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戏 致远行者 13

  徐离菲在那天黎明时起床打开了录音笔,然后整个白天她都塞着耳机,一直没有出门。

  次日清晨,照顾徐离菲的小赵护士给褚秘书打了个电话,巨细无遗地汇报:“……在K城时徐小姐的状态就不太好,前天回来和您见过面之后,她的脸色更差,晚上入睡前还有发热,我给她用了药,烧虽然很快退下去,但是她睡得不太好,很早就醒过来。昨天白天她没有出门,一直塞着耳机在听什么,三餐吃是吃的,但只吃了两餐,而且都吃得不多。傍晚时候她用了电脑,大致用了一个小时,之后她没和我说过话,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在窗前做了一整夜,刚刚才睡下。”

  褚秘书叹了口气,道:“我让张妈给她准备了一些易消化的食物,她醒来后让她把饭吃好吧。”停了停,又道:“她若不愿吃,就告诉她Yee已经回来了,她要是想见,就先把饭吃好。”

  小赵护士点头答应,一板一眼地将褚秘书的嘱咐记下来,不该问的问题一个也没有。小赵护士虽然年轻,看着也是张不大成熟的娃娃脸,但做事一直稳妥,拿着比普通私人看护高数十倍的薪资,最清楚事情的界限,明白哪些事情是她的分内,哪些事情是他的分外。

  褚秘书在下午两点时接到徐离菲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样,说她想见聂亦,能不能帮她安排。褚秘书有一瞬的愣怔。无论聂亦是怎么想,但他想,徐离菲性格里总还是有些地方像聂非非的,譬如这种面对大事时的冷静。

  小赵护士向他汇报过这几天徐离菲的动向。她所理解的她可能的身世,足以颠覆她的整个人生,无论是谁,面对这样的事,歇斯底里都不为过,但她大多数时间只是发呆。她也许是憎恨的、抵触的、反抗的,但她的憎恨、抵触和反抗却都是安静的。

  那实在很像聂非非。

  熟识聂非非的人评价起她来,大多会说她酷,果决,行事风风火火,没有人会评论聂非非文静温柔。

  有一次褚秘书在老宅碰到聂非非,那是聂家太太在家里搞了一个音乐派对,派对上来了许多相熟的太太小姐,他因有事等聂亦,被聂太太顺便邀请去派对上听听音乐。

  不久便看到聂非非,她刚从一个专题会上下来,栗色长鬈发,米色针织长衣,黑色西装,哈伦裤,牛津鞋,身材高挑,进客厅时步履都带风,引得一群打扮正式的太太小姐们好一阵惊讶。聂太太周没责备她:“怎么这样子就过来,像什么话。”她倒是毫不在意,自顾自从经过的侍应生手中端了一杯香槟,眉眼都含笑:“因为怕赶不上听妈妈的演奏。”聂太太一向重规矩,却也被她一句话逗得笑起来:“要真是孝顺,下午就别去开什么会,还开到这么晚。”

  有两个坐在附近的年轻女孩压低了声音讨论,其中的短发女孩子惊讶:“啊?就是她嫁给了聂亦?个子挺高的,其实也真凌厉,一点看不出柔婉妩媚,不是听说聂太太更中意柔静一点的儿媳吗?”

  另一个长发女孩子道:“无奈她儿子更喜欢女强人。”

  短发女孩子不以为意:“不就是个摄影师?看着其实凌厉,长得也并不见得十分漂亮,我还以为照聂家的挑法,选了个什么样的儿媳呢。”矜持地笑了笑道:“搞艺术嘛,你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陈家那个一无是处的老二,不还在纽约开了个什么服装设计工作室,设计出来的衣服朋友们捧捧场,她也就自以为是个什么了不起的时装设计师了,这些事……”说着撇了撇嘴。

  长发女孩子抿了抿酒杯:“这位和陈家那位还真不太一样,国际摄影奖一路拿下来,正经在各国国家美术馆办过展的人,行业专业杂志上还有她的专栏。”又笑了笑:“你挺喜欢的那个新锐导演许书然……”努了努嘴:“听说就是在跟着她学习水下摄影。”

  短发女孩子请轻啊了一声:“真的?怎么会?”怀疑道:“她看着很年轻,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履历?”

  长发女孩子绾了绾耳发,似笑非笑:“你不是好奇聂家选了个什么样的儿媳?聂家要求高,选了个天才当儿媳。”

  短发女孩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大约不知道该说什么,悻悻转移了话题,继续交谈了片刻后两人先后起身离开。

  正巧聂非非老远走过来和褚秘书打招呼,口吻轻松,同他开玩笑:“您今天终于放聂亦假了?”只要他在聂亦身边,聂亦多半是在工作,所以她才会这么问他,不说聂亦放他的假,偏说他放聂亦的假,这也就是她性格中俏皮的地方。

  褚秘书也开玩笑:“是皇上给我假,派我微服私访。”

  她愉悦地坐下来开始和他交谈,直到聂太太过来她才起身,随后听到聂太太向请来的某位音乐家介绍聂非非,后几句语声里带了嗔怪:“……整天风风火火,也不知什么时候沉静得下来……”

  似乎聂非非给所有人的印象都不是静。她不柔静,也不沉静。所有与静相关的事情都难以比拟她。女孩子实在是难以像她那样有气势,有时候那种气势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宝剑,单单立在那里就难掩锋芒,她本人大约并没有意识到这种锋芒,或者早已习惯了这种锋芒,因而不显得高调,倒显得洒脱。

  但褚秘书知道,她其实是有安静的时刻的。

  他领略过她的安静。那是很久以前,他打电话告知她聂亦打算结束和她的婚姻,那时候她就很安静。他后来才知道其时她是爱着聂亦的,受了很大的打击,但是在那通电话中听不出任何征兆,她说话很少,没有哪怕一丁点情绪失控,所有的疑问都维持了风度。

  这种风度像谁来着?

  哦,不!

  是谁如今的做派有她的这种风度?

  徐离菲。

  所以徐离菲,她到底是不是聂非非?

  徐离菲问过他,褚秘书想。

  但他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解释,他不知道那算不算作一个回答。这个问题已然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和伦理认知体系,他是真的没有办法回答。

  他想起将徐离菲送离S城的那个冬夜,那是去年十二月。他试图劝说聂亦:“那并不是实验失败了,实验室很成功的,只是你不相信她是非非,因为你不相信,所以无论再进行多少次实验,Yee,你都不会成功。”

  聂亦坐在客厅的阴影里,旁边的小几上摆着空掉的酒瓶。

  他酒量不好,那一整瓶酒下去必然应该是醉了,但他看上去却像是很清醒,揉了额角淡声道:“不,是实验失败了,非非她……”说出这个名字时他失神了很久,然后才道:“我总有一天会将她带回来。”他的手搭上双眼:“我答应过她。”

  有时候褚秘书想,聂亦他未必就不知道他可能再带不回聂非非,因那个夜晚,在聂亦平静的声线后,他看到的是绝望,那绝望铺垫盖地,犹如实质,压得人喘息不能。

  其实自欺才是可媲美天堂的幸福乡,当人生艰难的时候,尤其需要它充作调料,那滋味再理智的人也拒绝不了。

  下午五点,张妈亲自过来领徐离菲去聂亦的书房。

  接近观景平台时听到小女孩欢快的笑声:“顾叔叔我要再下去一点,我要抓最大的那条鱼,你要抱紧我呀。”孩子的欢笑声中插进明朗女声:“他才不会抱紧你,他会把你扔进池塘里。”小女孩没有立刻回答,倒是有清和男声缓缓响起,带着一点溺爱:“康康,不要吓唬她。”

  张妈不动声色地移步向另一条路。在这儿住了半月余,虽然并不常四处闲逛,这座半山庭园的基本构造徐离菲大体还是清楚。沿着观景平台前的回廊走到尽头,再向右拐,那是到聂亦的书房最近的一条路,张妈临时更换路线,大概是不想让她和聂雨时碰上。四岁的小女孩,最爱在院子里玩闹,她也常在其中散步,但彼此竟然难得碰到,此前她并没有多想,现在看来,确实知情人的刻意为之。

  有细小恶意突然蹿上心间,徐离菲记得第一次看到那女孩时,四岁的小孩着急地向那个询问她是否想要新妈妈的女人声明,说她是有妈妈的,她虽然小,却记得妈妈的模样。所以,要是让这女孩看到自己,看到和她的妈妈长得一模一样的自己,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这女孩会怎么样呢?聂亦又会怎么样呢?

