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杨頵选择的停车地点其实离聿宅并不远,也在聿家所拥有的山区内,加油、加水很方便,购物也不难,而且十分隐密。
    然后,聿邦婷来了,温静秋也来了,除了姑姑和表哥,聿希人的亲人都到了。
    至于查塔斯家那三个女人,管她们去死,就去在聿宅那边,随便她们爱吵、爱闹,要发射太空梭侵略火星也行,随她们去。
    只是,聿希人已进入昏睡状态,几乎整天都在睡,清醒的时间并不多,连按时吞药都有困难,只能打针、吊点滴,所有人都围在床边陪伴他,聿邦停在哭,温静秋也在哭,聿爷爷频频拭泪,只有关茜愣征地望着聿希人,半滴眼泪也没有。
    不管怎样,她绝不能在聿希人面前哭,就算他已熟睡。
    “不是说,你们还在想办法吗?”她突然出声。“还没找到那个你们说很厉害的家伙吗?”
    聿邦婷和聿爷爷相对一眼,黯然垂首。
    “大哥找到联络人了,可是……”聿邦婷抽噎一下。“联络人说那人今年已经救过一位濒死的患者了,其他的只能等明年……”
    “明年?”关茜不敢置信地覆述。“有没有搞错啊?也许明天就是希人的最后一天了,哪能等到明年?”
    “大哥也想尽办法要说服对方啊,可是联络人根本不肯再接大哥的电话了!”
    “可恶!”关茜猛然起身,大步走到窗前,视若无睹地望出窗外,双拳困扰地握紧。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翌日,聿姑姑和聿希人的表哥聿邦彦也赶到了,一见聿希人那样枯槁虚弱的样子,聿姑姑当下就失声哭了出来,聿邦彦的眼眶也红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说服不了那个人,对不起啊!”聿姑姑大哭。
    聿邦彦张嘴想说什么,旋即又阖上,下颚抽搐,喉头颤动,看得出他有多么困难才忍住不掉泪。
    “希人,醒醒,希人,姑姑和表哥来了!”
    关茜小心翼翼地呼唤着聿希人,但他已经很不容易叫醒了,关茜耐心的一而再地呼唤,好不容易他才勉强睁开眼来,茫然的目光似乎已不认得眼前的人。
    “我是茜茜,认得吗?”
    又重复多次后,聿希人的眼神终于清亮起来,认出她是谁了。
    “茜茜。”
    “希人。”关茜微笑,俯身温柔地在他额上亲了一下,然后转头看向聿姑姑和聿邦彦。“瞧,姑姑和表哥来了。”
    聿希人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勉强笑了一下,目光定在由邦彦身上;关茜当即让开位置,好让聿邦彦近而来听聿希人说话,而聿邦彦必须倾身把耳朵贴近聿希人的嘴,才能够听清楚聿希人微弱的话声。
    只见聿邦彦一边听,一边把视线移向关茜,那眼神是严酷的,但也有宽容。
    “你放心,我会照顾他们的,”听完后,聿邦彦轻柔但坚定的对聿希人许下了承诺。“他们一定会过得很好的,我保证!”
    聿希人安心的笑了,然后,似乎用尽力气地闭上了眼,又昏睡过去了。
    见聿希人虚弱得连跟她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聿姑姑不禁抱着女儿聿邦婷又痛哭了起来。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他才二十七岁,还这么年轻啊!”
    她一哭,其他人也跟着又哭了,连畅頵与石翰也背过身去拭泪水,却有两个人连半滴眼泪也没有掉。
    关茜,她甚至连红一下眼眶也没,只是拧眉若有所思的注视着聿希人的睡颜。
    还有聿邦彦,他的眼眶红红的,但并没有掉泪,反而凝着一双严酷的目光盯在关茜身上。
    他,正在评估她。
    一整日没有人有胃口进食,到了晚上,为了老人家的身体,关茜硬把所有人都赶到客厅去吃三明治,只留下杨頵和石翰看护在聿希人床边。
    “还有人要红茶吗?”
    “我,谢谢。”
    关茜持着玻璃壶为聿邦婷斟满茶杯,转头看,聿爷爷一手三明治、一手茶杯,在发呆。
    “爷爷,你不想让希人为你担心吧?”
