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没剃胡子不许碰新娘子!
    几几乎就要碰上红盖巾的秤杆抖了抖,咻一下缩回去,傅青阳慌忙退后一步,忙不迭的丢下秤杆,惊魂未定的咽了口唾沫,挥去满头冷汗。
    差一点点忘了老娘的嘱咐了!
    要真忘了,后果绝不堪设想,被抽筋剥皮还是最轻微的惩罚,多半会被扒光衣服拖到村子里去遛鸟,小时候还无所谓,可是现在他都长大了
    想到这里,机伶一个暴颤,他转身就跑。
    「我先剃胡子,再揭红巾!」
    大红盖头巾下,楼沁悠讶异的听着慌慌张张的脚步声迅速移向屋角置放水盆架之处,然后是泼水声,还有某人的解释。
    「我娘千交代、万嘱咐,没剃胡子不许碰新娘子。」
    「你……」她忍着笑意。「很听婆婆的话?」
    「我娘很凶的,我会怕嘛!」
    牛高马大的一个大男人,不说他是孝顺,竟那么老实的承认说是因为他娘亲很凶,他会怕怕。
    她的夫婿,真的很憨直、很有趣。
    好一会儿后,终于脚步声又轻快的朝她这方向走来,然后她的盖头巾被掀开,沉重的凤冠也被体贴的取下来了,下意识的,她抬眼便朝新婚夫婿望去,好奇的想见见那张被掩藏在胡子底下的真面目。
    婆婆为何会命令他,成亲前不许剃胡子呢?
    下一刻,她的视线甫一触及那张光滑洁净的脸皮,就不由自主的抽了一口气,明眸瞪圆了、看呆了。
    不可思议,天底下真有如此漂亮的男人吗?
    要说世间真有所谓的「美男子中的美男子」,那么她眼前的男人可说是当之无愧、名副其实,他那张俊美得匪夷所思、难以想象的脸,毫无疑问可以令天下间所有的女人为之神魂颠倒、丧失心智、背叛爹娘、出卖姊妹,甚至会让人怀疑那是不是凡人的脸。
    幸好,那也是一种纯然阳刚性的俊美,否则真会教人以为他是女人。
    也难怪,武林第一美女的楼月兰,在他嘴里竟只是「长得还不错」而已,真要比美,恐怕楼月兰还比他逊色几分呢!
    现在,她能够理解婆婆为何要命令他蓄留胡子了。
    「干嘛瞪着我看?」傅青阳摸着自己的脸,疑惑的问。
    「我想……」硬生生拉回目光,楼沁悠的声音有点见沙哑。「你还是留着胡子比较好吧!」
    免得他出门一趟回来,屁股后面就跟了一大票失魂落魄的孤魂野鬼。
    「那可不行!」傅青阳转身持壶倒酒,两手各端起一杯,再回过身来,递出一杯给她。「我娘说的,成亲后就不许再留胡子了,连胡子碴儿都不许有!」老娘的懿旨,他可不敢不遵。「喏,交杯酒,喝吧!」
    望着手中的交杯酒,楼沁悠不觉撩起一弯苦笑。
    这实在不太对,她期待的是平凡的丈夫、平凡的生活,但她的夫婿,虽然只是个平凡的马贩,却俊美得十分离谱,她可不认为拥有一个如此俊美的夫婿,生活还能够平凡到哪里去。
    可是他们都已经拜堂成亲了,她又能如何?
    无奈的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徐徐饮下交杯酒。算了,既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就没有权利抱怨,只有尽力去适应他了。
    不管他是美男子或怪物,他都已经是她的丈夫了。
    于是她拿出所有的意志力,坚定理智,再毅然决然的将目光拉回到傅青阳脸上,然后努力不让自己的心神飞到九霄云外去。
    真希望能早点习惯他的俊美。
    「妳不饿吗?还不快过来吃!」早已开始据案大嚼的傅青阳也算体贴了,狼吞虎咽之余还不忘招呼新任老婆。
    看他就看饱了,哪里会饿!