  她将手揣进外套口袋里大步走向观景回廊,张妈几乎是立刻在身后提醒她:“徐小姐,这边走。”她没有停下脚步,张妈小跑着跟上来,向来平稳的声线里难得出现慌张:“徐小姐,这条路不是……”却突然住了嘴,一把拉住她就要躲向一旁的假山石,可毕竟年纪大了,恍神中并没有拉动她,两人就这么堪堪暴露在刚从平台上下来的年轻男女眼中。

  徐离菲站在山石旁,目光冷淡地投递到是不开外牵着聂雨时的男女身上。男人个子挺高,看上去三十多岁,面目出色非常,甚至含着一种男生女相的漂亮。他身边的女人个子娇小,留着波浪长发,一张娃娃脸精致可爱,看不出多大年纪,腹部微微隆起,显然是处于孕期。徐离菲想,她从没见过这两人,可他们看她的目光真是奇怪,尤其是那长发女人,怔怔地望着她,目光是冷漠的,那冷漠里却又饱含疼痛。

  庭园里一时寂静,沉默中,她所期待的软糯同省终于想起来:“妈妈,是妈妈回来了!”小女孩将她错认作自己的妈妈,圆润小脸上是那么天真的惊喜快乐,又是开心又是急切地想要挣脱牵住她的大人们朝她扑过来。

  徐离菲垂眼看着小女孩,突然有点恍惚。

  她今天是要去找聂亦做什么来着?是了,是要去问清楚聂亦自己是谁,或者,自己是个什么。而她为什么又会起意让聂雨时看到她呢?是了,因她并不想让聂亦那么轻松就应付了她,就像她不过十个无足轻重的实验品。她想她总该给他找一些麻烦,让他知道如操纵一个人偶般地掌控她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既然他不想让自己的女儿见到她,那她就要让他当着自己女儿的面,解释清楚她是谁,或者,她是个什么。她受了伤,这伤太重了,她控制不住自己要去伤害别人。能够伤到他那就最好了,伤到其他人也不错,因所有知道这件事却只是眼睁睁看着它发生而没有试图阻止的人,全部都是帮凶。

  可是,他该去伤害一个四岁的孩童吗?

  徐离菲有些茫然地后退了一步。可不等她先出声拒绝,兴冲冲扑倒半道上的聂雨时已经被高个子男人抱了回去,长发女人亲密地捏着女孩的脸颊揉了揉,才轻声告诉她:“那不是妈妈,是姨姨,雨时不记得出门去拍照采风的姨姨了吗?哦,姨姨离开了差不多一年啦,雨时可能是不太记得了呢。”

  一年,去年年底她住在这里,那时候他还不是徐离菲,这是她最近才知道的事。显然眼前的女人也知道,否则不会那么准确地脱口而出“一年”这个词。可虽然温和地同聂雨时解释自己是她的姨姨,提起姨姨这两个字时也很亲切,女人不经意滑向自己的目光却含着毫不掩饰的冷意。

  聂雨时坐在男人手臂上抿着嘴唇,眼圈有点发红,倒是没有哭出来,只是沮丧地小声嗫嚅:“记得姨姨,姨姨和妈妈长得一样。”揉了揉眼睛偏头道:“姨姨回来了,妈妈是不是也快回来了?”

  女人点了点她的鼻尖哄着她:“是呢,妈妈一定也快要回来了。”

  小女孩立刻高兴起来:“那顾叔叔放雨时下来,雨时要和姨姨问好的,姨姨像妈妈,雨时也喜欢姨姨。”

  女人脸上的笑容滞了一下,勉强道:“姨姨有事要赶着离开,雨时已经耽搁姨姨好长时间了,下次见到姨姨再问好也是一样的。”

  小女孩要再说话:女人却突然皱眉:“哎呀,康康阿姨将水杯忘在刚才的小房子里了,雨时带着叔叔帮阿姨取回来好不好呢?”

  小女孩不疑有他,毫不犹豫地点头,还撇嘴:“康康你真是太不小心了。”男人笑了一下,会意地带着聂雨时离开,待两人消失在她们视线之外,女人才站到她面前。

  才到女人是想单独和徐离菲说话,张妈已先行回避到了一旁。徐离菲瞥了眼站得老远假作查看小花圃里花朵长势的张妈,倒是先向主动站到她面前的女人开了口,说的却是同两人都不太相关的东西:“张妈可真是谨慎,是不是必须得如此小心谨慎,才配做这座埋藏了许多秘密的大宅的管家?”

  女人意想之中地没有接话,只将眉头皱得死紧,一张娃娃脸到因此而显得成熟起来,半天,道:“我并不是来和你说闲话。”她口吻冷漠而慎重:“我只是来告诉你,你不能出现在雨时的面前,以后请你不要再这样了。”

  相比女人的严阵以待,她倒是笑了一下:“我记得,你刚才还斩钉截铁告诉雨时我是她的小姨。”她微微偏了头:“却不让我再见她。”她停了一下,似笑非笑:“难道我不是雨时的小姨、聂非非的妹妹吗?”

  听到她说出那个名字,女人不经意颤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嘴唇也抿成一条线,几乎有些愤恨地打断她:“你当然不是。”

  她看着女人,良久,道:“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似乎是在叹息:“所以你也知道我是个……”她停下来,没有说出那个词,反而问她:“这个探索科学极限的游戏,好玩儿吗?”

  女人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许久,她缓缓道:“这对谁,都不是个游戏,我无法也不想去理解你是怎么想这件事,但既然你也知道你不过是她的……”她没有说出那个词,似乎仅是说出那个词就让她无法忍受,她换了一种说法:“既然你也知道你和她有着那样的联系,就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们这些深爱她的人面前,这对我们来说是折磨,我无法忍受你顶着她的样子……”

  她突兀地笑出声,女人停下来,似乎也意识到刚才的用词有些尖刻,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低眉到了声抱歉。

  她淡淡回她:“抱歉什么呢?我其实原本并不是很确定,但现在……”她轻声道:“这真是离奇。”像不是在谈论自己的事,语声客观又空洞:“这真是离奇。”

  拐过回廊时徐离菲想,这园子里到底有多少人完全了解她的底细?说不定那并不是个秘密,至少这园子里不是个秘密?说不定人人都明白,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她惊讶于此时想起这些,内心竟算得上平静。

  张妈在书房前停下脚步,门半掩着,内室里传出隐隐的音乐声。张妈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门,听到里边响起聂亦让她们进去的声音,才轻手轻脚将门扇彻底推开,示意徐离菲一人进去。

  一道山水屏风将房门和内室空间隔了一隔,绕过屏风,入眼的空间极为敞阔,与其说是个书房,不如说是个藏书室。梨花木书架倚墙而立,将除了门窗的所有墙壁空间都占满,一眼扫过去便觉得藏书量巨大;除此之外,房间里只有一排控制台模样的陈设位于落地窗旁。

  天色已暗,室内却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来自控制台,徐离菲猜想那角度倾斜的金属台上应该是镶嵌了多面液晶屏幕。而她要找的人,此时正站在控制台前单手操作界面,神情专注,像是在查看什么东西。音乐声不知从那里来,似有若无,依稀是首老歌,唱词却无法听清。

  徐离菲站在一把长椅前没动,她打量着聂亦。他看起来如同往常一样冷淡英俊,也如同往常一样平静,就像他并不知道她为什么来找他,他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就像他从没有在她身上花费过什么心血,并没有创造她又毁掉了她的人生。

  这个男人是聂非非一生所爱,徐离菲想。他在她心中近乎完美,她深信他温和体贴、温暖正直、理性明智,不顾一切地崇拜他爱慕他,即使两人分手也坚信自己从没有爱错人。那样的聂非非,她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心中这个近乎完美的男人会抛弃从前他所信重的一切?他同她在沐山谈论人世的伦理和科学的伦理,他说科学的伦理就是科学本身,科学本身承认科学赋予人类探知极限和尽头的权利,那是许多疯狂的科学家所信奉。那时的他并没有遭逢不幸,似乎更乐意遵循人世的伦理,但那并不是必须,聂非非她是不是从没有想过,她的离开会让这个天才终于厌倦了人世的伦理,变成一个冷血的疯子?她是不是到死都没有想到过?

