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

    出发前,张玉林有点局促不安,对于这种感觉,张玉林是熟悉的,因此,他并不设法控制,他坐在房间正中央的一个皮制转椅上,他用脚蹬动地面,椅子轻轻转动起来,他感到整个房间轻轻从眼前滑过,窗户、阳台、书架、床、桌子、雪白的墙壁,他被围困在其中,一天又一天,这个空间连同他一起,悄悄地存在于世界的某个角落,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了解,如同不存在一样。
    张玉林站起来,四下张望了一下,他的眼前一片混沌,他既没有看到自己的欲望,也没看到什么能引起自己欲望的东西,所以他一下子悬在半空了,慢慢地,他的意识回复过来,他看到了窗户,看到了远远吊在窗外的将要落山的夕阳,他的头颈转动了几下,嘴张了张,片刻之后,他重又倒进身后的转椅里,动作出奇的缓慢,象个慢慢下滑的影子。
    房间里很安静,对于安静,张玉林也是熟悉的,现在,安静这东西又夹在黄昏不断变幻的光影中从从容容地偎依到他身上,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单调地通过神经,细密周到地游向全身各个部位,这心跳声就如同一个缠人的小孩子,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去向四周的大人们寻求庇护,而大人们却对于他的推搡无动于衷,态度冷漠。
    突然,他感到自己的胃轻轻地战栗了一下,立刻,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里了,他极力保持清醒,使劲地感觉自己身体内部这个不祥的阴郁的预兆,片刻,那最初的战栗引爆起一串串丝丝缕缕的细小火花,这些火花又引爆了周围更加隐密的火药库,终于,所有微小的力量迅速聚集成一股疼痛的蘑菇云冲天而起,灼热而浓烈地升腾起来,一瞬间充满了他的身体内部,象火那样烧烫着他,象虫子那样咬噬着他,又象硫酸那样腐蚀着他,他的胃痛苦地抽搐着,紧缩着,徒劳地抵抗着,挣扎着,顷刻间他的额头、后背和前胸就渗出了由正在受苦的胃分泌出的眼泪。
    张玉林把左手握成一个拳头,深深地、深深地顶进自己的胃部,就如同用一把刀慢慢捅进自己的身体一样,他弯下腰,深吸一口气,另一只手抓住左肘,使劲往下按去。渐渐地,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咕咚一下翻滚在水泥地上,他趴伏在那儿,下巴支在地上,双手依旧垫在胃下,喘息着。他开始咒骂自己可恶的胃病,咒骂自己的侥幸心理,他曾利用这种心理作为自己由于懒惰而不按时服药的理由。猛然间,他发疯似的一跃而起,冲出房间,撞开橱房的门,从桌上抓起一袋奶粉,倒进一只玻璃杯,又加进两勺糖,然后把暖瓶里温开水倒进杯子,由于用力过猛,水溢出了一些,洒在桌子上,他用勺快速地搅动着,然后又冲回屋里,拉开抽屉,找出一片胃药,丢进嘴,用牛奶送了下去,接着把牛奶也一饮而尽,之已经是对付他的十二指肠溃疡最好的方法了。
    做完这一切,他倒在床里,随手拉过一个枕头垫在胃下,等待胃疼消失。
    胃痛就象来时那么迅速地消失了,他感到自己有些饥饿,于是从床上爬起来,走进橱房,打开一筒牛肉罐头,点燃煤气灶,为自己煮了一碗牛肉面,他无精打彩地吃着,但吃完后,额头上依旧淌下了汗水。
    他重又坐回写字台前,对着镜子,慢慢喝下了一杯热茶,然后凝视着镜中自己的虚像,等待精神回复过来。
    镜中的那个虚像与他相对,相隔不远,他注视着他,窄窄的额头,游移不定的目光,他全力捕捉着那虚像的目光,把那目光固定住。渐渐他们的目光在中途汇聚在某一点上,并在那点久久地停留,他们各自保持住不动声色,使对方难以察觉那目光背后的东西。又紧紧逼住对方,目光在各自己意志的驱使下,彼此缠斗,喘息,直至变得坚定而专注。
    这一次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内部的搏斗已经停止,现在他在统一的意志力下面集合了自己的所有力量。他对自己说,现在可以为出发做一些准备了。
    他用热水把身体擦干净,又找出一身灰色的便服换上,同时检查了一下所有的兜,确认里面没有任何东西,之后,他开始换运动鞋,并把每个扣系牢,使鞋紧贴脚上。做完这一切,他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他很满意,他的衣服以及他的身体就如同一件称手的武器,随时听候他的意志的招唤。最后,他往兜里揣进两个尼龙手提袋,拾元钱,锁好房门,把钥匙塞在下面的门缝里,他直起腰,走下楼梯,来到街上,与第一个迎面撞见的行人对了一下表,八点四十七分整,不快也不慢,夜光表在黑暗处显得很清楚,让他非常满意。他又摸摸自己的心,紧贴那的,是一把钢笔大小的手电和一个小钢片,这是他用以生存的全部家当。
    他信马由缰地穿过几条熟悉的街道,在一个热闹的冷饮店前停了下来,他选了一张靠边儿的空桌,要了一瓶啤酒,身体成九十度对着近旁吃喝的人们,不时用眼角打量他们一下,喝完一杯啤酒后,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大街上,贪婪地在一张张闪过的面孔中寻找漂亮女人。
    夜色中,他的精神从近旁的吵吵嚷嚷的人声中游离出来,他忘记了孤独,融进眼前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在这里,很多会直立行走的生物在灯光下晃动,他感到他们象自己一样是活的,他们也象自己一样,被投进这个人的世界里,受着苦,挣扎着,也象自己一样,试图解脱,这些个幽灵,这些个被命运偶尔凑在一起的生命!
    一个男人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从对面的马路斜插过来,一直走向柜台,在那儿,他要了一杯散装可口可乐,一饮而尽,随手把纸杯子握成一团儿,扔进垃圾筐,然后又顺原路穿了回去,他走的线路笔直,中间没有任何弯曲,姿势果敢,动作迅速,毫不犹豫,握纸杯的时候,手指强劲有力,充满激情,但在夜晚,没有人多看他一眼,欣赏他那匆忙中富有激情的残酷的一抓,以及那不漫不经意地把纸杯丢向一边的劲头儿。
    但张玉林却因此而浑身战栗,那个陌生男子的劲头,甚至是最具体的动作,都叫他想起他的死去的朋友周楚。
    周楚也喜欢喝散装可口可乐,喝完也把纸杯一握一丢,这个动作张玉林司空见惯,从两人在大学里相识,一直到周楚死去的那一段一时间里,张玉林从来没有怎么注意过,但那个陌生男子的举动却把他记忆中的周楚拉了出来,通过那五指狠狠地一收,让他看到了从时间的长河中浮起的存在过的周楚,当他仔细回味那个陌生男子的动作时,他惊惧于时光倒流的神秘和恐怖,他越是仔细地想那只手,周楚的音容笑貌就越清晰,周楚所在的那段时间,以及混和在那段时间中的空间,便象一阵狂风似的卷走了他,让他从这条街边的冷饮店中飞旋着,冲向过去,掉在由某个过去所包的深渊里,在那里,周楚象未死去一样走在他的身边,一面与他谈话,一面把手中的纸杯握成一团甩到身后。
    上大学时,谁也不能否认,张玉林是他所在的数学系的最好的学生,但到大学二年级下半学年,他们班转来了一个哲学系会写诗的家伙,张玉林一直保持的第一就成了历史,周楚看上去很瘦小,只及得上张玉林耳朵下沿儿那么高,脸色苍白,带着一副很厚的黑边铁架眼镜,说起话来象吵架那么快,声调很高,手臂习惯性地挥动着,就是这么个人,天生一个聪明脑袋,刚刚转班,就把这个班甩在了后面。张玉林为此一个暑假哪儿都没去,下着狠劲儿用功,但第二学期又被周楚给甩了,这时候他才真正注意到他,他们一起谈论数学,成为朋友之后,话题变得宽,扩展到诗歌、哲学和女人——周楚有着强大的记忆能力,几乎可用过目不忘来形容,他可以把自己并不太理解的哲学概念以及推理清楚地背诵出来,供两人分析。
