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0章

  惋逝流年烟花烫
  升平确实有些累了,倚住远亭阑干微微闭目,感受烈烈狂风席卷自己周身所有的温暖,整个人已渐渐冰冻僵硬。
  银光粼粼水道已经逐渐暗去,夕阳落尽万丈余晖,只剩下水面上陆离的一道光芒射出诡异斑斓,直至被水湮灭。
  缺少光暖的照拂,脸颊有些冰冷。升平缓缓睁开双眼,落寞的收拢身上飞卷而起的披帛长裙。不管她是否向往宫外的平静生活,都必须先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不料此时远远有数名内侍窸窸窣窣跑来,分别沿河道两侧逐级排列站立,他们与对岸的人面面相对,随后躬身跪倒双手拍掌,似在发与对岸讯号。
  升平怔忪间,又见远处急速驰来一艘快舟,快舟飞速奔至河面正中,摇曳在这里停住,舟上有名皂衣内侍向河岸两边高举双臂宛若标示,口中一声尖锐呼啸,两岸内侍闻声立即起身呼啸随声。
  升平心头提起一口气,察觉身后有人已悄然覆近,不等她回头,双眼已被身后人的宽厚手掌捂住,耳畔忽有人温热贴附,激起她僵直脊背的阵阵战栗:“朕送阿鸾一样有趣的东西。”
  熟稔的气息拂在她的脸颊,融化先前冰冷,缓缓暖进心头。
  李世民双掌缓缓由升平面颊前落下,将她腰肢扶住,视线豁然开朗的升平发现两岸骤然亮起五色华美的彩灯,流光溢彩,熠熠生辉,正中一条夜间水道起伏着夜色魅影犹如暗色丝带随风荡漾,水道中夹杂无数小小芙蓉灯盏,烛火随水波摇晃,光影浮掠,眼前美景有着说不出的盛世华美,近乎奢靡。
  他贴近她的脸颊,轻声询问:“喜欢吗?”
  升平怔怔,双眼有些温热水意涌出,许久后她才恋恋不舍的颌首:“喜欢。”
  河畔落叶纷纷被风吹散飘坠两岸尽头,间或有两瓣残花拂在升平发间也被李世民小心翼翼摘去,他见她如此不舍,欣然微笑:“后面还有。”
  河面正中那名做为标示的内侍突然间正举双臂在空中清脆击掌,几乎于此同时天空乍响闷闷两声,硕大绚烂的光朵立即绽放两人面前,夜空被燃出诡滟的赤红,为其铺就背景,金朵赤幕锦色华彩惊艳升平的双眼,她昂首,羸弱身影镀上明亮光彩。眩目,夺魄。
  光朵只能短暂停留在半空,来不及抓住已经转瞬即逝,璀璨凋谢惹得升平呼吸□,心中不免浮起一丝伤感,李世民察觉升平失落搂紧双臂,身子卷住她低低安抚:“还有。”
  接下来,一道道琉璃璀璨般的焰火从河道两岸迸发,漫漫连绵至远方不见尾,似两道火龙将此条通往宫外水道照耀个剔透,眩色光彩映照绽放烟火的内侍面颊竟也是喜乐的,想必如此绮丽的盛火他们也不曾见过。
  盛绽,绚美,随即烟火渐渐淡去,继而周边万籁俱静,整个水面恢复一片黑暗,河道消失在视线尽头再寻不到痕迹。
  升平紧张的回望那个暗黑夜色笼罩在自己身边的男子容颜,唯能见他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定定望向自己,含着无限宠溺。
  李世民将升平面颊轻抚,以食指比在自己的唇间,低低嘘声:“还有。”
  忽地一声锐响震响水道两边,略大河间摇荡的芙蓉灯盏由河岸两侧冉冉升起,它们缓缓将夜空点亮成暧昧颜色。灯盏越高,光彩越浓,升平笑容越盛,她仰望满天灯火霞染双颊,恍如掌握夜色的魅人仙子流连不想离开尘世。
  李世民痴痴静望着她,唇边始终停留煦暖微笑。烽火戏诸侯是为了褒姒粲然一笑,他始终不懂。今日方知这般纯净笑意原本比世间万物都还要珍贵,令人铭记于心永生难忘。
  内侍放毕焰火,潜入茫茫夜色悄然退去,只留下盛世光彩笼住的一双人影。
  李世民环住升平身子,低下头去,以额头靠住她的:“朕怕阿鸾就此离开,不知凭借这份事物能不能留你下来。”
  升平抬头望着眼前的人,眼底蕴含太多复杂情愫:“皇上不会不知道,去或留,由不了臣妾。”
  李世民目光坚毅,郑重许诺,“你也知道,朝堂由不来你我,朕只能许诺你日后再不必承礼长孙氏。”
  “得此允诺,臣妾该谢皇上隆恩吗?”升平无奈笑笑。
  李世民蹩眉握紧升平双手:“再信朕一次。朕答应再不违背你的心意。”
  升平望住李世民的双眼,似想直入他的心中。李世民对升平质疑的目光坦承迎视,不曾闪避。
  他低低一声轻唤:“阿鸾。”似恳求,似允诺,似用尽全身力气来许一次帝王诺言。
  升平心底叹息,不曾想最终还是落得这样结果,她不忍便无路可退,良久升平才颌首:“只此一次,臣妾心中存下的信任已经所剩不多了。”
  李世民欣然点头,右手紧紧攥紧升平指尖在炫美的灯火下共举,他郑重的向长明灯盏发誓道:“我李世民对天盟誓,他日若有负杨鸾,必遭天诛地灭。”
  紫粉灯盏犹如春帐暖融,恰似弥散的暧昧合欢香动人心智,摇曳灯光逼退月色,万物皆见证这位新任帝王的千金一诺。
  升平只是笑,再说不出其他犹疑。
  她被风吹拂的鬓间散发迷住双眼,以此为借口,才能流下动容眼泪。
  信吧,若此生不懂信任珍贵,又怎能品尝到失去时的痛恸?
  李世民将升平搂入怀中,小心翼翼问:“如此一来,该相信朕了吧?”
  升平闭上双眼嘴角渐渐上扬,他吻住她灿烂笑意,混合着咸涩泪水竟有甜美滋味。他深情双眼专注眷恋,她恬静笑容从容不疑。
  两人在远亭上沉沦缠绵,仿若想将此刻幸福留住。
  却不知幸福易散这个粗浅的道理。
  立政殿鼓乐长鸣不见帝王匆匆归来,皇后长孙无垢端坐在百子千孙茜丝金缕合欢榻上,脸色如浸冰霜。
  守谨跪在长孙无垢裙裾边小心翼翼禀告:“皇上传旨,两仪殿宴请朝臣一事,请群臣自行欢娱,皇后娘娘若觉得不能自若,可不必参会。今夜,皇上留住昭阳宫,请皇后娘娘自己先行休憩。”
  长孙无垢面无表情的轻轻颌首,绝望地伸手将发间金钗取下。
  守谨见皇后准备卸妆慌忙伫立起身为她持钗:“奴婢为皇后娘娘梳洗卸妆。”
  长孙无垢原本取下的金钗被守谨接过去拿在手中,因宫灯照拂散发出熠熠光彩,垒丝金凤眼珠上的红艳宝石血色浓烈,似泣流血泪。
  守谨准备将凤钗放回锦盒,长孙无垢忽地面容变色抬手将金钗一把夺回,反手将凤钗别回自己的发鬓,守谨见状有些惊吓,当即跪倒在地不住的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不该擅动皇后娘娘凤钗。”
  长孙无垢察觉自己失态,瞬间恢复往日善意笑容道:“没关系,不过是本宫现在不想梳洗卸妆罢了,与你无干。”
  守谨停住动作,俯在地面颤抖着不敢抬首。
  长孙无垢沉吟片刻,冷声询问:“今日彤史女官如何记录?”
  守谨滞言,长孙无垢立即明了,她声音略有提高:“彤史记录皇上夜宿在这里?”
  守谨鸡琢米般点头。
  好一个鸠占鹊巢。明明是元妃霸占圣恩,却又让外人看不出笑话,只逼她一人必须守口如瓶。
  长孙无垢冷笑,“明日一早你去昭阳宫等候皇上,为皇上送去更洗个皇袍绶带,就说本宫为了等皇上一夜未睡。”
  守谨立即明白长孙皇后的意思,当即笑着应诺:“是,奴婢知道了。”
  明晃晃的青锋剑尖正往下滴滴嗒嗒坠下殷红色的血珠儿,有一个青衣女子模糊了面容正瑟瑟抖了身子不住的匍匐求饶,隐隐有呵斥声阵阵响在耳边,却看不清声音究竟来自何处,更看不清那个高高在上的凌厉容颜,只留下一抹杏黄色朝服。升平慌张的抬起头,拼命蹭了蹭自己的眼角,才发觉冰冷若霜的面容渐渐清晰,竟似极了自己。
  哀泣声,训斥声,以及惊慌至极的牙齿咯咯打颤声交扭着袭来,升平拼命想捂住双耳,却也无法阻挡万千声音直入脑髓,她再仔细睁开眼看,那道蜿蜒的血痕已漫过精绣瞿凤嵌坠宝石的双履,浸透的杏黄色百褶敝屣长裙,直淹没到她的胸口颈项,最终掩住所有呼吸。
  升平拼命挣扎,想要从这无边血海中逃脱,偏全身无力似被人捆缚了手脚根本动弹不得,所有深红血液温热的湮没了她的切切呼救,眼睁睁看着有只纤细的手掌将她往深渊里按压。升平的手指狂乱挥舞,直到拼命抓住眼前飘过的一缕浮萍,那缕浮萍成为她最终的依靠强,硬而有力的迅速将她带离了漫天赤红的血渊,她爬至岸边,环顾四周再没有鬼魅噩影浮现,却根本记不得为何会有这么多血,这么多数不清的劫难。
  “阿鸾,醒醒,你是做噩梦了吗?”升平听得耳侧熟悉声音方才绝望的睁眼,一顶华美茜红罗帐,一个枕畔切切情深男子,终于看清了,眼底方才掠过一丝轻松和安慰。
  升平贴在李世民炙热的胸口,似害怕再重新浸回冰冷梦境般忐忑,她双臂缠在他的腰间,脸颊贴附在他的滚热肌肤上,用力搂紧不舍离开:“是,臣妾方才做噩梦了。”
  李世民贪恋升平少有的主动,他收紧双臂也环住她,低声询问:“说来听听?”
