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流

  我出身琅琊王氏。

  母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姊,最受太后宠爱的晋敏长公主。

  姑母入主中宫,母仪天下,成为王氏一门第五位皇后,延续了王氏被尊为“后族”的荣耀。

  我的名字叫王儇,受封上陽郡主。

  从太后到太子妃,却都只叫我的乳名——阿妩。

  而我小时候,也总分不清皇宫与相府哪个才是我的家。

  自我记事起,幼年大半辰光都在宫中度过,至今凤池宫里还留着我的寝殿,任何时候我都可以直入中宫,任意在御苑嬉戏,与皇子们一起读书玩耍。

  当今皇上没有女儿,只育有三位皇子,太后唯一的女儿就是我的母亲。

  姑母曾戏言:“长公主是天朝最美的花,小郡主便是花蕊上最晶莹的一粒露珠。”

  我一出生就被太后抱入宫中,养在她身边,在外祖母、母亲与姑母的无限宠爱中长大。

  皇上和姑母一直很想有个小公主,可惜,姑母却只有子隆哥哥这一个儿子。而皇上对我的疼爱似乎比太子还多——他有乌黑胡须与一双柔软白皙的手,他会将我抱到膝上喂食新橘,让我扯了他的龙袍抹嘴;在他批阅奏疏时,让我趴在一旁睡觉,直到姑母将我抱走,抱回昭陽殿的凤榻上安睡。

  我喜欢姑姑的凤榻,又深又软,陷在里头谁也找不着我。

  母亲领着哥哥来带我回府,我不肯走,说家里没有这样的凤榻。

  年少精怪的哥哥揶揄说:“阿妩好不识羞,只有皇后才睡凤榻,莫非你想嫁给太子哥哥?”

  母亲和姑姑都笑起来。

  “她哭起来好凶,我不要娶。”太子子隆坏笑,又想扯我的头发,被我挥手打开。

  那年我只七岁,不大明白什么是嫁娶,只讨厌子隆哥哥总欺负人,生气说:“我才不要做皇后!”

  姑姑抚着我的脸,微笑叹息,“阿妩说得对,凤榻太深,难得好眠,还是不做皇后的好。”

  没隔几年,姑姑却改变了心意,竟然真想让子隆哥哥等到我及笄,迎我做太子妃。

  太后、皇上与母亲全都不允,姑母无奈作罢,任皇上亲自选中了谢家阿姊。

  太子妃谢宛如,才貌娴雅,温柔敦厚,年长我五岁,曾与我一同在谢贵妃宫中学琴。

  谢贵妃琴技天下无双,她是三皇子子澹的母亲,也是宛如姐姐的姑妈。

  她们谢家的人都生有修长柔软的双手,与温暖清澈的眼睛。

  我喜欢这样的人,而姑姑却不喜欢。

  太子哥哥大婚后,也对宛如姐姐不冷不热,在东宫置了成群的姬妾。

  无论宛如姐姐多么贤淑温惠,她终究是谢家的女儿。

  姑姑厌恶谢贵妃,厌恶所有的谢家人,尤其厌恶谢贵妃的儿子——三殿下子澹。

  我悄悄地以为,除了姑姑,世上再没有人会不喜欢子澹。

  他是那样美好的一个人。

  比太子哥哥与二皇子子律好,甚至比我家哥哥都好。

  我与哥哥自小入宫伴读,与皇子们相伴长大,宗室中再没有女孩比我更了解他们。仗着太后宠溺,少时的我们总是无法无天地玩闹。

  而不管闯下什么祸,只要躲进万寿宫,赖在外祖母怀里,任何责罚都会被她挡得远远的,连皇上也无可奈何。她就像华盖稳稳笼住我们,让我们永远不必担心会有风雨。

  那时鬼主意最多的总是哥哥,闯祸最多的是太子子隆。二皇子子律体弱多病,孤僻寡言,常受太子欺负。我有时看不过太子捉弄人,也会不服气地帮子律哥哥说话。每当这时候,从不与人相争的子澹,就会静静地站出来护着我,在我跟前做永远的挡箭牌。