    毕业之后,俩人进了同一个究研所,研究同一个课题,但不久,周楚失去了对专业的兴趣,他在一个濒临倒闭的锁厂找到了一个工作,有一次,张玉林记得很清楚,他刚刚入睡,周楚敲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几十把不同种类的锁。周楚在灯光下,紧张而迅速地用同一把小钢片把它们纷纷打开,然后点上一支烟,神色诡秘地注视着张玉林,夹着烟的手轻轻战栗,烟雾就随之抽搐成奇怪的一团儿。
    那几十把打开的各种各样的锁就如同一具具被征服后的尸骸,在台灯下交叠散乱成一片,开锁的咔咔声此刻从房间的四壁反弹回来,钻进张玉林的耳朵,敲击着他的耳膜,如同被袭的人所发出的恐惧的嚎叫。然后一切归于沉寂,只剩下一股烟味儿,透过重叠的烟幕,周楚狂热的目光注视着他,张玉林明白那目光所表达的东西,那一刻,世界对于他们不存在锁这种东西了,在那被打开的锁的背后,是无休无止的自由,周楚手中捏着的那把钥匙,把周楚的目光连同他本人,汇聚成一个隐喻,一个被烟雾笼罩并且扭曲成一把钥匙的先知。
    但一年以后,当张玉林从南方出差回来,得知周楚被枪毙的消息后,他立即陷入沉思,顺着那根闪亮的记忆之丝,他回溯到那个夜晚,周楚的形象被混进那堆打开的锁中,成为另一个更深刻的隐喻,世界之锁也许不止那些,也许更加巨大,更加神秘,周楚的钥匙并没有能打开那关键的自由之锁,而周楚本人则成为一把被打开的锁,被丢回那个夜晚的桌上。
    但还有另一把钥匙。张玉林知道它在哪里,他就在张玉林的身上,陪同张玉林坐在街边的冷饮店外,陪着他饮着略带苦味的啤酒,回忆着他的朋友和它的朋友,这回忆就如同从蚕茧上抽出的一根蚕丝,顺着原来的道路,曲折地追寻着,直到把那久已失落的时光重新展现,直到回归蚕茧内部,到蚕丝的另一头,然后,事实上,另一头就如同一个谜,它存在于蚕茧的表面或内部,它纤细如针尖,作为一个秘密,一个源头,一个珍藏,一颗珠宝或泪滴,是不可触摸的、柔软的、存在于空虚中的。
    张玉林啜饮着啤酒,在茫茫夜色中,在这片灯光的阴影之下,被过去遗忘了,他停留在蚕茧的断头儿处,陷入茫然,直到一辆汽车从面前驶过,才被抛回到他所坐的地方,他下意识地摸摸怀中的小钢片和手电,它们还在,于是他站起身来,离开了冷饮店,他看看表,已经接近午夜了,于是向目标缓缓走去。
    接近目标时,他的心缩成一个硬块,浑身颤抖,脚步忽深忽浅,腿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手心渗出了不少汗水,呼吸紧促,快到围墙边了,他忽然感到有些瘫软,他就拖着这瘫软的身体围着墙走了一圈,这一圈花了不少时间,因为得一一绕开那些倚着围墙而建的障碍物,让他欣慰的是,墙内的大楼一片漆黑,而且没有一点声音,门口传达室的灯也关了,大楼就如同一只沉睡的怪物那么面目狰狞,阴森可怖。现在张玉林面前的事物变得具体了,对这幢楼,他已观察很久,吃准了能进去,但第一步,他必从那个选中的地方越过一堵二米多高的围墙,他一面观察周围,谛听一切可捕捉到的声音,一面使自己冷静下来,等待身体内部产生翻越它的冲动。
    对于墙,他是熟悉的。这种熟悉,从他第一次行动直到现在,已经作为一种习惯生长在他的身体内部,墙壁,在他内心深处,被认为是一种必须翻越的东西,以至于他无论走到哪里,只要见到墙,就会仔细寻找那个可以越过的地方和方法,这种意识已成为他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天性,现在他的感觉告诉他,他是安全的,这一时刻,这一时刻所包含的寂静和没有危险形成他向着那面墙开始跑动的机会,在最初的跑动中,他浑身无力的感觉消失了,代之以坚定准确而迅速的动作,他的眼睛紧紧盯住他必须用手抓住的墙头,双腿自然调整好步法,加速、再加速,左脚有力地蹬到墙壁,再到右脚,使身体离地,向上方窜去,与此同时,他的双手高高抬起,在身体凌空向后飞去的一瞬间,死死地抓住了墙头,收腹,抬腿,双臂一撑,这样,他已经置身于墙头了。墙内是一个小院,下面是水泥地,他毫不犹豫,沿着墙壁向下滑,双手一松,身体就稳稳地落在墙内,只发出了一点点轻微的声音,他忍住喘息,斜剌里跑到一排松树下面,在那儿,他才一面休息,一面观察进入大楼的地点,最后还是决定从二楼打开的过道窗户进去,他窜到楼边,抓住一楼的窗户护栏,纵身爬了上去,一直爬到顶上,站起来,然后抬手扒住二楼窗台,一个引体向上就被这座大楼吞没了。
    张玉林单腿跪在地上,喘息着,同时,竭力用眼睛适应楼内的黑暗和声音。他感到自己的手、小臂和胸部的肌肉在发抖,起先是轻微的,后来发展成剧烈的抖动,口腔干燥,喉咙被什么东西粘住了,浑身的汗随之轻轻流出,血管壁被血液推动着,有节奏地起伏,心脏狂跳,他把感觉移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一个小心脏,莽撞地跳动,他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蜷伏在窗下黑暗的楼道里。他象一只老鼠,可能会出其不意地开始活动,也可能会突然萎缩下去,他静止在那里,这种静止本身就包含着很多可能性,因而具有很多含义,他的生命就被囚禁在这些含义之中而轻轻喘息。外面的亮光就从他的头顶倾泻而下,斜斜地搭在地上,除了他所在的那个角落,几经折射,使楼道隐隐显现出本来的轮廓,而他,则隐匿在光线无法到达的死角中,在这最黑暗的死角里,他感到安全,也感到困惑。
    楼道有一米半宽,笔直地伸向前方,如同一条道路,道路的尽头是两扇关着的玻璃窗,形成一个四方的亮块,那个亮块连接着外界,光线从那个亮块中流淌进来,与他头顶钻进来的光相融合,成为夜晚控制这座大楼的一部分,楼道连同它的尽头形成一个封闭的矩形空间,而两旁的门是这空间的可能性,那些门也成矩形,一扇挨着一扇等距排列着,有一种形式整齐的谜一样的美感,黑暗中,有的仿佛同墙壁结成一体,有的仿佛在微微晃动,象幽灵一样会悄无声息地打开,它有着关于命运之类的预言的意味,但对于张玉林来说,这些门的可能性只不过与他行动的可能性有着一些隐秘的联系而已。
    这幢大楼也有个心脏,它位于下一层楼某个水龙头,它没有关紧,水滴就在管口凝成一个小圆球,圆球被重力拉长,一部分水就从母体中挣脱出来,掉在下面的水泥槽里,发出清亮的一响,接着又一响,张玉林发现,他的心每跳三下就有一滴水落在水泥槽里,他就沿着这个奇怪的吻合,蜷进了过去的一幢大楼的黑暗中,这根他所依赖的蚕丝很细,而他恰在这一刻捏住了蚕丝的头儿,顺着这个线索,他竭力回忆,使劲儿地把自己置身于水声和心跳声所交织的节奏之下,那根柔韧的蚕丝引导着他,穿越时间所遗留的裂缝,徘徊于往昔的时间和空间,他反复咀嚼着那清晰而遥远的节奏,终于看到了他想从记忆底层翻出的影像,那是来自另一个黑夜,那个黑夜是这个黑夜的基础,又象是这夜的母亲,由那个黑夜所衍生出来的这个黑夜忽然显得那么不真切,那么虚幻,那么微不足道,那个黑夜,张玉林第一次用周楚没有带走的另一把钥匙进入了许多扇门。