  升平靠在李世民的怀中,觉得有着前所未有的安稳,他的男子气息吹拂耳侧带着温暖和平静,诱惑她可以将心底的不安说出来。
  升平深深吸口气:“父皇平定天下后,后宫六宫始终虚设,只宠昭阳宫一人。”
  李世民低下头亲吻升平耳垂,双眼含笑“想必是你父皇对你的母后情衷至深。”
  升平闭上双眼,轻轻摇头,喟然长叹:“也许是吧,臣妾小时所见所闻皆是他们相敬如宾伉俪情深,近乎为天下人所艳羡,直至成年后亲眼目睹母后惩罚宫人时方才知道……他们夫妻恩爱情深不过只是许天下百姓的假象。”
  李世民低哑嗓音诱惑升平继续说下去,俯在耳侧亲吻:“你母后为何惩罚宫人?”
  升平苦笑,似乎又能重新见到那日恐怖颈项:“因父皇在书殿宠幸了尉迟氏,那个尉迟氏身怀有孕被母后察觉。母后一生尊享宠溺怎能经得如此嘲讽,所以……”
  李世民察觉怀中人身子不住的颤抖,将她再度搂紧,轻声安慰:“阿鸾不愿说就不要再说了。”
  升平睁眼双眼,长睫停住,怔怔的望着李世民颈窝后的红帐,“母后用长剑劈开已经身怀六甲的尉迟氏的腹部,逼父皇承认自己对她不忠。当时尉迟氏血流遍地,父皇却至始至终不肯承认尉迟氏的腹中婴孩属于自己。”
  后宫女子一旦失去帝王认可,万千宠溺只不是过眼云烟。能施予亦能收回。若不能守得长久的恩爱,还不不如最初不曾蒙得眷顾。
  可惜尉迟氏始终不懂得这个道理。
  李世民宽厚手掌拍抚升平僵直的脊背,安抚道:“如此看来,你父皇更重与你母后的情意,怕伤了她才不肯说出实情。”
  “也许是吧,只是母后此后再不愿相信父皇,宁愿以死与父皇搏杀,宁可与舅父策反朝堂求个独孤氏荣耀永生,也再不肯与父皇重回恩爱假象。”升平想起前尘过往,心中有些倦了,静静靠在李世民的下颌边,以手指轻轻摩挲他昨夜新生的青青胡茬:“皇家女子,得真爱难,得信任更难,偏两项是她们终生最为渴求的。”
  李世民揽住升平轻声安慰:“其实不难的,阿鸾只要有朕,朕愿给予阿鸾所有。”
  升平听了他的回答嘴角上扬,微微带着笑意不应,似不信,似认同,似轻蔑,似动容,李世民见她又如此不相信自己,有些不满的将她双唇吻住,以舌尖勾勒她粉嫩唇瓣边缘,企图一点点唤醒她心底残存的悸动。他轻叹:“阿鸾可真是个误国的女子,有你在此,朕哪怕身处朝堂上也会心念后宫。”
  升平嗤笑将自己埋在他的胸前,李世民不容她轻易闪躲,捉到红唇便不住的吸吮:“你不认罪吗?”
  被他如此深深注视,她再难自持冷静,刻意冷冷回答:“不认。”
  他唇舌立即下行惩罚,引得她惊怔吸气不已,身上的人边亲吻边戏谑,不停的折磨:“朕会让你认罪的。”一路顺着衣襟吻下,升平顿时觉得全身奇痒,如百蚁齐噬酥麻至筋骨。
  两人身体不住纠缠,喘息呻吟轻叹,隐匿在红罗帐后的他们亲昵呢喃。
  “认否?”
  “不认。”
  “认否?”
  “不认。”
  “认否?”
  “皇上此举有违明君称谓,百般以小人行径逼迫臣妾认罪,未免有失光明磊落。”升平笑着嘲笑李世民的失态。
  “朕不怕,朕此生只逼迫阿鸾一人,只对阿鸾使用小人行径,哪怕天下人笑朕又如何?朕再问阿鸾一次,认否?”李世民低头继续吻咬。
  “臣妾……认了。”升平故意嗔声,无奈回答。
  得逞的他骤然大笑,猛捞起她下落的身子:“既然认了,朕更要坐实你的罪名。”说罢,人已贴了上来。
  正在此时殿门外突有内侍轻语,战战兢兢的禀告,“皇上,已近寅时了,皇后娘娘遣人送来皇上朝堂绶袍,问皇上何事更衣上朝。”
  升平原本绯红的面颊刹那间退去颜色,原本暖意十足的香艳鸾帐内瞬时变得冰冷。
  李世民不曾停住对升平的亲吻,似若未闻仍在她耳边磨蹭低声道:“朕只知道眼前有你。”
  升平苍白脸颊由他落了几下轻琢恢复粉艳,他修长手指掐住她的下颌扰乱即将清醒的神智:“此刻不许想其他。此刻只许想朕一人。”
  他将她的柔嫩双臂绕在自己的颈项,整个人埋头在她的胸前,顺青丝而下掠起悸动一片。
  李世民霸气将升平双臂困在自己臂弯,哑声轻笑:“躲?来不及了,今日朕偏要做个不早朝的帝王。”他回首对殿门外内侍冷冷呵斥:“遣人将朕的朝服绶带送回立政殿,同时宣朕的旨意,今日不必早朝了。”
  升平还想劝阻已被李世民及时堵住,他以唇覆住她的,笑道,“今日朕偏要任性一次,与朕的女人享一日极乐幸福。”
  他俯身覆住她的,两人终将尘事忘在身后。红帐拂动,隐隐掩住两人纠缠的身影,也掩住外界的无限牵绊。
  守谨跪在立政殿内,此刻大殿内一片寂静,仿若坠落根银针声响也能听清。
  长孙无垢默然凝视守谨手中的袍绶良久,方才轻声叹息:“既然皇上不用这些衣物,将衣物收起吧。”
  长孙无垢落寞敛了眉目,黯然从宝座上站起,她修长的手指由绣满桀骜金龙的华美朝服上一一扫过。这些耗尽绣工心力的龙袍布料细滑绣工精致,似比男人肌肤更甚贴合她的指尖。
  守谨端着金盘,抬头窥见长孙无垢的黯然神色,不禁担忧劝慰说:“皇后娘娘且放些宽心,皇上只是……皇上他日必然知晓着偌大后宫根本无人能有皇后娘娘这般淳善体贴,皇后娘娘才是真正母仪天下的表率,皇上必然会珍惜皇后娘娘。”
  长孙无垢垂首苦笑:“皇上当然不会知晓这些。皇上只知道她高贵尊荣,穷尽终生也无法追上,怎愿意回首也瞧瞧出身寒门的本宫?”
  守谨察觉长孙无垢言语伤感,悲戚的叩首:“皇后娘娘虽然出自寒门却能体恤宫人内侍,哪像那个元妃从不与宫人笑颜抚照,宫中常伴元妃身边的宫人常念叨元妃为人刻薄漠然,从不屑打赏宫人,更不屑与宫人轻易言语。倒是皇后娘娘的贤名由皇上住过的潜龙府邸②传出,宫中宫人无不羡奴婢能够长久的服侍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如此怀柔贤淑,体谅皇上,必然能得皇上他日珍重。”
  长孙无垢缓缓向旁走了一步,眼睛定定望住守谨,声音有些压低:“真有宫人说本宫比得过那个元妃?”
  守谨一怔,当即用力点头以证自己没有虚假:“此话当真,奴婢不敢隐瞒皇后娘娘。”
  长孙无垢品了品这话中的滋味,忽然正色的说道:“切忌,你日后不许再与她们闲说此事,若是被有心人传至皇上耳中,长孙氏必然会遭受牵连。”
  守谨见长孙皇后脸色紧张,惊慌的连忙叩首:“是,奴婢听命。”
  长孙氏搀扶起守谨,从金盘上拿起帝王绶带郑重言语:“本宫此生若不能得皇上知心真情,也需要皇上庇佑长孙氏族永享荣耀富贵,所以即使是人前佯装微笑大度也必须坚持下去,你知晓吗?”
  守谨伤感垂首:“是,奴婢知道了。只是委屈了皇后娘娘。”
  反倒是长孙无垢言听得守谨的权威深深笑着,“哪怕皇上他日厌弃本宫,本宫也需博皇上怜悯苟且留下。否则他日一旦被废,本宫的兄长必遭蒙难。此刻,尊严对于本宫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①烟花,唐初没有烟花,只有鞭炮雏形,即将火药装入竹筒后点燃放入铁罐发出声响。此处写到烟花是为了映衬升平未来命运,越是繁华至美,越是跌至尘土中。
  ②潜龙府邸:帝王做亲王时所居住的王府,登基后原府邸称为潜龙邸。
  玉瓶流光人与共
  贞观三年夏末,民安国泰,四海升平,军裁还耕,轻减摇赋,又常有各国使节携贡入长安朝拜大唐天子以示臣属归顺。
  各国使节所贡贡品按照宫例需留国库,而后分六宫数件,余量再存于宫库。因此每每有属国前来进贡,常有翩跹宫人停驻在两仪殿门口,等待皇上分封领赏。
  此刻,两仪殿外,已经升至立政殿司闱的守谨正携几个宫人早早等候分封,遥遥可见一队娉婷宫人正由昭阳宫方向行来,悄然走到近前时,为首宫人与守谨含笑施礼,“守谨姐姐,同欢给姐姐道福了,姐姐今日也是过来领封赏的吗?”
  守谨见同欢衣着艳美与自身素衣颜色有异,顿时心怀不悦,但为了敷衍也只能勉强笑答,“怎么,同欢妹妹也需要来两仪殿领赏吗?想那昭阳宫的赏赐,哪次不是皇上贴身内侍总管亲自送过去?为什么今日同欢妹妹巴巴的跑来此处等候领赏?”