  她闭了闭眼,总有一个人要先开口。若有若无的音乐声如浮萍一般在空气中游移,终于有一句能听得清,凄清女声唱的是:“……空留遗恨,愿只愿他生……”

  她的声音在这宽阔的空间里响起来:“我该怎么称呼你?”像是一枚石子投进池水里。他抬起头来。她的手指紧紧握住长椅靠背,关节用力得泛白,没有等他回答,继续自顾自道:“你是我的丈夫,还是我的父亲?”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却似乎并没有对她这离经叛道的奇怪问题感到诧异,只是平静地看了她两秒钟,然后道:“褚秘书认为你怀疑自己是非非,是我动了你的记忆让你既不起来你的过去,看来他料错了。”

  关于刚才的那个问题,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关于她对自身身世来历的假设,他虽没有直接肯定,却也没有否定。即便在来之前她已经百分之九十五地确认了那假设的正确性,但还是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盖棺定论,似乎虽然她所见的证据是那么齐全,但他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将它们全部推翻。而今,却连最后一根可以将自己从这荒唐可笑的境遇中解救出来的稻草都没有了。

  她禁不住喃喃:“我的确是那么怀疑过的,怀疑自己是聂非非。”她僵硬地勾了勾嘴角:“他们说你爱她,在以为我就是聂非非时,我想过,如果真如他们所说你那样爱她,你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让我成为和你并不相关的徐离菲,你难道不痛吗?”她叹息似的总结:“那说不通的。可……”她看向他,突然神经质地笑了笑:“发现和别人长得一模一样,自己还和那个别人很有点关系,任何人都会想自己是不是就是那个人,或者是不是那个人的姐妹兄弟吧?又有谁会去想自己会不会是那个人的克隆人呢?这不是太离谱了吗?”

  克隆人,她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心里一紧。

  多么离谱。第一次从聂非非的录音笔中听到克隆这个词时,她内心有过微妙的颤动,但并没有立刻往那个方向深思。网络上查阅到聂亦的资料,只是显示他是位优秀的生物学家,那些光辉履历记录了他在生物制药上的天才贡献,却没有任何资料显示他和克隆有什么相关。可录音笔中,谢仑告诉聂非非,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认为聂亦他是天才?因为他在十四岁就独自克隆出了一只萨摩犬,他是世界上克隆相关领域最出色的科学家之一。而她也还隐约记得,聂非非所描述的那个印度洋中的V岛,那岛屿上涉及人类研究的某个论坛,聂亦从来都是坐上贵宾。聂非非怎么样了,而她又是谁?困惑她的思绪似找到出口,一径地鼓励着她朝哪个出口深入研究。

  放下录音笔时她手直发抖,心里想着那不可能是真的,那多可笑,却忍不住向小赵护士要了电脑。

  她能查到的资料泛泛,但那泛泛的资料已经让她眼前发黑。

  1996年,第一只克隆羊多利在英国诞生,人类克隆哺乳动物成为现实;2000年,第一只克隆猴泰特拉在美国问世,人类克隆与之最相近的灵长类动物成为现实;2002年,法国一个女科学家宣布世界第一例克隆女婴夏娃诞生,虽然许多人并不相信,可谁也无法保证这事不可能发生。

  现在已经是2023年,克隆技术在那之后发展了二十一年,她眼前又是那样一个被称为这领域里难得一见的天才的科学家,她怎么会觉得假想自己是个克隆人这件事可笑?怎么会觉得它遥不可及,像是科幻故事?

  她的确是他复制出来的东西,已经没有什么好疑虑。

  “其实进来之前,”良久,她说,一只手撑住额头,“我还想这事也许还有百分之五的转机,可能并没有那么可怕,我并不一定真的是个被实验室里复制出来的东西。”她像是有些支撑不住,靠在了长椅椅背:“现在的成功案例,没有见谁刚被克隆出来就是成年体,刚被复制出来的那些……生物,不全都是幼儿吗?如果说从聂非非……”实际上聂非非是生是死谁也不清楚,他不知道该怎么用词,只道:“如果从她离开之后你就着手……复制我,那至今不过三年时间,我却是这样一个的成年体。”她抬头望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从控制台的操作界面里取出一帧图片。他的视线落在图片上:“胎儿在母体中,从受精卵到正常出生大约需要四十周,这段时间里,胎儿个体的体重增殖了近思忆倍。成年人的体重是刚出生婴儿体重的一百二十五到二百五十倍,远小于四亿倍这个倍数比。如果是人体始终维持在胎儿期的成长速度,那么从婴儿成长到成年人体所需时间甚至用不了一周。”他使用他也能听得懂的语言陈述这例逆天违理的实验,眼睛里看不出一丁点情绪:“理论基础既然能够支撑,就说明可行。找出可行办法需要一些时间,但也不需要太长时间。”

  好一会儿她才理解他话中的含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手指、小臂赤裸在外的皮肤,忽然感到一阵恶心:“所以你制造出我来,只花了四十一周?”

  “不,五十周。”他道:“造物的咪咪并不是那么容易破解,就算是我也无法在一个人从婴儿到性成熟期的生长上完美复制其胎儿期的生长速度,将时间控制在十个星期已经是最大努力。”

  说这些话时他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就像这不过是例普通实验,他每天都面对这样的实验。可这怎么会是普通实验?

  五十周。徐离菲低头打量自己,这个身体长成这样,只用了五十周,不到一年。故事大抵是这样的吧,聂非非离开后,聂亦创造出这身体,同事找了一位脑科学心理科学的权威,不知用了怎么奇异的手段,给自己植入了徐离菲的记忆,然后将自己送去了长明岛。

  可这没道理,若是复制出她来,只是为了让她变成另一个人,他又何必花那么多时间心血来复制她?这没道理。她脑子里一阵一阵空,眼前却像是平地生起一大片黑色的迷雾。

  不,还有一种可能。

  她静了好一阵,突然开口:“其实你早就清楚,聂非非已经死了,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对不对?”像是刻意将语声拉得缓慢,每一个字都显出一种让人无法忽略的清晰。

  聂亦脸上那近乎完美的冷淡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她继续道:“所以你才会将我复制出来,你原本相信我会成为她。”有个声音在心里附和,没错,这就合理了。

  她心头一跳,逻辑却更加顺畅,思绪像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从前会觉得无稽的推论和设想,此时那么水到渠成地出现在脑海里,就像那时唯一可能的答案。

  但这唯一的答案却透着更加令人难以接受的惨然,她咬了咬嘴唇定神:“可就算基因序列相同,拥有同样的身体和面貌,终归还是会不一样,我没有办法百分之百地复制聂非非。”她直视着聂亦:“然后你发现了,我并不是她,所以给了我一个虚假的身份,将我送到你们看不到的,没有办法打扰你们的地方……”从K城回来的那个下午,当她满腔迷茫愤怒地寻到褚秘书时,老人家垂眼叹息:“你应该很恨Yee对你做了这些事……”

  怎么能不恨?自己就像是一只面盆、一块电池、一个灯泡,在流水线上被生产出来,去因在质检时发现瑕疵,而被归类为不合格品丢弃掉。

  自己竟像是一只面盆、一块电池、一个灯泡。

  “我猜对了,是吗?”

  问出这个问题时她其实并不希望得到他的回答,她想他但凡还有一点属于人类的怜悯心他就该保持沉默,让她自己自自苦自怜自伤自……怎么都好,他立刻离开最好,从她的眼前消失,再也不要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但他却开了口:“你猜对了。”口吻冷静,就像是在回答什么学术问题,态度即非正面也非负面,但也是中立客观,越令人感到冷酷。

  寒意和恨意猛地涌上她的心间:“你是恶魔。”她说:“你是恶魔。”

  男人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她脸色苍白地直面他,原本难得有冲动的时候,此时却抑制不住全身颤抖:“你把我创造出来,我是不是只有两种选择,若成不了聂非非,我就只是个物件,我不是个人?我只是个物件?所以你可以毫不内疚,对待我像对待一个物件,你知不知道你对我犯了怎样的罪?你心里就没有丝毫愧疚?聂非非爱你的正直理性、温柔善良,她不在了,所以你把这些她爱的东西全部都丢弃了吗?你可以不在意我,当我是个物件,但你也不在意她?你觉得她不会对你失望?”

