淋淋地放在颈子旁边,而腔子里赫然露出一截黑底黄花的蛇身!

诸人都惊得怔在当场:“鸣蛇还活着?”

庄少衾也是神色严肃:“是文大人。”

太监颤微微地点头:“今日拂晓,文大人不知何故被杀死在家中。家人本已惊吓过度,然收拾其遗体的时候,发现他的腔子里竟然有一条大蛇!现在蛇头还卡在脑袋里。圣人命人将尸首停放在这里,就等着国师您过来处理呢。咱家给吓得呀……”

庄少衾无意听他废话:“我已知晓,先退下吧。”

容尘子也在观察尸首,他将河蚌交给叶甜抱着,俯身去看那尸体。这位文大人名叫文从书,说起来和容尘子还有过一面之缘。他官至参知政事,朝中从二品大员,平时为官清廉,官声颇好。

容尘子戴了旁边的皮手套,也不顾血腥,将蛇身从人的腔子里拖出来。此蛇身约摸手腕粗细,黑底黄花。庄少衾以腰刀割其皮肉,半天仅划破浅浅的一点皮肉。

他起身,肯定地点头:“确实是鸣蛇,只是文大人居然是鸣蛇的蛇卵借气而化。”他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是杀了真正的文大人,冒名顶替?”

容尘子在看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又是谁杀了它呢?吾观它并无其余伤痕,也未有破体而出的迹象,谁看破了它的真身?又如此轻而易举地杀了它?”

一群人兀自费解,叶甜挺身道:“我先去文大人家里看看。”容尘子点头,河蚌突然夹住叶甜的衣襟:“甜甜,我要回那个什么菜园子,我饿了。”

叶甜也怕饿着她,忙吩咐玉骨:“那你们先回羊踏菜园,处理了此间事务我等自会前来汇合。”

玉骨应了声,接过河蚌抱在怀里,冲诸人行过礼便出了石室,自有小太监领她出宫。出得宫门,玉骨抱着河蚌就往羊踏菜园的方向走,走到半路,河蚌突然闷声道:“凌霞山在哪个方向?”

玉骨微怔,指了指方向,突然眼前一花,身上刀刮般一阵痛。她还死死抱着河蚌,再睁眼时却只惊得目瞪口呆:“这这这……”

眼前清山绿水,鸟语花香,俨然正是凌霞山。河蚌语气破天荒地凝重:“去九鼎宫。”

玉骨现在脱胎换骨,确实有点力气,很快就抱着河蚌翻到了九鼎宫。守在门外的弟子见她二人前来,不免盘问,河蚌也不啰嗦,直接遁进了宫门。

最先发现她们的是浴阳真人,他仗剑而立,一脸怒容:“何人擅闯?!”

玉骨不知道怎么答话,还是河蚌化作人身,省下了客套寒喧:“行止真人现在何处?”

浴阳真人自然也认得她,倒是收起了剑,只是语气仍不善:“海皇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行止真人在闭关,密室的地板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八卦图案,他盘坐于八卦中央恍若老僧入定,头上银簪束发,一身道袍整齐如新。

不多时,他突然睁开眼睛,只看见眼角火红的衣角,他缓缓抬头,瞳孔缩成一针头大小。时间太久了,他竟然已经不习惯再如多年前一样称呼他,只得淡然道:“你果然还活着。”

来的正是已被鸣蛇占据肉身的淳于临,他五指拈了室前桌案上行止真人用以占卜的蓍草茎,笑声虽然柔和,眼底却激流凶险:“作了许多年的人,连背主忘义都学会了。”

行止真人仍盘腿而坐,眼底竟然褪去了先前的惊惧,又显得平静安宁:“自当初决定长留九鼎宫,便知会有今日。多年来我一直恐惧不安,这一刻,倒是心中坦然。”

淳于临五指微微用力,掌中蓍草尽成齑粉:“那便将吾赐予你的还回来吧。”

他伸出精致修长的五指,行止真人仍然端坐不移,却缓缓闭上了眼睛。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死亡的气息渐渐逼近,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他念着《清静经》,只觉神台清明。

“如果,”微凉的五指抚上他的脸庞,毒蛇一般滑腻,“如果给你一个再生的机会,也不要了吗?”

“不必。我欠你的……请拿回去吧。”行止真人睁开眼睛,他的力量并不强大,但淳于临身体里的鸣蛇突然发现那个当初贱如蝼蚁的小蛇,已不再如尘埃般渺小。

他美丽的眸子里添了几分恍惑,行止真人看懂了他的困惑,他淡淡一笑,神色从容:“非是有意背叛,只是我爱上了一种作人的感觉……可以弱小,绝不卑贱。”

“那便成全你吧。”淳于临五指微曲,一手握住他的颈项。

《一念执着,一念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