  同欢展开绮罗袖摆遮住自己客套的笑容,刻意谦逊的回答:“此次皇上倒是遣人给元妃娘娘送来了不少贡品赏赐,只是方才不巧又有内侍传旨到昭阳宫,命奴婢来领皇上赐予代王的贡品,许是皇上方才挂念元妃娘娘先送了一批,如今看见适合代王的贡品又想起了赏赐吧?”
  守谨听得心里恼火,勉强对同欢笑笑,“代王是该领赏,毕竟元妃娘娘疼代王视若己出,六宫之内稚子唯有前朝遗子代王一人,皇上多加疼爱也是理所应当的。”
  同欢听出守谨暗含讽刺,当即俯首施礼:“皇上乃是大唐明君,只此一举便令天下臣民为之钦服。”
  守谨唯恐自己压不住怒火,也不愿再说其他。同欢同时也敛起笑容,立于侧位。两人各怀心事恭恭敬敬等候两仪殿宫门外,身后分列两队的宫人,一列素衣俭朴,一列艳美缤纷。
  不多时两仪殿宫门由内向外缓缓推开,各位宫人见状皆拂罗裙匍匐跪倒在地,口诵:“皇上圣恩,奴婢迎赏!”
  宫门内手捧各式贡品的内侍左右横站一排,为首正是替李世民宣旨赏赐的魏征,魏征见下方列出两队宫人,先与守谨颌首致意:“皇后娘娘今日身体安好?”
  守谨得意的向前跪行一步,恭谨回答:“谢魏大人惦念,皇后娘娘身体康健。”
  魏征含笑又望向同欢,如矩目光轻轻扫过同欢立即低垂下头,脸颊略带绯红呐呐道:“魏大人,元妃娘娘说,谢魏大人愿为代王少傅,改日元妃娘娘定亲自感表谢意。”
  魏征闻言神色欣然,“替臣转告元妃娘娘,此乃份内之事,不必记挂。”
  说罢,魏征咳嗽声静场,手握起圣旨开始宣读。今日贡品来自天竺国,天竺国常年炽热,所进献的贡品也多为该国出产大唐少见的瓜果,魏征身后的内侍纷纷手持赏赐送与守谨同欢两人。瓜果赏赐完毕,同欢手中所持的贡品与守谨近乎相同,两人皆个子瞟了一眼对方手中赏赐,面容上有人喜有人气。
  赏赐近末,只剩下一名内侍手捧一对儿双耳流套环云福寿榴红的大肚宝瓶立于魏征身后。
  魏征回首看看那对瓶子,又打量眼前的两人似有所思,他捋了捋下颌的胡须轻声笑道:“守谨司闱,你先回立政殿吧,记得替魏征谢过皇后娘娘的惦念。”
  守谨闻声愣住,随即木木的叩谢圣恩,她起身离去时又瞄了一眼魏征背后的宝瓶,再瞪了瞪面露得意神色的同欢,目光有些恨恨。
  同欢继续埋首在宫门处跪拜,魏征见守谨走远方才说道:“同欢姑娘,此瓶是天竺国国王遣使节历经三年时间送与皇上登基贺喜的珍品,今日派遣内侍送分赏赐时尚且不曾拿出。如今遣人送来,皇上便想赏赐元妃娘娘,同欢司闱领赏后给予元妃娘娘把玩,皇上说,此瓶乃双鬓环征兆四海升平之意。”
  同欢闻言伏地叩首,起身将宝瓶小心翼翼抱在胸前,向前微微屈膝:“魏大人是否还有吩咐?”
  魏征停顿,“没有。”
  同欢抿唇笑了笑,悄然将自己手中所绣的连理荷包置于魏征掌心,旋而与他羞涩的福福身立即转身离去,身后一干宫人也悉悉索索端着瓜果而去。魏征望着同欢离去的身影似忆起某人俏丽身影,独自怅然。
  不知不觉中,重重宫阙中桂花香气似乎更浓重了。
  升平倚在榻上把玩宝瓶略有些出神,帘卷珠拂发出叮咚的脆声,隐约看见有个明黄身影由殿门阔步直入,左右宫人见状明事的悉数退去,只留有贴身内侍驻足在殿门外,眼观脚尖不敢擅自窥视。
  李世民迈步上塌,掀起薄纱芙蓉锦被盖住两人,他环住她轻问,“怎么样,喜欢这个瓶子吗?”
  升平扭身昂首含笑回答:“侑儿比臣妾还要喜欢这对宝瓶,方才还撒娇要拿去把玩几天呢。”
  李世民闻言有些蹙眉,神色非常不满:“改日朕再寻几对儿其他的瓶子给他,这对儿只许阿鸾收着。”
  “莫非这对儿瓶子价值连城?否则怎会惹得天下敬仰的大唐明君似被人夺了心头所爱般不高兴呢?”升平双眼微微眯起,似无意手滑,瓶子猛地往地面坠落。
  李世民板起脸将升平手腕擒住,一把握住宝瓶斥责:“不许胡闹,这瓶子是天竺国王送与王后定情物。”
  他肃严神色似略有些微怒,升平见状将瓶子夺回抱住,也不再开玩笑戏弄他,只是回眸笑问:“然后呢?”
  升平眉间媚色动人,袖中又有暖香拂动,一床芙蓉锦被衬得她脸色娇媚,李世民手指划过她的脸颊,轻琢滑腻肌肤:“为何朕就是看不倦阿鸾呢?”
  升平慵然的笑笑,整个人卧在李世民胸前佯装叹息:“若是皇上真倦了臣妾,恐怕就是新人该入宫的时候了。”
  他俯在她耳畔轻声道:“有你如此娇媚动人,朕恐怕再难寻到女子充盈后宫了。”
  升平听得这番情话顿时低头嗤笑不语,李世民将她拉到怀中,抚弄她的长发:“过些日就是阿鸾的生辰,阿鸾想朕许你些什么?”
  升平思想片刻,笑睨了他:“臣妾想要……”
  李世民被升平的媚色笑容乱了心神,俯身咬住她的嘴唇低声问:“九天星月?”
  升平莞尔躲闪,双手推着他胸口,躲了半晌方才停住动作望他的双眼,郑重其事说:“臣妾想要一个只有你我的生辰。”
  李世民怔了一怔,忽然明白升平话中意思,三年来每逢与她共度生辰,他总喜欢宣旨普天同庆,再命朝臣恭贺命妇随行,宝座上还夹带皇后长孙无垢木然展现自己的大度,真真切切属于两人的时光确实不多。
  李世民心中愧疚,低声重念了一遍:“只有你我的生辰?”
  升平面容浮现红晕,轻轻颌首。
  李世民捉住她的手,将宝瓶置于一边拉她入怀后一本正经道:“朕,准奏!
  但见李世民扬起剑眉,炙热的目光逼住升平,不由分说将她发髻钗环摘去,戏谑道:“只是朕此刻需要阿鸾先给朕一些谢礼……”
  说罢两人意乱情迷纠缠在芙蓉锦被上,开始上演遮不住的旖旎□。
  若想在宫中寻一个寂静浓荫所在倒还算容易,不易的是只有两人同往,没有有他人惊扰。
  八月初九这日,还没有传用午膳,李世民已经携升平闲适步行到漪波殿旁,寻个僻静安稳之处。
  此殿倚上林苑而建,方墙穹顶悬于水上长廊尽头,大殿四面环水,由碧意粼粼包围,整个人置身在长廊上只觉薰风拂面,嗅得丝丝水意沁入心脾,毫不舒爽畅意。
  李世民挽住升平,笑指着前方无限风景询问:“此处风景如何?”
  升平笑望波光荡漾的水面轻声感叹:“皇上选的处所必然是费尽心思,定是再好不过。”
  李世民笑着揽住升平的腰肢,岸边高桐晃动着树叶遮住光芒,斑驳光影浮动在两人个人的身上有些耀眼,他以下颌揉弄她的发髻低声笑道:“如果阿鸾喜欢朕就没白费尽心思。”
  两人稍后携手踱步入殿,只见殿中巨大菱格窗扇两边敞开,顺青石方砖直望尽茫茫湖水倒影岸边宫阙楼宇,似在幻境,殿内长纱轻轻挽垂,赤色珠帘在风中摇曳作响分外清脆悦耳,此处果然寂静神怡,真是个好地方。
  升平虽生长在大兴宫却从不曾发觉有此处幽静凉殿,倒难为李世民为她一句话寻遍所有适合独处的宫殿角落。足见其对此事的认真。
  升平垂首,动容施礼:“谢皇上赐予臣妾如此恩典。”
  李世民听见后只是笑,轻咳后佯装粗声:“爱妃平身。“
  升平抬头,他已用臂力将她抱在怀中,以鼻尖顶着她的,小声呢喃:“你我之间还用得着一个谢字?”
  他的胸怀宽阔,她沉溺其中眷恋不舍,双眼则直直望向水面不觉欣然。
  李世民抬起手指点在升平的鼻尖,“此处可是阿鸾自己要的幽静独处,今日宫人内侍皆被朕刻意屏退,阿鸾需要亲手服侍朕吃饭穿衣。”
  升平难得调皮神色的向他福身,一双粲然笑眼弯成初月:“臣妾遵从圣意。”
  李世民见状大笑,毫不掩饰自己此时的情动:“那朕要阿鸾在此处侍寝也遵意吗?”
  升平睇了李世民一眼,脸色微微泛红:“今日不是臣妾生辰,明日再说。”
  李世民状似不解升平话中意思笑容促狭的追问:“明日?明日阿鸾要做什么?”