  他像是笑了一下,泛白的脸色配上那样极冷的笑意,看着令人发寒:“正直理性、温柔善良。”他重复这八个字,然后道:“他从没有告诉我她爱我的正直理性、温柔善良。”随手将投影仪关掉,他看着她平淡道:“从决定复制你的那一刻开始,很多东西我就已经丢掉了。你说得没错,我对你犯了罪,但你希望从我身上看到的那些美好品质,自责、愧疚、罪恶感,我早已经丢掉了。”

  她一是愣在那里。

  他似乎并不在乎她有什么样的反应,只是道:“你刚才说我会让她失望?如果我做的所有这一切让她失望了,她应该来找我,告诉我我做错了。”

  她喃喃:“这怎么可能,你知道她死了。”

  他说:“我不知道。”回答这问题时他依然冷静,她想这人的心到底由什么做成?他是真爱着聂非非?或者他其实并不爱?他原本以为一再提起聂非非的辞世能伤到他,她的确是想要伤到他,可他看起来毫不在意,依然无坚不摧。

  他转过身去调控制台旁水族箱的灯光,初时的音乐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传来杂乱声响。

  她反应不及,回神时才发现聂亦单手撑着控制台的模样不太自然,地上散落着微型控制器电子笔之类,他皱着眉扶着台面似在寻找什么,嘴角隐现出奇怪的红色。很快找到纸巾,他捂着嘴咳嗽了一声,只是一声。她蓦然反应过来那红色是什么,血。她吃惊地退步,他再次开了口:“你说她不在世上了?”他低声道:“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我没有见到过她最后一面,既然我们之间没有见过最后一面,她就……”他的声音有些喘,他看清他的额头渗出大滴冷汗。

  她移不动步子。

  再次回过神时近旁小孩子的哭声断断续续,她循着哭声望去,聂亦躺在地上,聂雨时正趴在聂亦身边哭得抽噎,之前和她交谈过的长发女人顾不得哄聂雨时,在一旁着急地打电话。没两分钟褚秘书带着医护人员赶过来,脚步声来来去去,好一会儿,房间里空留她一人。她才注意到方才被聂亦调亮的水族箱里原来养着巨大的水母,它们漂游在淡蓝色的光晕里,像盛开在水中的无根花,看起来悠闲又自在。

  长发女人去而复返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后,那时候徐离菲正坐在书房的地板上发呆,心底的愤怒和恶意已随着刚才那场骚乱如潮水般退去,内心里唯留下疲惫和悲哀,她整个人都感到无力。她也不知道坐在那里要干什么,她只是坐在那里,至少羊毛地毯坐上去还算舒适。

  女人坐到她旁边,突兀地开口:“我没说过我是谁,你也没有问,我想和你再聊一聊,我姓康,康素萝,非非的好友。”她停了一下:“最好的那一个。”

  雪佛兰打量她良久,思绪慢慢回笼,她想起来她是谁了,录音笔中的康二、康康、康素萝、康老师、康市长家的千金。只是录音笔中聂非非描述的康素萝令她感觉绚丽生动,而如今,当活生生的康素萝站到她面前时,她却只看到她眼中的沧桑。

  “你和聂亦说了什么,我大概能够想象,你是不是让他接受现实,非非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康素萝踌躇了一下,“你不要再刺激他。”

  徐离菲恍了恍神,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道:“他还好吗?”

  康素萝皱着眉:“没什么太大问题,胃上的老毛病,有一阵子他喝酒太过严重。”

  徐离菲点了点头,过了两秒种,在有些恍然,又看了康素萝一眼,道:“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一并说了吧。”

  康素萝像是没听清她说什么,面上出现一瞬的茫然:“什么?”

  她空洞地笑了笑,学着康素萝的语气:“你不能出现在雨时的面前,请你以后不要再那么做了;你和聂亦说了什么我能够想象,你不要再刺激他。”她目光浅淡地落在康素萝身上:“我们见了两面,你对我就提出了两个要求,事实上我一点也不想再和你们这些深爱聂非非的人见面,所以……”她嘴角挑了挑:“你还有什么要求不如一并对我说了,我挑着遵守。”

  康素萝怔了一会儿,想徐离菲应该是感觉到了她对她的排斥。她深爱着聂非非。徐离菲原封不动地套用了两个小时前她对她的说辞,说这话时和非非一模一样的嘴角含着嘲讽笑意。这排斥其实不公平,徐离菲又有什么错?可使,她能够用什么样子来面对她呢?只要看到她活生生低站在自己面前,她整个人就开始发冷,她的存在只是一次又一次露骨地提示她非非已经去世了,她亲密得像姐妹的朋友年纪轻轻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康素萝垂了眼睫:“我没有什么别的需要你做的。”她苦笑了一下:“你是不是在想我根本没有资格要求你什么?你想得对,我其实没有资格,如果你想要见雨时,你有权力见她,只是……”她声音涩然:“我郑重地请求你,你不要再刺激聂亦了。”

  徐离菲撑着额头,表情木然,过了好一会儿,像是感到好笑:“你不是说他这次不过是胃出血,没有什么大碍?”似乎只要一提及聂亦就能打开她身上潜藏的愤怒开关,她其实从不喜欢对别人在言语上讽刺挖苦,可当对象是那个创造她的人、给了她一个乱七八糟的人生的人时,她控制不住。

  康素萝皱眉间她冷淡道:“我想他不见得那么娇弱,我能刺激的了他什么?他不是出名地理智冷静,聂非非说他什么来着?”

  声音里的暗讽愈重:“高岭之花对吗?光是有这份理智冷漠,他就能将所有伤害化为无形百毒不侵了。”说到这里心底的恨意卷土重来,她的目光暗沉:“我倒是想狠狠地伤害他,他对我做的事……”手指掐了掐手心,他没有再说下去。

  “理智冷漠,”康素萝像是思考了一会儿,接过她的话。她偏头看她,目光里充满悲哀:“你说理智冷漠,是吗?”

  “有一种人,”没有等她回答,她道:“他不是不会受伤,而是内里伤得再重,面上看着却总是好的。”她停了一下:“非非在三年前离开,我记得很清楚,那是2020年11月26号,是我帮助她离开,我帮她准备了车、衣物、食品,帮助她逃开聂亦。那时我总以为是聂亦又做了什么事让她难受,她终于打定主意要给他个教训。”

  她怀念地笑了笑:“你不了解非非,她暗恋聂亦很多年,能够和聂亦结婚,她一直觉得是自己捡了个大便宜,婚后什么都由着聂亦,有时候我会觉得她太委屈自己,所以想到她要给聂亦一个教训,我是很赞成的,前前后后高兴地帮她准备这样准备那样,只当她要去散心。她走的时候跟我说‘好姑娘,记得帮我保密’,车子发动后,手还伸出车窗来跟我比了个V字。她比着那个V字,并没有回头。那时候我一点也没觉得不对劲。那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康素萝出神地望着水族箱:“直到聂亦来找我,我才知道她是得了绝症。她得了绝症。”她抿着嘴唇:“我知道她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一年我们家不顺利,他大概觉得我承受不了太多压力。可为什么直到最后也不告诉我呢?有时候我会埋怨她,却没法责怪她,也许她只是想要一个不那么伤感的离别。”她眼圈泛红,声音有一点发抖,她就停了下来,缓了两秒钟后抱歉地看了徐离菲一眼:“不好意思,没留神说着说着就扯远了,也许你并不想听这些,都是一些和你并不相关的旧事。”

  徐离菲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不,你继续。”

  康素萝撑着额头压制了会儿情绪才轻声继续道:“聂亦是在11月29号那天按响了我家的门铃。我无法像你描述那时候他的样子。”她说:“你也看到了,他平时有多高冷,我和他认识很久,所以可以和你保证,他并不是对你特别冷淡,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那样子,迄今我所见过他唯一的一次失态,就是那天他站在我面前,哑声问我知不知道非非的去处,那样子即疲惫又绝望,说失魂落魄也不为过,就像是随时随地都可能崩溃。这辈子非非大概也就伤了他那么一次,看到聂亦他现在这样,有时候我会觉得非非她不该那样来伤他,可我又会想,非非她能怎么办呢,那一年非非她……”她眼圈再次泛红,抚着胸口努力平静了一下:“非非她是怎么过来的,最后又为什么会做那样的决定……”她看向徐离菲:“我想你是不关心的,但后来的这些事到底该怪谁,什么是因什么又是果,我想……”

  徐离菲突然恼怒起来:“你这样长篇大论,就是想说服我无论聂亦对我做了什么,总是情有可原,所以我该体谅他原谅他,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康素萝闭了闭眼,良久道:“我并不像说服你什么,你也没有必要原谅他,或者原谅你不想原谅的任何一个人。我只是在请求你,不要再刺激他,不要再让他崩溃一次。”