    聿爷爷看她一眼,叹气,勉强咬了一口三明治,关茜安慰地拍拍他肩头,再回身要为其他人服务,却见聿邦彦深沉的眼正狠狠地盯在她身上。
    一见到聿姑姑,关茜就可以断定聿邦婷肖似母亲--九成像东方人;而聿邦彦则酷似父亲--九成像西方人,尤其那浓眉挺鼻的深邃五官,十足十的洋鬼子,不像聿希人只有眼睛、鼻子透着洋味儿。
    虽然两个人同样拥有一八五上下的高个子,但一个身形单薄瘦削,一个体格刚劲有力;一个清俊斯文,一个深沉严峻,两个人两种型态,要说好看,聿希人比聿邦彦高雅俊逸,然而很明显的,聿邦彦比聿希人耀眼得多,因为聿希人太温煦、太内敛,不喜欢引人注目,也不容易引人注目,而聿邦彦那种霸者的强悍气势是藏也藏不住的。
    聿邦彦对她有敌意。
    不,说是敌意也不太正确,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应该说,他有极强烈的保护意识,不容许亲人受到任何伤害,而她,对他来讲,仍属于“外人”之列。
    所以,那应该是近乎敌意的戒心。
    “你究竟有何意图?”注意到关茜也在看他,聿邦彦就直接把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
    关茜方始征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聿爷爷就愤怒地骂过来了。
    “邦彦,你在胡说些什么?”
    “外公,向来不近女色的表弟,”聿邦彦丝毫不为外公的愤怒所动。“竟然在短短几个月内就和这位关大夫结婚,甚至有了孩子,您不觉得很有问题吗?”
    “是我!”聿邦婷忙道。“是我请表嫂这么做的!”
    “是我叫邦婷去向小茜要求的。”聿爷爷再把整个责任揽过去。
    “为什么要这么做?”聿邦彦不悦地质问。
    “为什么不能这么做?”聿爷爷沉声反问。“既然希人喜欢她,只要她能够让希人在最后这段日子里快乐,就是要将聿家所有财产全数拱送出去,我也愿意,不行吗?”
    不是不行,只是……聿邦彦瞥着关茜,不说话了;而关茜耸了耸肩后,迳自回到流理台前多做几份三明治--杨頵和石翰还没吃呢!
    “无聊!”她只咕哝了这么两个字。
    聿邦彦双眸猛睁,怒意骤闪而出。“如果你对希人是真心的,为何不哭?”
    关茜淡淡瞟他一眼。“你又为何不哭,如果你是真的关心希人?”人家挥过来一拳,她要不踹回去一脚就太不礼貌了。
    聿邦彦吸气,看似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来。
    “你不能哭,因为你必须照顾其他人。”关茜替他说了。“我也不能哭,因为希人最担心的是我,我不想让他放心不下我,不能安心的走。”
    聿邦彦似乎有点意外,深深凝视她片刻。
    “那么,你愿意放弃他的财产吗?”
    聿邦婷张嘴又想抗议,聿爷爷却拍拍她的手阻止她,他知道,不管其他人如何为关茜辩护,聿邦彦始终会怀疑她是别有企图的女人--毕竟那种人他们聿家看太多了,包括他自己的父亲在内,如果不让他释怀,他永远不会接受关茜是自己人。
    聿邦彦只是想保护聿家。
    “我是个医生,自己养活得了自己。”关茜不以为意地说,再补一句,“还有孩子。”跟他老妈一样,她也是个好战,不,好强分子,请别太看不起她了。
    天下女人何其多,可不只他老妈一个女人拥有不输男人的自尊心。
    聿邦彦鄙夷地上下打量她那稚嫩的外表,轻蔑的停了哼。“你说你是个医生,我很怀疑。更何况,你明明知道外公不会让你自己一个人抚养孩子,而我们聿家也不可能让希人的孩子流落在外不管,说这种话,的确很聪明!”
    傲慢的猪头!
    关茜在心中开骂,慢吞吞做好最后一份三明冶,再慢吞吞地洗干净手,慢吞吞地转过身来,慢吞吞地抬起双臂环胸,神态倨傲地面对聿邦彦。
    “不然你想怎样?杀了我?”
    “别以为我不敢!”为了聿家,任何事他都敢!“不过如果你愿意放弃孩子的监护权,把孩子交给我们的话,聿家不曾亏待你的。”
    眉梢儿一扬,关茜突然笑了。“希腊也有八点档吗?你看太多了!”