  升平知李世民是在有意作弄自己,也不肯正面回答,抿唇含笑先翩然入了内殿,果不其然殿内玉案膳桌上已陈列完毕所需膳食,升平见状回首责嗔李世民:“如此这般,皇上可不要怪罪臣妾不肯为皇上服侍。”
  “阿鸾可以自己为朕布菜,为朕斟酒。”李世民含笑坐在案后,挺拔身姿犹如朝堂议政无法放松,升平笑着旋至他的身后,轻轻安抚李世民僵硬的双肩:“如果想要让臣妾为皇上布菜,皇上也需如同家人一般寻常对待臣妾。”
  李世民颌首,松下帝王威严与她相视而笑:“那朕就做两日寻常百姓家的夫君,专等贤妻服侍……”
  升平双颊飞霞含笑不语。
  菜香盈鼻,升平首次以寻常妻子身份为李世民一一布菜,间或也会忘记皇家女子的端仪,以银筷蘸了一下菜品尝尝滋味后蹩眉,李世民在案旁将她俏丽面容尽收眼底,欣喜望着她难得的轻松神态,心中觉得安稳欣喜。
  升平品尝滋味后皱眉喃喃:“这双色珍藕的滋味实在有如嚼蜡,不吃也罢。”
  李世民抿唇低笑,端起玉壶为自己斟酒,升平按住李世民的手,笑着说:“今日是臣妾服侍皇上,让臣妾来。”
  玉壶半空擎住,顺柔腕斟下满杯潋滟乌红色的梅子酒,李世民深深看了升平一眼端起酒杯仰头饮尽,随即拉住升平靠住自己双唇,将红醇浓浆渡进她的嘴唇中。
  升平一下子愣住,觉李世民此举过于放荡,有些羞涩的想要躲避,他眼底浮现戏谑笑意偏不肯放手,两人直扭了半晌方才分开,他贴在她耳边低声笑道:“甘甜入口,果然好酒。”
  恼羞的升平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李世民见状故意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唇齿留香。”
  升平佯装继续布菜,借机平复自己心中悸动。三年来李世民总是喜欢这般不守礼训,常违背帝王威严做出一些令她恼怒不得的行径。偏他的胡作非为明明轻浮却能甜美她心,渐渐的竟也使得升平被潜移默化,觉此举并非那般难以接受。
  布菜完毕,升平落座品尝,李世民抿嘴笑着,“单单让阿鸾布菜,朕有些不安呢,不如……”
  升平回头疑问的凝望他,只见李世民起身来至面前,修长手指握住银箸夹起一道升平最喜欢的菜放入碗中,升平心中暖意更浓,偏要做出一副淡淡模样:“臣妾多谢皇上赐菜。”
  他饶有兴致的盯盯望着她骤然浮起的红晕,似笑非笑道:“阿鸾的脸红了。”
  午后阳光微炽,李世民站在书案前环住升平,两人同写锦轴一卷,正在临摹隋人名家书法。
  殿外热风吹拂,桂蕊四散飘落,残瓣临窗飞入,无声坠在纸畔,金锦红残,碧砚紫墨,一番良景美不胜收。
  殿内香炉始终幽幽焚着清雅花香,漫漫融入大殿四周角落,似有落花迎面袭来,醉人惬意。
  殿内青石明亮闪光,不觉抬眼,升平顿时觉自己眼前略有些花白,与李世民贴合的背后也微有一些汗意,她扭身推开他,柔声嗔怪:“皇上离远些,臣妾有汗意。”
  李世民附升平耳畔笑道:“只怕是阿鸾心热吧,不若朕给阿鸾扇风?”
  升平觉得心中特别发慌,见李世民饶有兴致只是勉强笑笑:“怎敢劳烦皇上为臣妾执扇?皇上继续临摹,臣妾为皇上执扇就是。”
  升平翩然走出李世民的怀抱,由案边拾起翼纱镂金雕花的宫样纨扇,在他身边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扇,李世民含笑回手握住升平的手腕,将扇子拿至自己手中为她扇起风来。
  升平与李世民纠缠片刻更觉胸腹异样难忍。她无奈抿嘴笑笑:“那臣妾就随皇上好了。”
  李世民在升平身边扇风,她继续持笔书写,两人静静相伴,不觉间已过了两个时辰。若不是有内侍悄然行至大殿禀告,怕是两人还不知外面日已东坠。
  “皇上,皇后娘娘遣人送来生日寿面为元妃娘娘庆生。”那内侍躬身跪倒在地,手中正捧着一方红漆膳盘,中间拜访一盏晶莹剔透的荷叶碗,中心卷了一团碧意清爽的荷香面。升平垂首闻了闻,随即说道:“倒是个新奇的东西,留下吧!”
  李世民以为升平心中对长孙无垢仍有不悦,他略有皱眉,盯住那碗面许久方才缓和神色:“你回去禀明皇后,就说她的心意朕领了。”
  内侍应达缩手缩脚从殿门退去。
  面留置在书案上隐隐漂浮香气。升平觉胸口略有不舒服,闻得拌面的油腥更觉胃中如热浪在翻滚,几乎要呕出酸意,她连忙以手掩嘴强咽下喉咙中的不适。
  李世民见升平如此,立即关切的询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升平见李世民脸色急白了不觉轻笑:“倒也没什么,只是闻到面中味道有些烦闷。“
  李世民肃严对升平说:“定是你心中不舒服她送面过来打扰,朕立即唤内侍将面端回去,以后凡是皇后赏赐的物件阿鸾可以不接。”
  升平摇头,拉住李世民的手腕,淡淡说道:“既然她已经送来了,臣妾多少也要做些样子给她。天底下哪有妃嫔不吃皇后赐食的道理?”说罢升平慢慢以箸挑了一口面轻轻在口中抿了些,随后忍住胃里不舒服撂下银箸唤人。
  殿门外守候服侍的同欢疾步而入,升平惨白脸色道:“你携天竺国的瓜果回赠皇后娘娘,就说本宫已经吃过面了,酸甜适中正是应季合口,多谢皇后娘娘惦念。”
  同欢点头端长盘翩然而去。升平几乎又要呕出,连忙转身深深吸气才能平稳心神。
  有所缓和后,升平为李世民松了松颈间襟口,又将紫毫蘸得圆润饱满递在他的手中,“皇上不如为升平再写些诗词用来贺寿吧。”
  见李世民担忧神色仍在,她笑道:“皇上在望什么,是怕臣妾会介意吗?”
  他攥住她的瘦削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显得苍白:“阿鸾,朕宁愿你将心中委屈发泄在朕的身上,也不愿见你在朕的面前强颜欢笑。”
  升平笑着摇头,“皇上多心了。臣妾不曾……”
  语音未落,升平已呕了出来,李世民来不及躲闪,顿时袍袖上一片狼藉。
  烈火油烹花坠伶
  漪波殿内跪满了十余名颤抖不止的御医,李世民厉声再问:“说,到底是不是寿面中有毒?”
  升平缓缓睁眼,虚弱的将手腕由帐外收回,同欢为她掩好纱帐隔绝与外界的视线。为升平把脉的太医院左判院穆迢扬捋了捋胡须,面露复杂神色。
  李世民霍然一把将穆迢扬拉至近前:“说,到底元妃为什么呕吐不止?”
  穆迢扬先是掀袍跪倒叩首,李世民见他沉默不语面色陡然变冷,同欢见状更是攥紧榻旁罗帐不敢擅动,一双眼睛紧紧瞪着穆迢扬的动作。
  穆迢扬礼毕,方才慢条斯理的抖抖袖口拱手道:“恭喜皇上,贺喜元妃娘娘。”
  李世民猛地怔住,所有忧虑化散,心中顿时明了,他反身一把掀开长榻上的罗帐定定望着升平,不知自己该笑还是该急,半晌才轻轻坐在升平身边笑道:“这次,你可是再也走不了了。”
  升平听他没头没脑说了此话不觉怔怔,忽听殿内所有御医齐颂恭贺之声,也立即明白自己已有身孕,顿时面颊染绯,一股热腾腾的欣喜堆到心头。
  李世民抚摸升平瘦削脸颊:“三年来总不见你有喜讯,几乎急坏了朕,今日是你生辰又得知喜讯可谓双喜临门,朕该如何谢谢阿鸾?”
  升平尚且对有身孕一事有些恍惚,总觉得哪里不对偏又寻不到端倪,她艾艾开口:“可是,臣妾自身怎么没有一点征兆?”
  穆迢扬向前跪行两步低声解释:“元妃娘娘怕是平日里思虑过度以致月事不调,每每常空上几月并不自知,所以彤史女官和太医院也不曾察觉元妃娘娘身怀有孕,此事实属太医院疏忽了。”
  李世民紧紧拉住升平的手,目光停滞在她平坦小腹,他这般痴痴魔魔升平反而觉得窘羞,轻声咳了咳:“原来如此。”
  随即升平推了推李世民,回过神的李世民小心翼翼放开升平的双手,回身冷冷道:“你们速去取来给元妃调养安神的药随侍在漪波殿,今日之事朕暂且不与你们追究了。”
  穆迢扬似还有话未等说出口,向前直了身子。不了身后有人已拉住他拂地的衣襟,穆迢扬回头,但见身后两名御医与他相觑示意不要冲扰皇上兴致,穆迢扬蹩眉,只好将话尾收回,立即选择俯身谢恩。
  众御医躬身退去,帐内只留下李世民与升平二人,他俯身贴住她的脸颊,万分喜悦的说:“得知阿鸾有了身孕,朕几乎不能自己,朕决意要封他为太子,封阿鸾为皇后。”
  此刻升平心中也是欣然的。宫倾国亡,杨氏此时只遗下杨侑一缕血脉,若她能就此诞下皇嗣,至少孩子身体内的血脉与自己一半相同,也算得上传承,如此一来该是杨家之大幸。更何况,皇上愿许孩子无尚尊贵,愿藐视礼规教则封她为皇后,此时此刻的殷殷心意不忍无视。
  升平脸颊浮现羞涩红晕,眼波流转的嗔言:“皇上怎知臣妾腹中的是太子,若是个公主呢?”
  心神摇曳的李世民俯身亲吻升平的嘴角眼梢,每落下一处便许下一片柔情,他断断续续在她的耳边呢喃:“公主朕也喜欢,只要是阿鸾与朕的子女,朕都喜欢。不曾想朕居然要做父皇了,朕真是高兴快活,朕还想昭告天下百姓,想让他们与朕一同分享喜悦。”
  升平羞得闭上双眼,李世民最后一吻正落在她的眉间:“来日,朕教他骑马射箭执掌天下,他是朕的子嗣,必定也是朕的骄傲。”
  升平抿嘴,只是在笑,并不打断他的臆想。李世民低声唤她的名字:“阿鸾。”
  升平闻声睁开双眼,茫然看着眼前欣喜若狂的男子:“嗯?”