    「我……不饿。」
    「我可饿死了!」傅青阳吃得满嘴糊,话说得含含糊糊、口齿不清。「十天来,我赶路赶得快没命了,连啃个馒头都是骑在马上啃的。」
    难怪他会一身邋遢。
    「其实你可以晚两天没关系,小妹她并不……」
    「那可不成!」傅青阳断然否决。「大伯说的,人无信不立,跟人家约定好的事,咱们就非得做到不可,不然就不要跟人家约定;六叔也说过,答应人家的事,就算要我们的命,也万万不可违背……」
    「说得也是。」楼沁悠喃喃道,目光流连在他那线条优美的侧脸轮廓上,不知不觉又开始恍神了。
    「所以啦,既然我承诺说今天一定会送到,拚了这条命我也非得送到不可!」
    「嗯嗯。」
    「虽然是出了一点原先无法预料的意外状况,我才会差点赶不及的……」
    「嗯嗯。」
    「但那仍是要我自己负责……」
    「嗯嗯。」
    「总之,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也难追!」
    「嗯嗯。」
    「……」
    终于听出老婆的回答好像是在敷衍他,傅青阳狐疑的侧过脸,见老婆又盯着他看得目不转睛,挺帅的眉头皱起来。
    「干嘛又瞪着我看?」
    看来,夫婿似乎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容貌有多么吸引人。
    叹着气,楼沁悠再次硬生生的把视线扯到一旁去,她自认并不是一个注重外貌的女人,然而一旦面对夫婿,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很庸俗的,竟也会对好看的男人看到失神。
    话说回来,这也不能完全怪她,她的夫婿也实在俊美得太荒唐了!
    想到这里,她决定要请夫婿帮她个小忙,免得她在人前不小心出了糗,于是轻声呼唤,「官人……」
    噗!
    一口莲子汤全喷射了出来,「妳妳妳……」呛咳着,傅青阳失声怪叫。「妳叫我什么?」听错了,一定是听错了!
    「官人啊!」楼沁悠回道,讶异的发现夫婿的脸色好像有点发青,纳闷他是哪里不对了?「是你说的,不许叫你夫君、相公,也不许叫『哥』的,那我只好叫官人了,有什么不对吗?」
    天大地大的不对!
    一听她连续说了好几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称呼,傅青阳不由跟着连连打了好几个哆嗦,她说几个,他就打几个哆嗦。
    「别,别那样叫我!」他半命令、半央求的说。
    「那……」楼沁悠想了想。「傅郎?」
    噗通!
    傅青阳惊恐的跌坐到地上去,脸都绿了。「妳就没别的可叫了吗?」这女人是哪里不对了,为什么一定要用那种恐怖的名词叫他?
    楼沁悠又想了一下。「老爷?」
    傅青阳呻吟,「我胡子都剃光了,还会老吗?」大手掌在自己的下巴上摸来摸去,怀疑是不是没剃干净?
    老不老,又不是胡子决定的。
    楼沁悠抿唇笑了。「不然要叫什么呢?」
    「名字!」傅青阳狠狠的、重重的道,狠狠的爬起来。「叫我的名字就行了,连名带姓都行,就是别再叫我那种娘儿腔的称呼了!」
    霎时间,楼沁悠的笑容消失了,脸色也变了。
    「绝不!」异常坚决的拒绝。
    正待往凳子放下去的大屁股,因为她那两个惨杂着愤怒与哀伤的沉重字眼,错愕的停了一停,再继续往下落,傅青阳狐疑的目注她。
    「为什么?」
    他一问,楼沁悠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一时有些无措,不知如何解释才好,咬着下唇迟疑片刻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表情恢复正常,抬起明澈的秋水双瞳,坦诚的面对夫婿。
    「因为……」
    毫不隐瞒的,她把那件只曾经对宇文靖仁提起过的悲伤往事,一五一十的告诉夫婿。
    要避免重复爹爹的事,做一对与爹娘不同的夫妻,她就必须做一个与娘不同的妻子,娘不该做却一而再做的事,她绝不做;娘应该做却从不做的事,她就要尽全力去做。
    当年,即使爹开口问,娘也从不对爹解释任何事,因为,娘不相信爹。
    所以,她就得做一个绝不隐瞒丈夫的妻子,毕竟是要相处一辈子的人,最起码要做到信任与坦诚,否则如何联系夫妻之间的感情?