    那一夜,张玉林在雨中接近了一座大楼,从一楼的厕所窗户钻了进去,然后,他就迫不急待地找到一个厕所,蹲在里面拉出大便,那堆大便代表他在那之前的一切,那次大便之后,他坚定而满怀激情地走进楼道,用一把钥匙打开了所有的门,在他试图打开一个保险柜的间歇,他忽然感到一片寂静,那一刻是他又一次再生,在他没弄明白事实之前,他经历了一次死亡,突然,他听到楼檐的雨滴打击在楼下的泥地上的声音,那声音那么冷酷、单调,那么孤单而寂寞,但它有节奏运动着,叫着他,呼唤着他,把他从空白状态中吵醒,雨滴掉落在地上的回响引诱他的心脏,使他的心脏产生了跳动的欲望,他的心脏试着跟随着雨滴一下一下地慢慢启动,当雨滴在空中滑行时,他的心脏就静静地等待着,饱尝渴望的煎熬。不久,他又回到了人世,浑身冰凉,汗水从每一个毛孔里象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事后,他反复体味那由于雨停了所引起的恐怖而导致的死亡,不禁深深感激那珍贵的几颗雨滴,它们被屋顶所滞留,缓缓下落,叫醒了他的心脏,从而使他免于一死,他设想如果那一刻没有那几滴雨或是雨滴在能够听到时突然消失,他的心脏也许就会永远睡去,缩成一块坚硬的石头,而不象现在这样柔软而有弹性,他记得他的心脏从那以后一直在与雨滴窃窃私语,谈他们各自孤独的跳动,以至影响了他的工作,使他在离开那幢大楼时一无所获。他记得他临走时站在楼道尽头,在黑暗望着所有被敞开的门时那种无可奈何的悲凉,他记得他每走两步就得关上两扇门,一左一右,当他从楼道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时,他关闭了最后的两扇门,转过身,看到楼道重又变成一块矩形的空间,他叹了口气,那次叹息既是他生命的一个隐喻,也是他那天保留的惊心动魄的最后一丝激情。第二天,他又去了,打开了保险柜,拿到了第一次冒险的报酬,三千五百元现金。但在他第二次行动的始终,他都想的是第一次空手而回时路上的心境,那次回去的路上,他想到了周楚,事实上,周楚死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他。周楚这个名字包含着很多东西,最通常的是一条黑暗的死胡同,周楚的家就住在那条死胡同里。他在找周楚的时候,只要一走神就会错过周楚家的那扇院门,因而不得不在胡同的尽头折回,而这条死胡同连接两旁的院门,进入院门,绕过曲折的大杂院中纤细的小路,就可以从另一个院门出去,走进另一条胡同,这错综复杂的路指引着他,最终能够叫他见到周楚,每次他的思绪在那迷宫一样的小路上疯狂地穿梭时,无意中总会撞开周楚家的门,见到周楚,周楚在世间时,他的灵魂就受着世间的苦难,而每当谈到那苦难时,周楚都表现出货真价实的悲观。有一次,周楚对他谈到人生的道路,用蚕丝作了比喻,这个比喻在张玉林看来意味深长,周楚认为,每当他对人生过多思索时,就会陷入虚无,思想沿着蚕丝走不了多久就会迷失,周楚的思索是通过一些哲学概念开始的,张玉林对此无话可说,他所了解的哲学和周楚的相距甚远,他没有周楚那样强大的记忆力,也没有周楚的对于思索的训练,故而只能听着周楚漫无边际的思想,周楚生前一度曾把历史当做解读人生的钥匙,后来他转而研究语言,他的思想就是在语言上断了头,于是周楚所做的对人生的探索最终徒劳而返,在张玉林的记忆中,周楚的全部思想只剩下关于蚕茧的隐喻,这个隐喻被埋藏在对周楚的回忆之中。为了回忆周楚,寻找周楚的蚕茧,张玉林曾多次走回记忆,在那里,走过的和没走过的路由于没标记又混和起来,形成新的道路,新的蚕茧,张玉林就蹲在这个蚕茧的某根丝的断头上叹息,然后陷入回忆,滑行到另一个断头上。周楚这个名字如同一个神秘的符号,它标记在蚕丝的许多断头上,有时非常夸张,有时又难以辨认,这个符号包罗万象,事实上,它也象许多往事一样,空虚无比,张玉林喜欢沉溺在关于过去的空虚中,在那里,时光倒流,并且连续停顿,形成一道虚线,虚线中点和点之间是没有联结的,即使他感觉不到这些,他的回忆清晰而真实,而且经过多次想象的诠释,慢慢地变得精致圆润,现在他借他的心脏与水滴窃窃私语之机,已经离开了那幢大楼的内部,在几年前的一个下午和周楚呆在一起,他们坐在一条公园的脚踏船上,吸着麦管中的饮料,在湖水中晃动,周楚带着墨镜,懒洋洋地告诉他,他仅仅是包了一辆东风卡车和三个搬运工,在昨天打开一户居民的门,把里面的东西抬到车上,然后辞退搬运工,把车开到郊区的集市上,仅用一个多小时就把车里的东西买个精光,然后回家睡觉。周楚讲得轻描淡写,漫不经心,这与他死后报纸上出现的大标题形成鲜明对照,周楚从不对他谈自己在行进中的感觉,只在语言和神态中流出厌烦和希望早点结束的意思,他平时与张玉林谈话总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而那天下午,他只是吸着麦管,用脚轻轻踩着脚踏板,让船在湖中兜圈子,那天气不错,有点风,几片彩云绕着太相互追逐,不时遮住阳光,使亮度忽然暗下来,不久又从太阳身前撤去,让天光恢复如初,周楚在那一段时间总是没精打彩,因为他的睡眠严重不足,不睡觉是因为他正研究哲学,经常边读书边思考边做札记。
    关于周楚的记忆在这里遇到了断头,张玉林在断头附近久久徘徊,焦躁地走来走走去,无意中撞入另一扇门中,这个线索是在张玉林直起身来走到一扇门前突然出现在张玉林脑海中的,因为门上贴着一张粗俗的影星挂历,这张挂历同一个女人家门上贴的那一张一模一样,而那扇门也是张玉林费了很大劲后仍然没打开的几扇门之一,张玉林知道,凡事总有例外,世界上总是有一些门是打不开的。张玉林决定试试这扇门,他把目光从挂历上移开,低下头,掏出小钢片,插进锁孔,向前探一探,拧了一下,没有动静,又向后退出一些,一拧,门“嚓”的一声开了,张玉林快步走进去,返身关上门,里面只有几张办公桌和几把椅子,他利用手电的一束光,迅速翻遍所有抽屉,在其中的一个抽屉里找到一些零钱,他把钱装入口袋,返身出了门,在心中恼恨自己耽误了不少时间,仅仅为一张过去的挂历和一个过去的女人,他无瑕细想过去的力量,以及这力量是如何通过细小的事情渗入现在的过程,他想到的,只是不该在此多作停留。
    张玉林急速穿过楼道,目光经过每一扇门,又急速上到上面一个楼层,然后又往上走,凭经验,他知道,存放钱财的地方是不会在低层的,在五楼,一扇包着铁皮的门使他停顿下来,他用手电照了一下门上的标牌,“器材室”,他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前,象任何人都有自己的法则一样,张玉林的法则是,只拿现款。他在爬六楼楼梯时对自己产生了一些怀疑,是否错过了?要知道,这次行动是他精心准备的,在发薪日,他跑了好几个单位,注视着人们的表情,听他们说话,经过判断,他认为这里是最有希望的。所以他当晚就来了。六楼是顶层,也是他最后的希望,本来他把希望寄托在三四层,因为财务室往往为了上下楼的人都方便,经常设在那里,这回他错了。他上了六楼,先向左巡视了一遍,又向右,走出不远,他就闻到了钱味,就在那儿,他拧亮手电,他的感觉是对的,蒙着铁皮的小门和上财务室几个字叫他长出了一口气,他用小钢片打开门,把自己反锁在里面,拉上窗帘,以免手电光泄露出去,记住屋子里的摆设,以免碰乱他们,他看了一下手表,才凌晨两点,他在黑暗中轻轻一笑,立即开始工作,他蹲到装现金的保险柜前,熟练地摆弄起来,半小时后,他打了柜门,叫他惊奇的是,里面填满了现金,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以至于他不得不用两只手提袋来装它们,尼龙袋被撑得象要撕破一样,他在手电的一线微光之下迅速把袋口扎好,绑在一起,关好保险柜门,拉开窗帘,擦掉自己的指纹,走出财务室,把门复原。现在他就站在大楼内部的顶端,在黑暗中,在财务室蒙着铁皮的门外,手里提着满满两袋钱,倾听着大楼内的寂静,颤抖着,疯狂地伫立着。
    他走到一楼,打开厕所的一扇窗户,试着从缝隙稍大的铁护栏中向外钻,没能过去,于是他用手抓住铁条,拼命向两旁掰,铁条纹丝不动,这激怒了他,他咬紧牙,用尽全身力气去一次次尝试,每一次都让他从失败中饱尝愤怒的折磨,筋骨欲断,每一次他从肌肉强劲地收缩中感到自己的力量和激情的火焰,从外面看去,他就象笼中的野兽那挣扎着,但他是无声,在深夜,他的身体扭曲成一个奇怪而阴森的符号,标记在正正流逝的时光的某一点上。当他颓然靠坐他面向外面的笼中时,他发现,这些中间有着很大空隙的铁条把他和外界隔开了。他看看表,差五分三点,他还有一个到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一阵微风吹过,叫他打了一个寒战,他觉得自己出汗了,于是退到厕所,又退回大楼。