    聿邦彦呆了呆。“八点档?什么八点档?”
    翻了翻眼,没再理会他,关茜兀自走到聿爷爷和聿姑姑面前,双手扠腰,一副老师教训叛逆学生的跩样。
    “两位,你们真要等到来不及时才来后悔吗?你们应该很清楚,要说希人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他看不到两位和好的时候,真想让他开开心心的走,你们就不能低低头吗?”
    聿爷爷和聿姑姑在同一瞬间僵住。
    “说真的,自尊实在值不了几毛钱,”关茜慢条斯理地说。“好强的代价可能是一辈子的懊悔,何苦非要顽固到死?真要计较那种事,去跟外人计较吧,对自己至亲的亲人,实在没必要,不是吗?”
    聿爷爷和聿姑姑的脸上同时出现挣扎的表情。
    “希人安心的笑,就不值得你们牺牲一点什么吗?”见他们还在做垂死挣扎,关茜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恼怒。“我真的很怀疑,你们是不是真的爱希人?”
    两人不约而同震了震,终于,他们倔强的硬壳崩溃了,好胜心,融化了。
    聿爷爷和聿姑姑,这对三十年不曾讲过半句话,甚至面对面也装作没看到对方的父女,终于正面望住彼此。
    聿姑姑的嘴唇嗫嚅了半晌,到底还是出声了。
    “对不起,爸爸!”
    轻轻的几个字,刹那间化解了父女俩三十年来的怨怼。
    聿爷爷叹息,伸臂将女儿抱入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紧紧地拥住,默默传达他对女儿的爱。
    血缘紧紧牵系着他们,只要有爱,没有化解不了的怨。
    扬起一抹快慰的笑,关茜悄悄回到聿希人的卧室里,要替换杨頵和石翰,好让他们出来吃东西。
    聿邦彦望着她的背影,眼神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了……清晨七点多,天候格外阴暗,满天乌云沉重得好像随时会掉下来压扁人,空气不热,却闷得可以,风,有气无力的飘拂。
    唰一下拉上窗帘,关茜低头继续做早餐,不想被不重要的事影响她的心情,但隐隐的恐惧,一波波的不安,依然悄悄啃噬着她的心,使她的手若有似无的微微颤抖着,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少奶奶!”
    蓦地,一道惊恐的呼唤传来,关茜心头一阵战栗,旋即拔腿就跑,一头冲入卧室里,只见聿希人瞪大痛苦的眼,好像无法呼吸到空气似的不断鼓动孱弱的胸腔用力吸气,用力得额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却还是吸不到空气。
    更骇人的是,他的嘴里也冒出血来。
    “吗啡!”
    她飞快地吩咐杨頵为聿希人做注射,同时动作迅速地扶起聿希人的上半身,在他身后用枕头叠成靠背,好让他维持半坐半靠的姿势。
    “嘘,嘘,不要害怕,希人,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她一边替他拭去嘴里冒出来的血,一边用催眠般的低柔语声在他耳际呢喃。“来,现在按照我说的话做,放轻松一点,慢慢的深呼吸……慢慢的,慢慢的,深呼吸……对,慢慢的……深呼吸……”
    片刻后,吗啡起作用了,聿希人慢慢平稳下来,然后,又昏睡过去了。
    关茜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徐徐转头看,大家都挤在卧室门口,一双双惊惧的眼畏怯地望着她,胆战心惊地想问什么,却没有人敢问出来。
    他们以为,是聿希人的最后一刻了。
    “他又睡着了。”她有点疲惫地说。
    是吗?是吗?是睡着了,而不是……不是……大家安心地松了口气,恐慌的心从喉头降落到胸口正常的位置,然后发现,他们都在颤抖。
    不过,他们的安心并没有维持太久,一整个上午,还有下午,昏睡中的聿希人不断出现生命濒危的状况,关茜也一再用最冷静的态度帮助他度过危境,没有人看得出来,她也在颤抖。
    直到天色刚落黑,聿希人突然清醒过来,而且好像终于睡饱了似的精神十分振奋,目光有神,说话有力。
    他要求跟每个人分别说话。
    刹那间,众人惨然顿悟,不是聿希人的状况真的好转了,而是他的最后一刻到了!
