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始变
寿宴规模虽小但众皇族亲贵依然要按惯例呈送寿礼。这一向是他们较劲的时候大家都花了不少的心思。太子送了一面九折飞针龙绣的大屏风精工巧妙华彩灼然一抬出来便人人羡叹;誉王则不知从哪里搜罗来一块两人来高天然侵蚀穿凿成一个“寿”字的太湖石奇绝瘐美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其他皇子们或送孤本古书或送碧玉观音件件价值万金不一而论。靖王送的是一只神俊猎鹰调教得十分妥贴神气十足地站在梁帝臂上歪着头与皇帝对视惹来一阵欢声大笑。
本来梁帝对所收到的寿礼在表面上都一样地喜爱夸赞可就因为这几声大笑不少人暗暗看出了几分端倪。
因为国丧期不能见音乐宴饮气氛终究不浓虽然宾客们尽力谈笑但梁帝的兴致始终不高依礼接了几轮敬酒后便起驾回后宫去了。
禁苑内皇后也早已安排六宫人等备好了内宴等候。梁帝在外殿已饮了几杯酒歪歪地靠在软枕上接受后妃命妇们的朝贺因觉得腰部酸疼礼毕后便命静妃过来坐在身旁按摩两眼时睁时闭地看着堂下。
虽是皇帝寿日但丧期服饰有制大家既未敢着素也未敢艳妆一眼望去不似往年那般花团锦簇五彩华丽反倒更觉雅致。
宗室外官的命妇行罢礼全都退了出去殿中只余宫妃公主。皇后自然先捧酒敬贺之后便是越贵妃。因太子屡受斥责越贵妃在宫中也低调了许多。今日她只描了描纤长入鬓的柳眉未曾敷粉点朱一张脸苍白清淡带着薄薄的笑容没有了以前的艳丽惊人反而令人更觉怜惜。
梁帝从她白如象牙般的手中接过金杯啜饮了一口凝望了一下她低眉顺目的模样想起方才在外殿太子也是神态畏缩形容削瘦心中登时一软。
他虽然恼怒太子行为不端但对这母子二人毕竟多年恩宠情分犹存。何况现在岁齿日增有时对镜照见鬓边星星华常有垂暮之忧心性上也终究不能再似当年那般狠绝。
“你近来瘦了些可是身子不适?也该传御医来瞧瞧……”梁帝抚着越妃的肩头柔声道“夜秦又贡来了一些螺黛朕晚间就命人送到你哪里去。”
“谢陛下。”越贵妃眼圈儿微红但又不能在这样的日子里落泪忙尽力忍了回去眸中自然是水气蒙蒙波光轻漾。梁帝看了心中愈怜爱握住她手让她坐在自己右边低声陪她说话。
皇后有些气闷不由瞧了正在皇帝侧后方为他捶肩的静妃一眼见她眼帘低垂神情安静好象根本没任何感觉似的心知多半指望不上她来争取梁帝的注意力。正转念思忖间看到旁边几个年纪尚幼的公主忙抬手示意让这些女孩子们围了过去敬酒。
跟外殿的寿宴一样这场内宴也没有持续多久。酒过三巡梁帝便觉得困倦吩咐皇后停宴放例赏之后便起驾回自己寝宫休息去了。
也许是劳累也许是病酒次日梁帝便感觉有些积食懒动传旨停朝一日。御医随即赶来宫中细细诊断后又没什么大病只能开些疏散的方子温疗。梁帝自己也觉得只是懒并无特别不舒服的地方不想动静太大传旨令皇族朝臣们不必入宫问疾自己服了药睡了几个时辰下午起身时果然神清气爽了好些。
虽然身体状况转好但梁帝依然不想处理政事看了几页闲书突然想起越妃母子昨日憔悴心中一动立即唤来高湛叫他安排车驾准备悄悄到东宫去探望一下太子以示恩好。
皇帝说要“悄悄”去那当然不能事先传报高湛便只通知了禁军大统领蒙挚安排防卫皇驾一行没有兴师动众连同蒙挚本人及随从在内不过数十人沿着禁苑与东宫间的高墙甬道快安静地来到东宫门前。
圣驾突然降临东宫门前值守的众人慌成一团七七八八跪了一地。因为梁帝已到了眼前大家忙着行礼谁也不敢这时候起身朝里面跑一时间并无一个人进去禀知太子。
“太子在做什么?”梁帝随口问道。
一个身着六品内史服色的人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回、回禀陛下太子殿下在、在……在里面……”
“废话!不在里面会在哪里?朕问他在里面干什么?!”
“回、回陛下……奴才不、不清楚……”
高湛见他应答得实在不成体统忙岔开道:“陛下让他们去通知太子殿下来接驾吧?”
梁帝“嗯”了一声。高湛随手指了指刚才回话的那名内史小声道:“还不快去!”