  这个温润的少年,承袭了皇室高贵的气度,性情却淡泊,一如他那柔弱善感的母亲,仿佛天生就不会为任何事情失态。不论旁人怎样,他只会用那双清澈的眼睛,静静地注视你,让你也无法对他生气。

  在我眼里,子澹一直是最好的。

  那些无忧岁月,在不经意间飞逝如电。

  豆蔻梢头,青涩年华,少时顽童渐渐长大。

  不记得什么时候起,哥哥与殿下们一出现,总引来宫人女眷张望的目光。

  尤其哥哥经过的地方,总有女子隐在廊下帷后悄悄地窥望。

  每有聚宴游春,那些骄矜高贵的世家女儿们,兰心巧妆,欲博哥哥一顾一笑。

  可其实世人皆道,京华美少年,王郎居第二,而风华犹胜一筹的,正是三殿下子澹。

  子澹贵为皇子,风仪俊雅,才貌非凡,却从不像哥哥那样流连于女儿家的顾盼秋波——他的目光只停留在我身上。

  我说什么,他都微笑倾听;我去哪里,他便陪到哪里。

  连皇上也笑他是痴儿。

  那年皇上寿筵,我们并肩祝酒,薄有醉意的皇上抬手揉眼,跌落了手中金樽,笑着对身侧谢贵妃说:“爱卿,你看,九天仙童下凡给朕贺寿来了!”

  谢贵妃轻柔地笑着,望着我们。

  姑姑却凤目生寒。

  寿筵之后,姑姑告诫我年岁渐长,男女有别,不宜再和皇子们走动亲近。

  我不以为意,仗着太后的宠溺,依然背着姑姑去谢贵妃宫中学琴,看子澹作画。

  延昌六年,仲秋,孝穆太后薨。

  那是我第一次经历死亡,不管母亲流着泪怎样劝慰,我都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大丧过后,我仍如太后在世时一样,天天跑去万寿宫,抱着外祖母最喜欢的猫儿,独自坐在殿里,等待外祖母从内殿走来,笑着唤我“小阿妩”……

  宫人来劝我,被我发怒赶走,我不许任何人踏进殿来打扰,怕她们吵扰,外祖母的魂魄就不肯回来了。

  我坐在外祖母亲手种下的紫藤旁边,呆呆地看着秋风中枯叶零落——原来生命如此易逝,转眼就消弭于眼前。

  秋日轻寒,透过薄衣单袖钻进身子,我只觉得冷,冷得指尖冰凉,冷得无依无靠。肩头忽有暖意,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将我拢住——我竟没觉察何时有人到了身后。

  我怔忪间,熟悉的双臂从身后环抱住我,将我揽在他胸口——他襟袖间淡淡的木兰香气充盈了我的天地。

  我不敢转身,不敢动弹,茫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鼓,周身却软绵绵地失了气力。

  “祖母不在了,还有我在。”他在我耳后低喃,语声忧伤而柔软。

  “子澹!”

  我转身扑入他怀抱,再也忍不住眼泪。

  他捧起我的脸,垂眸看我,眼里蕴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迷离 ,他衣襟上传来的亲密又陌生的男子气息,让我不知所措——似茫然,似慌乱,又似甜蜜。

  “看见你哭泣,我会心疼。”他将我的手捉了,贴在自己心口,“我想看见阿妩笑。”

  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整个人都快要融在他的目光里,从耳后到脸颊都起了炙热的温度,热到滚烫。

