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大椿很就进了屋子。
年成不好，连主子们都瘦了，当下人自然也不例外，大椿本来就并不胖，如今是可怜兮兮，几乎只有一把骨头。一进屋，就略带惶恐地闪了善桐一眼，衬着尖尖颧骨，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善桐托腮望着她，面上倒是不见喜怒，十二岁姑娘，渐渐地也有了大人样子，虽然还残存着些许孩童天真，但一双眼已经慢慢地静了下来，不言不笑时候，也多了些说不出气质，叫人打从心底就不敢小看。
仅仅是一年半之前，遇到这样事，三姑娘还是直接廊下高声大气地给二姨娘没脸，如今已经懂得叫自己过来，旁敲侧击地警告二姨娘了……
大椿瞅了三姑娘一眼，就越发恭顺地低下头去，细声细气地道，“二姨娘不懂事，请您别和她计较……”
善桐却仅仅只是微微一笑，她从容地摆了摆手，并不露出一点不来，反而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坐。”
大椿犹自还有些不敢，撩了善桐一眼，见善桐已经指了指炕前小几子，她犹豫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这一坐，就要仰望炕上善桐了，两个人虽然年纪差得挺远，但善桐却一点都没落下风，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大椿，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兴味地道，“大椿姐，我记得你是后来买进来人口，不是我娘陪嫁，是不是？”
大椿微微一愣，她又掂量了善桐一眼，越发摸不着头脑了——可主子有问，不能不答，这事也没法说谎。
“是，那年年成不好，京城米价贵得厉害，家里吃不起饭，便把我送进府里了。”
善桐又摸了摸下巴，嗯了一声，久久才道，“我记得你爹娘倒都有些能耐，你爹后来进了娘陪嫁铺子做活，似乎是个账房，是么？”
虽说是外头采买进来人口，但大椿毕竟是有家人，父亲王氏手底下讨生活，能决定她生死，不是二姨娘这个半主半奴姨娘，而是王氏这个主母，她究竟站谁那边，不问可知。
很多事其实就是这样，王氏安排可以说得上是隐秘过人，但她瞒了谁也不会想着瞒女儿，一旦看到了这个事实，则母亲盘算，做女儿不问都能猜出三分来。善桐此时回想起来，只觉得母亲和姐姐种种令人费解表现，似乎都有了解释，颇有醍醐灌顶味道。但心头却并无一丝轻松，反而益发沉甸甸，一时间竟是不知不觉就叹了口气。
大椿反而坦然多了，她抬起头来，不闪不避地和善桐对了一眼，态度竟多了一丝亲昵，微微一笑，并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三姑娘您长大啦。”
是啊，长大了，自己是真明白世事了……
想到善梧脸上闪过茫然与痛苦，想到他几乎是疯狂苦读，善桐目光就渐渐地低沉了下来，她自嘲地一笑，低声道，“心还是太软了……”
没等大椿听清楚，她便又抬高了声音，指着手绢里猪油渣笑道，“这是你给二姨娘出主意？”
二姨娘身边两个丫鬟，确是大椿要得宠一些，虽然也难免受到她搓摩，但有了什么事，二姨娘总是打发大椿去操办。
把大椿握手心，就等于是握住了二姨娘和善梧之间每一丝联系，母亲这一招，真是心机内蕴，不露丝毫烟火气息，难得这么多年以来，竟没有丝毫外泄，见微知著，母亲城府手段，真是不问可知。
大椿眼神微沉，犹豫了片刻才道，“这个倒不是奴婢主意，三姑娘也知道，眼下村子里事情多，二姨娘要是再闹出什么事来，大家面子就太不好看了。太太老太太跟前也不好收科……只是二姨娘实心疼七少爷……”
“再心疼，她也是父亲姨娘，怎么说都是半个主子，和厨子勾勾搭搭，像什么样子？”善桐抬高了声音，“这件事幸得是没有闹出来，若是闹出来了，你让七哥怎么做人？”