    虽然,他不一定能够了解。
    「……娘总是连名带姓的叫爹爹,其中并没有丁点亲昵的意味,有的只是娘对爹的鄙视与轻蔑,虽然爹爹是娘自个儿选中的丈夫,但娘看不起男人,也不相信男人,即便是她自己的丈夫,我……不想跟娘一样……」
    一如以往,每一提到爹亲的事,她总是抑不住哀伤的心情,一字一句皆是铭刻在心中永远的痛。
    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爹爹那张写满悲伤愁郁的脸。
    而傅青阳,他静静的、专注的倾听着,直至她说完后,眸中却依然盈满困惑之色,尽管她说得好不悲惨,泪水都差点掉下来了,可偏偏他听了半天还是听不懂她为何拒绝直呼他的名字?
    不然人取名字是干嘛的,不就是给人叫的吗?
    管他是鄙视或是轻蔑,是愤怒或是开心,叫人名字就只不过是在让人知道有人在叫他而已,管他那么多干嘛?
    真是,女人就是女人,就爱斤斤计较!
    不过,算了,他是宽宏大量的男人,容忍妻子是丈夫的责任←老娘说的,就随便她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于是,他转回去继续大吃大嚼。「随便妳叫吧,反正早晚总会习惯的!」
    闻言,楼沁悠的眼眶顿时悄悄掩上了一层朦胧的淡雾。
    她看得出,夫婿一点也不了解,甚至很不以为然,但是他听得出她语气中的伤痛,所以他让步了。
    这个男人,或许无法和她交心交意、相知相惜,可是他是个体贴的男人。
    「青哥。」
    亲哥?
    傅青阳的脸颊肉非常严重的扭曲了一下。「嗯?」该死的老爹,干嘛替他取这个名字!
    「能不能请你帮我个忙?」
    「啥忙?」
    「往后,若是我又盯着你看,请青哥马上提醒我一下。」
    「呃?」傅青阳怔了怔,半侧过脸来,疑惑的想了好一下,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女人盯着男人看是很不成体统的,可是……」又困惑的眨了眨眼。「我是妳的夫婿,老婆看夫婿,天经地义,这没什么不合体统吧?」
    楼沁悠叹了一口气。「即使如此,妻子老是盯着夫婿看,这也不太好吧?」
    她盯着他看,他也不会少块肉,哪里不好了?
    傅青阳还是很困惑。「为什么?」
    「这……我……」楼沁悠开始感到有点哭笑不得了。「呃,老是盯着夫婿看,那……那就……就……」
    傅青阳很认真的看着她,耐心的等待答案,她却「救」了老半天「救」不出半个人来──到底是要「救」谁?他只好钻起眉头,自个儿想,大半附后,他猛拍一下大腿,终于想通了。
    「我知道了,老是盯着我看,正事不做,那怎么行!」
    「……」完全的无言。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妳老是盯着我看呢?」
    「……」彻彻底底的无言。
    ※※※
    以往,在整个绿映庄里,楼沁悠敢说自己是第一个起床的人,因为她就爱看晨曦初起的那一刻,那彷佛破茧而出的曙光,是她见过最美的景致。
    然而成亲后第一天,她才明白,她起得还不够早。
    「起来了,女人,天都快亮了,妳还不起来!」
    楼沁悠一惊而醒,及笄后,头一回一大清早被人叫醒,她还真是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新婚夫婿,坐在床边一脸不耐烦的摇着她。
    「青……青哥?」
    「叫『亲哥』也没用,再半个时辰就卯时了,妳想偷懒赖床吗?」。
    卯时?!