    从谈话的顺序,可以看出每个人在聿希人心中的重要性。
    第一个是温静秋,不管她有多么爱他,或者爱他多久了,对聿希人而言,她只是表妹的同学,实在没什么重要性;而最后一个,不出众人所料,是关茜,他新婚才两天的妻子。
    关茜进入卧室,与频频拭泪的聿爷爷错身而过,后者并体贴的为他们关上门。
    聿希人拍拍身边的床位。“上来陪我好吗?”虽然骨瘦如柴,依旧看得出他脸上的笑容如同往昔般温煦柔和。
    关茜立刻爬上床,双臂环住他的腰,把脸藏在他怀里,她已经挤不出笑脸了。
    “茜茜。”
    “嗯?”
    “我快死了。”他轻轻说,瘦脊的手上下揉抚着她的背。
    “……”她咬住下唇,无法骗他说那不是事实。
    “你放心,爷爷和姑姑都会疼爱你的,还有邦婷,你们的年纪比较接近,有什么心事,你可以跟她谈谈;至于表哥,虽然他,呃,谨慎了一点,不过时间久了,他一定会了解到你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女孩子,然后,他会竭尽所能地照顾你、保护你,如果你愿意的话,也许……你们可以结婚……”
    “我说过我不结婚的!”她抗议地冲口而出,庆幸自己的声音没有颤抖,也没有流露出哭意,虽然她的脸上早已湿淋淋一片了。
    “但你和我结婚了。”他提醒她。
    “因为你是你,我才和你结婚的。”
    “因为你爱我?”
    “因为我很爱很爱你!”
    他满足的叹息,“我也很爱很爱你。只是……”另一手贴上她的小腹。“很遗憾不能亲眼看到孩子。”
    “如果你想要,我……”她很努力不哭出来。“我会把孩子的照片烧给你。”
    “烧相片给我吗?”他忽又一叹。“茜茜,老实说,我……我很害怕,死,到底是如何?我不知道。死后,到底会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或者,‘我’就这么消失了,没了……”
    搂住她的手臂收紧了,她可以感觉到他的颤抖。
    “我不想消失,爷爷那么疼爱我,我不想让他老人家伤心;姑姑和表哥毫无怨言地替我承担下公司的责任,邦婷也放弃修读博士学位,坚持要陪伴在我和爷爷身边,我还没有机会回报他们,还有你……”
    泪水悄然滑落,他的嗓音开始颤动。
    “我最舍不下的是你,我爱你,真的好爱你,可是老天却只给我们不到一年的时间,怎么够?怎么够?我想再跟你一起去旅行,想再跟你一起去吃海鲜,可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为什么?为什么?”
    他愈加用力抱紧她,哽咽着将脸埋在她如云般的秀发里。
    “茜茜,我真的很害怕,我不想死,不想消失,我想继续存在,继续留在这个世界,和你一起度过幸福的后半辈子,亲眼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甚至抱我们的孙子,我……我真的不想死啊!”
    听他不甘心又痛苦的倾诉,她只能默默垂泪,哭湿了他胸前衣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她该说什么?
    或能做什么?
    曾经,她以为早已学会铁石心肠的自己可以无视任何人的死亡,不在意有多少人丧命在她面前,而她也的确是,多少年来,身为医生的她,看过的死人比验尸官还多,却没有任何一个能让她在心底留下任何伤痕。
    直到如今,这一刻,她的心碎了,因为他即将要死了,而他是她最爱的人,是她孩子的父亲。
    他不想死,她也不想他死呀!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
    “我死了以后,你……会忘了我吗?”
    虚弱无力的两句话,听得她的心直往下沉,急忙坐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回枕头上,定睛一看,赫然发现他犹如回光返照般的奕奕精神已然消失殆尽,双眸垂落,枯槁的容颜一无半丝生气,生命的火花只剩下灰烬。
    心头一痛,她慌忙捂住自己的嘴,以免自己失声哭出来。
    “不……不会。”
    “我……我希望你……忘了我,不然……你会很……痛苦,可……可是我……又怕你真……的……忘……”
    话,没来得及说完,就像他尚未来得及发光、发亮的生命一样,半途就中止了。
    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捧着他毫无意识的脸,她亲着、吻着,那样难舍,那样放不开。
    她知道,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血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