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深红道路(6)
她喝完一小瓶白酒。餐馆里最便宜的红星二锅头。额头上冒出细小的汗珠,眼皮微微发红。踢掉球鞋,把双脚放上凳子。抱着膝盖,整个人蹲在上面。这是他们少年时聊天她经常采用的姿势。也许是觉得放松自在,两小无猜的感觉又缓慢地回来了。她再次摸出香烟,抽出一根点上。她激奋地滔滔不绝。抽烟很凶。
她说,我又恋爱了。还是已婚男子,比我大十五岁,是我的上司。这始终是他们喜欢的游戏,外表出色、事业有成、优雅有情趣的中年男子,一般均早婚早育。偶尔邂逅田野里的蝴蝶,愿意与之玩赏逗留,疲惫之后回转家里……我总是在原来跌倒的地方再次跌倒。
因为你幻想找到一个感情角色来代替从未出现过的父亲。但那是不可能的。内河。有一些破损的关系,只能维持最初的残缺轮廓。以什么样的姿势被挖走,就以什么样的姿势始终需索。没有任何复原和试图填补。
这个男人什么都不会给你。当他离开的时候,你一样只留下难过崩溃。你必须停止。如果这一切最终带来的只是离弃和伤害,就该拒绝开始。人的欲望和缺陷,该有自控。不是饿了就吃,累了就躺,这一切需要意志来克服。
你不应该把对感情的需索,当成弥补内心空缺的方式。那块空缺是你的黑洞,吸收一切进入的光线。你没有可能得逞,内河。你的身体里有与飞蛾扑火相似的化学元素,需索光和热量。不过是按照本能行事。你只能再次付出代价。
她说,所有的人都以我为耻,都觉得我活该,咎由自取。你走之后,我在医院里无人探望,舅舅舅母来送衣物,只到护士办公室,不与我见面。我犯罪了吗?我让他们觉得被羞辱了吗?那么多人对着我指点评判,仿怫他们是理所应当的道德法庭。我知道你厌恶我做某些事情,但它们对我来说,是我要去往对岸必须渡过的河流。人怎么可能因为怕浸湿自己而不过河。
男人并不是你踩着过河的石头。你同样伤害别人。我去年过年回家,同学对我说,他已经被辞退。他离婚了,两个孩子跟他老婆。他在家里开煤气自杀,被邻居发现送到医院抢救回来。你最终令他走到绝路。你并不如你自己所认定的那般无辜。你总是有理由说服自己。因为事实上,你需说服的也只是自己。你不在乎别人是否难过或尴尬。
他说完这些话,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那年独自来到教师宿舍,想拼尽全力揍那个男子一顿,不管之后结果如何,不管死活。必须要做完这件朝思暮想的事情。她在雨水泥地上满脸鲜血受人践踏的样子,是他自身的耻辱。这是他的仇恨,需要亲自来清洗和了结。但是男子家的门窗紧闭,没有了人烟。时间给予最终审判。而在她的内心,这份创伤无法释然。她对感情接近偏执的渴求和失望,还在像火焰一样燃烧,灼伤自己,并一直企图引燃他人。
他制止她。但她并不想停息,她的话非常多。她继续喝酒,继续说话。已经完全喝醉,手碰翻桌子上的空酒瓶和酒杯,哗啦啦碰撞成一片。整个人几欲倾倒在桌子上。
他令我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多,无地自容,只能背井离乡。对付我的手法,弃若敝屣。只不过是他的欲望和寂寞,顶着爱的名义来寻找我。我恨他。憎恨这一切。深夜失眠,想起往事,历历在目,仍恨得浑身颤抖。我试图去爱。但是爱虚弱无力,总是成为我们最先放弃的牺牲品。最终它给予我的是一顶荆棘王冠,让我明白我对人的感情,并不是我的王国却是我的耻辱……
闭嘴。内河。你给我闭上嘴巴。他在周围人群惊诧的视线中,猛力站起来,再次大声而暴躁地打断了她。
他说,他因为自身绝望,把你当做对抗虚无的工具。你也是如此。你们没有能力理解对方。对彼此的需要不能解决自身的问题,最终只能丢弃了事。对结局无法承担,始终存活在这阴影里。你们都是相同的人。你们并不相爱,你们只是爱着自己。
7
这一天的目的地拉格,是穿出山下森林之后,在泥浆山路旁边搭起来的几座棚子。房间是用粗坯木条拼起来的简易木板棚,铺两张光秃秃的窄小床板,上面扔着一条肮脏潮湿的被单。房顶上裹着塑料布。一对四川夫妇经营着这个简陋的小旅馆,给过往的背夫们落脚。此时是下午三点多。他们已在滂沱大雨中走了六个小时。
换了干净衣服。在柴房里点燃木柴,烧起一堆火。要把湿透的胶鞋、外套、衬衣、背囊全部烤干。否则明天上路的时候,身上的行李将重量倍增。她湿湿的黑发松散下来,垂在胸前,穿一件大大的白色棉恤,俯下身拨火。不自知露出裸露肌肤。没有穿束胸衣。形状美好的胸部,呈现出坦诚无邪的自然,仿佛那并不是被她自己所忽略和过滤的肉体的一部分。而只是她的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