  一片落叶飘坠,恰落在我的鬓间。

  子澹伸手拂去那片叶子,修长的手指拂上我眉间,一点奇妙的战栗透过肌肤传进身体。

  “别蹙眉好吗,你笑起来,多美。”他的脸上也有了红晕,静静地将脸颊贴上了我的鬓发。

  这是子澹第一次说我美。

  他看着我长大,说过我乖,说过我傻,说过我淘气,唯独没说过我美。

  他和哥哥一样,无数次牵过我的手,摸过我的发绺,唯独没这样抱过我。

  他的怀抱又温暖又舒服,让我再也不想离开。

  那天,他对我说,人间生老病死皆有定数,无论贫富贵贱,生亦何苦,死亦何苦。

  说这话的时候,他眉目间笼罩着轻烟似的忧郁,还有一脉悲悯。

  我的心上像有泉水淌过,变得很软很软,至亲离去的惶恐渐渐被抚平。

  从此,我不再惧怕死亡。

  外祖母的去世没有让我悲伤太久。

  彼时,我还是少年心性,再大的伤痛也能很快痊愈,而懵懂情愫已在心中悄然滋长,我开始有了真正的秘密,自以为旁人都不曾觉察的秘密。

  不久,哥哥以弱冠之年入朝,被父亲遣往叔父身边历练。

  叔父奉皇命将往淮州治理河道,便偕哥哥一同赴任。

  哥哥这一走,宫里宫外,仿佛突然只剩下了我和子澹两个人。

  暖春三月,宫墙柳绿,娉婷豆蔻,少女春衫薄袖,一声声唤着面前的少年——

  子澹,我要看你作画。

  子澹,我们去御苑骑马。

  子澹,我们再来对弈一局。

  子澹,我弹新学的曲子给你听。

  子澹,子澹,子澹……

  每一次,他都会微笑着应允,满足我的任何要求。

  当实在被我闹得没有办法了,他会故作忧愁地叹息,“这么调皮,何时才能长大嫁人?”

  我羞恼,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扭头便走,“我嫁人与你何干!”

  背后传来子澹轻轻的笑声,甚至过了许久,那笑声还会在我心头萦绕不散。

  别的女孩都不舍得离家,怕行了及笄礼,便有夫家来许字提亲,从此远离父母膝下,要去战战兢兢侍奉翁姑,相夫教子,如宛如姐姐那般活得沉闷无趣——若是一辈子都要同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朝夕相对,一直到老——想起来,就那么可怕。

  幸好,我有子澹。

  太子与二殿下都已册妃,世家高门之中,身份年纪可与子澹匹配的,只有王氏女儿。

  反之,也只有皇子可配长公主与宰相之女。

  皇上与谢贵妃都乐见子澹与我亲近,而母亲也早已默许了我的心事。

  只有姑姑与父亲,对此不置一词。

  每当母亲在父亲面前委婉提起,父亲总是神色冷淡,以我尚未成年为由,略过不言。

  我在宫中长大,五岁之前得见父亲的时候都不多,与他不甚亲近。

  长大后虽知父亲也极爱我,却总是多了威严,少了亲昵,但父亲似乎也奈何不得。而我的亲事,只要皇上赐婚,是谁也不能违逆的。

  子澹已经十八岁,到了可以册妃的年龄,若不是我还未及笄,谢贵妃早已向皇上请求赐婚了。

  我真嫌时光过得太慢,总也不到十五岁,真担心子澹等不到我长大,皇上就糊里糊涂地将别人赐婚给他。

  等我十五岁时,子澹年满双十,已是弱冠之年。

  我问他:“你为什么这样老,等我长大,你已经快成老头子了。”

  子澹半晌不能说话,啼笑皆非地看着我。

  然而,没等我十五岁及笄礼来临,谢贵妃竟辞世了。

  美丽如淡墨画出的一个女子,仿佛岁月都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不论姑姑如何强横,谢贵妃从来不与她争,也不恃宠而骄,在人前总是一副静默柔顺的姿态。

  只因一场风寒,谢贵妃的病势急沉,良医束手无策。等不及每年春天专门为她从千里之外进贡的梅子送到,就匆匆辞世了。

  在我的记忆中,谢贵妃一向体弱多病,郁郁寡欢。她总幽居宫中与琴为伴,即便皇上万般恩宠,也少见她有笑容。她病中时,我与母亲前往探望——她卧病在床 ,妆容却仍是整齐,还问起我新学的曲子……母亲落了泪,而她目光幽幽,只是久久地望着我,欲语却休。