    「可是,卯时不到就起床……」她吃惊的睁大了眼。「会不会太早了一点?」
    「早?」傅青阳哼了哼。「我大哥都寅时不到就醒转,我大嫂就得起得比他更早,她可没半句怨言过!」
    寅时?!
    「但……」楼沁悠慌忙掀被要起身,却发现夫婿两眼盯在她胸脯上看得目不转睛,困惑的低头看,惊呼一声又躲回被子里头去,羞赧的烫红了双颊。
    雪嫩嫩、白如瓷玉的一片美好春光,难怪某人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躲什么躲!」抹去口水,傅青阳不以为然的硬扯开被子。「咱们都圆房了,有什么好害臊的?」可恶,看得正上兴头说,真是,女人的身子不给丈夫看,要给谁看?「快,起床了,女人,伺候夫婿梳洗更衣不是妻子的责任吗?」
    就算楼沁悠的个性再是淡然,这时候也自在不起来了。
    在夫婿灼灼的目光下,她赧红着脸儿,光不溜丢的滚下床,顾不得初经人事之后的疼痛,手忙脚乱的捡拾昨儿夜里被夫婿扔到床下的亵衣和中衣,胡乱的穿上身后,这才稍微镇定了一点。
    没事,没事,就如夫婿所说的,他是丈夫、她是妻子,没什么好害臊的。
    自觉已经足够冷静之后,她便正起脸色,转身面对夫婿,准备善尽为人妻的职责,伺候他梳洗更衣。
    谁知下一刻,整张娇靥又火辣辣的热了起来。
    傅青阳竟然一丝不挂,只撑着一支又粗又长的「旗杆」,双手扠腰,不耐烦的杵在那里等着让她伺候他穿衣。
    用力的拉住两条差点拔腿就逃的脚,深吸了好几口气,楼沁悠努力稳定狂飙的心跳,然后装作没注意到夫婿那副修长挺拔的裸体,用最若无其事的态度伺候他穿上一件件衣饰,虽然娇靥还是红通通的,柔荑也有点抖呀抖的。
    「青哥,不知大哥做何营生呢?」为了转移心神,她随口问。
    「种田的。」
    傻眼。
    「青哥,庄稼人原就习惯早起干活,可是一般人家并不啊!」
    「一般人家?」
    为傅青阳穿妥衣饰后,楼沁悠先请他坐下,开始为他细心梳理那一头虽然洗得干干净净的,却杂乱得像一堆野草的乌发,再回答他。
    「楼家向来卯时过后才用早膳的。」
    卯时过后?
    还真懒!
    傅青阳皱了皱眉,旋又松开。「好吧!入境随俗,卯时过后就卯时过后,那待会儿我先到马厩去看看白雾和墨夜,妳记得把我行囊里的脏衣物拿出来洗。」
    「是,我记下了。」
    好不容易终于将傅青阳那头杂乱的头发,打结的拆开,参差不齐的修剪平整,并小心翼翼的梳理平顺后,楼沁悠退后一步,歪着螓首考虑片刻,决定拿条发带绑起来就好,以他的工作性质,梳发髻可能保持不了多久。
    恭送夫婿出门之后,楼沁悠才开始打理自己、整理房间。
    而后,她一手捧着洗衣篮,一手持着烛台,踏着夜色来到厨房后的大井旁,熟练的打井水浣洗。
    这时,闇夜依旧黑不隆咚的,微风仍然寒凉,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纤细的柔荑浸泡着冰冷的井水,砧杆捶打着衣物,她却不觉得辛苦,唇畔始终挂着一抹淡淡的笑。
    楼家的女人向来不做家务事的,除了她。
    打从她接手打理庄务开始,工作之余,她总是努力学习家务,不管是打扫房间或女红中馈,因为她早就下定决心要做个平平凡凡的妻子了。
    楼家的女人向来是由婢女服侍的,除了她。
    她总是坚持要自己打理自己的一切,自己的房间自己整理、自己的衣饰自己补缀、自己浣洗,除了早膳,自己吃的饭菜也自己做。
    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因为娘亲和大姊、二姊都不会,没有人教导她、指点她,但是她总是尽全力去做,不懂的也不耻下问,问厨娘、问丫鬟,务求能够做到她能力所及的最完美。
    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这一天,嫁一个平平凡凡的丈夫,做一个平平凡凡的妻子,成就一对平平凡凡的夫妻,度过平平凡凡的一生,如同爹爹所渴望的。
    如今,她终于有实现心愿的机会了!