  “为什么?”徐离菲问。

  “为什么。”康素萝重复她的问题。房间里一时寂静,直到徐离菲以为她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时,她才开口,声音有些发飘:“关于非非的病,要是她一个人独自在外,大概连十天都难以撑过去,但她失踪后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她。半个月找不到她,基本上就可以断定他已经……”她撑着额头,继续回忆:“那阵子聂亦的情绪很不稳定,整天整天低待在非非的病房里,不睡觉,不和任何人说话,后来开始酗酒,最后进了医院。那时候雨时还小,非非走了,他也倒了下来,那个家不再像个家,雨时的外婆将她接了过去,临走时也从他们家带走了所有非非的东西,那是希望聂亦他能振作的意思。从医院回来后,聂亦他似乎的确正常了,发现非非的东西被收走,情绪也没有什么大的波动。我们都想他既是个天才,应该更能理智看清事情,或许因情深颓废了两个月,但在医院住了那么长时间的院,也该想通了,所以并不觉得奇怪。可是……”她转头看向徐离菲,语气里含着一丝令人发冷的恐怖,她问她:“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徐离菲心头一跳。

  康素萝道:“他不见了,失踪了十一个月,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十一个月后……”她一字一顿:“他带了你回来。”她深深看着她,苦笑了一下:“我请你不要刺激聂亦,不是不尊重你的意思,而是因为……”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能无力:“一个崩溃的天才,抛却理智后那种冷酷的疯狂会有多可怕,我想你最能体会。”

  看到她惊愕失神,康素萝极轻地叹了口气:“或许聂亦他依然是个完美的科学家,大概抛弃了某些原则,他比从前更像个与他的天才匹配的科学家。”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但是他的理智,现在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聂雨时大概是在两天后再次出现在徐离菲面前。

  那时候小赵护士正好拿药给她,推开门,抢先从小赵护士和楠木门之间挤进来的却是小小的聂雨时,磕磕绊绊跑过去牵住她的衣角,小鼻子一抽一抽地小声叫她姨姨,边拿手背揉泛红的眼圈边小声问她有没有看到她爸爸,她不知道她爸爸去哪儿了。

  徐离菲正在怔忪间,照顾聂雨时的姆妈已经敲门进来边抱歉边领走了她,关门时低声劝哄聂雨时的声音传进徐离菲耳中:“爸爸没有不见,爸爸在星云馆,所以今天不能陪雨时吃早餐,雨时要乖,要听话。”聂雨时像是松了口气:“那我也要去星云馆。”

  姆妈循循善诱:“爸爸想要一个人待着,雨时要理解爸爸,不要打扰爸爸。”

  第一天踏进这座巨大的半山庭园,徐离菲就听褚秘书和她介绍过星云馆,是在介绍庭园的主要建筑物时顺带提及,说是个小天文馆,坐落在庭园西北角。里面有天象仪模拟出来的飘渺星空,还收藏了好些有趣的天空摄影图片。那时候她只是好奇,想着有钱人的兴趣真是奇怪,怎么会想到在自己住的庭园里建座天文馆。后来对聂非非的事情了解得更多,偶有一次经过星云馆时,她想那大概是座有故事的建筑,可到底有什么故事,她没有去打听过。

  而今站在星云馆前,徐离菲怔了好一会儿,她想自己一路逛到这儿来到底是要做什么,是想要看看聂亦?她记得那天他晕倒时脸色苍白得有多可怕,她是想要看看她现在好起来没有?她对他竟还有这样的恻隐之心?她鲜有如此犹豫的时候,一时拿不准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也拿不准是否要推门进去。不远处的小路上突然传来人声,像是褚秘书,放在门把手的手无意识地向下一压。

  置身于大门后的黑色空间,徐离菲还有些糊涂,她想自己今天是有些奇怪,褚秘书有什么好躲。在门后站了一会儿,她打算开门离开,却听到里间传来一声轻微响动。徐离菲顿了两秒钟,顺着幽光泄露出的方向迈步走向里间,撩开黑色的皮质门帘时之见浩瀚星空似裹挟住整个宇宙,猝不及防地迎面扑来。

  片刻的震撼之后,徐离菲看清那其实是座正中放置了台宇宙天象仪的镜像大厅。天象仪以地板穹顶和四面墙壁作为幕布,投影出缓慢游移的星空。星空的最深处是穿越苍空的永恒星云,星光覆盖之下,显得这空间苍茫壮阔又孤孤单单。

  徐离菲的目光停留在这壮阔空间尽头的角落,聂亦正背靠着墙壁屈膝坐在那里,右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微微仰着头。繁星似夏季丛林里暂明暂灭的萤火,明亮却微小,那些光芒仅能勾勒出身在期间的物体的薄影,因而无法看清聂亦的表情。

  徐离菲在那儿站了半小时。她不确定聂亦是否注意到她。半个小时里,男人一直保持着屈膝的坐姿靠着墙壁,那并不是消沉痛苦的姿势。这样的场景里他那样坐在那里,若是出现在画报中,或许还会让人感到一种惬意的浪漫,但站在门口遥望着这一切的徐离菲却只是感到压抑。

  她突然想起聂非非在那只录音笔最开端时所说的话,她说:“我希望我对他是一个永恒的牵挂,而不是一个冰冷的结果,牵挂会让人想要活着。我不想讲这些话带走,陪着我勇埋深海,我希望终有一天他能听到,那他就会知道,我到底留给了他什么。”那一刹那,徐离菲有些说不清对聂亦的感受。她觉得自己不应该为聂亦感到难过,若她同情了聂亦,又有谁来同情她自己?

  可放下帘子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想,三年前当聂非非留下那支录音笔时,可能连她自己也没有彻底弄清楚,她可能会留给聂亦的东西将包含什么。

  她留给聂亦的,除了她的爱情,除了她计划到的牵挂,还有她不曾提及或者根本不曾考虑过的绝望。又或许她是清楚她会让他绝望的,可她也没有办法,她能怎么办呢?

  绝望。这真是世上最残忍的词语。绝望的背后是什么?徐离菲是了解的,是深入肌理无法剥离的疼痛。而疼痛的背后又是什么呢?她也是了解的,是无法自处不知何去何从的更大的绝望。这是一个闭合的回路,身在其间的人根本没有办法找到解脱的路。

  徐离菲决定离开是在一个星期以后。谁也不敢让她离开。

  除了小赵护士,褚秘书还另安排了三个黑衣青年时时守在她门口。在被严密看护了两天后,徐离菲开始拒绝吃药。这很管用,当天下午褚秘书就出现在了她面前。

  老人家几十年沉积下来的智慧,在劝说她这件事上总显得捉禁见肘,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叹气道:“你对你的病情可能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你的免疫系统……”

  她撑腮看着窗外,打断褚秘书的话:“是和聂非非一样的病,免疫系统上的缺陷,要活下去只能使用大量抗生素……我其实没有多长时间好活了,不是吗?”她没有转头,继续道:“从生理上来说,聂亦他的确算是完美地复制了我。”她的话音里带着一点梦呓版的飘忽:“所以这结局我没的选,聂非非是怎样死的,我也会怎样死掉。”

  褚秘书一时无法开口,好一会儿,才道:“你留下来,也许Yee能治好你,要是你离开,就真的……”

  她面色淡淡,依然看着窗外:“三年前他没有办法治好聂非非,三年后他也不可能治好我。”视线似乎要穿过窗外那片被秋霜染得半红的庭院树,微微抬了抬下巴:“那对面是不是有座玻璃无菌房?你所说的治疗,大概就是把我关在那间小房子里,通过细菌隔离让我活得更长久一点吧?但那样活着……”她轻飘飘地比喻:“同福尔马林药水罐里的标本有什么区别呢?”

  褚秘书没有回答她。察觉到房中的寂静,她终于转过头来正眼看着老人。老人的神情里含着愧疚。她眉心动了动,突然道:“我们聊聊天吧,褚秘书。”不等褚秘书回答,撑腮自顾自道:“您大概会好奇这一星期我都想了些什么,为什么想要离开。”她看着虚空:“最近我看了一些科幻电影,看到大家一直在反思如果克隆人被制造出来,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人类是社会又会变成什么样,我不了解那些宏大的命题。世界、人类社会,这些名词都离我太远了,我能感受到的只是一些微小的东西。”她偏着头,声音里蓦然透出一抹荒凉感:“比如我这个个体的悲哀。”她停下来好一会儿,褚秘书没有打断她。

  她失神了片刻,继续道:“我明白聂亦创造我是因为痛苦和绝望,他希望我是聂非非,可这是一个悖论,他的内心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接受我是聂非非,你们也是。”她闭眼道:“我来到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为了继续聂非非的人生,但若我说我要聂非非的父母朋友,要她的丈夫和女儿,我要接受所有曾经属于她的一切,好精确地履行我的使命,继续她的人生,你们怕是没有任何人会接受吧?”她突然笑了笑:“但也不能怪你们,人人都在痛苦,人人都有因由,想通这一切后,突然发现这所有的一切,以及同着所有的一切相联系的所有人,让我想恨恨不了,想爱又没资格。”

  褚秘书看着她道:“如果让你一直以为自己是徐离菲,你是不是会更开心一点?”