    他坐在楼道里,仔细回想,记忆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一楼的所有窗户都有同样的护栏,他现在是被囚禁了。他退回二楼,仔细观察他上来的窗口,发现非常之高,他上来时是借助一窜,现在却无法跳下去,因为下去时脚很可能落在铁条之间,挂在上面,他又到楼道另一面的窗户那儿去观察,情况是一样的,他下到一楼,想从楼门出去,虽然对面是传达室,可是如果声音不大,是不会惊醒看门人的,但大门被外面用铁链锁住了,他退回二楼,决定让自己冷静一下,想想出去的办法,一转身,忽然发现自己又置身于那扇贴着挂历的门前,记忆的断头在一刹那被接上了,借着外面透进的微光,挂历上的女郎身穿泳衣,侧着身,两条肉感的大腿就从泳衣下面直钻出来,在膝盖处打了一个弯儿,又折向后,胸部凸向前方,臀部后翘,双臂上伸,搭在向后仰起的头部,脸侧对着他,目光就象刚刚醒来那么诱人,嘴巴微张,充满情欲,他思绪竟从过去的断头上溜走了,面前隐隐约约的女人肉体放射出情欲的光芒,在黑暗中击中了他孤独的心,他越是想看清楚就越是被勾引,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情欲,他退后几步,膝盖一软,顺着墙滑坐到地上,忘记了身置何处。
    情欲在他的下身跳动,每一跳都象有股白色的暗流涌遍全身,它们势不可挡地冲过一道道关节,到达他的身体的每一个尖端,并回流过来,撞击到一起,浮出身体内部,他双腿绷紧,紧紧盯住那幅画,在黑暗中,在情欲的袭击之下,在大楼地板上,缩成一团儿,痛苦的渴望使他口干舌燥,面颊灼热,几乎流出眼泪。终于,他听到了手表的走动声,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腕,已经深夜三点半了,他蓦然惊醒,虚汗从身体内部渗出来,情欲的洪流倾刻间变成了泡沫。他活动一下自己的身体,感到有些僵硬。
    他重新走回厕所,爬上窗台,顺手把窗台下面的手提袋也拎上来,他发觉自己的胳膊在抖,手提袋也显得沉重了许多,这才知道自己浑身乏力,他懊丧不己,深深后悔平时不注意锻炼身体,他感到体力不支是近一年的事,每次行动时他都发誓开始锻炼身体,甚至还买了一副哑铃,可最后总是练几天就完,从未坚持,他开始恨自己的懒惰,他用手攥了攥铁条,发觉坚实异常,他苦笑了一下,轻蔑地拍了拍钱袋,没用啦,一切都是徒劳的,刚刚拿到钱时,他觉得自己掏空了这幢大楼的心脏,欣喜了一阵儿,但现在全完了,他被这座没心脏的大楼的躯壳给禁固住了。
    无意中,他把手伸出铁条之外,突然,他有了主意,一股狂喜的浪头使他打了一个冷战,他蹲好,紧贴铁条,一只手尽量伸出去,从外面握住一根,另一只手从里面握住同一根,深吸一口气,两手同时用力,狠狠向怀里拉去,铁条在两只手的力量下,屈服了,缓缓弯成一个圆弧,他从里面钻了出来,落到地上。他感到脚有些麻,不听使唤,他把手提袋从铁条里面拉出来,拎好,这次他感到了稍微的轻松,他一瘸一拐地顺着墙根走了一段,接近树丛,借着树丛的掩护,他来到墙边,他看看表,四点差十分,他长出了一口气。
    现在,他面临最后的一跃了,在张玉林面前,是一面两米多高的他曾跃进来的墙。他回头巡视了一下,四周一片寂静,月亮斜斜地吊在天空的一角,没有什么迹象表明此刻的他有慌张和不安的理由,于是张玉林走到墙边,量了一下步子,然后转过身,把手提袋挂在肩上,起跑,刚刚跑动的时候,他感到脚下有些软,这是个不祥的预兆,但他没有在意,加快了脚步,手提袋开始在肩上颠来颠去,他本地伸出手来扶住,这样他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他憋住一口气,墙离他越来越近,他突然开始担心脚下的地面是否平整,这时,他已跑到墙边,他抬腿、伸手、上墙,就在那一刹,他感到手上一空,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向下跌落,掉在地上,发出轻轻地一响,张玉林跌坐在地上,心中在一瞬间被恐惧装满了。他昏昏沉沉地侧耳细听,没有动静,这才站起身,仔细观察面前这面墙,墙就在他眼前,伸手可及,由普通的红砖砌成,墙头凸出一排小檐儿,他回忆刚才跑上墙时的感觉,断定自己由于跑的太慢,蹬墙时腿太松软,竟然没能够到墙头,这一想,使他凉了一半儿,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虚弱得到了什么程度,但没想到竟会如此这般,被遗忘的恐惧一下一下地从心脏向全身注入,扩散开来,这让他陷入无边无际的悲哀之中,他有些痴呆地靠近墙的表面,用手触摸上面的缝隙,缝隙极细极浅,无法插足,他又顺着墙壁走了一圈儿,发现没有爬上去的可能性,刚才翻越的地段条件还是最好的,因为那儿的地面很平,且位于传达室无法观察到的大楼背面,他又试了一次,象前一次一样,手都没碰到墙头,这让他有些沮丧,恐惧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发根,身体重又变得僵硬,不听使唤。
    张玉林蹲在墙边,背靠着墙,慢慢使自己的身体沿着墙粗糙的表面下滑,直至坐到地上,把钱袋抱到胸前,他尽量把头向上仰去,眼皮上翻,使自己可以看到头顶的墙头,墙头显得很高很远,切进黑夜,与天空混在一起,嘲笑他的渺小和无力,并在头顶形成威压,冷酷地注视着他面临的危险。
    而张玉林此刻却变得稀松而涣散,双眼无神,处于一种无法解脱的苦恼状态,灰心丧气,无精打彩,这种感觉是熟悉的,最近他的体力每况愈下,心智也处于低谷,他在这一刻,体会到了某种类似于迅速枯竭的感觉,这在以往随心所欲、无所畏惧、胆大包天的时候是想也想不到的,他惊诧于时光行进带来的衰老所给予他的束缚,他掂量着怀里的钱,轻蔑地琢磨着它的份量和它所能带来的自由,反复品尝着自己无奈的叹息,这叹息应追溯到他的父亲,他父亲死时他也在场,两人仅被一扇木制门板所隔,在他六岁那年他以为是钱杀死了父亲,那是很久以前,父亲带着他去买大衣柜,在柜台前丢掉了三百元钱,想到父亲急速回去寻找的脚步,父亲挥动的手臂以及他在柜台上咆哮时震颤的肩膀,瞪得大大的象要撕裂的眼睛,最后回到如同自己此刻一样连连的叹息中。父亲回到家后打发他到外面去玩,自己关上门把头伸进了绳索,当他进屋后,发现父亲的身体还在颤动,手指甲里嵌着墙皮,屋顶的暖气管子被拉成了弧形,父亲的身体靠着墙,墙上被蹬踢上许多印记,上面是几道深深的指甲痕,那根绳索是用来绑大衣柜的,而父亲吊死的那面墙壁原来也是为放大衣柜而腾出的,现在张玉林怀着嫌恶的心情拼接着记忆的碎片,并由此听到了母亲的哭声,看到了母亲发疯后的神色以及他当时害怕的心情,而这一切都缘于那丢失的三百元钱,直到现在,那三百元钱的下落仍旧是一个谜,他曾经无数次回忆从父亲拿着钱走掉,直到在家俱店中父亲发现钱已丢失的全过程,发觉无懈可击,钱始终应在父亲的上衣口袋里,而上衣口袋又系着扣子。在那个物质严重匮乏的年代里,三百元钱意味着一个人生活一年的费用。这个谜一直保持了若干年,直到有一天,它突然意外地从一个偶然摔碎的旧花瓶里找出,母亲当时已经疯颠,因此谁也无法肯定这三百元与使父亲致死的那三百元有何联系,或者父亲根本没有从藏钱的地方取出,或者取出又丢进这个花瓶,或者钱确实丢了,花瓶里是另一个三百元,总之,父亲回来后并没有触及那个花瓶,而是把家里所有的抽屉都拉了出来。那三百元钱的神秘出现使父亲之死和母亲发疯具有一种荒诞色彩,给这件事的本质加上了一个不可知的诠释和难以理喻的嘲讽。
    在张玉林懂事时,父亲之死被他归结于贫穷,但在他认识周楚之后,这件事起了本质的变化,周楚起初把它归结成一种当时普遍流行的绝望情绪,但最后它被理解成一种自己对自己使劲儿的苦闷,一种货真价实的激情。
    此刻的张玉林也沉溺在这种苦闷的激情中,它由无数的后悔组成,这种后悔被概括成如果二字——如果他从去年锻炼身体,如果他从上上上次翻墙时引起警惕,如果他接受上上次教训并开始练习哑铃,如果上次之后他罢手不干等等,张玉林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努力让时光倒流,想从过去的某个断头上向另外几个可能性发展,但眼前的事实是,他孤独一人全身无力,坐在黑夜中的高墙之下,手里抱着钱,他一生中得到的数量最大的一笔钱,因为这笔钱过于沉重,所以他翻不上墙,而因为父亲的死,他又绝不能放弃这笔钱,又因为这堵墙他面临危险,却又无法得到这笔钱,所有的问题都归结到他背靠的这面墙上形成的一个隐喻,这个隐喻包含这面墙,同时又使这面墙变成其它东西。这面墙把张玉林围困于其中使之无法翻跃。