  后来,我听子澹说,直到临终,她也没有流露凄色……只带着一丝淡漠厌倦,永久睡去。

  雨夜,哀钟长鸣,六宫举哀。

  子澹独自守在灵前,长跪不起,他颊上泪水沿着脸庞滑下。

  我站在子澹身后许久,他都没有察觉,直至我将丝帕递到他面前。

  他抬头看我,泪水落到我的手上,湿了丝帕。

  脆弱的冰绡丝帕,沾了水汽便会留下皱痕,再不能抚平。

  我用帕子为他拭泪,他却将我揽到怀中,让我不要哭。

  原来我自己的眼泪,比他流得更厉害。

  我依偎着子澹单薄的身体,陪他跪了整整一夜 。而那条丝帕从此被我深锁在匣底,因为上面皱起的印痕,是子澹的眼泪。

  子澹失去了母亲,偌大的宫中,他再也没有人可以依靠。我虽还年少,却已经懂得母族对皇子的重要。

  自父亲位居宰辅,太子地位日益稳固,谢家虽有太子妃宛如,却失宠于太子。

  皇上虽对谢贵妃有情,对幼子子澹也格外怜惜,但也对姑姑有敬有忌——他可以为了宠妃,冷落中宫,却不能轻易动摇东宫,储君乃是国本。

  后宫是帝王家事,朝堂上两大权臣世家的争锋,乃是国事。

  谢氏与我的家族曾经相抗多年,姑母在宫中最大的对手也是谢贵妃。但谢家到底是争不过的,他们终究渐渐失势——历来与琅琊王氏相争的人,少有善终。

  琅琊王氏,自开国以来,一直是士族首领,与皇室世代缔结婚姻,执掌重权,在世家中声望最盛,鸿儒高士层出不绝,衔领文藻风流 ,深受世人景仰,是为当世第一高门。

  自王氏以下,谢氏、温氏、卫氏、顾氏,四大望族同为中流砥柱,士族高门的风光,一直延续到肃宗时期。

  当时三王夺位,勾结外寇发动叛乱。

  那场战争整整打了七年,士族精英子弟,多半都热血激扬地上了沙场。

  太平盛世之下,谁也没有想到,那场仗会打得这么久。

  鲜衣怒马的贵族子弟只想着驰骋沙场,建立不世的功业,可多少年少才俊,最终却将他们滚烫的热血和鲜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疆场。

  大劫过后,士族元气尽伤。

  连年征战,致使农耕荒废,百姓流离失所,更遭逢经年不遇的大旱,死于饥荒和战乱的黎民数以万计。士族子弟不事稼穑,代代依赖田产农租为继,骤然失去了财力支撑的世家,再无力支撑庞大的家族,门第倾颓于一夕之间。

  乱世之际,寒族出身的武将,却在疆场上军功累升,迅速掌握了兵权。昔日备受轻慢的卑微武人,逐渐接近权力的顶峰,与世家分庭抗礼。

  那个煌煌盛世的时代,终于一去不返。

  数十年争斗下来,各个世家纷纷失利,权势不断地被并吞着。最终剩下的不过是王谢顾温等寥寥几家,外抗武人,内里又自争斗,其中尤以王谢两族结怨最深。

  王氏族系庞大,从琅琊故里到京师朝堂,从深宫内闱到边塞军帐,均有王氏盘根错节的势力,深植在整个皇朝的根基之中。尤其到了这一代,王氏既是后族,又居宰辅,更兼兵权在握。我的父亲以两朝重臣,官拜左相,封靖国公。而两位叔父,一个统辖禁军,拜武卫将军;一个主理河运盐政,远镇江南。甚至朝野上下乃至各地州郡,广布父亲的门生。