  她低头似沉思,五秒钟后才道:“也许。”却又冷淡笑了一下:“但这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她转头向褚秘书:“请您转告聂亦一声吧,他让我成为一个个体,以这样特别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体验到人生百味……”她的声音里像是含着许多情绪又像是没有任何情绪:“我的人生充满了怀疑、孤独、恐惧和痛苦,愉悦只是一点点,这一切我都没得选。”她停了停:“他应该了解孤独和绝望是怎么回事,那也正是我此刻的感受,泡在药水罐里的生命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想要的,请给予我自由度过所剩人生的权利。”她叹了口气:“您这样转告他,我想他应该会懂。”

  第二天起床时徐离菲发现守在门口的黑衣青年们已经撤掉,小赵护士欲言又止地陪同她用完早饭,褚秘书准时出现,带来了她可以离开的消息,同时递给她一包药物和一张卡。徐离菲道谢收下,褚秘书面现忧色。小赵护士默然递给她一个小笔记本,她翻开看,发现是用原子笔端端正正专为她写下的药物用法和食品禁忌。同小赵护士相伴近月余,其实彼此并没有什么相关,临走时小赵护士竟能对自己有这份心意,这单纯朴实的情感令徐离菲略微动容。但终归是要离开。门口早有司机候在那里,临上车时她同送行的两人道别:“就不说再见了吧。”至于为什么不说再见,大家心里都明白。小赵护士眼眶泛红,他抱了下小赵护士,转身进了车门,没有再说多余的话。

  司机将徐离菲送到市里最大的影院,她有一张今天下午两点某场青春爱情电影首映式的邀请函,电影的女主演是傅声声,听说下午会出席首映式宣传。

  她并不是专程来看傅声声,只是想到阮奕岑可能会出现,因此请褚秘书帮她拿到这张邀请函。

  在她为自己的身世痛苦纠结的这些天,徐离菲有时候会觉得是不是整个世界都停滞了,唯独她的痛苦是活生生的。其实世界并没有停滞,这些天外面的世界里发生了很多事,同她或许还有关系的一件,是一个星期前阮奕岑和傅声声结了婚。传说婚礼盛大,嘉宾众多,媒体给这场婚礼冠名为世纪童话。婚后阮傅二人虽然因工作原因没有外出度蜜月,但感情却实实在在进入了蜜月期,据说有傅声声出现的地方必然能见到阮奕岑,两人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徐离菲四前天刚得知这件事,因自阮奕岑和傅声声订婚伊始,她便知道这两人早晚会结婚,所以也无所谓心情如何,只是这一阵时常袭来的荒凉感再次攀上心头。她这短暂得尚且不如那些稚嫩孩童的一生中,唯一爱过那么一个人,最后的结果却是鲽离鹣背,无法不令人感到哀伤。

  但想必哀伤也不过是她一个人。因她的人生短暂,而这短暂人生里大多时间都是同阮奕岑一起度过,若要回忆过去,便无法不回忆他。回忆是困人的枷锁,因此她感到哀伤。但她在阮奕岑的人生里,可能根本算不上什么。世人爱将人生路上遇到的过客比作风景。可就算她是阮奕岑的风景,想必也不是什么重要的风景,阮奕岑又怎么会因她而感到哀伤?

  爱情真是奇妙,你有时候经会因爱上一个人而想要伤害这个人。她想这可能是她和聂非非最大的不同,聂非非从未想过伤害聂亦、让聂亦痛,但当她回想起阮奕岑,发现自己让对他怀抱爱意时,她生自己的气,却更想要伤害阮奕岑,让他痛。

  但这所有的一切,好的坏的,欢欣的痛苦的,在她即将结束的生命面前,又有什么意义呢?

  喧闹声响起,为首映式特意准备的红毯前传来小女孩们夸张的尖叫。徐离菲站在数十米开外的阶梯角落,闻声向红毯看去。电影主创人员陆续登场,都是常在大荧幕小荧幕上见到的熟面孔。个子娇小的傅声声挽着男主演的手臂踏上红毯时,徐离菲发现了站在人群外同一个中年男子交谈的阮奕岑。她想,他果然来了。

  那其实是相当远的距离,但徐离菲仍然看清了阮奕岑的面部表情。那张脸从来都是精致的,嘴唇却在谈话间隙不自觉地微微抿起,那是他不耐烦时常有的动作,大概同中年男子的交谈话题并不令他太感兴趣。

  关于阮奕岑的这些小动作,以及每一个小动作所蕴藏的含义,她竟依然记得。徐离菲想,要么是她的记性太好,要么是他们分手的时间还不够长。四个月,的确是不够长。

  青年像是有所感,突然抬头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徐离菲压了压棒球帽的帽檐,垂头时笑了一下,然后转身离开了那个角落。转身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迟疑,像是预演了千遍百遍。

  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那几乎是当初她第一眼看到他时他的表情。那是暮春的长明岛,那天有血一般的落日,他出现在她的小照相馆里,表情茫然地看着她,喃喃地叫她非非。她四个月前就明白了当初他那声非非叫的并不是她,可如今回忆起来,她依然觉得那个时候他是很可爱的。这就够了。

  若她还有更多的人生,或许终有一天,她能够将这段感情放下,就如同他一样。她或许会再回到长明岛,然后重新爱上个什么人,为了同那个人的将来用心筹划打算。她可能还会找到当初的那种天真,去考虑住的房子是否足够宽绰,需不需要拆掉重建,以迎接未来家里可能会有的更多的新成员。

  只是,他没有更多的人生了。

  她爱过一个人,这段爱情结局凄凉。她经历过一段人生,这段人生也注定会结局凄凉。这世上没有她的亲人也没有她的爱人。

  这样也好,她想,这样才可以对人世没有留恋也没有执念,离开的时候,才不会像聂非非那样疼痛遗憾。

  阮奕岑确定自己看到的那个人是徐离菲。

  纵使棒球帽压下的帽檐将她的脸遮住大半,可除了她以外,还有谁能将刺绣夹克破洞牛仔穿得那样韵味十足?是,聂非非也能将那一身穿得好看,可他从没见过聂非非穿破洞牛仔裤,而聂非非戴棒球帽时,似乎也不会像她那样戴得规规矩矩。那种规矩其实才更符合他的审美。大概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她亦抬头看过来,因弧度微小,他只看到她的鼻梁嘴唇,她用的是冷色的唇膏。他看到她很快速地低了头,修长手指再次压了压帽檐,他注意到她右手上没有戴他们在一起时她常戴的那串小紫檀。他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她立刻便转身离开了,转身的动作没有任何留恋。

  那天下午阮奕岑一直有点心不在焉。他隐约知道自己是因什么而心不在焉,但他并不想深究。

  徐离菲去了西部,下飞机后用褚秘书给的钱租了辆越野车,储备了一些食物,还买了些衣物。那些衣物一个小箱子就装满,只是几件冬衣。其他季节的衣物,她想她可能也用不上了。将所有东西全部放进后备箱,才发现不大的车厢里还剩下大半空间空空荡荡,这就是她一生的家当。

  褚秘书在她刚下榻进一家小旅馆时打来电话。他能这样快速地掌握她的行踪并不令她感到意外,她知道自她离开S城,就一直有人跟着她。虽然不知道那是聂亦的意思还是褚秘书的意思,但这是善意的跟随,她觉得没有太大必要去认真理会。

  电话中褚秘书语声担忧,饱含了对她选择待在一个海拔三千七百米的高原城市的不赞同:“十一月去那个地方,许多普通人尚且受不了,你的身体一个小感冒可能就会有生命危险,你这样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褚秘书稍有这么严厉的时候,那其实是关怀的意思。但这是她想来的地方,她只有这么一个地方想要再来看看,哪怕只在这儿待一天。就像聂非非死前一定要回到大海,将死之人心中的某些执念,健康的人可能永远不能明白。她沉默了两秒钟,回褚秘书:“我的身体,或早或晚而已,看天意吧。”

  天意待她不算薄。

  她在那儿待了两个月,去了三十去座寺院。

  高远的天空大多时候都是深邃纯净的蓝,白云似从地底生起,同雪原相依相伴,而远处的雪山威严如神。听闻是传经筒不休的嗡鸣,所见是佛前长明的灯盏和流淌的青烟。这里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尘世。这里似乎并不是尘世。这里他们不问你的来出你的去处,你自己也不思考你的来出你的去处,所有的一切都原始而质朴,爱和恨、生命的福祉和灾难都可以向神灵祈愿。

  初雪那天她走进了一座藏在山里的小寺院。

  她注意到寺院里供奉的那幅绿度母的精美唐卡。菩萨坐在莲花月轮上,面含慈悲,低垂双眼。她问向香案前添灯的小喇嘛,唐卡上的这位菩萨管什么?小喇嘛一板一眼:“管众生痛苦烦恼。”

  她觉得小喇嘛的模样有趣,问他:“众生痛苦烦恼,你知道什么是痛苦烦恼?众生又为什么会痛苦烦恼?”

