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天牢(上)
天牢所囚禁的每一个人在迈过那道脱了漆的铜木大栅门之前谁不是赫赫扬扬体面尊贵而对于这些刚刚离开人间富贵场陡然跌落云端沦为阶下囚的人而言明明并不比其他牢狱更阴酷的天牢无异于世上最可怕的地方。
老黄头是天牢的看守他的儿子小黄也是天牢的看守父子两个轮番换班守卫的是天牢中被称为寒字号的一个独立区域。虽然每天要照例巡视日晚两班不能离人但其实他们真正的工作也只是洒扫庭院而已。
因为寒字号牢房里根本没有囚犯一个也没有。
这里是天牢最为特殊的一个部分向来只关押重罪的皇族。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实际上人人都知道皇族是多么高高在上的存在谁敢随意定他们的罪?在老黄头模糊的记忆中只记得十几年前这里曾经关押过一个世上最尊贵的皇子。在那之后寒字号一直就这么空着每天洒扫一次干净而又冷清。
寒字号院外的空地另一边是一条被称为“幽冥道”的长廊长廊的彼端通向岩砖砌就的大片内牢房犯事的官员全部都被囚禁在那里。
比起寒字号的冷清幽冥道算得上热闹时不时就会有哭泣的、呆滞的、狂喊乱叫的、木然的……总之形形色色表情的人被铁链锁着拉过去。
老黄头时常会伸长了脖子观望儿子来接班时他便一句感慨:“都是些大老爷啊……”这句感慨好多年如一日基本都没有变过。
当然也有人从幽冥道的那一头走出来。如果走出来的人依然披枷带锁面容枯稿老黄头就会在心里拜拜念叨一声“孽消孽消早日投胎”如果走出来的人轻松自由旁边还有护送的差役老黄头就会打个揖弯个腰什么话也不说。
在枯燥无味的看守生活中看一看幽冥道上的冷暖人生戏也不失于一个打时间的好方法。
这一天老黄头照常扫净了寒字号的院子锁好门站在外面的空地上袖手躬身朝幽冥道方向呆呆看着时不时还从袖子里的油袋中摸一颗花生米来嚼嚼。
刚嚼到第五颗的时候幽冥道靠外一侧的栅门哗啦啦响起来一听就知道有人在开锁。老黄头知道这代表又有新的人犯被提到此处忙朝旁边的阴影处站了站。
门开了先进来的是两个熟脸孔牢头阿伟和阿牛他们粗粗壮壮地朝两边一站快地躬下了腰。
老黄头哆嗦了一下赶紧又朝墙边贴了贴
因为随后进来的那个人实在不得了居然是这整个天牢的一号老大提刑司安锐安大人。这位大老爷今天没穿官服一身藏青的袍子笑嘻嘻地抬手做出引导的姿势道:“请苏先生这边请。”
被安大老爷称为苏先生的是个儒衫青年相貌瞧着还算清俊就是瘦了些看起来并不象是个大人物的样子。但对于提刑大老爷的恭敬客气这青年好象安之若素只淡淡笑了笑步子仍是迈得不紧不慢。
一行人顺着幽冥道前行显然是要进牢房里去探监。老黄头正皱着花白的眉毛猜测来者的身份那个青年突然停住视线一下子扫了过来吓得老黄头一个趔趄以为对方现了自己在这里窥测。
“那边……好象不太一样……”青年指着老黄头的方向问道。
“那是寒字号房”安锐谨慎地答着“苏先生应该知道就是关押皇族的地方。”
“哦。”青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在他们后面突然有一个人影飘过如同鬼魅般一会儿在前一会在后青年喊了一声什么那人影乖乖地停了下来仔细一看却又是个正常俊秀的少年模样。安大老爷和两个牢头都是一脸好奇又不方便问的样子一行人就这样穿过了长廊消失在另一端的栅门内。
老黄头赶紧溜回自己守备范围内的院门后呼一口气坐下来继续拧眉猜测来者会是何人。这个是他的乐趣被怎么惊吓都不会放弃也从不在乎他所猜测的结果根本没办法去验证对与不对。
这个令老黄头枯燥的一天又有了事做的青年当然就是梅长苏。
由于誉王亲自出面安排安锐哪里敢怠慢。尽管对方只是个无官无职的白衣书生他依然小心地亲自出面陪同并不敢自恃身份有所轻视。
天牢的狱房都是单间灌浆而筑结实异常。与所有的监牢一样这里也只有小小的高窗空气流通不畅飘着一股阴冷霉的味道。梅长苏进入内牢走廊时略停住脚步抬手扶了扶额头好象有些不习惯里面暗淡的光线。飞流走过来挨在他身旁很乖顺的样子。
“苏先生请小心脚下”走到转弯处安锐提醒了一句“谢玉的监房还在下面一层。”
梅长苏扶着飞流的手臂迈下十几级粗石砌成的台阶到了底层朝里走过两三间来到比较靠内的一间牢房外。
安锐一抬手示意属下打开牢门。整个牢室大约有六尺见方幽暗昏黄。只有顶上斜斜小窗户里透进了一缕惨淡的阳光光线中有无数飘浮的灰尘颗粒令人看了之后倍加感觉此处的塞闷与脏污。
“苏先生请自便我在上面等您。”安锐低声说毕带着两个牢头退了出去。梅长苏在门外略站片刻缓步走进牢门。
大概已经听到外面的对话谢玉从墙角堆积的稻草堆里站了起来拖着脚镣挪动了一下眯着眼睛看向来访者。
“谢侯爷别来无恙?”梅长苏冷冷地打了一个招呼。
谢玉看着这个闲淡的年轻人心中况味杂陈。其实自从知道他就是有麒麟才子之名的江左梅郎之后自己明明一直都在努力防他各种各样的手段都试过一举一动也倍加小心。可最终的结局居然仍是被逼至绝境落到了这间湿冷囚室之中。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时运不济才会凑巧被揭出来的倒也罢了如果竟是这位江左梅郎一手炮制出来的那么静夜思之未免有些毛骨悚然心下惊栗想不通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怎么?才半月未见谢侯爷就不认得苏某了?”梅长苏又刺了他一句。
谢玉忍住胸口翻腾的怒气哼了一声道:“当然认得。苏先生刚到京城时不就是以客人的身份住在我家里的吗?”