  要想轻易动摇我的家族,只怕没有人可以办到,连皇上也不能。

  我真正明白王氏作为门阀世家之首,权势之强横,正是在谢贵妃死后。而贵为皇子的子澹,在母亲刚刚故去之时,便被一道诏书,逐出宫廷。

  按礼制,母丧,守孝三年。

  昔日皇家并没有严格恪守此制,往往其只在宫中服孝三月,便可从宗族中择人代替自己,往皇陵守孝至期满,只是若要婚娶,仍需三年孝满。

  然而,谢贵妃丧后,一道懿旨颁下,称子澹纯孝,自请亲赴皇陵,为母守孝三年。

  姑姑行事之强横,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她想拔去子澹这眼中钉已有多年,如今谢贵妃一去,她再无忌惮。

  无论我跪在昭陽殿外如何哀求,姑姑都不肯改变心意。

  我知道姑姑从来不愿让王氏女儿嫁给子澹,不愿谢贵妃的儿子因联姻得到更多庇护。可是子隆哥哥已经是太子,是不可动摇的东宫储君,子澹与世无争,对帝位绝没有一丝非分之想,我不明白姑姑为何还要忌惮他,连容他在父皇膝下侍奉尽孝都不肯,定要将他远远逐走,将他带离我的身边。

  生平第一次,我不愿相信昭陽殿里戴着凤冠的人是我嫡亲的姑母。

  我在昭陽殿外跪到深宵,惊动母亲夜入中宫,姑母终于出来见我。

  她高高在上的神容不见了往日慈爱,眉梢眼底都是冷硬。她抬起我的下巴,“阿妩,姑姑可以疼你,皇后不能疼你。”

  “那就求您多做一次姑姑,少做一次皇后。”我强忍着眼泪,“只这一次。”

  “我十六岁戴上这后冠,何尝有一日能脱下。”她冷冷地答。

  我僵直了身姿,泪如雨下,任凭母亲垂泪相劝,也不甘罢休。

  姑姑向我母亲低下了头,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低声说:“长公主,即便今日阿妩恨我,终有一日她会谢我。”

  母亲哽咽。

  我拂袖起身,退后数步,看着她们华美宫装下悲戚的样子,心底对这冷冰冰、空洞洞的天家尽是绝望,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对姑姑缓缓摇头——我不会记恨,也永远不会感激她。

  我离开昭陽殿之时,以为还有最后的希望——皇上,既疼惜子澹又宠爱我的皇上,是我的姑丈也是舅父。

  我求他降旨留下子澹。

  他看着我,疲倦地笑了笑说,皇陵是个安全的地方,守孝也没什么不好。

  他坐在御案后,瘦削身子陷在金碧辉煌的龙椅里,像一夕之间老去了十岁。

  谢贵妃死后,他也病了一场,许久没有上朝,至今还在养病。

  我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他变成了一个陰郁的老人,从前会将我抱在膝上,喂我吃新橘的那个人已不知去向,我再也见不着他清朗和悦的笑容。他不喜自己的皇后,甚至不喜太子,只有偶尔对着子澹时,才像一个慈父,而不是莫测高深的皇帝。

  可如今他却任凭皇后逐走自己最钟爱的儿子。

  我不明白他到底是怎样的父亲,怎样的皇帝。

  看着我的泪眼,他叹息,“阿妩这般乖巧,可惜也是姓王的。”

  从他眼中,我看到了一丝身不由己的厌恶。

  这目光将我余下的哀求冻结成冰,碾碎成灰。

  子澹离京的那天,我没有去送他,记着他说过,见我流泪他会心疼。

  我希望子澹能如往日一般微笑着离去,他是我心中最骄傲高贵的皇子,不要被任何人看见他的悲伤和眼泪。

  子澹的马车行至太华门,我的侍女锦儿会等候在那里。

  我命锦儿带去一只小小木匣,里面有一件东西,会替我陪伴在他身旁。

  他出城的时候,我悄然立在城头,远远地望着锦儿跪在他的马前,呈上匣子。

  子澹接过看了,久久驻马停立,纹丝不动——我看不见他的神情。

  锦儿朝他叩拜,仿佛也哭泣着说了什么话。

  他蓦地扬鞭催马,绝尘而去,再不回头。

《帝王业(上阳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