  李世民郑重凝视她,心中无限感激:“朕想谢你,朕许久不曾这般快活了。”
  升平含笑靠住他的胸怀,没有回答,心中也是充满感激。
  毕竟苍天待她不薄,在最幸福时给予许多。若能天长地久如此幸福,她宁愿舍弃余生十年寿命,换来他的宠爱,孩子的乖巧。
  接下来漪波殿内外忙碌非凡,同欢为升平换上暄软的芙蓉丝被,又命膳房炖些酸梅奶乳送来给她解暑,李世民唯恐殿窗大敞入风害升平身体不适,命人齐齐关拢,并在殿内置放数十块地窖寒冰以扇为她送风。又唯恐升平再有呕吐,吩咐太医院众人随侍漪波殿外听命,昼夜不许离开。
  一时间皇宫内外惊动成片,善于钻营的朝臣百官更是拿捏好时机遣命妇入宫朝贺,李世民对来往进贺礼的人万分不耐,命内侍将贺礼统统送至两仪殿,漪波殿内仍只留他与升平二人耳鬓厮磨。
  他宽厚的手掌始终覆住她的小腹,嘴角总是抑不住显出会心笑意,两人默默坐到天黑也不觉暗色沉寂,就这样静静靠着,不言语却能感受幸福滋味。
  升平靠在李世民怀里气息渐渐均匀,似睡非睡间似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声嘀咕,“若是阿鸾生了皇子,该起什么名字呢?“
  升平闻言噗的笑出声来,“皇上思虑太早了些。”
  李世民难得显现窘态,搂着升平笑道:“朕只是突觉得快活,竟忘了还需十月阿鸾才能分娩。”
  他握住她的手指轻轻抚弄,升平安稳依偎在他的胸怀,双眼微闭。
  此刻像极了升平梦想过的幻境,如同她从小渴求的祈盼。两人相偎,对一盏烛火,笑等天荒地老。
  犹记得少年时,升平曾羡父皇母后能并肩执掌江山,以为那是伉俪情深夫妇和美,可遮掩隐秘的薄纱被无情撕开,原来他们各有算计各有芥蒂终还是面合心离。尚记得青春时,愿与杨广悖礼朝堂相知相守,窃以为这便是荡气回肠的爱恋,可历经宫倾宫杀挣扎后情愫渐淡,方知存命才是世间最难得的幸事,根本不敢畅想他日获得轰轰烈烈的情爱。
  今日升平突然体味到原来自己真正贪恋的是岁月安稳,情爱婧好。在世间,有一男子愿与她携手与共,有一男子愿与她厮守终生,不再只是梦境而是真真切切两人可以相扶相伴到老,濒临为难时相视而笑通犀心意,即便就此死去也是终生无憾了。
  升平眼底有泪却在不停的笑,李世民黑暗中搂紧她的双肩,郑重许诺:“朕愿许你腹中骨肉最好的所有。”
  窗前花影疏离摇曳,人也渐渐无声,宵禁宫阙仍有偶尔蝉鸣一两声,此夜唯独皇后所住的立政殿整晚灯盏未灭。
  翌日是升平生辰正日,只是懒于动弹,又没什么胃口,整个人倦倦的倚在床榻上,被李世民逼着饮了半碗玫瑰乳方才能平躺休息片刻。升平不禁笑道:“莫非皇上要臣妾躺上十个月,直到诞下皇子才能起身?”
  李世民见她还有力气说笑,不由担心叹气:“阿鸾如此羸弱瘦削怎么能经得起孕育之苦,朕心疼阿鸾的身体,恨不能替你分担一些。”
  升平见他说的有趣笑笑:“皇上替臣妾分担分娩之苦?那臣妾替皇上执掌朝堂如何?”
  李世民暖若和风的眼睛凝视升平良久才会心笑道:“若是真有一日让阿鸾坐上朝堂,天下只怕又要姓杨了。”
  升平察觉自己有些失言,也不再说,两人心照不宣将此事放过,一同说些其他笑话。
  如流水般贺礼源源不断被送至两仪殿,长孙无垢虽知晓皇上此时不喜欢被他人打扰,可仍需来请皇上回执命妇礼帖。
  长孙无垢遣守谨到漪波殿送信请皇上回来书写回执,守谨知此行颇为艰难,战战兢兢拖沓半日才来到漪波殿,远远正看见同欢伫立在漪波殿外随侍。
  同欢见守谨忐忑模样分外得意,上前小声请礼:“皇上吩咐过没有要事不许叨扰,不知守谨姐姐来漪波殿有何要事?”
  守谨略带笑容,与同欢还礼:“是皇后娘娘遣奴婢来问皇上示下,朝中各位大臣家的命妇为元妃娘娘寿辰所献贺礼该如何回执?”
  同欢听得守谨请示的事物不觉微微有些不耐:“守谨姐姐,不是我不肯给姐姐通禀,只是姐姐你也知道,贺礼回执稍晚一日并不碍事,倒是因此惊怒了皇上怕是连皇后娘娘日后也再难行事了。”
  遭同欢如此呛白,守谨胸中万分憋闷,她只好勉强再笑:“只是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再去两仪殿理事?届时我再回禀此事也是可以的。”
  同欢扬眉:“这个,妹妹也不知晓,妹妹只知此时元妃娘娘正身怀有孕,皇上不舍离去也是有可能的,也许十天半月才能想起朝事。”
  守谨默默俯身,脸色已经有些阴郁:“即是如此,皇后娘娘命奴婢送来银霜枣饼给元妃娘娘解些孕意,劳烦妹妹替皇后娘娘转交。”她躬身将手中五彩描金食盒送到同欢手上,随即转身愤然离去。
  倒是同欢望着守谨素衣背影走的非常迅速似有不妙预感,她腾出手将食盒打开,食盒内倒是整齐叠落十余枚霜糖椰丝裹住的枣饼。
  同欢以指尖从食盒里取了一枚,四下打量觉得无人便送入嘴边舔食,糕饼入口即溶,枣香浓郁,甜酸适度,味道倒是不错。
  同欢趁无人之际将将一枚枣饼放入自己口中慢慢细细品完,才将食盒偷偷盖好,行至漪波殿殿门,轻叩殿门外低声禀告:“皇上,皇后娘娘送枣饼与元妃娘娘解孕。”
  升平此刻胃中正是酸气上涌,忽然听说有枣饼来食,倒似觉得应该可以压些呕意,只是听得是长孙无垢送来的东西犹豫了一下。后宫皇后赐食妃嫔自周朝起有此先例,只是此时升平腹中怀有皇嗣需有些顾忌,升平瞥了一眼李世民关切的神情,心中倒有些笃定。
  只要长孙无垢足够聪明,就绝不会当着皇上的面下手。
  同欢打开食盒,升平随意拈起一枚放入口中,李世民见状立即俯身笑道:“若是好吃,只管命人去立政殿再取些过来。”
  枣饼入口即融,一枚吃罢意犹未尽还想再吃。
  升平从未如此贪食过,李世民凝望她笑意眷恋惹得升平脸上有些热辣辣的烫,“皇上在瞧什么?”
  李世民握住升平纤细手腕,掂量在掌心:“朕在想,若是阿鸾能因孕多吃点也好,可以让你丰腴些。”
  升平放下取枣糕的手,嗔笑看着李世民,他继续揶揄道:“也不必朕每次都要小心翼翼的。”
  同欢正是少艾年纪,情窦初开,闻得皇上和元妃的闺房密言顿时涩红了面颊,一时间手持食盒进退不得。
  倒是升平坦然神色又拈了一枚枣糕细品,待租户慢慢用完才命令同欢道:“你先退去把这些散给其他宫人们吃,还需记得将上次咱们得到的贡缎雪锦送于皇后娘娘,说是本宫领了皇后娘娘惦念的心意。”
  “阿鸾每次与长孙氏如此这般送来送去,何必麻烦?”出自北族的李世民不忍她总操劳这些语气有些不耐,“若是非要还礼表示答谢,朕遣个内侍去做就是,为何你总操心这些?”
  升平淡淡笑了:“此刻与她多多往来,也好过等到臣妾生育皇嗣时补救关系,毕竟宫中万千人都盯着臣妾一举一动呢。”
  一句话,点明升平和李世民的心事,两人各自心里隐隐觉得异常沉闷烦躁。三年来长孙无垢虽不曾承宠李世民,但皇后之位坐得日益稳当。她擅长治政纳贤,施恩广名,如今朝野内外封地属国无不颂她的贤德淑惠,升平这个元妃虽然倍受皇上宠爱占尽后宫风头,却不得不在此时小心翼翼的维持后宫难能得到的平静。
  毕竟,独孤皇后手持利剑剖开宫人孕腹那一幕犹在升平眼前,长孙无垢固然不敢在李世民面前如何,她也怕长孙兄妹会有些许背后动作。
  偏长孙无垢似乎不曾察升平的刻意谨慎应对,总向她频频示好,连带着升平也不得不回赠一些贡品以求安稳。
  李世民对升平的忌惮沉默不语,神色复杂盯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升平则靠在长榻软枕上默然侧脸,胸口郁结连先前想要吃些酸甜的东西的胃口也没有了。
  殿内气息瞬间凝结,仿佛触及每人心中最不想提及的事物,寂静无声起来。
  同欢见皇上和元妃气氛窒紧忙躬身持食盒退去,再遣人寻了贡缎雪锦亲自送去立政殿交给长孙无垢,将元妃感谢之词一一表述。
  长孙无垢命守谨赏赐同欢几枚手钏,待同欢走后,独自一人落寞的搂住外衣长衫,凭窗眺望,神情晦暗难辨。
  夜半时分,升平忽然觉得自己小腹酸痛,两腿之间似有股热流猛力涌出,她惊呼:“同欢,同欢!”
  同欢披衣搀扶升平入偏殿检查。升平掀起自己裙摆才发现涓涓鲜血正顺双腿流下,随着鲜血流失周身热气逐渐消散,她额头上渗出涔涔汗水,滴滴嗒嗒浸湿整个面庞,原本散乱的长发也粘住双鬓缕缕,眼前顿觉花白成片,连脚步也站不稳了。
  同欢见得鲜血慌得尖叫,“元妃娘娘,你见红了!”