    有机会就有期待,于是在完成身为人妻分内该做的工作之后,楼沁悠便噙着浅浅的笑靥,怀着一种近似兴奋的心情,转向马厩而去。
    沿途陆续碰上早起工作的下人们,那些以往与她相处融洽,总是有说有笑的丫鬟奴仆们,如今却都是一脸不自在的匆匆向她行个礼后,就急急忙忙的跑走了,很明显的是在逃避她。
    一直以为会嫁到宇文世家去做大少奶奶的三小姐,竟然「自甘堕落」宁愿嫁给低下的马贩,这点连下人们都不能接受。
    她不在意的微笑,继续前行──她不以为身为马贩的妻子就有什么好羞耻的。
    反正成亲前,她就把打理庄务的工作移交给二姊去头痛了,此后庄里的下人就不归她管了,既然他们不知道要如何与她应对,那么她也不会勉强他们,免得他们为难。
    远远瞧见马厩外,傅青阳背对着她,正在替白雾刷毛,楼沁悠便加快脚步赶过去。
    「青哥,好了吗?」
    「我才刚替自雾遛过腿,还有墨夜呢!」傅青阳头也不回的说。
    「可是,再过一会儿就要进早膳了!」楼沁悠提醒他。
    「妳先去吧!等我替墨夜遛过腿后再去找妳。」
    「那我等你。」
    「不用,才刚成亲,妳可以休息几天,之后我再开始教妳马厩里的工作。」
    马厩里的工作?!
    楼沁悠错愕的怔了一下,继而一想,也是,她是马贩的妻子,自然应该学习有关于马匹的工作。
    所谓的夫唱妇随,应该就是这样吧!
    于是,她开始仔细观察傅青阳的工作,有疑问便开口问,直到傅青阳骑上墨夜离去后,她才转朝前屋行去。
    接下来,该去面对娘亲的愤怒了!
    ※※※
    「可恶,真是太可恶了!」绿映庄的早膳桌上向来都很安静,因为除了楼沁悠之外,其它的楼家女人都不习惯早起,她们总是在早膳前一刻才勉强起身,当她们坐到膳桌前时,眼皮子还垂在地上,三魂七魄至少还有一半掉在梦里爬不回来。
    但这天,破天荒的,一大清早,在楼沁悠尚未出现之前,其它四位楼家女人就全数聚集在膳桌旁了,而且除了楼月霜之外,各个精神振奋……
    更正,是怒火冲天。
    尤其是绿芙蓉,昨晚为了表现诚信,她强装笑脸主持婚礼;为了表现气度,故作大方的与宾客们欢享喜宴;为了表现魄力,豪迈的和人一杯杯的干,最后,为了表现……表现……
    管他为了表现什么,反正她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一觉昏睡到天亮,醒来后,她只想杀人。
    杀她女儿,也杀那个大胡子!