再饥荒年景，厨子本人肯定是饿不死，前几天是老太太生日，虽说没有大办，但家里到底还是割了几块肉回来，这油渣是从哪里来，善桐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小厨房掌勺金师傅是个老光棍，平日里见到条母狗都要多看几眼，二姨娘虽说这一阵子憔悴了不少，但到底是个美人儿……
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实是太过了一点，就算是母亲也未必愿意二姨娘闹出此等丑事，大椿但凡知道一点分寸，也不至于怂恿二姨娘出此下策，倒很像是二姨娘本人作风：出身市井，这些事上就不那么讲究。
善桐见大椿不言不语，便又垂下头来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自己辫梢，“我知道你心底想什么，不过你也要记住，二姨娘再怎么样，也是我们小五房人，一举一动，代表是小五房脸面，她可以讨人厌，但大节上却决不能有亏……”
她心底忽然又窜过了一个念头：就算大节有亏，也不能这当口——
可才一这样想，善桐自己又都不寒而栗，她甩了甩头，心底又说服了自己：过了这个关口，二姨娘也不是傻子，自然不会为了一点吃，和别人眉来眼去卖弄风情。自己这个想法，终究还是行不通。
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松一口气。但善桐毕竟是松了一口气，又敲打了大椿几句，“让你二姨娘身边服侍，为就是你懂事，二姨娘会听你劝，你就得相机劝着二姨娘……有些小事劝不下去，就不多说什么了，这样大事，你要劝不下去，要你何用？”
大椿左思右想，都觉得三姑娘说得句句理，不禁冷汗涔涔，又有些后怕，目光那一包油渣上盘旋了片刻，一咬牙，她轻声道，“三姑娘教训得是，日后大椿知道如何行事……只是这事已经出了，您看着该怎么了局呢？”
姨娘和厨子眉来眼去，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父亲家，可以乘势闹一场不大不小风波，一方面是下了二姨娘脸面，再让梧哥难堪一点，一方面，也是断了二姨娘恩宠，让她这个家里越发没有凭借。要往大了闹，就是把二姨娘性命葬送进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当然，随之葬送还有梧哥脊梁骨……
善桐忽然间不愿意再往下想了，忽然间她很讨厌自己，甚至觉得自己面貌已经丑陋不堪……她不喜欢，是，她并不喜欢这样自己。
“娘操心事儿已经够多了。”她到底还是下了决心，扫了大椿一眼，轻声道，“这件事就不要让她知道了吧！你把二姨娘叫进来，我亲自和她说。”
大椿顿时欲言又止。
上一次善桐和二姨娘正面交锋，结果当然是善桐吃了亏，虽说主母用心，如今场两个人都已经明白，但大椿一时也拿不准是不是应该听从三姑娘吩咐——她虽然身份尊贵，但却并不是家中主事者。真正说话算数人，还是主母王氏。
善桐又怎么不知道大椿想什么？但她并不想让这件事被母亲掌握手中，虽然很难对自己承认，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虽然她很看不起二姨娘，但却并不想要她死。不管是看梧哥面子上，还是看二姨娘本人份上，敲打她可以，限制她可以，但要赶她出门，让她死于非命……善桐到底还是不忍得。
而她——是，这一点上，她并不很信任母亲……想要保住二姨娘性命，和梧哥家里后一点颜面和尊严，就得背着母亲玩弄手段。甚至连梧哥都要瞒得死死，不能让他知道一点内情。
她倒是并不怕自己泄密给梧哥知道，但二姨娘会不会到处乱说，向儿子诉苦，那就说不清了。其实自己根本不应该随意插足进这滩浑水中，闹得不好就是一身骚味。难怪姐姐虽然心知肚明，但始终装得和没事人一样，她当然是看透了个中得失……
善桐就颓然叹了口气，心头狠狠地摔了自己一个耳光，暗自责备自己，“你又无事生非，你又压抑不住。”
而后才抬起头来，冷冰冰地看向了二姨娘。
二姨娘也正抱着手靠着墙，翻着白眼望着善桐，这动作做来还有几分难度，盖因她要比善桐高些，翻了白眼，眼睛就是朝上走了，又要翻下来看着善桐，倒是有几分难为了这一双明眸。