  小喇嘛看了她一眼,依旧一板一眼:“参不透是痛苦烦恼,也是参不透才痛苦烦恼。”

  这是教科书一样的标准答案,她笑道:“为什么参不透?”

  小喇嘛用手指自己的心脏,表情认真:“心想得太多,想得明白的却少,得不到引导,又找不到归处,所以参不透,所以烦恼。”小喇嘛说完后继续平静地添灯。

  她将那句话在心中重复了三遍,站在那儿出神。

  添完灯,小喇嘛看了眼庙门外夹杂着雨点的霜雪,偏着头问她:“香客要用杯热茶吗?”

  徐离菲的病情在十二月下旬急转直下,褚秘书指派着暗中跟随她的人在这时候起了作用,确保她在发病到需要抢救时身在这片高原最好的医院。

  次日褚秘书亲自赶来为她办理转院,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不久的徐离菲平静地制止了他,只道如果可以,能都请聂亦来这里一趟,她有东西需要转交给他。

  当晚聂亦便出现在了她的病房中。

  徐离菲醒来时才发现聂亦。除了调暗的床头灯以外,单人病房里没有其他光源。

  聂亦坐在病床对面的单人沙发里,她其实只能看清他轮廓,但在褚秘书的看护下,这个时间还能出现她病房里的人,除了聂亦也不做他想了。

  她第一次见聂亦是在病房,那时他赶来为她办理转院,同他最后这一场会面也将发生在病房,她心里模糊想着这也算是一种呼应。

  这必然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这世上大概没有人能明确测算出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但当死亡临近时,人们总是会有知觉的。

  她伸手将床灯调亮,但最大的亮度也不过刚够看清聂亦的侧面。他双腿交叠,右手撑着额头看向窗外,表情冷淡,仿佛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意兴阑珊。徐离菲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他那一张英俊脸庞虽然也鲜有表情,但至少提起聂非非时他声音温柔,表情悲哀。会悲哀也是一种生机。她有点怀念那时候的聂亦。

  为什么要见聂亦,她想她是要把聂非非的东西留给他,大概还想和他说一句:“我已经不再恨你。”大概聂亦是不在意她是不是恨着他的,在聂非非眼里他是天下最善良的人,但他早同她说过,从决定复制她的那一刻开始,许多东西他就已经丢弃了:理性、明智、善良、正直,这些美好的东西他已经全部丢弃了。

  但她是想要告诉他那句话的,也许对聂亦来说她的原谅无可无不可的,但对她自己来说,那是有些重要的。

  她用力半坐起来,自己拿了靠垫靠在身后。听到她的动静时,聂亦转过头来。“需要帮忙吗?”他客气地问。

  她摇了摇头:“不用。”开口时才感觉到自己嗓音的沙哑。

  聂亦示意她床边有倒好水的保温杯,她捧着被子小心地泯水润喉。“十一月初雪的时候,”她说,“我无意间逛进一座寺院,遇到了一个小喇嘛。我们一起喝了茶。小喇嘛告诉我人因参不透才会痛苦烦恼。我想我也是参不透。小喇嘛说,我之所以参不透,是因为我什么都不相信。”

  聂亦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微微抬头看她。她嘴角抿出一个笑容:“那时候我觉得,这多荒谬,想要解脱于人世的烦恼痛苦,难道只需要相信这两个字吗?可后来,我想通了。的确就是那两个字罢了。小喇嘛说他相信他的佛,世间的所有悲苦佛都经历过,时间的所有道理和逻辑都在佛的智慧中,因此于他而言,世间并无新事,也没有什么不能解脱的痛苦。我固然觉得也许只是因他经历得太少,但也不得不承认,那套理论是行得通的。只要你相信了,许多事情便不用去烦恼了,面对它们时自然有可以参照的办法。”

  她沉默了一下:“怀疑是好的,因为它是思辨的,但思辨带来的飘摇心也是烦恼的根源,不是吗?”像是自言自语:“人总是需要坚信点什么,或者说信仰点什么。”

  徐离菲其实有些惊讶,这些话她竟能说得如此流畅,在她一遍又一遍思考的过程中,大多时候它们是混沌的,就像她记忆中曾经玩儿过的万花筒,千变万化,无形无状。但此时它们自然地从她口中流淌而出,那小喇嘛的话来说,说不定是一种冥冥中的指引。

  她看着聂亦,面对他时第一次发自心底地叹息:“你那样聪明,一定比我更早懂得,你也是因为根本就不相信。”她停了停:“你其实既不相信你可以带回聂非非,又不相信你再不能带回她。若是坚信了能够带回她,那就该做更多的实验,无暇顾及任何痛苦。若是坚信了不能再带回她,那便是该回头看看这荒芜生命的时刻了,如何去面对又该去做些什么,你现在这样……”她偏头:“只是被动地在绝望中等待而已吧,这又有什么意义呢?难不成你还天真地渴望着奇迹发生,向往着有一天她能够自己回来?”

  她记得康素萝所说的那些话,这在她看来她已经挑选了最温和的言辞,她不知道聂亦的内心是否有所触动,他的表情实在太过平淡,没有丝毫波动,他安静地坐在那个沙发里,连坐姿都没有改变。在他结束那些沉重言辞的三秒后,他可称平和地回复她:“我想我们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的必要。”连回复的节奏都把控得刚刚好。

  她并不期待这些话能够立刻打动他,因此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说,我不再恨你了,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我的答案。你呢,聂亦?你什么时候才会接受你的答案,开始新的生活?”

  依然是节奏刚好的回复:“对我来说这是一道无解的命题,因此不会有答案,就算我是在天真地渴望着奇迹发生……”那话音有一点冷酷的百无聊赖:“这也和其他任何人无关。”

  徐离菲心底一窒,两秒钟道:“如果这是你的选择……”她没有将这个句子说完整,看了会儿压在手边的被子,轻描淡写地过渡了话题:“无论如何,这场谈话还是有意义的。”她停了一会儿,嘴角抿出一个笑:“我其实并不相信至死不渝的爱情,我爱过一个人,到头来我却只想让他痛。可你和聂非非,你们只是不可思议。”她抬头看他:“这样吧,你也不必再来了。”看他疑惑地皱眉,她轻声补充:“要是眼睁睁看着我在你面前离开人世,与你而言,不啻于亲眼看着聂非非从你面前再一次消失掉吧?”她闭了闭眼睛:“我想着太残忍,所以你最好不要再出现了。”

  不大的空间里全然寂静,似乎能听到光尘飞舞的声音。

  徐离菲睁开眼,看到聂亦愣在那里,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含着震惊,几乎有些失态了。这可不多见。她笑了笑:“这是不是我最像她的时刻?”她甚至眨了眨眼:“头一次全心全意为你考虑的我,是不是特别像聂非非?我这一生唯一像她的时刻,是不是就是现在?”她知道这些问题每一个都非常残忍,她并不是想刺激他,她只是想让他接受他已知的那个事实,她可以像聂非非,但是不是;谁都可以像她,但谁都不是。

  她说:“我想聂非非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感受到不能解脱的痛苦。”她看着他:“因为在这个世上,她有绝对相信的东西。她信仰着你,你是她生命的基石,你是她即便离开这个世界也会在另一个世界彼端等待的人,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像她那样了。”

  聂亦的表情在那一瞬间破碎,就像一个特别冷酷而精美的水晶装饰品,蓦然摔落在花岗石质地的坚硬地板上。他撑着头的手指捂上了双眼。

  徐离菲听到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偏头时看到了窗外的大雪。鹅毛般的大雪在静夜里飞舞,看上去纯洁又美好。聂亦的身影在昏暗灯光下映照在玻璃窗上。她看着那个影子,想这真是一个悲怆的影子,像一首特别伤感的民谣,又像是一首特别哀婉的情诗。

  “我不会再来,”他低声道:“至少有一点你说得很正确,我没有办法看着她在我面前离开。”

  徐离菲看着他,想:这是强大的聂亦,这也是脆弱的聂亦;这是勇敢的聂亦,这也是怯懦的聂亦;这是世间最聪明的聂亦,这也是世间最愚笨的聂亦。聂非非,是你将聂亦变成了这样,若人生而有灵,在天上看着这一切发生的你,是不是整天整天都在哭泣?