    「三妹嫁都嫁了,」楼月霜的态度最是持平。「您再生气又有何意义呢?」在她来想,既然那是三妹自己的选择,婚礼又已完成,那么就不需要再多事了。
    绿芙蓉柳眉怒挑。「怎么?绿映庄还没轮到妳主事,妳就想管起我来了吗?」
    楼月霜哭笑不得。「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就给我闭嘴,现在……」绿芙蓉咬牙切齿道,横着一双山东母老虎的眼,三扫过三个女儿。「我先要知道,究竟是谁让那小子过来的?我不是一再嘱咐,沁悠有可能会嫁的男人都不要让他们通过的吗?」
    「这……」楼月霜下意识朝楼月兰瞥去。
    楼月兰瑟缩一下,旋又挺起胸膛来为自己辩驳。「是我让红菊去负责这件事儿的,想说那丫头又矮又胖,还满脸大疙瘩,嫁人的标准一定很低,让她去负责这件事不正好,连她都不想嫁的人,三妹应该也不会肯嫁吧?」
    有道理。
    可是有道理有时候也会变成没道理,事实就摆在眼前。
    「但沁悠嫁了!」
    「谁会料到三妹连那种家伙都肯嫁呀!」楼月兰噘着嘴儿,不甘心的咕哝。
    「就是说咩,看那家伙牛高马大又一脸大胡子,活脱脱拦路大盗一个,而且又脏又臭又邋遢,比乞丐更教人恶心,我看连咱们庄里头的丫鬟,恐怕都没有半个人愿意嫁吧?」楼雪悠忿忿道,恨死了那家伙竟敢说她可能一辈子都嫁不出去。「要
    嫁给那种家伙,我才宁愿一辈子不嫁呢!」
    「看吧!连小妹都这么说。不过呢……」楼月兰苦着脸,叹了一口气。「红菊之所以会让那个家伙通过的原因,也不是说她不愿意嫁给那个家伙啦……」
    「不然是什么?」楼雪悠好奇的问。
    楼月兰斜睨向绿芙蓉。「娘不也吩咐过了,凡是江湖人物,全都不能阻挡的不是吗?」因为怕人家起疑。
    那又怎样,那丫头什么人都肯嫁,就是不嫁武林人物,让他们通过也没差吧?
    「那是沁悠的条件啊!」绿芙蓉没好气的说。「更何况那家伙是马贩,又不是江湖人物。」
    「但那家伙骑马。」
    这又关骑不骑马什么事了?
    「所以?」
    「那家伙骑马,红菊以为他是武林人物,就没阻挡他了嘛!」
    绿芙蓉呆了呆,怒吼,「笨蛋,又不是只有江湖人物才骑马的!」
    楼月兰无奈的两手一摊。「可是咱们这儿,一般人家不是骑驴就是骑牛,不兴骑马的呀!」
    「这……」绿芙蓉一时哑口。
    「我说,娘,现在追究这些也没用了吧?」楼雪悠在一旁不耐烦的说。「还是讨论接下来的问题比较重要啦!」
    绿芙蓉的表情僵了片刻,方才不甘心的说:「好吧!讨论就讨论……」
    于是,除了楼月霜只在一旁摇头叹息之外,其它母女三人开始叽叽喳喳,小小声的开起阴谋研讨会议来,妳有意见,她也有意见,目的只有一个──
    如何让楼沁悠再改嫁给宇文靖仁。
    由于伤心与失望,宇文靖仁在婚礼前就悄悄离去了,但在临走之时,他也留下了话,表示他不在乎楼沁悠是否嫁过人,甚至有了孩子,他都会耐心的等候她回心转意的。
    他也认定,当楼沁悠了解到和一个粗鲁不文的庸俗丈夫相处一生,是一件完全无法忍受的事之后,必然会后悔的。
    「……好,就这么决定了!」
    「不过在开始之前,必须先给他们两、三个月时间。」
    又要等?