“没错”梅长苏坦然道“记得当时第一次见谢侯爷您还是丰神如玉姿容潇洒朝廷柱石的威仪简直令人不敢仰视。”
“原来苏先生今天来只是为了落井下台讽刺我几句。这个格调……可不够高啊。”谢玉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我今蒙冤落难是命数不济先生追打至此不觉得是副小人嘴脸吗?”
梅长苏冷嘲道:“原来谢侯爷竟还知道世上有‘小人’二字。你落难不假何曾蒙冤?你我心中都明白卓鼎风所控桩桩件件无一不实你厚颜抵赖不过是为了保命而已。可惜铁证如山黄泉路近你这一番徒劳挣扎何尝能保住自己的命最多不过保全了夏江而已。”
谢玉目光微动唇边浮起了一丝冷笑。
果然不出所料这么快就提到了夏江。如果不是因为夏江这位江左梅郎大约也不会尊屈来到这肮脏之所吧。
在案情如此明了的情况下被囚半个多月仍没有处置的旨意下来谢玉很清楚这都是因为夏江正在确实履行着他的承诺为救他性命想方设法活动游说。而这种行为必然会触怒誉王使这位皇子也展开相应的回击。梅长苏出现在这间囚室之中想来就是为了釜底抽薪从自己这里找到对付夏江的突破点。
所以谢玉做了充分的准备把自己缩入铁壳之中随便怎么触动都坚持咬紧牙根不作反应。
“谢侯爷”梅长苏走近一步微微倾过身子“我知道……你一见到我就忍不住会想自己到底是怎么败在我手下的对不对?而且你直到现在恐怕还是没有能够想出合理的原因来对不对?你根本想不明白自己哪一步做错了哪一步疏漏了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一波接一波地这样展着突然有一天就将你打入深渊从贵极人臣到囚牢待死对不对?”
听着这些冷酷刺心的话语谢玉绷紧了脸两颊因牙根太用力而酸痛不过仍然不一语。
“其实你用不着这么费力地想今天我来就是准备明明白白告诉你的。谢侯爷你之所以会输的原因……”梅长苏的目光象冰棱一样在囚者的脸上刮着慢慢吐出几个字“就是因为你笨。”
谢玉的眉棱猛地一跳。
“我倒不是说你比一般人更笨你只不过是比我笨罢了。”梅长苏悠悠一笑“就是因为我比你聪明所以你会怎么反应怎么动作计划什么谋策什么我都看得破。而反过来我在想什么我会怎么做我到底如何筹谋你却是半点也看不透。这么一来你怎么可能不输怎么可能不败?而且连输了败了之后都琢磨不通自己到底是怎么输的这不是笨……又是什么呢?”
谢玉面色白抑住胸口的起伏鼻息渐粗。
梅长苏在室内踱了几步象是在观赏这简陋的房间一般转着头看了一圈儿最后停在谢玉面前慢慢蹲下来直视着他突地一笑:“你知不知道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比你聪明?”
谢玉转过头去坚持不理会。
“夏江。”梅长苏不以为意仍是淡淡吐出这个名字“夏江比你聪明太多了所以你仍然会重蹈败在我手下的覆辙一直这么输下去。”
梅长苏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谢玉脖子上跳动着的青筋用平板无波却又极具蛊惑力的声调继续道:“我来告诉你聪明人会怎么对付你吧。其实只要想通了那真的很简单。先他到这里来看望你这位落难侯爷告诉你他不会袖手旁观跟你做一个交易。你不吐露他的秘密他为你保命。这个交易当然不是假的。他会非常认真地想方设法让你活着走出这个天牢。你出了天牢不判死罪他的承诺就完成了。他救了你的命你自然不会再供出他的任何罪行。然后你会被判徙刑流放到寒苦之地去。也许你觉得自己熬得过那场苦但实际上你根本没有机会去吃这份苦。因为这个时候你的案子已经结了不会再有人来审问你不会有人认真听你说话你嘴里咬着夏江再多的秘密也没有机会吐露。从京城到流放地这长长一段路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是你的鬼门关。而到了那个时候你的死仅仅只是一个流放犯的死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在意就算事后有人关心有人在意又怎么样你已经死了在根本来不及用你所守的机密威胁任何人的情况下很容易地死掉把所有的一切都干干净净地带到另一个世界。而夏江……他这个聪明人却会好好地活着从此之后再也不用担心什么了这样多好是不是?”
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从谢玉额上滚了下来滴在他脏污得看不出本色的囚衣上晕成黑黑的一团。
“谢侯爷”梅长苏紧逼而来的声音如同从地狱中传来的一般幽冷残酷每一个字都扎在谢玉的心头“你现在最好抬起头来看着我咱们两个人也来好好地谈一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