善桐吐了口气，根本无心和二姨娘计较了。她已经懂得了母亲淡定和宽容从何而来：想来如来佛祖看着孙行者撒欢时，也有类似宽容。
“二姨娘想被发卖吗？”她轻声细语，很亲切地问。
二姨娘脸色顿时一变。
被发卖，是每个姨娘心头深恐惧。不论是贵妾也好，良妾也好，贱妾也好。当主母要卖你，其实都是一句话事，除非已经宠妾灭妻，否则奴婢文书是可以补，手印是可以强按……做丈夫只要不想闹出大笑话，就不会和妻家翻脸，说得透彻些，自己回家怎么和太太闹是一回事，卖出去妾，还真很少有被追回来。
当然，这也只是下策中下策，尤其是像二姨娘这样生育了儿子，儿子眼看着又很有出息良妾，主母要这样行事，首先就要冒着日后年老无人奉养，同庶子反目成仇危险。但这一句话出来，无异于是照脸摔了二姨娘一个耳光，赤裸裸地提醒了她奴才身份。
二姨娘还没有答话，善桐就又补充了一句，“要是二姨娘想离开西北这个苦地方，只管告诉我一声，我一定转告祖母。只要一句话，你就能离开这个你很看不上西北。”
自从善檀去年去了安徽，全家上下受宠，得老太太欢心小辈是谁，二姨娘当然不至于不知道。
她立刻就想到了老太太对她几乎是不屑态度——善梧都那么大了，要不是主母斡旋，连她这个姨娘都不认……
现西北又是荒年，少一个主子吃饭，就是少一个主子，二老爷又是出名孝子，从来没有对母亲吩咐说过一个不字。真是这时候先斩后奏把她卖了，有老太太身份压着，梧哥能说什么？就是老爷知道了，恐怕都不会有一句埋怨……
“现成话柄放着呢。”善桐又点了点炕桌上手绢，“我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也是传承了百年老族了，平时吃穿用度，是不大好，二姨娘看不上，我知道。不过规矩总是放那里，二姨娘做事情传出去，确是不大好听啊。”
连借口都有了——还是自己给送上门……
二姨娘忽然就觉得眼前三姑娘渐渐地高大了起来，她一向很看不起这个天真小姑娘，虽说这一年半以来，两个人连话都没有说上几句，但当时二太太隔着窗户训斥她那几句话，却还是牢牢地烙了自己心底。
怎么说都是半个长辈——长幼有序，她就是再当红，能搓揉得到自己？她越是聪明，就应该越看得明白，有梧哥，好对自己客气上几分……
她冷汗一下就流了一脊背：直到现，她似乎才明白自己做法有多少疏漏，眼前这个天真小姑娘只要老太太耳边说上几句话，借刀杀人——老太还有多少年好活？等到善梧掌权，恐怕她早归黄土，到时候善梧就是再怨恨她，又能怎么样……
善桐撩了她一眼，甜甜地笑了起来，她轻声问，“二姨娘站得舒服吗？”
这一瞬间，她笑容竟和王氏有了十分神似，带着这一缕天真，实杀气四溢。
二姨娘再站不住了，她已经无法维持这份无动于衷不屑，然而她到底还是不甘心跪下，虽然放松了手臂，也不知不觉站直了身子，但双膝要弯不弯，一时间就尴尬了当场，不禁就恳求地望向了善桐。似乎指望着善桐给她一点慈悲，让她免于下跪求饶卑屈。
善桐盘膝坐炕上，偏着头望着二姨娘，只是笑。
虽然她依然不过是个半大不小姑娘家，但二姨娘心中轻视已经荡然无存，她一咬牙，到底还是慢慢地跪了下来。
善桐顿时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
头一次完全出于自己主意，背着所有人行事，其实也算是对她一次考验，这一份自己出给自己卷子，她答得到底还并不差，足以让自己满意。
见二姨娘膝盖触到地面了，她才噗嗤一笑，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姨娘，你是半个长辈，怎么对我一个小辈这么客气呢？起来说话吧——坐。”
她指给二姨娘座位，正是大椿方才坐过小几子。
这一次，二姨娘坐得虽然还不很情愿，但已经没有过多抗拒。
两个人上下之分，也就随着这一坐，尘埃落定。
话说，关于外出三天，是这样，我量做到不断吧，如果有断话回家后也会补出来，也会提前一天预告。
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