    「为什么?」绿芙蓉不悦的问。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必须让三妹有时间去亲身体验一下『吃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她才会明白……」楼月兰泠冷一笑。「身为千金小姐的她,其实是过不了苦日子的。」
    「有道理。」
    「此外,我也说过三妹很聪明的,她一定会考虑到我们可能会使手段来迫使他们分开,所以得给她一点时间,好让她松懈戒心,我们才好下手。」
    「说得也是。」
    「哪里是!」楼雪悠不以为然的打岔进来了。「告诉妳们,三姊可比妳们想象中更聪明、更有耐力的。」
    「什么意思?」绿芙蓉问。
    「意思就是,两、三个月时间根本不够,在我来看,两、三个月的时间顶多让三姊承认那种生活真的很辛苦,可是她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认输的,会想说再多一点时间就会习惯了;而且,三姊若真要防备我们,她可不只会防我们两、三个月!」
    「那妳说要多久?」
    楼雪悠想了想。「至少要半年吧!可是这么一来,问题又来了。」
    还有问题?
    绿芙蓉忍耐着再问:「什么问题?」
    「如果他们在这半年里有了孩子呢?」楼雪悠很「好心」的提醒她们。「就算宇文大公子说他不会在意,但总是不太好吧?」
    也不是说她心眼儿坏,恶意要破坏姊姊,只不过她真的对那个可恶的大胡子很恼火,有个低下的马贩姊夫也很丢脸的,最重要的是,这一整个状况真的好好玩喔!所以她要乘机好好玩个过瘾,不然日子过得好无聊咩!
    绿芙蓉与楼月兰互觑一眼,神情诡异──那种事,根本不是问题。
    「这个嘛……」轻轻的,楼月兰垂落双眸。「他们是不可能有孩子的!」
    「为什么?」楼雪悠讶异的问。
    楼月兰没吭声,回答楼雪悠的是绿芙蓉。
    「新婚夜,洞房里的那桌酒菜,我全都给下了药,」她满不在乎的说,「不管是男人或女人,若是没有吃下解药的话……」冷冷一哼。「男人就做不了男人,女人也不可能怀下身孕的。」
    而那解药,如果那个大胡子没有和楼沁悠分开,她是不会给他的;同样的,如果楼沁悠没有嫁给宇文靖仁,她也不会给楼沁悠解药的。
    「那要是他们根本没碰那桌酒菜呢?」楼雪悠脱口道。
    「婢女说那桌酒菜吃得杯盘狼藉,他们不可能没碰过,就算他们真的没碰过,而那桌酒菜是被下人们吃掉了,那么……」绿芙蓉嘴角一勾,冷笑。「打掉一个孩子并不困难,一碗药汤也就够了。」
    「那样……」楼月霜柳眉深深攒了起来,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太狠了吧?」
    「无毒不丈夫,想做大事,就必须学会狠心!」绿芙蓉泠冷道。「更何况是她不听话在先,怪不得我心狠!」
    楼月霜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的叹口气。同绿芙蓉一样,她也有野心,不同的是,她宁愿正大光明的来,以自己的能力来成就自己的野心。
    然而她也很清楚,就算她再怎么反对,向来一意孤行的娘亲也不会听进半个字,因此她只能默默的忍耐下来,任凭娘亲与二妹使手段、耍奸险,到头来她们是否真能够成就多少,实在很值得怀疑。
    「总之,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妳们最好……」
    话语,又突然中断了,四人八只眼不约而同转注于甫出现在膳厅口的楼沁悠;后者一如往常般,安详的向她们道安。
    「娘、大姊、二姊、小妹,早。」
    绿芙蓉朝她后面瞥去。「那家伙呢?」
    那家伙?