    突然,张玉林站起来,忘记了一切,他疯狂地,一次又一次地向墙头跃起,又一次又一次落下,他扬弃了失望,回忆和恐惧,孤注一掷地向这面墙发起冲击,这面墙燃起了他忘我的激情。
    天色渐亮,张玉林仍旧徒劳地对着那面墙助跑、窜起、又落下,返回、再助跑、再窜起、再落下,灰蒙蒙的墙壁越来越显出它的轮廓,它在张玉林的眼中忽而变形成天罗地网,又忽地荡然无存,待他跑到近前才突然拔地而起,形同鬼魅,一次次将他从半空扔到地上。张玉林毛骨悚然,泪流满面,这面墙隔断了他同外界的联系,把整个世界分成墙内墙外,使他的愤怒、他的恐惧、他的激情、他的自由、他的痛苦、他的胆怯通通成为可笑的一次次跳跃,成为灰色中的一个轻飘飘的影子,一堆散碎纸片,一团模糊的粉尘,成为一只不具体的运动中的困兽,一个抽象意义上的荒谬的无生命的生命,成为与物质决裂后的劳而无功的物质。
    倏尔,从远方飘来一声早起锻炼或遛早儿的人的悠长的吆喝,它如一根细细的钢丝,从半空中直直地插入张玉林的耳膜,穿透了他的心脏,透过他的脚底,钻进地下,把他固定在他刚要助跑的地方,张玉林最惧怕的东西——人声,到来了。他被这个声音钉在那儿,这一声,标志着他的世界的结束和另一个世界的苏醒,就如同童话那么快地改变了他的冒险,使他的恐惧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粉碎了他的五色斑斓的肥皂泡儿,他站在那儿,形消骨悚,魂飞魄散,如同一堆泥塑,在片刻中剥落成碎片。
    张玉林呆立良久,方才醒悟,一刹那间,他明白了自己的愚蠢,胃急剧地疼痛起来,他萎缩成一个团儿,直不起半点,冷汗一层层地袭击着他的神经,出于幻觉,他居然看到了那堆被周楚打开的锁。
    张玉林狠狠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察觉出疼痛,尝到了血的咸味儿,努力使自己的头脑变得清醒,他用一只手顶住胃部,用余光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找到了翻不过去墙的根源,这使他慢慢镇定下来——根源就在于他背的钱袋,它太沉重了,影响了他的翻跃和行动,他猛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他毫不犹豫地开始执行,他走到墙边,沉着地吸了一口气,忍住胃痛,双臂一挥,把手提袋甩出墙外,发出叫他心头一震的响声,接着他反回助跑的地方,坚决地开始助跑,当他双手抓住墙头的那一刻,他的胃痉挛起来,猛地收缩,使他差点掉了下去,但他挺住了,双手抠住墙头,把身体拉直,借以缓解一下胃疼,顺便积攒一下精力,接着便一个引体向上,抬起右腿,搭上了墙头,这时他看到了墙外的世界,空空荡荡的,他真想大声叫喊,即使下面站着一队警察他也想喊,因为他终于看到了墙外,他翻过了这面囚禁着他的墙。
    他从墙上落到地上时,感到脚脖子有点软,知道崴了脚,他趔趄着走向手提袋,万幸的是,这么一摔竟没摔破,他就提着它,走到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他感到有些饿,有些渴,他歪歪斜斜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抚摸着他的钱袋,象摸着他的孩子,这是他千艰万苦找到的婴儿。他解下上衣,把手提袋甩到背后,用上衣搭在外面,一只手从肩头死死抓住,另一只手叉进裤兜,他舔着流血的嘴唇,忍着胃疼,故作轻松地走回家去,天光大亮,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懒洋洋地开始重复它重复的旅程。
    下午,张玉林被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叫醒了,他习惯于在下午悠悠醒来,也习惯于下午的安静,下午的安静不同于夜晚,因为下午的安静中包含着阳光,阳光是从玻璃窗外送进来的,而夜晚的的灯光却是来自这个房间的内部,他知道,这两种光线在能量转换方面是有关系的,但他宁愿不考虑它们。阳光在他的枕边、床上、墙壁上投下一层亲切而柔和的温暖,虽然这层温暖是那么稀薄,它涂在他半梦半醒的面颊上,叫他感到舒适,感到不被打扰的体贴和爱护。他并不急于起床,而是平展地躺着,身心放松,双眼微合,平稳地呼吸着,让思绪在光线中轻轻搅动。这时,他的寂寞是无边无际的,因为他的意识是那么粘稠,那么混沌,向四面散开,又对四面没有要求,因此,除了虚无,他并没有感觉到别的什么。他孤独地躺在那里,注意力在光线的明暗和强弱上徘徊,即使非常细微的变化,他也能感觉到,也能使他突然间陷入头晕目眩,眼花缭乱。终于,他记起了那扇门,那扇上面贴着摩登女郎的门,记忆的沙粒在它的内心深处轻轻滚动、混合并重组,他捏住了一根蚕丝,这根蚕丝纤细而明亮,他抽动它,随之而来的是那扇门,随着蚕丝的渐渐收拢,那扇门缓缓打开,那个女人的背影出现在门里,她是那么不清楚,那么虚幻,影影绰绰地站在时间的薄雾中,又被时间扭曲成一道道简单的线条。
    但这些线条却连接在张玉林的蚕丝上,它为张玉林的回忆所牵动,变幻成断续的不连惯的过去,它被手中的蚕丝所触发,所牵动,渐渐地,开始了自己的活动,它在它能够的时候,就摆脱了张玉林的控制,独立而自由地随意驰骋,张玉林的回忆仿佛是风,而过去,就如同一片散碎的沙粒,它们在风中不断变化,然后以一种新的姿态出现在张玉林眼前。
    那个女人湿淋淋的头发和被雨声湮没的叫喊从那个夏季沿续到这个夏季,从那个小公园的长椅上传到张玉林的床上,那张绿色油漆的长椅曾经在雨中承受了张玉林和那女人的重量,并且为那个女人的指甲所伤害,它坚硬的木质,斑驳的油漆以及它的沉默构成了那个夏季确实存在过的证据,它连带着整座公园以及构成公园的天空、树木、鲜花和曲折小径,被张玉林锁存于记忆底层,直到下午的阳光把它们照亮,于是,睡眼惺忪的张玉林又找到了那个丢失的夏季,而那把绿色长椅还待在公园一角的松树后面,雨丝也继续飘拂,直到被倾盆大雨所掩盖。那一晚不过是整个事情的一个出发点而已,在此之后,张玉林的爱情落地生根,就如同他的固执一样。
    而这一切都源于张玉林失去周楚后的孤独与悲伤。而孤独和悲伤则是由于他无处可去造成的。张玉林出差回来后曾翻阅过不少报纸,关于周楚事件的蛛丝马迹的报道他每一条都不放过,尽管它们被铅字印刷在颜色暗淡的报纸上,但张玉林却认为同自己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联系象火星儿一样逐渐黯淡下来,张玉林独自上班,独自下班,独自吃饭,独自睡觉,陷入了深深的百无聊赖之中,更糟的是,有时,他会突然对生活感到很不满意,对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提出疑问,直至终于被悲观所打倒。还有时,他会一下落进由对周楚的思念和追忆所编成的网里,变成一条毫无出路的蚕蛹,终于有一天,这只蚕蛹在绝望之中,出于对一切的厌倦和对贫穷的厌恶,过起了铤而走险的生活,这生活开始后很久才涉及到女人。
