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眠空》文字来自日记、笔记、杂录。有的正式写在电脑上,有的零散记录于旅途所携带的纸页。文字具备即刻的意义,记下的观点或细节,过后回望,已显得不再重要或与己无关。但从记录中回溯,可看到自我构建和行进的一个过程。
    我写下这些随性的文字,并不打算长久保留。选择性整理出一部分之后,其余的也就清空或消除了。这些思想、情绪、感受、知见的痕迹和旧躯体,已属于过去。从中摘录的文字成书之后,进入被阅读的世界,自此流向它自己的道路。彼此也就相忘。
    二〇一二年七月末,《眠空》止稿。窗外花园蝉鸣狂热,查日历原来是立秋。所谓水落石出,是在时间的回旋中仍相遇自己的本性。无力的终究无力,有力的依然递进。这些文图被整理成行李,推入时间的轨道。我因此而感觉到一种新生。我们的确有可能时时刻刻成为一个新的自己,具备无限的生机和活泼。
    《眠空》的记录是一种私人形式,表述零散、跳跃、漫不经心。但我并不顾忌这种任性的方式与大众阅读之间的距离。不同的心路,导致对事物的感受和理解有差异。认知的隔阂也会产生阅读中的障碍或者偏差。我们在各自的疆域生活。像花朵盛开在阴面或者阳面的山谷,盛开在海边或者草丛之中,但都是在自己的本性里盛开。这是人与人之间的一体性。它是平等的,开放的。
    我意识到与这个世间,与诸多读者,与从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之间的一体性。愿意分享我所知所想的一切,即便它微小琐碎,但来自内在的真实与思考。表达和阅读,得以触摸到深处的自己,并相互发生联接和印证。这种印证,有时在我与“我”之间,有时在我与“你”之间。他人文字是一种启发、借鉴、对镜自照。它们也会在有感应有因缘的生命之中,播下漂流的小小种子。这是美好的相遇。
    人的表达有各自的局限。有它在不断被推入过去的即时性。有也许曾经被古人或过去早已反复陈述的困守挣扎。但这并不意味表达的虚妄。表达延续生命个体的存在感,在书写和阅读中传递。表达也承载即刻的明心见性,发出声音,让自己“听到”。也让能够“听到”的人知晓。
    二〇一一年,出版长篇小说《春宴》。《春宴》于我,如同翻过一个山头。翻过不是终结,是为了看到新的路在另一侧展开。《眠空》是某种生发、循环、分解、消释。这些文字对我而言,如同把一枚铁钉敲入岩石,缓慢、坚定、持续、深入;也如同把一封书信投入大海,随手撒落,没有目的。它们是内心的一种觉知和清理。
    那年,在京都,与一位日本的禅宗师父见面,他说,脚步有力而坚定,不断地走下去,就可以走一条长路。一位西藏的师父则说,期待和恐惧应成为我们的戒律。即人应无所期待,也无所恐惧。我喜欢走路。走路时,当下是全部。播下种子,让花开放,让果实结出。而不必追究其结局如何,有何意义。
    勇猛之心,渴望人生加速,强烈地感受和完尽事物,更多的承担和行动。用全力去负荷,或者全然放下。疑问最终需以实践作答。人的所向,是趋近那片远处的大海,跃入其中,消融其中,获得全然的究竟。人们只是走在路上。
    愿你在这本书中有所得。谢谢。
    安妮宝贝
    北京
    二〇一二年七月二十八日

《眠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