  不等同欢话音落下李世民已不顾避讳闯入偏殿,他正看见升平寝裙上赫然侵染大片血色不觉脸色大变,升平只觉眼前明黄纱袍晃动闪过,自己已落入李世民的坚实臂弯。
  她竭力想迎视他的此刻神情,只见他入鬓浓眉紧紧拧结,表情异样愤怒和急切。
  李世民将升平用力抱起,升平紧张的抓住他的袍袖:“臣妾会不会失去这个孩子,是不是,是不是…….?”
  李世民冷冷回答升平:“不会,谁都无权夺走朕的子嗣。”
  升平此刻双眼模糊,再看不清李世民愤怒的容颜,唯能听见李世民用颤抖声音咆哮道:“若是朕的子嗣不保,朕会让祸首全家为咱们俩的孩子陪葬!”
  升平仍是陷昏迷人事不醒,同欢喂她的苦涩汤药悉数吐了出来,同欢只能喂一勺,然后再以绢帕蘸去升平下颌流淌残药。
  漪波殿殿门外御医们已是战抖一团身如筛糠,因李世民此刻正雷霆大怒,他下旨若升平母子危难,他定要整个太医院为她们母子陪葬。
  御医恐惧的不仅是皇上难见如此盛怒暴虐,更因为升平母子状况确实不妙。
  负责服侍的宫人接连入内,清洗染血绢帕的水盆更替而出,盆中荡漾着半含了混合药汁的鲜血,每出一人,李世民心中便增愤怒十分。
  直到再有宫人端得血色异常浓稠的一盆出来,李世民终忍不得心中焦急,用力踹开漪波殿殿门直奔入内殿。接产嬷嬷和服侍宫人见皇上暴怒皆惊惶跪伏,李世民不顾其他,目光只追随升平一人。
  此时升平正惨白面色躺在床榻上,素色寝裙染满鲜红,榻上锦被也浸透了血污,往日清明双眼紧紧闭阖依旧不知人事。李世民脸色发青,踉跄走到榻边,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一手抓住升平虚软摊开的手指包在自己掌心轻轻合拢,颤声轻说:“阿鸾,朕对不住你。”
  同欢见李世民悲伤神态只能劝阻:“皇上,元妃娘娘还不曾清醒过来,望皇上节哀才是。”
  李世民并不理会同欢的劝阻,躬身附在升平耳侧,整个人面颊小心翼翼贴住她的,赤红双眼满是痛惜歉疚,“阿鸾,朕该如何补偿你?只消你肯睁眼看看朕,朕愿为你舍弃所有,朕对不住你,对不住你。”
  一时间内外漪波殿内外宫人皆因此刻元妃惨状抽泣起来,只是升平卧于床榻仍是昏沉不醒,李世民跪在榻前万般不肯离去。
  被责罚的御医皆匍匐在地,为首的穆迢扬跪在地上悬空笔尖为元妃颤抖开方,宫人熬药必须在众御医监视下进行,漪波殿四周很快弥散酸苦草药气味。
  李世民再开口已是哽咽难言,书上所说的伤心欲绝也不过如此,他恨不能自己替升平捱住堕胎之痛,更怕此事伤及她原本就羸弱的身体。
  “朕许阿鸾一切却不曾尽责保护你,朕对不住你。”他的声音异常颤抖,低沉的近乎干哑,心头难以言喻的丧失之痛还无力清除。一日前,李世民还在幻想自己与升平未出世的孩子必拥有似她的一双美目,必是身姿如他般英气挺拔。等孩子长大,他可亲手教孩子挽弓射箭,教孩子马背驰骋。不料美梦如此轻易幻灭,在属于他的皇庭宫阙,在属于他的江山权势下,他连自己的妻儿都无力保护,伤心自然无以复加,整个人沮丧到了极致
  蓦然,李世民想起午后时分长孙无垢送来的食盒,仿佛明白升平先前话语中所含的深层意思,陡然起身命同欢将食盒取来,亲手将食盒摔至众位御医面前,面色如铁厉声道:“立即给朕查这枣饼里的蹊跷!”
  御医战战兢兢检验遍地散落的枣饼,左判院穆迢扬神色凝重的跪行上前一步,抱手回禀道:“皇上,元妃娘娘此次小产只因常年身体羸弱,平日里又思虑过度致使月事不稳,胎滑难留,根本怨不得其他人,望请皇上息怒正听。”
  李世民冷冷瞧着穆迢扬,嘴角浮起笑意:“穆左判,朕知道你与长孙一家交好甚久,你无须替长孙氏狡辩,你们几个只管查,查出来朕再与你们说。”
  穆迢扬身体紧紧伏地不死心的劝导:“皇上首位皇嗣不保自是心中难过,臣唯一能到的为皇上分忧之举便是凭经验道出元妃娘娘小产缘由,至于皇上欲借此事废后此举万万不能阿!”
  李世民眉头微微挑起,脸色一沉,“你胆敢教训朕?朕问你,长孙无忌究竟许你多少好处?”
  穆迢扬惊慌着辩解,“臣为大唐尽心多年却从未收受任何贿赂。”
  他的辩解压不住李世民的冷笑:“既然长孙氏思虑的如此周全,朕此番倒要去教会她究竟什么是圣命难违!“
  不顾身后众人阻拦李世民已疾步前往立政殿,身后内侍见状立即低头随上,一列队伍跟随在皇上身后噤声惶惶不敢擅动。
  同欢还记得自己也曾偷偷吃过枣饼不知是不是也有问题,心中略带忐忑,她见李世民离去,忙上前俯身给穆迢扬施礼:“敢问穆大人,此枣饼有问题吗?”
  众位御医以银针试毒,以口鼻闻食后皆纷纷叹息摇头,“此枣饼不见一丝一毫异样。”
  同欢心中立即松下口气,既然没有异样想来自己也应该无事。可随即又提上心来有些忧虑。若说枣饼异常,皇上暴怒废后属事发有因,若是不见毒物,皇上如此冲动倒先落了人话柄了。她皱眉看着穆迢扬:“那皇上......”
  穆迢扬叹息一声:“皇上心意已决,必然是想以元妃娘娘为重了。”
  长孙无垢已听闻元妃坠胎一事了,顿时心惊不已。同欢送来的贡缎还在外殿长案不曾收起,她送去的枣饼倒眨眼间变成众矢之的,这是长孙无垢怎么也不曾提前预料过的。
  长孙无垢思量片刻立即唤守谨为自己更换身素衣卸掉钗环。她知道接下来立政殿必然要经历一番风波,所以先要换一个素衣待罪的妆扮。
  还来不及擦去面颊嘴唇上的胭脂,皇上已带内侍骤然而至,长孙无垢见李世民面色发青的模样心中已感不妙,整个人人木然站个半身子,还不曾躬身施礼道声安好,李世民已挥掌而至。
  掌带劲风,长孙无垢心中淡定不肯躲闪,这一掌结结实实掴在她的面颊。常年手握兵刃的李世民不曾吝力,吃力不住的长孙无垢登时跌倒在地。她吃痛的爬起,随即俯身叩首:“臣妾不知何事惹怒了皇上,请皇上指明臣妾。”
  李世民见长孙无垢不喜不怒的模样,深沉言语:“原以为她步步后退必然换来你的知心养命,原来不然,既然你不懂什么是进退,朕来告诉你不安分守己的后果。”
  殿门外守候的内侍听得命,立即携三尺白绫迈入,李世民正对长孙无垢惊恐表情脸色万分阴冷:“你现在选择自行了断,朕会给长孙家留个全尸。”
  李世民登基以来行事颇为沉稳严厉,相对战时桀骜,人已斯文些许。今日口出如此严厉责难,长孙无垢不由得心惊。
  虽然明知李世民不喜欢自己,却至少在人前还和她维持内里家眷亲厚的模样,长孙无垢此时心中一片了然。李世民先前动手掌掴已经惊住她所有言语,再低头,她的嘴角滴落一滴血珠正落在金石砖面晕开。
  长孙无垢面对自己面前荡悠悠白绫竭力让声音听上去非常平和:“皇上赐死臣妾,臣妾应当从命。只是皇上说臣妾谋害皇上子嗣,请举证落实臣妾罪名示众天下以平非议。臣妾自认执掌后宫三年不曾有过违任何宫规戒律的事,皇上需给臣妾留有清白颜面,给长孙氏留有朝堂余地,不能以此大不韪罪名赐死臣妾。”
  闻听长孙氏如此滴水不露的言语,李世民目光不露痕迹的一瞥:“长孙氏,你事到如今还在推脱罪责。朕亲眼目睹元妃品食你所送糕饼而致使堕胎,莫非你是在暗指朕在撒谎?”
  长孙无垢俯首在李世民足下声音低弱:“臣妾不敢胡乱猜疑,只是臣妾再妒忌元妃受宠也不敢当着皇上面下毒,更别说动手伤及皇上子嗣。皇上请想,臣妾朝外长有孙氏族一百七十余口亲眷,怎敢以此来搏他人性命?”
  李世民回以长孙氏冷笑:“你们兄妹当初敢以军变威胁朕,如今倒不敢再做任何龌龊事了?”
  长孙无垢听出李世民话中讥讽不禁缄默,许久方才悲慨道:“皇上疑臣妾心狠手毒加害元妃,臣妾自然无力辩解。臣妾也愿受皇上赐死。只是臣妾魂归阴府后,定会寻皇上子嗣托梦给皇上元妃,以证臣妾的自身清白。”
  没料想长孙氏居然言语如此犀利,李世民沉声开口:“没想到你居然胆敢诅咒皇嗣。既然如此,朕也不必挽留了。”
  他转身不再看长孙无垢,内侍见状立即将长孙无垢身后青丝掀起蒙住脸面,三尺白绫正套在她的白皙颈项,两边内侍将白绫陡然勒紧。
  更能消几番风雨
  长孙无忌接到守谨遣人宫外密报时正当午夜,午夜宫禁,闲杂人不可随便内里行走。
  只是长孙无忌担忧妹子性命更是连通禀也顾不得,强逼魏征随自己硬闯立政殿,宫门守卫见他来势匆匆自然上前阻拦,不料阻拦未果反被他击伤数人。
  直入立政殿,长孙无忌正看见妹妹正被皇上贴身的两名内侍勒紧颈上白绫,顿时惊得周身冷汗,他见状不禁咆哮道:“皇上手下留人!皇后娘娘乃是母仪天下一国之母,岂能皇上说缢死便缢死的?”