    那年初夏的某个夜晚,张玉林瞄准了一个行动目标后,就坐在附近的一个小公园的长椅上,等待夜幕更深地掩盖一切,这时下起了雨,张玉林喜欢坏天气,因为这能增加他的安全感,所以他眯着眼睛,略略抬起头,一边吸纸烟一边满意地看着从天上掉下来的雨滴,雨滴绵密起来,即而连成一片,一条条雨丝从路灯的光亮里穿过,公园里的人走散了,张玉林站在一棵树边,用手掌护着纸烟东瞧西看,希望能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这时,那个女人骑车经过,他望见了那张苍白而美丽的脸,这张脸在突然而至的闪电中,显示出它从未有过的可爱,脸上的雨珠儿熠熠闪动,黑色的头发因为夜色和雨而显得更加漆黑。张玉林置身于冷清的公园里,置身于突然产生的欲火中,他凝视着她渐渐远去,倾听着自行车的链条扎扎响过,心中充满懊悔和凄楚,她的身后跟着滚滚雷声,张玉林未等雷声消失,就如同一支离弦的利箭,从原地疾射而出,扑向前面那个就要永远失去的女人,他追上她使自行车停住,把她抱到那条绿色长椅上,不顾她的反抗,占有了她,然后他走出公园,奔向目标,得手后返回家里,这一切都与他平素的小心谨慎格格不入,那天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疯狂的,甚至是粗暴的,但归根结底还是温柔的。那天深夜,张玉林浑身透湿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伴随他的是茫茫无际的雨声和心酸的空虚。
    他回到家,没过多久,就开始挖空心思地想那个女人,他记起了她对于他的反应,记起了她那张被头发挡住的脸,她的眼睛,她略略张开的嘴,她的额头,以及他叫喊出的断续的句子,她的呻吟,她被他攥在一起的两只胳膊,她躲闪中的腕部,她耷拉在长椅外面的腿和另一只蹬在长椅扶手上的脚,他满怀热情地想着那女人在完事后的那种冷漠,不知是由于害怕还是别的,她迅速套好衣裙,看也没看他一眼,就上车走了,留下他一个人站在雨中,依然充满渴望,却不得不走出公园,他摸了摸衣兜,里面的烟全湿了,裤子贴在腿上,带着他的体温。
    他想着她,想着她,终于,他被一种温柔的思念抓住了,她是那么动人,那么漂亮,对于他的袭击又是那么没有准备,她可怜无助地被他占有,又徒劳地进行不成功的抵抗和挣扎,在黑暗的大雨中,她就如同泥石流中的花朵,被撕扯、被扭曲、被湮没,之后,她委屈地重新骑上自行车,从他身边离去,消失掉,她好象是骂过他,抓过他,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她很快就被征服、被吞噬,不留痕迹地转入哀求似的呻吟,他感觉到她由于着急而流出的滚烫的泪水,她被雨浇湿的冰凉的大腿,她丰饶的身体,以及有心脏在下面跳动的柔软的Rx房,她的曲线在他手的触摸下躲闪似的战栗着,她的四肢忽而僵硬有力,忽而松懈顺从,他曾孤独而沉默地放纵自己的激情,而她也曾孤独而沉默地忍受,她还是个姑娘,也许不到二十岁,鲜嫩清爽,如同芒果,他甚至觉得她雨中的皮肤带着芒果的香味。
    张玉林想着她进入睡眠,又想着她醒来,不久,想象自己便要求有一个具体的对象,于是,张玉林便在想象的驱策下走出自己的小屋,走上大街,大海捞针般地寻找她,为此,他收起了周楚留下的钥匙,以那个公园为圆心,开始了令人惊叹地搜索,他在每一张似曾相识的姑娘的脸上留连,在每一个有些象她的背影上留连,对每一个一闪即逝的颜色穷追不舍,他痴狂地穿梭在大街小巷之中,他渴望见到她,他为找不到她而受苦,他在为自己的热望受苦,一天又一天,他寻找着她,想着她,对她产生了爱情。他在那个公园的长椅上坐着,守候着他的爱情,忘记了危险。
    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她。
    他是在一个中午的骄阳下看到她的,她在一家百货商店的门前卖纱巾,他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车向她走近,绕着她走了一个大大的半圆,她就在圆心,与一个顾客说着什么,没有注意到他,他小心地离开了,第二天,他又去了,远远地看她,那个夏季他每天都在偷偷地不被注意地看她,那家百货商店位于街边,前面有一块空地,商店就从顶上搭出一截棚子,作为露天摊位,推销纱巾,从早到晚,她都站在那里,从容地卖他的纱巾,纱巾五颜六色,她就掩映在其中。
    张玉林选了大街对面的一个小饭馆临窗的座位,那块玻璃斜对着她,没有人的时候,他的目光跳过街上不息的车辆,落在她的侧影上,有时他也在她正对面的公共汽车站的人群中呆上一会儿,这样可以离她近一些,她的每一点细微变化都能引起他的注意,比如她变了发型,把头发做成乱乱的样子,再比如她新扎了一条细细的腰带,换了一条碎花的长裙,用以替代先前的短裙,他看着她与附近几个商店的小伙子调情,与顾客争吵,这些琐碎的小事连缀成整个冗长而炎热的夏季。他喜欢选择中午来看她,因为中午很少有顾客,她不会被挡住,可以一览无余,有时她呆呆地向着一个方向出神,为他留出一截侧影,有时她甚至走出柜台,在不远处的一个冰棍摊儿上买一根冰棍,靠在柜台外面吃,让他看到她的全部,她的身体连同这身体所支撑起的衣服形成一个整体,这个整体不断变化,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即使是她的面孔,也在发式、周围的光线以及各种各样表情的影响下呈现出各种样子,有时叫他怀疑到底是不是她。但最通常的中午,她总是歪着头,戴一顶阔边软草帽,一边压得低低的,对着迎面的阳光,另一边向上翘起,穿一件短袖套头衫,下摆用一条宽松的碎花长裙系住,再下面露出两只套着白色平跟凉鞋的脚,手支在柜台上,或者下意识地摆弄眼前的纱巾。
    在他看来,她的身材无可挑剔,模样也动人,她的一切都完美无瑕,不可企及,他暗自庆幸自己曾经占有过她,那种占有几经他的想象变得珍贵非凡,他有时竟然急不可待地想靠近她,冒着被她认出的危险而仔细地端详她。
    而她就在那里,站在街对面,在她的内部和外部,存在着所有的错误和矛盾,以及她的可爱之处,这些寄生在她身上的东西纵横交错,连理蔓延,它们通过这个会呼吸会活动的女人的生命表现出来,她自然地和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丝丝相扣,浑然一体,牢不可破,在她之外,由那条街道所通向的世界,则象她的另一面一样混乱,矛盾和矜持,那些井井有条的秩序下面,是神秘的空虚和困惑。
    她的苦恼,她在这片阳光下面的寂寞和好奇,都在吸引着他,因为他也象她一样,存在着,伫立着,感觉着,被她牵引的一部分连同那些属于他自己的另一部分都在积攒着,同时也在挥霍着他的生命和她的生命,他每天都能够远远地注视她,浑身被爱情所浸渍,并且感到两人都是活的,就隔着一条街,各自承受着各自的命运,一想到这里,他便感到欣慰。
    在夜晚,他想着白天印在他脑海中的她的身影和她的一个又一个富于特色的表情,辗转反侧,心满意足,却又无法就一点深入下去,他想到自己孤独而又难以示人的生活,想到接近她的可能性和由此引来的快乐和危险,不禁心乱如麻,有一次,一只蚊子绕着他飞动,叫他烦恼至极,他强制自己忘记那只蚊子,狠狠睡去,不料蚊子忽然落到他的大腿上,他慢慢抬起手,猛地打去,掌心粘乎乎的,他知道打死了蚊子,然后却再也睡不着了,他忽然感到,自己就是那只蚊子,对自己想要的东西窥视已久,但下手时总不免象蚊子下嘴时一样被打死,而且死得无声无息,他浮想联翩,直到大汗淋漓,坠入恐惧。
    那种恐惧在第二天也没消失,后来他带着它坐进小饭馆,重又见到她的脸,才渐渐忘掉,它在几个顾客面前忙碌,在阳光和颜色中摇摆不定,在纱巾的花样、流行音乐、来往的汽车、人群等等所组成的炎热的夏天里,在他的视力范围内,她的形象牵着他的手,使他忘掉了自己,忘掉了过去,忘掉了手里的酒杯,让他怀着对她的渴望,走过了又一个白昼。
    初秋的一个中午,张玉林又象往常一样,骑车来到百货商店对面,叫他大吃一惊的是,纱巾摊子收了,换成了牛仔裤展销,他立刻就丢了魂儿,他走进饭馆,要了瓶啤酒,坐在老地方,瞧着窗外发呆,想着她可能去了哪里,心中一片茫然,然后,这个疯狂而炽烈的情人出发了,他过了马路,径直走到摊前,用干巴生硬的语调问那个卖牛仔裤的姑娘,先前那个卖纱巾的姑娘去了哪儿了,她告诉他,纱巾卖不动了,原先的姑娘被调回商店里卖扣子针线之类的小商品去了。
    张玉林松了口气,他快步走进商店,往里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她。