  这沉重孤寂的高原雪夜里,徐离菲感到了一点艳丽哀婉的心伤。

  六天后徐离菲在医院里去世,临走时托褚秘书将一支录音笔转交给聂亦,遗言含糊不清,只说那是她唯一可以留下来的东西,请他好好保存。

  褚秘书按照她的遗愿,将她葬在了长明岛的公墓,那墓园坐落在岛上一个尤其偏僻的地方,地址却像是个号数特别吉祥的公寓楼:寿仁路8号;她的墓地号数也很吉利:68号墓。

  聂亦并没有参加,只是在葬礼结束时从褚秘书手里接收了那只录音笔。他将它放进了一只乌木盒子,搁在清湖半山庭园里她曾经住过的房间保存,没有尝试打开它。

  阮奕岑找上褚秘书,这事让褚秘书略感惊讶。那是徐离菲葬礼的一个月后,他们在聂氏楼下大厅碰到。青年礼貌客气,询问是否能占用他三分钟,褚秘书音乐察觉这邀约是与谁相关,迟疑了一秒后答应了。

  他们在楼下咖啡座落座,青年切入正题的方式和步调都不紧不慢地优雅,正像是个经验十足的老道商人,令人一时半刻无法推断他的意图。

  但毕竟三分钟是很快的,在两人相谈甚欢的交谈末尾,青年状似不经意地问出:“徐离菲她最近是还住在聂亦家吗?有些事找她,但一直联系不上。”

  褚秘书一下子住了口。

  青年脸上甚至带着一点笑,褚秘书深知青年并不是一个温和的人,可此时他的口吻却温和适宜:“怎么了褚秘,茶不合口味?”这也像是个老道商人。褚秘书想起半年前对阮奕岑的调查,说他商科念得一塌糊涂,心想他这不是挺好的吗?

  因徐离菲走前的几天,一直是他陪在那女孩子身边,因此她许多私人事宜都是拜托给他的。她同他提起过她的墓园、她的遗物,但她没有提及是否应该将她的死讯通知阮奕岑,她甚至没有提起过阮奕岑。正因褚秘书直到两人关系尴尬,因而感觉难办,良久,才和气地笑笑,模棱两可道:“一个月前她离开了,现在没在聂家。”这是实话。

  青年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没有问他是否知道她的地址,像是确定他必然知晓般直接道:“的确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想和她谈一谈。”话尾落地时白皙的脸颊还隐隐有些泛红,仿佛说了一句多么不好意思的话。

  褚秘书不清楚阮奕岑想和徐离菲谈什么,也猜不出,他只是感到这状况的棘手。沉默了两秒后,他道:“我也不太清楚她现在的地址。”

  青年的脸色微变,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艰涩地道:“我知道她可能并不是那么愿意见我,我们之间有一些很严重的误会,这次会面对我很重要,所以请……”

  褚秘书隐约觉得自己知道了阮奕岑要找徐离菲做什么,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目光令阮奕岑疑惑。“有什么问题吗?”他问。

  摇头时褚秘书看到聂亦走进了咖啡座,察觉到褚秘书的视线,阮奕岑顺势看去,口吻突然就冷淡下来:“如果给我菲菲的新地址需要得到相应的首肯,那我会亲自去问他。”

  咖啡座并不大,聂亦离他们原本就不远,应该是听到了那句话,拿着苏打水很自然地朝他们走了过去,也不知是在同谁确认:“是要徐离菲的新地址?”

  褚秘书艰难地点了下头。

  聂亦随手拿过餐桌上的纸巾,附身写了个地址递给阮奕岑。

  褚秘书看清那地址写的是:长明岛寿仁路8号#68。

  褚秘书的眼皮跳了一下。

  阮奕岑似乎并没有从这地址看出什么异样来,将餐巾纸叠起来装好后犹豫了下,问聂亦:“他现在的手机号你知道吗?”

  聂亦自然地回他:“不知道。”

  青年看上去有点失望,勉强笑了笑:“你不想告诉我我也可以理解。”

  聂亦并没有分辨,只是看了看表,然后借口要参加会议带着褚秘书先行离开了。

  次日褚秘书接到阮奕岑的电话,青年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不解:“这是一个恶作剧还是聂亦给错了地址?寿仁路8号?我刚刚去了那里,那是一片公墓。”

  褚秘书沉么良久,道:“地址是没错的。”

  电话里阮奕岑的声音似乎更加不解:“你说没错是……”

  褚秘书顿了一下:“徐离菲她就葬在那里。”

  有三十秒,褚秘书没有听到听筒里传来任何声音。

  他不确定地探问:“阮先生您还在听吗?”话筒里突然砰的一声响,像是发生了什么极猛烈的撞击,他心里咯噔一下,加紧探问:“阮先生?阮先生?您没事吧?”依然没有人回应他,对方的手机像是从什么高出掉下去,很快陷入了忙音。

  聂亦是两天后从褚秘书那里听说了阮奕岑车祸的消息,据说是车撞到树上,所幸只是头部额角处缝了三针,有些轻微脑震荡,除此外并无大碍。褚秘书一脸愧疚:“我不知道那时候阮先生正开车,贸贸然告知了他徐小姐的事,不然我想他不会出车祸,这件事看来对他打击很大。”

  聂亦正在看他刚才提交给他的一组数据报告,漫不经意到:“那应该是觉得痛了。”

  褚秘书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还沉浸在感叹中:“早知道在咖啡馆时就应该告诉阮先生真相,幸好人没有受太大的伤。”

  聂亦仍在看报道,却道:“那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褚秘书回味了好半晌,才猛然道:“Yee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误导他,让他去那块墓地……”他脸上出现震惊:“我以为你不会太管别人的这些私事。”

  聂亦仍是漫不经心,一边将报告书翻页一边倒:“我没什么好为她做的,她走前说想要阮奕岑痛,这个心愿我至少可以满足她,想要他痛,让他亲眼看到她的墓地就好了。”

  褚秘书看了他好一阵才道:“有些时候她们说的话并不是她们心中真实所想。”

  聂亦低头笑了笑:“哦,这种事我不太明白。”他顺手将报告签字递给褚秘书。

  将笔尖插进笔帽里时,他突然抬头问褚秘书:“你说,非非她有没有想让我痛过?”

  褚秘书看着他:“你从没有辜负过她,她不会那么想你的。”

  他却闭了闭眼:“你忘了……”他靠在沙发里,轻声道:“我辜负过她,我给她寄过离婚协议。”

  褚秘书哑然。

  他安静地问他:“那时候是你给她打的电话,告诉她我打算和她离婚的事。一直没有问你,她在电话里听起来怎么样,有没有哭?”

  褚秘书回想起那通电话,窒了窒,只道:“您知道的,她很坚强。”

  聂亦却摇了摇头:“她不坚强。”

  褚秘书看她将头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回忆:“其实后来有一天晚上,我给她打过电话,她喝醉了,哭得很伤心,问我为什么不要她了,说她觉得很难受,我那时候……”

  他没有再说话。

  褚秘书叹息了一声,走过去将工作台的灯调暗,低声道:“你休息一会儿。”

  待他开门时,突然听到聂亦开口:“把徐离菲留下来那支录音笔给阮奕岑送过去吧,可能你说得对……”他停了停:“即使有恨和埋怨,她大概还是希望能将自己的遗物留给他。”

  褚秘书应了声好,关门时看到聂亦将沙发调向了对窗的方向。

  今晚窗外又一轮圆月。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月圆时该是同亲密的人团聚的时刻。

  但对某些人来说,在这圆月之下,不要说人长久、共婵娟,就算是想要一点同亲密的人天涯共此时的遗憾,都得不到。

  看着窗外的月光和聂亦的背影,褚秘书感到了一点对命运的无可奈何。

  (第三幕戏 END)

《四幕戏·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