  李世民凌厉的目光扫在长孙无忌惊惶失措的脸庞,沉声低问:“怎么,长孙尚书是在教朕怎么做皇帝吗?”
  长孙无忌本是个铁打的汉子,见到自家妹子被勒得呼吸困难眼泪含在眼圈直转。只是关键时刻他怎敢与九五之尊嘴硬,听得李世民责问不得不直挺挺屈膝下跪,“皇上,皇后娘娘她管辖六宫三年有余,期间不曾有过半点闪失,恳请皇上看在臣和皇后娘娘的老父骸骨仍遗留在西征途中的份上,饶了皇后娘娘吧,臣给皇上叩首谢恩了!”
  说罢长孙无忌以额触地怦怦撞击,不消片刻,金砖地面上已沾上一摊乌色血迹,黏稠不堪。
  魏征入殿后并不同时双膝跪地,他只是无声观测李世民的神色,看罢皇上与长孙无忌对话神色魏征心中已有对策,只是悄然捋了捋下颌的胡须并不言语。
  长孙无忌见李世民不肯就此罢休,又见不得妹子摇摇欲坠的受到白绫勒窒,他连连跪爬几步想伸手扯开长孙无垢颈项上捆绑的白绫。
  李世民伫立一旁冷冷看着长孙无忌大不韪的动作,神色已濒临暴怒。
  魏征察觉李世民即将动怒正欲上前为长孙无忌辩解,只见李世民此刻突然抬起手道:“既然长孙尚书兄妹情深,就陪长孙氏一同受刑吧,杖刑侍候!”
  不消片刻长凳在殿外已经备好,长孙无忌被两边内侍脱了长袍,退了冠冕,拔去金簪,推推搡搡推至殿门外,长孙无垢见状带着颈上白绫青白了脸色抱住李世民双腿,不住苦苦哭求:“皇上,臣妾愿意就此服死,臣妾愿意就此服死,求皇上饶了臣妾兄长和族人,求皇上,求皇上!”
  内侍按住长孙无忌身体俯在刑凳上,披发散乱的长孙无忌此时口中仍不住高呼乱叫:“皇上,且放过皇后娘娘吧!臣为皇上出生入死十余年,身上哪道伤疤不是为大唐拼来的,皇上就算不念及长孙家先祖追随太上皇的诸多辛苦,也想想臣的一片赤胆忠心!”
  长孙无忌一番话使得李世民神色略有些动容。
  疆场厮杀刀剑总是无眼,但凡能活命登至金銮殿的人无不是身负重伤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尤其是长孙无忌,临阵向来是舍命当先,以一当百,从不吝啬以身抵挡敌军刀箭的他数次为李世民攻下要塞,更数次救过李世民的性命,他与李世民既是君臣亦是兄弟,此刻若要再坚持惩戒长孙无忌,李世民无法面对一心拥立自己的昔日臣属。
  李世民不禁有些沉吟,魏征趁机向前一步恭谨垂首轻问:“皇上,今日赐死皇后,重责忠臣,臣想敢问皇上,究竟是为了元妃娘娘还是为了以正宫中规矩呢?”
  “魏征,你又想说什么?”李世民肃严脸色,冷冷的问。
  “臣私以为,皇上若是为元妃娘娘赐死长孙皇后娘娘,重责长孙尚书是再正当不过。今日赐死皇后娘娘一事不过是皇上微动意念,却能藉此震摄前朝后宫,以至宫闱众人从此无不忌惮元妃娘娘,更无人不知她喜欢仗皇上宠爱逼死皇后,以自身缘由谗害忠臣,从此以后无人敢与她作对,黎民百姓更是日夜祈祷忠义朝臣千万不要中了元妃娘娘的阴毒计谋以求自保。如此一来,内起皇宫,外至天下,谁人敢再欺辱元妃娘娘?怎能不算好事一桩呢?”魏征捋了捋下颌胡须,笑道。
  李世民冷笑,扬起嘴角睥睨魏征一眼:“魏征,你以为你说的反讽朕听不出来?”
  魏征闻言立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伏地叩首,口诵道:“若能听出来臣在反讽皇上,说明皇上乃是明君。”
  良久之后李世民冷笑一声,随即淡淡开口:“朕为的是纲常,与元妃无关。”
  魏征微笑昂起头,眼中闪过狡黠光芒:“若是以正纲纪,皇上杀了皇后更是再妙不过。”
  长孙无忌听见魏征满嘴疯言疯语不禁怒了,此刻虽然身后内侍已经开始杖刑,竹棍敲击臀部的声响一下接着一下,他犹如不痛不痒般狂吼:“魏征,你个旧朝乱子,休要胡沁!否则我长孙无忌做了阴间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杖刑所用竹仗,需实心中细韧竹,双边磨圆持在掌心用力抽打,每一下必然抽得皮开肉绽,随即打入肌骨。被杖刑处不仅肉开,筋骨也疼痛至极,有人更是为之起名皮肉双绽。施刑的内侍善于掌握力度,轻责重罚内心分得清楚,轻责以杖心击打,虽重力却易治愈养好,重罚则以杖尖抽打,如此一来疼痛加剧,连周边皮肉也变成青紫,再难恢复。
  今日皇上命令重罚,内侍们施刑自是分外卖命,他们用尽臂膀的所有力气直抽得长孙无忌双股间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见他还有力气口出恶言,更是加重手劲狠狠揍下。
  魏征回首瞧一眼长孙无忌心中暗声厌烦,回头继续向皇上说道:“元妃娘娘不幸小产,皇上以此正后宫纲纪并无过错,但杀皇后娘娘扶正元妃,此举在世人百姓看,可是乱了社稷纲常,正所谓正妻庶室终究有别。皇上此举犹如将元妃娘娘置于油锅煎炸,恐再难保全肌肤颜面。”
  “魏征,你如此帮长孙尚书,他未必领情。”李世民深蹙眉头,对魏征的辩解似笑非笑。虽然皇上在笑,但魏征明白若自己此时说错一句,他必然翻脸无情。
  “臣方才与太医院探听过,皇后娘娘赐食元妃娘娘的枣饼里并无发现红花麝香堕胎常药。”魏征不躲不闪,抬头迎上李世民质问目光,坦然询问,“既然如此,皇上是否能等查明元妃娘娘小产缘由再赐死皇后娘娘呢?”
  李世民怎不知道这是魏征的缓兵之计:“若是朕说,朕不想查明呢。”
  魏征嘴角依旧噙笑:“也就是说,皇上明知皇后娘娘无过也必须废后?”
  李世民若无其事的回答:“朕确实想废后。”
  长孙无垢原本攥紧李世民衣襟的十指慢慢放下,整个身子瘫在李世民龙履旁再无力挣扎起身,脸色异常惨白。长孙无忌被重力杖责几十下血流长凳,散发披额、怒睁双目定定瞧着李世民。
  今日只是长孙兄妹挑衅圣威不足为据,但如果姑息养患必然会有更多的人以为升平性命犹如草芥随时可以取之替之,他为庇佑她,不惜任何手段拔出所有隐患。
  魏征紧锁眉头停顿片刻,当即起身拊掌啪啪两声道:“好,皇上,果然是为了借机弄巧。只是不知皇上是否有想过为元妃娘娘积福纳德为未来子嗣求个长生百岁?”
  “什么意思?“李世民冷冷看他:”魏征,你想咒朕的皇嗣吗?“
  “汉代吕后为博太子刘盈活命赐死戚姬赵王如意,不久后汉惠帝身染怪疾离世。拓跋氏闵室正妻曾缢死妾室不久后自身难产,将拓跋长子嫡孙憋死腹中。此例可证,毒杀他人性命必报于自身,皇上乃是天子,皇天庇佑自然不会蒙受劫难,可元妃娘娘身体羸弱,怎能抵抗天罚地惩?焉知下个腹中子嗣会安然渡劫?“魏征将升平为唯一挽救长孙氏性命的杀手锏,赌的就是李世民关心则乱。
  李世民闻言思索,与魏征对视半晌方才缓慢转过身去,一字一句缓缓道:“若非朕知你魏征的为人,朕几乎以为是你与长孙兄妹为党专与朕为难了。”
  魏征笑意淡淡,弓腰上前施礼:“皇上,其实,臣想救的是元妃娘娘。”
  李世民颌首:“你一番苦心,朕也明了。是朕将她置于烈火之上,怪不得他人过于忌恨。”
  魏征觉李世民情绪已有松动又加以暗力:“若是皇上仍觉得余怒未消,可先将皇后娘娘捆缚暂压立政殿,待元妃娘娘清醒再做定夺。”
  李世民低头看长孙无垢守在一旁痴痴呆呆的模样,又瞥了瞥长孙无忌徐肉模糊的脊背沉色斥责:“且将你们俩收押,至于能否得生端看元妃处置。”
  守卫在李世民身边的众内侍听令涌上,一把将长孙无忌由长凳上掀下。俯身在地的长孙无忌非但不领旨谢恩,反而朝众内侍重重哼了一声,带着半身模糊血肉向前跪爬了几步,俯身在殿门外:“皇上,臣等不到元妃娘娘处置了,要杀要剐悉听皇上吩咐就是。”
  李世民原本缓和的面色再次冷肃,不怒反笑看着他,“长孙无忌,你又想做什么?”
  只见长孙无忌硬挺着脊梁直勾勾看着皇上道:“皇后娘娘识大体本无罪,为什么让她由一介妃子处置?臣冲撞皇上,又为什么轮到后宫来惩戒?皇上若是真的让元妃来处置我兄妹二人,不如直接结果我们兄妹的性命!”
  魏征闻言倒吸口冷气,立低身即窥探李世民神情,只见李世民紧皱眉头沉思片刻,一字一句沉声:“你想违抗圣命?”