    她仍然穿着原先的装束,正和另一个姑娘眉飞色舞地聊天儿,张玉林就快步从她面前经过,冒着被她认出来的危险,她竟毫无反应,而他却紧张得几乎呕吐,他这时已经忘记了一切,被失而复得的狂喜所抓住,他有些眩晕,双颊火热,如痴如狂,他定定神,绕着商店转了一圈儿,对琳琅满目的商品熟视无睹,忽然间,他又走到了她的柜台边,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他试图挪动一下脚步,却发现自己的脚已经不听使唤,他就是要靠近、再靠近她,就是要站在她面前,他就是要让她认出,听凭大祸临头,他的双手漫无目的地搭在玻璃柜台上,眼睛一遍遍地扫视里边的东西,却并不曾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他竖起耳朵,捕捉着从她嘴里吐出的每一个音节,心为之怦怦跳动,他甚至没有弄清楚她在说些什么,但他却在为她的美妙的嗓音而陶醉,他就仿佛是一粒小铁屑,而她则是强大的磁铁,他就在她的磁场里身不由己,听凭摆布,毫无怨言,他暂时跳出了时间的禁锢,出神地站在那儿,失魂落魄地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呆若木鸡,这时她对他抬起头,问他要买什么,同时用手指敲击着柜台,以提醒他注意,他嗫嚅着说了句含混不清的话,那句话毫无意义,只是声音而已,他不敢整个儿把头抬起,仅仅是把下颌抬高了一些,他看见她今天穿了件宽松的暗花短袖衬衫,胸前支起两个令他心动的Rx房,他注意到她的一溜儿小金扣子,就慌不择言地说他要买一个扣子,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把她逗笑了,“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她重复着说着他的话,然后问他,要哪种,他这次竟没有犹豫,脱口而出说要她系的那种,她从数不清的扣子中果然找了出来,往柜台上一放,然后推到他面前,他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她的手灵活而巧妙地捏住扣子,轻盈地放到他面前,又疾速地收走,大感意外,他看到那颗小小的圆形钮扣躺倒在柜台上,金光闪闪,摇晃了一下,听到她报了价钱,于是把手伸进口袋,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护住扣子,仿佛它是什么珍宝似的。
    他腾云驾雾般地离开商店之后,头脑仍处于极度混乱的兴奋状态,他的手心里,紧紧攥着那颗珍贵的钮扣,他回到家,仔细端详它,由它想到她,他不无激动地发现,她竟没有认出他来,这叫他后悔得要死,早知如此,她卖纱巾时他就应走近她了。
    于是他每天都去买钮扣,挖空心思地靠近她尽量在她身边多呆一会儿,在他的心中,她和那个雨夜中的那个姑娘之间有着某些奇怪的联系,他在柜台边重温那夜的她时,他感到自己有罪,他认为自己毁了她,从而内疚不已,可无论他如何徒劳地寻找,也无法从她身上看出被毁的痕迹,她开朗、年轻、快乐、无忧无虑,但在夜晚,他反复地数着桌上那几个金色的钮扣时,他又强烈地感到他再一次毁掉她的欲望。他数着它们,每天买一粒,一半用来计算他见到她的次数,一半用来装填他阴暗而富于魅力的想象,他想象着她卖给他钮扣实际上是一桩秘密,她衣服上一共有六粒钮扣,他幻想着她每次从衣服上揪掉一粒给他,而包裹她肉体的衣料则从中间轻轻分开,露出里面光滑的皮肤,他每从她那里得到一粒钮扣,就仿佛是得到了她的一部分,而她呢,在他的想象中,则是秘而不宣地把自己一点点交给他。这个幻想叫他得到了不少隐秘的快乐,事实上,这个幻想也应包含另一部分,即他一粒粒揪掉她身上的钮扣,从而一点点占有她,这就形成了对那个雨夜的回忆和肢解,把那个雨夜的画面变成慢动作,一格一格地实现,将那天的一切拉长,放大,在这个幻想中,他又体验了一遍那夜的全过程,而那个雨夜所包含的全部东西,都被他一点一滴地描摹下来,凝结缩小成一个点,这个点就位于灯下的钮扣的孤形表面上,它极其刺眼,却并不清晰,每当张玉林对着那个亮点仔细端详时,他都能看到一些什么,于是,他买的六粒钮扣就连成一条不平稳的断续的虚线,这条虚线有很多形状,但都表示同一个隐喻,并且,这个隐喻在单独涉及到扣子这个概念时,它就与锁的隐喻发生了联系,具有了某些相同的性质,仿佛在用不同的方法讲述同一个故事,并使张玉林的那钥匙又增添了新的涵义,使我的这个故事具有了某种倾向性,把解开扣子,打开锁,翻越墙等等行动所涉及的激情归拢成一种倾向性明确的激情。
    但我们将混合在张玉林身上再次进入他的爱情,因为张玉林在那个刚刚醒来的下午,被那个女人,那只白色的温柔的蚕所吐出的蚕丝缠住了,他目前已经无法移开眼前的画面,他所处的状态,就如同一个无意中想起某个电影名的人的状态,电影自动放映,与他无关,而他只能看下去,这就是他看到他再一次进入那家百货商店的时刻,他愣神儿的时刻,他进入百货商店,去买第六只钮扣,这次他不是去买,也不是去弄到,而是去接受,因为他的幻想已经不满足于他付钱而那女人卖给他钮扣这种等价交换的事实,因为他对那女人产生爱情,也就是对她产生了欲望,而他却不知该如何对她讲述这种欲望,连他自己都弄不清这种欲望里包含了什么。
    可他还是进了百货商店,走到她的柜台前,他表情严肃,手捧一束鲜红的玫瑰,这束花的花冠上重叠着他的爱情和为此心甘情愿付出的辛劳,为了这束花,他曾骑车走遍全城,在每一个花坛前仔细挑选,这用了他白天的全部时间,夜晚,他偷偷摘来,放入花瓶,用水泡好,生怕第二天会枯萎,他就用这束花向她求爱,并要求第六颗钮扣,但遭到她的拒绝,末了,她勉强收下了花,给了他钮扣,并叮嘱他改日一定带钱来。
    他痛苦不堪地点头答应,并又送去鲜花,而她则拿走他送的花向同伴炫耀并还给他无数讥讽之词,有一天,他换了礼物给她,那是一条很粗的黄金项链,并送她回家,她非常高兴,一路上侃侃而谈,这使他明白了她在他身上想得到的东西,他感到愤怒和烦闷,路过那个小公园时,他恶意地建议在那张绿色长椅上坐一会儿,没想到她竟兴奋地答应了,她沉溺在价值连城的黄金项链中,对他言听计从,而他坐在那张绿色长椅上,却经历了梦想破灭的全部的痛苦,他如坐针毡,内心深处,体验了被污辱的苦涩滋味,他曾在这里污辱了她,现在她却在无意中把这污辱还给他,她当时毫无准备,而现在他也毫无准备。
    他们离开了公园,她到了家,他送他到门口,她留给他一个笑靥之后关了门,他就站在门口,门上贴着那幅性感女郎的挂历,他看着挂历,感到无可奈何。
    那天之后,他怀着对她旧日的回忆,每天仍为她偷取鲜花,他每天深夜把花插到她家的门把手上,从未敲门,从未进去,而那扇门把他对她的爱情和她本人截然分开,隔断成两部分,这两部分毫无关联。
    但是他仍然每天外出巡视,偷取他所见到的最美的鲜花,送到那扇贴有粗俗挂历的门前,作为对他爱情的祭奠,当时张玉林二十七岁。
    有一次,他在一个背阴的街边花园里发现了一朵白玫瑰,那是他所见到的最美的一朵玫瑰,花瓣不胜娇弱地层层卷翘着,洁白如瓷,花芯羞涩地隐匿其中,花冠很大,但茎杆纤细,让他担心一阵风来会把花冠吹掉,他走近它,蹲在它身边,凝视着它。
    这朵娇艳的玫瑰,这只勾人魂魄的媚眼,这颗叫人不忍触摸的水珠儿,这种孤注一掷的开放!它就盛开在晚秋的黄昏,低垂着睫毛,做梦似的颤动着,沉睡着,花瓣上温柔细小的绒毛是那么可爱,那么细腻,那么敏感,那么动人,又象肥皂泡表面那么脆弱,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纷纷披散,支离破碎,他尽情地端详着,听着,闻着,用最轻柔的目光试探着抚摸着它,心中怀着最柔软的爱情。