那内史叩了头爬起来就朝里面跑因为慌乱下台阶时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衣袍砰地跌了个狗吃屎又忙着要起来快跑看那姿势真可谓是连滚带爬。
梁帝在后面瞧见他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大笑但刚笑了两声心中又陡然起疑。那内史他约摸认得常在太子身边侍奉虽品级不高可也不是未曾见过驾的新人就算今天自己来的意外了些也不至于就吓得慌乱成这样啊……
“叫那人回来!”
高湛赶紧命小太监将那内史追了回来带到梁帝面前跪着等待询问。
“你刚才说……你不清楚太子在里面做什么?”
内史蜷成一团伏在地上不敢抬头颤声道:“奴才的确不……不清楚……”
梁帝目光阴沉地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冷冷地道:“所有人都给朕跪在这里不得通报不得擅动。蒙挚高湛你们随朕进去!”
“是。”
躬身领命后高湛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他虽不知宫中是个什么情形但总觉得没对害怕闹出什么风波来不由悄悄瞟了蒙挚一眼想看看他的意思没想到这位大统领脸上根本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是垂默然随行。他也只好把自己的身子弯得更低小步半跑着跟在越走越快的梁帝身边。
东宫规制虽不比天子宫城但毕竟是储君居所。从正门到太子日常起居的长信殿那还是有一段不短的路程的。梁帝适才怀疑太子此刻在自己宫中行为不妥心中不悦所以才决定暗中进去亲眼看看可他毕竟年事已高没走多久便有些气喘。
高湛是最谙圣意的早已提前做了准备手一挥一直跟在后面的六人步辇便抬了上前。梁帝扶着内侍的手上了步辇端坐行动度顿时比他自己走快了近一倍。这样一路进去沿途当然又遇到不少东宫人等这些人虽不明情况但是蒙挚令他们噤声的手势还是看得懂的纷纷跪伏在路边无一人敢动。
过了明堂壁转永奉阁接下来便是长信殿。梁帝下辇刚踏上全木铺制的殿廊便听到里面传来丝竹乐声登时大怒步子也加快了些。
国丧期全国禁音乐这是礼制。只不过三年孝期长了些到后来民间一般都会有不少人开始悄悄违制只要不公开不过分不经人举报朝廷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太子毕竟身份不与常人相同一来他是储君二来是太皇太后的嫡系子孙国孝家孝背着两层何况现在也不是丧制后期连半年都没过呢东宫便开始演乐实在是悖礼之极。
不过要说太子不知道此时演乐违礼那当然不是只不过他一向享乐惯了耐不得丧期清寂近来又心情郁闷压抑忍不住想要解解闷加之以为关了长信殿的门窗悄悄在里面玩乐东宫辅佐御史言官都不可能会知道未免行为放浪了些。而对于父皇的突然到来由于以前根本没有生过他更加是想也未曾想到。
梁帝在廊下紧闭的殿门前略站了一会儿听到里面刻意压低了一些的乐声脸色十分难看。但此时他还残余了些理智在脑中知道自己要是这样闯了进去太子丧期演乐大不孝的罪名就坐实了对于历来标榜以孝治国的大梁来说这可不是一桩小罪足以压翻太子本已薄弱的所有德名到时不仅一个废字就在眼前只怕东宫相关的人也会跟着挂落一大批。退一步来说即使现在对太子已动废念不再有怜惜之意梁帝还是想要徐缓地做这件事并不想让一个预料外的突事件成为废嫡的缘起。
念及此处梁帝忍了忍心中怒意没有出声黑着一张脸转身正打算悄悄离去里面突然传来了说话的语声。
“殿下……再喝一杯嘛……陛下有恙今日又不会召殿下了醉了也无妨啊……”
娇柔的媚语后是太子的一声冷哼“即使父皇无恙他也不会召我。现在除了誉王父皇眼睛里还有谁?”
“殿下怎么这样说呢您是当朝太子是将来的皇帝陛下眼里当然应该只有您了……”
“算了吧我早就看透了父皇无情多疑总是骂我不修德政……他也不想想要不是他扶了个誉王起来跟我做对我何至于干那些事情……我的德行不好父皇的德行难道就好了?”太子说了这一句又大声惨笑接着便是吞酒掷杯之声。
梁帝面色铁青全身筛糠般颤抖。高湛担心地走近些伸手想要搀他却被猛力推开几乎跌坐于地。梁帝根本看也不看他几步冲下台阶从蒙挚腰间拔出一把长刀转身又冲了回来。高湛吓得脸白膝行几步抱了梁帝的大腿小小声地哭喊着:“陛下三思!陛下三思!”
其实梁帝只是急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刚执刀冲至紧闭的殿门前人又觉得茫然回手挥刃用力一劈在殿门前朱红圆柱中劈出一道深痕随后狠狠掷刀于地大踏步地转身走了。
这一番动静不小殿中的太子已惊觉扑爬出来看时只瞥见梁帝赭黄的衣袍一角消失在外殿门外再回眸看看柱上刀痕顿觉汗出如浆头上嗡嗡作响全身的骨头如同一下子被抽走了一般整个人瘫软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