  “是,臣宁愿自裁。”长孙无忌的回答掷地有声,由散乱长发里抬起赤红双眼:“臣愿意挥剑自裁,也好过受此大辱。”
  李世民怒极反笑,“好,那朕随长孙尚书的心意,来人,送长孙尚书就此上路吧。”
  长孙无忌忿忿垂首服刑,身后侍卫反而不敢上手。在皇后宫斩杀皇后兄长,此举万分不寻常。众人面面相觑,犹豫是否该在皇上面前出刀割断长孙无忌的喉咙血溅立政殿,也犹豫若不动手是否会惹怒圣意,以致大祸临头。
  “皇上,长孙尚书只是气愤难平,并非真心真意求死……”魏征迟疑道。
  “魏征,你难道还看不出长孙尚书现在是在逼朕出手吗?朕今日如果不杀他,他必定会持宠而骄,他日庙堂之上凡有功之臣再难以君为纲了。”李世民笑了出来,以笑意将他求情驳回,手起示意:“行刑!”
  长孙无忌的私心在此一刻已昭然若揭。
  李世民起初念及长孙氏劳苦功高不忍责罚长孙无忌,魏征适时为长孙氏分辩便借机放过他们兄妹两人,岂料长孙无忌再步步相逼,句句话直刺要害。在他口口声声忠君效国的虚张声势下掩盖的是万般谋算。此计妙于,若能激怒李世民因元妃小产将南征北战功臣的严惩,届时必然引发朝堂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同僚们愤然,发泄目标更是直指元妃,轻则由李世民虢掉元妃封号,重则逼李世民轻取元妃性命。
  长孙无忌心思如此阴沉,远非表面所显现的那般率直,今日李世民这个九五之尊仍留足于此尚且敢言语挑衅,若是他日李世民龙驭归天,子嗣落入长孙无忌手中,必是被挟持做一个傀儡皇帝。
  执掌江山的李世民怎能容这样的重臣日后操纵朝堂?
  魏征显然也已察觉事件原委真相,不由得脊背上渗出一层冷汗。
  魏征始终以为长孙无忌不过是性子粗犷,为人不拘小节的武将。携自己前来闯宫不过是因为救妹心切。不料长孙无忌竟然善用周边众人有能之士为自己铺就登天道路,险一些,魏征他自己也成了长孙无忌达成心愿的垫脚石。
  魏征顿时僵住,再看看李世民脸色发沉沉默不语。他脸色发青,当下屈膝跪倒:“皇上,望请息怒。”
  万不能在此时被长孙无忌轻易激怒,否则,果真中计,元妃娘娘性命就不保了。
  李世民紧紧抿唇,他心中也明白魏征意思,压抑自己心中怒火。半晌方才露出笑容,语声却冰冷透骨:“长孙尚书,你若是真想自裁,就自己动手吧。”既然想借帝王手实现心中欲念,就要在皇权面前输得起。
  长孙无忌一愣,料不得皇上居然突然同意他自裁。旋即他瞥了一眼长孙无垢,但见长孙无垢也在看他,兄妹二人对视各自心中惊讶,长孙无忌明白自己已经惹怒皇帝,一旦李世民翻脸便真惹火上身。他涨红脸戛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李世民拦住长孙无忌的话尾:“长孙尚书,这是你自己一心求死,朕允诺而已,与朕又有何干?”既然想要以死胁迫,也要有以死胁迫不成的准备。李世民笑着看长孙无忌脸色反复变换不定。
  长孙无忌被李世的民言语逼至无法回旋余地,眼见皇上不肯就范,而自己设下的圈套正落在自己颈项勒住呼吸,长孙无忌立即焦急的救助魏征,怎料魏征得知自己被陷害再不愿看他,随后长孙无忌又目光扫过李世民,李世民已一改不久前的阴沉面容善意含笑:“怎么,长孙尚书又不想自裁了?”
  长孙无忌被讥笑心中不觉恨恨,脸皮胀紫,只得硬着头皮将身边侍卫所携带长剑缓慢从剑鞘里拔出横在自己的颈项上。
  他回首再望一眼长孙无垢颈项上的白绫,不禁有些泄气长叹:“早知今日咱们兄妹是这样的下场悔不当初……”
  “皇上!”此时同欢忽然从殿外急急奔来,未等开口看见眼前景象,心中不禁感叹元妃娘娘果然料事如神,她立即扑通跪倒在李世民面前禀告:“皇上,元妃娘娘现在已经苏醒,遣奴婢请皇上过去探望。”
  李世民心中自是迫切想见到升平,听得她已醒来立即掀袍离开,在殿门处他骤然驻足回首,冰冷的目光直逼长孙无忌手上动作:“长孙尚书,朕去昭阳宫探病,至于长孙尚书自裁与否,与朕无干。”
  长孙无忌当此节要时刻再不能说任何反驳言语,眼睁睁见李世民已经匆匆离去,剑锋仍犹豫着该否该横过结果自己。
  魏征待李世民走远木然起身,见长孙无忌手持长剑仍在犹豫,便上前握住他手中剑柄,低冷声音:“算了,皇上已经离去,长孙尚书也不必在人前演戏了。”
  长孙无垢脖颈上的白绫还在缠绕,但两旁众位内侍双手已经放松,整个人愣愣坐在地面,不敢相信李世民对自己竟然这般。
  魏征回首望望长孙无垢又瞧瞧眼前的长孙无忌,叹息道:“长孙尚书这一招兵行险棋果然做的妙,我魏征险些也着了你的道儿。只是魏征在这里还要奉劝长孙尚书一句,此时此刻,你与皇后娘娘皆无力与元妃娘娘抗争,今日……怕又是她有心救了你们。”
  长孙无垢幽幽叹口气,看着李世民的背影渐渐远离,只觉得无奈:“本宫倒宁愿就此死了,也好过日日如此悬着性命。”
  听见升平醒来,李世民心中急迫,恨不能自己的车辇快些奔至漪波殿将她搂入怀中。车驾至殿门口不曾停稳,李世民人已跳下去,他步履匆匆绕过匍匐在地的宫人内侍直奔升平床榻。
  血腥气息犹浓的漪波殿大殿内寂静无声,众位服侍的宫人和嬷嬷先行退去,已经换过干净衣裙的升平艰难睁开双眼望着匆匆赶至的李世民,良久,才惨然一笑:“孩子没了。”
  李世民不觉声音略带低哑,小心翼翼向前一步“不怕,阿鸾还有朕。”
  升平将哽咽含在自己喉间,鼻子发酸:“臣妾知道孩子没有时便想,幸而臣妾还有皇上……”
  李世民低头坐在榻边将升平搂入怀中,浑身不住微微颤抖:“朕愧对你们母子。如果不是朕无意中将你置于尴尬之境,你又何须日夜思虑过度致使坠胎?是朕错了。”
  升平迎上李世民焦灼的目光:“思虑过度是臣妾天生本性如此,并非环境所致,也正因如此,怕是下一个也未必能保全得住……”
  他以手掌挡住她的嘴唇颤声回答:“朕相信,下一个皇嗣定是健康平安的。”
  李世民眼底深切愧疚安抚升平悲恸的心,虽心中尚有伤感也只能将泪水吞入腹内。升平不知自己何时身体里已经孕育生命,又不知何时那生命如短暂灯火般熄灭无痕。也许,这便是所谓的轮回报应,报应她以亡国女身份入主新朝后宫,报应她轻易将自己的信任许以敌人。所以父皇母后在天之灵连半分杨氏血脉也不肯分予她得到。
  升平惨笑,越笑越急,李世民惊觉升平异样死死抱紧她战栗的身子,两人就这样直挺挺坐在前夜仍残留幸福的床榻上,接受眼前刚刚失去骨肉的悲痛。
  升平渐渐停下笑,整个人僵在李世民怀里,许久许久,才轻轻推开他的臂膀:“放过长孙无垢吧,她至始至终只是个再悲哀不过的女人。”
  李世民眉心蹙紧:“这次她虽然脱得了干系,但朕本来是想借此废后的。”
  升平闭上双眼摇头:“为何废她,如何废得了她?长孙无垢素行比臣妾更适宜后宫,而朝堂外又有兄长臣属一干众人的支持,便是她因赐食将臣妾误致流产可以关至北宫也不至废后。皇上此举定会惹他人非议。”
  李世民颌首,直直盯着升平:“那魏征倒是与阿鸾说的相似。”
  升平提起一口气勉强道:“其实皇上你何尝不比我们还要明白其中厉害关系,只是皇上关心则乱,一心想为升平许个后位,顾不得那些虚言罢了。”
  李世民思及长孙无忌在立政殿逞强的一幕面色阴寒:“长孙无忌此次居然胆敢挟令逼朕差点废了你。”
  升平淡淡笑了,对此并不以为然:“若是臣妾还有一位兄长在世,怕也是会如他一般为妹子殚心竭虑,罢了,臣妾今日本是生辰,眼下只想求皇上许臣妾一样恩荣。”
  李世民贴住升平的额头郑重承诺:“说罢,朕愿意许阿鸾所有。”
  “也不必所有。只是臣妾以后就住在漪波殿了。长孙无垢身处立政殿狭小偏窄,而臣妾居住的昭阳宫宽敞明亮,实在太过显眼,在朝堂上也是百官心中的诟病,皇上将长孙无垢移宫吧,昭阳宫随她去住。”
  李世民小心翼翼握住升平纤细的手指贴在自己面颊,缄默无声,眼中分不清是恼怒朝堂多事还是憎恨长孙氏逼升平太甚。
  升平轻柔一笑:“臣妾今时今日才知道,人生在世需为子孙积福纳德,臣妾尚且期盼不久后能为皇上再添一位子嗣。”
  他以手指按住她惨白嘴唇,他怜惜的吻落在她的额头,眉间:“此事因朕而起,朕愿为咱们的孩子祈福。只是漪波殿冬日阴冷,阿鸾身体虚弱不宜长住。”
  升平轻轻摇头,对李世民的眷顾有些抗拒:“阴冷之所只需点燃炭火取暖即可,若为人忌恨又怎有良策能够逃脱?此处风景甚好,臣妾住定了。”她不再说了,双眼坚定的望着他。
  李世民思量许久才低声道:“既然阿鸾坚持,朕也一同住在漪波殿,与你取暖。”
  皇上下了一道近乎轰动朝堂的圣旨,愿与升平同住漪波殿。日后除上朝外不会离开漪波殿半步,更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元妃休养。如此一来,元妃在后宫风行更胜,明明坠掉皇嗣,却得了皇上无限恩宠,也算是失以子得以幸了。

《囚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