    张玉林在离开花朵的路上,想着那花,几乎心碎,他想他即将残忍地将她的生命折断,送给一个庸俗的女人,愤怒异常。他又想着他将亲自摘取它,他的手指将在捏住花茎时被它的刺刺入皮肤,他将会感到疼痛,而面对那疼痛,他绝不会躲避,而是满怀激情地一遍遍回味那刺痛所带来的快感和甜蜜,是的,他将折断它,毁灭它,占有它,结束她,使它永远消失,从而成为他的,一想到这里,他就几乎快乐得炸开,整整一个晚上,他不思茶饭,尽想着那花,内心为摘不摘而犹豫不定,深夜,他又来到那儿,那朵他仔细挑出的花不见了,夜色里见到空空地伸展在黑暗里的孤独的茎杆,顿时,他感到心中一阵窒息,一会儿,他恢复过来,感到了后悔,于是,又仔细地搜巡一遍,心中又着急又生气,他没有找到它,它不知被谁抢先摘走了,他游移在那个小花园中,茫然若失,形同失恋,甚至忘记了前来摘花的目的,他恋恋不舍地走开,不时回头看上那么一眼,最后走回住处,陷入悲哀。
    他的悲哀里有他的痛楚,他尖锐地地感到了失落了那朵花的痛楚,那朵花留下的空白占据了他的整个夜晚,把他从爱情中引向别处,引向他爱情的发源地,在那里,一度感到由衷的慰藉,那里曾经伸出过一只手,拉着他,使他从周楚死后的迷惘中忘却往事,而现在,这个花园荒芜了,对于他的爱情,他再也献不出鲜花,他的爱情,那些五色斑斓的碎片,在风起云涌之后,逐渐销声匿迹,飘向远方,而他则迷失在驱散风流之后的清醒中了。
    张玉林在黎明时分熄灭了手中的香烟,记起了周楚留下的钥匙,他重新找到它,握着它,热泪盈眶。这是他的珍宝,也是他的救命稻草,靠它的指引,他才穿过千难万险,他才找回他的过去,他才再一次返回他的记忆诞生的地方,他挣脱了缠在他身上的蚕丝的束缚,从千丝万缕的回忆中直起腰来,打了个哈欠,挥一挥手,让那个夏天的姑娘和秋天的鲜花重新沉入黑暗,他跳下床,用凉水洗了脸,把昨夜弄的钱放进手提包,带上房门,走出屋去,一到室外,他便融化在下午寂静的阳光中了。
    处理完这笔钱之后,他在一个小铺里吃了顿饭,这时候,街灯已经亮了,他在大街上游荡了一阵儿,最终,他发现自己是这个表面如此繁华、如此迷人的世界中的一个影子。
    他在不远处的一根电线杆下发现了一个女人的侧影,这个侧影与那个夏天他在小饭馆中看到的侧影多少有些相象,这让他记起了自己曾经有过的几个女人,这些女人的面孔都有着某些相似,因而当把她们作为一个整体来回忆时,她们则显得模糊不清,一个个难以辨认,他现在不自觉地就把这个女人通过他的欲念,强行拉进他的梦想中,他的梦想由来已久,梦中的姑娘总是模糊不清,因此,他不得不费尽心机,与世间的女子一个个相爱,找寻梦中的那一个,却总以风马牛不相及而告终,现在他一步步接近她,但随着距离的缩短,他的失望也就跟着来了,他从她身旁擦肩而过,看到了一张俗气而讨厌的脸,这让他多少有些沮丧,多年来,他一直没有遇到过他要的女人,他弄到的女人最终都让他无所适从,哭笑不得,就如同他从这世界中弄到的其它东西一样。
    他走回家中,感到了行动后的疲劳,他决定休息几天,于是从壁橱里找出外出旅行用的背包,鱼杆,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去火车站,坐上火车,在一个游览区下了车,租了旅馆的一个房间,优哉游哉地晃了下去。每天在经过充足的睡眠之后,就拿上一本书,坐到水库边上,边钓鱼边看,让紧张的神经放松到不思不想的混沌地步。一个月后,他才回到城里,出于对他的行动结果的好奇,他找来一些报纸,逐张翻阅,,果真找到了叫他感兴趣的那条消息,那条消息,即使在他钓鱼的时候也时常出来困扰他一下,但等他读完之后,接替困扰的东西简直就叫他啼笑皆非,转而困惑起来。
    报道上说,一个月前发生的案件已进入收尾,主犯已经被逮捕,他就是那个机关的会计,在这之前,此人已经贪污了数额叫张玉林读到时都皱了一下眉头的脏款,其中部分已经追回,现在正在继续审理中,云云。
    张玉林在他的房间里踱着步,思考着这条消息所包括的全部含义,他走到阳台上,把目光投向远处,扫视着这个混乱不堪而又阴差阳错的世界,被内心深处不可名状的孤独所湮没,那个世界冷冰冰地躺在他的周围,不可理喻,却又实实在在,叫张玉林感到恐怖与虚无。他就象一只陌生的动物那样看着面前的世界,终于,他返回他的小屋,返回他的牢笼,返回他的世界。
    他关上阳台门,锁好,然后以一种全新的眼光重新审视他的小屋,这间叫他倍感单调的小屋曾经叫他烦燥不安,痛苦绝望,而现在,却叫他感到亲切和安全,这里曾是他的牢笼和坟墓,他被迫一次次回来,在里面苟延残喘,浪掷时光,但这里有着他所需要的一切,食物、床和书,他只在他的牢笼里才享有他微乎其微的自由和舒适。他被外面所包围、所冻结,他冒险出去,又急急如丧家犬般返回,他是社会之外濒临灭绝的丧家之犬,他的生死存亡全是那么脆弱,那么不可靠,与别人没有关系,虽然他活着,通过一种野蛮而盲目的形式使自己成为活的,他知道,只要他是活的,能思考、能运动、有情感,他就能与外面,与人类,具有某种根深蒂固的联系,可即使是这种联系,也并不大于星球同星球、沙粒同沙粒的联系,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疯狂,他的深沉,甚至他的真诚,也无法使这种联系更紧密或更牢固一些。
    张玉林爬上床,缩到床角,张着眼睛在屋子里上下左右地逡巡,他把手伸进怀中,拿出了周楚留下的另一把钥匙,它开启了张玉林和周楚间的一扇门,使周楚从泥土中走出来,他坐到张玉林身边,这个有着疯狂而真诚过去的人,此刻却象朋友一样手把按在张玉林的肩头,轻声安慰他,对他讲着他在监狱里的经历,他告诉他,他是在监狱里找到安宁的,他时常站在门边,隔着铁条关注着外面的情况,他那时已经扬弃了生的苦恼,他伫立着,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走来走去的看守和灰色的高高的围墙,他感到自己一个人看守着整个世界这座大监狱,并对里面的相互倾扎熟视无睹,漠不关心,他暗自欢喜,自己因为位置独特而把所有人锁在牢房之外,他们是那么不自由,那么痛苦,而唯一的钥匙则掌握在好朋友张玉林手中。
    周楚走了。张玉林下意识地把钥匙藏到身后,他回想着他的过去,回想着被他征服的墙壁、女人和锁,回想着他无数次的冒险,他明白了这些东西所暗喻的谜底。他重温生命中遇到的一个又一个挑战,以及他硬付这些挑战所爆发的一次又一次的激情,正是这些激情,使他的胜利变成一次又一次的毁灭,使他把自己消耗殆尽,直至现在,直至心力交瘁。在他呆滞的目光的尽头,墙壁依然挺立,坚不可摧,锁依然坚固无比,无法开启,女人依然美丽多情,充满魅力,花朵依然明媚灿烂,光彩照人,他感到了这些东西的永恒,感到了人的局限和生命的可悲,而那些被激情任意左右的生命,则因为欲望的一次次出现和毁灭而陷入思索,寻找着返回最初的虚无和安宁的路径。
    他又看到周楚在那条通向死亡的路口向他微笑,他站在那儿,朝他挥着手,他知道他已变成了幽灵,取得了最后的胜利,那是我们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胜利,死亡让我们摆脱了焦虑和苦闷,让我们欲望的火焰熄灭,让我们从生命的愚弄里飞出来,重新散布进宇宙,与其融为一体。这时,张玉林跳下床,把那把钥匙丢进抽水马桶,冲了下去。
    一个星期后,张玉林找到了一个工作,他干活认真,又积蓄充足,吃得饱睡得香,不再思想,不再挣扎,远离苦难,远离孤独。
    过去对于他就如同一个蚕茧,被他的回忆细密缠绕,张玉林不再试图弄清那一根根蚕丝所揭示的道路及其暗示,他就如同一只蚕蛹被裹在其中,现在,他咬开一个小洞,爬了出去,变成了蚕蛾,飞了。只留下那堆精致的网络,那个轻轻的空壳,它不值一提,虽然它显示出一种叫人痴迷的巧妙结构,原来的东西消失了,只有那些断头依然存在,就是它们,不时地会在张玉林的生活里出现,对他产生无关大体的影响。那些断头被他称为习惯,他永远不会对人说起那些习惯的起因,因为他自己也记不住了。这些习惯包括一见到墙就想翻越的方法,或者他总是穿着系紧鞋带的运动鞋,或者是读报纸时,常常从报道案件的地方读起,当然,也然包括女人,他仍然追求相貌有些象那个夏天他遇到的那个类型的女人,虽然他以后从来没有碰到过她。
    92.9.15完稿

《石康中短篇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