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和杨澄最后的那次见面没在任何的高级餐厅里,他来奶奶家找我,我们坐在胡同小口的花坛前,原来从那拐过去就可以到吴大小姐家了,现在后面围起来盖了一座孤零零的公寓楼,只有墙边还有一点曾经小巷的痕迹。

  我们很长时间都安静地坐着,谁也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在一段恋情的最后,大概总有些眷恋。我们已经在一起五年多了,按说一定会沉淀下来值得怀念的事,可是我什么都想不出来,除了最初在校园里他给我的那个初吻,其他的一切都那么模糊。我看着杨澄,他也是一脸茫然的表情,两个没有回忆的恋人,我突然觉得我们真可怜。

  “杨澄,我们分手吧。”

  “乔乔,你要离开我了吧。”

  我们几乎一同开口,然后分别点了点头。

  “我没想到她真的会来找你,我也没担心过。我一直以为即便你知道了我们的事,分开的也一定会是我跟她。”杨澄垂下头,他的样子很无辜,我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因而对他更加怜悯。

  “杨澄,你真是……太自以为是了。”

  “乔乔,你还记得我出国前跟你说的话吗?”

  我记得,在美洲俱乐部,他捡起我掉在地上的叉子,优雅地跟我说让我等他回来,然后我们就结婚。

  “我说的是真的。我是想跟你结婚的。”

  “为什么?杨澄,你为什么娶我,你爱我吗?”我忍不住问。

  “因为……你不爱我。我知道你不爱我,所以不会缠着我,不会问我晚上跟谁吃了饭,不会责怪我怎么两天没有来电话,不会限制我,不会干涉我,不会要求我做这做那,不会发那些烦死人的小脾气。”

  “所以呢?我们在一起五年,但没有一点回忆,没有一点!你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我需要什么,我爱吃的菜,喜欢的电影,最近听的歌,工作开不开心,有没有什么烦恼,你统统不知道。”

  “乔乔,我们不是一直都这样子吗?我们这些年从没吵过架,我们生活得很愉快,就这么结婚,不是挺好的吗?”

  “如果我们结婚,这样过一辈子,那么其实未来睡在你身边的那个人自始至终对你来说就是个空白!杨澄,你不觉得可笑吗?”

  “你觉得婚姻会是什么样子呢?你怎么就敢说,那些互相理解互相欣赏互相进入对方生活像小狗撒尿一样迫不及待在别人身上标注自己的人就会比我们过得好呢?乔乔,所有离婚的人都曾是相爱的人!”

  “对,我不敢说。我不知道彼此相爱的那些人最后会在一起还是比我们更惨地分道扬镳。但是我知道,而且我确定,陪你一生的不应该是不爱你的人。只有相爱的人才能在一起,只有相爱的人才应该结婚,”我看着杨澄认真地说,“我当时和你谈恋爱,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现在跟你分开,是因为我不喜欢你了。所以杨澄,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杨澄怔怔地望着我,似乎在看一个陌生的女孩,这个女孩想了很多他从没想过的事,和那个只要打个电话发个短信约个吃饭的地方就会乖乖说好的谢乔太不一样了。

  “杨澄,证明一个人爱没爱过就是看他有没有付出过。爱和被爱不一样,那是另一种幸福的感觉。设想一下,你遇见这样一个女孩,你每天清晨醒来,会自然而然地想,她在哪,她在做什么,你吃到好吃的东西,会想给她也带一份,你到了美丽的地方,会想一定要带她来,你和朋友们在一起时,会想叫她一起,你听到有趣的笑话会迫不及待讲给她听。你遇见烦心的事,会想跟她聊一聊,你病了不舒服,会想回到她身旁,哪怕什么都不做,只安静地待一会儿就好了。你会想念她,这种想念太强烈了,以至于必须日日夜夜在一起才能缓解,所以你必须要娶她,只有结婚你才有了保留这些直到永远的权利。杨澄,结婚是唯一的选择,是只能,是不得不,是必须,是肯定的而不是反问的。上次你走,我祝你能找到真正喜欢做的事,这一次,我祝你找到真正喜欢的人。如果有一天,你找到她,我一定会为你高兴,可能还会有一点点难过,因为在我们的最初,我就想成为那个女孩,可惜最后我不是。”

  在我说这一大堆话的时候,我哭了。我以为我没事,我以为和杨澄分开我会很坦然,我以为比起我们在一起的偶然我们的分手是必然。但是我忽略了时间,忽略了它不知不觉施予人生的力量,忽略了爱情最细小的碎片也能划出的伤痕。

  杨澄轻轻地抱住了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像我这样悲伤,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温柔,那种带有深深遗憾的温柔。

  “一起吃晚饭吧,”看我平静下来,杨澄说,“这次你说想吃什么,不管多远我都带你去。”

  “不用了,我和奶奶说了要回家吃饭,”我擤擤鼻子,“你走吧,我也回去了。”

  “好吧……”杨澄站起身,比以往都要深情地看着我,“乔乔,以后要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找我。”

  “嗯,谢谢。”

  “那……拜拜。”

  “拜拜。”

  我不知道人一生中会说多少次再见,哪次是承诺下一次的相遇,哪次又是真正的告别。我与杨澄的这一次是真的拜拜了,背过身的时候,我又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乔乔!”杨澄突然叫住我。

  我回过头,他走过来,俯下身子吻了我。恍然间,我仿佛回到了我们的18岁,在B大的食堂里,一个漂亮的男孩说他梦到了我,然后就吻了我。

  这真是一场长长的梦。

《曾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