    黛眉轻轻一皱,旋又恢复原状。青哥骑墨夜去遛腿了,待会儿就来。」
    「那正好,来来来,」绿芙蓉示意她坐下。「我有事要告诉妳。」
    楼沁悠听命落坐。「什么事,娘?」
    「呃……」绿芙蓉装模作样的咳了咳。「是这样子的,虽说是我要你们留下来的,但毕竟妳的夫婿是个大男人,想来他也不乐意让绿映庄来养他,因此我决定让你们搬到咱们庄后山上那栋小屋里去自个儿过日子,由他来养妳,这么一来,他就不会感到难堪了,妳说对吧?」
    楼沁悠默然,只是若有所思的深深注视着绿芙蓉,看得原本泰然自若的绿芙蓉也开始不安起来了。
    「干嘛这样看我?」
    楼沁悠忽地展眉一笑,「没什么,我是想,娘考虑得真周到。那么,我现在就去整理行李,等青哥遛马回来后,我们就搬过去。」话落,连早膳也不用,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这么爽爽快快的一走,反倒是让绿芙蓉三人全怔住了。
    「难不成……」楼雪悠一脸狐疑。「三姊不知道娘说的是哪栋小屋?」
    「咱们庄后山上也只有那么一栋猎户小屋,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楼月兰没好气的说。
    「那是……」绿芙蓉也很疑惑。「她不知道那栋猎户小屋的状况?」
    「唔……」楼月兰沉吟。「那倒是有可能。」
    楼雪悠噗哧失笑。「那可好玩了,等三姊一看到那栋小屋差不多塌了一半的惨况,恐怕她就会开始后悔了!」
    绿芙蓉也笑了,非常的得意。「很好,我就是要她后悔!」
    然后,楼沁悠才会乖乖的改嫁给她属意的女婿人选,一步步的成就她伟大的野心!
    总有一天,她一定能够完成统领江湖的美梦的!
    ※※※
    绿芙蓉错了。
    楼雪悠也错了。
    不过才一个月前,绿映庄的庄务依然是楼沁悠在打理的,她怎么可能不清楚那栋位于绿映庄产业内的猎户小屋的现况?
    然而她一点也不在意那栋小屋的状况到底如何,相反的,她只庆幸终于能够脱离绿映庄了,虽然只是搬到绿映庄外而已,但起码不用住在绿映庄内,也不归绿芙蓉「管」了,因为她已经是「泼出去的水」了。
    令人担忧的是,就这样被赶到破败的小屋去住,她的新婚夫婿会怎么想呢?
    「这可好,我还真不想留在绿映庄里让女人养!」傅青阳一脸「得救了」的表情。「走,咱们马上搬!」
    「好。」楼沁悠暗暗松了一口气。
    二话不再说,傅青阳立刻拎起楼沁悠早已打包好的衣箱和包袱,连同他自己的行囊,领着妻子大步离开这间楼沁悠住了十八年的屋子,笔直的朝马厩而去。
    要走也得带着他们的马走。
    紧跟在夫婿身后,楼沁悠一路走一路回头,不是难舍,没有激动,只是有几分黯然,因为她隐约有一种预感……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直至临踏出绿映庄后门的前一刻,她止步了,深深凝视庄内最后一眼,而后毅然转身,毫不回顾的离去了。
    她也不想再回来了!
    ※※※
    虽说不在意,可是绿映庄后山那栋猎户小屋,说是破败也实在太含蓄了,它根本就是倒塌了一半的废屋,楼沁悠看了当场傻眼,不知所措。
    这跟下人们报告的也未免差太多了吧!
    然而傅青阳只是随便瞥一眼,说了一句话,就自顾自走开去照顾他的心肝宝贝马去了。
    「还好嘛,随便修缮一下就能住人了!」
    随便修缮一下?
    好,她倒要看看他如何「随便一下」,就让这栋废屋又能住人了!
    不多不少三天后,楼沁悠站在那栋几乎是崭新的猎户小屋前,目瞪口呆,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青哥。」好半天后,她终于能吭出声音来。
    「嗯?」
    「你真的很厉害呢!」
    「那当然,我是男人嘛!」
    见傅青阳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就像被称赞的小孩子似的,楼沁悠不禁失笑,衷心佩服夫婿的能干,也对未来的日子更有信心了。
    一个足以让人倚赖的男人,才是一个家最重要的支柱。
    于是她开了张单子,请夫婿进城里去购买生活所需物品,自己则挽起衣袖来清扫只有一间睡房、一间堂屋、一间厨房的猎户小屋,下定决心要让他们的家成为她心目她中的家──也就是爹爹生前期盼的那种平凡的家。
    她一定会代替爹爹完成心愿的!

《温柔怒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