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决绝

  帘外已是黄昏,暴雨不知何时停歇了,天地间冲刷得一派澄澈。

  京城里依然是处处锦绣,仿佛并未笼上战事的陰霾。

  只是,雷霆总隐藏在最平静的云层之下。

  杀伐悄然降临,于无声处惊心动魄,没有人察觉,亦来不及回应,一切已经发生。

  今晨,胡光远奉命至相府议事,甫踏入大门即被设伏在侧的虎贲禁卫擒住,押往大理寺。

  宋怀恩持我掌管的太后印玺,带人直入安明侯府,将犹在宿醉中的谢侯收押,府内外层层重兵看守,彻底查抄阖府上下,家产尽数抄没入籍。谢氏一门,上至花甲之年的老仆,下至未满周岁的婴儿,一概拘捕下狱。

  相对于谢氏的满门惊变,胡府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宋怀恩没有立即动手,只收押了胡光远一人,并将胡府上下严密监控起来,严禁消息走漏。胡光烈征战在外,与家中音讯隔绝,不知吉凶,皇宫更在我控制之下,胡皇后自身难保,胡家不敢妄动,唯有闭门以待,惴惴如坐针毡。

  三日后,安明侯谢渊斩首于市。

  朝野震动,百官惊悚。

  “赈济司共收到募银……一百七十六万两。”玉岫清点账目,搁笔长叹。

  阿越咋舌,“天,这怕是好多年都用不完了!”

  她二人喜不自禁,我却笑不出来。

  沉烟缭绕,一室清幽,心绪却是纷乱如麻。

  疲惫地阖上眼,不愿也不忍去想,眼前却分明晃动着子澹的影子。

  我该如何对他说——

  谢老侯爷一生才名远达,撰写史稿三百余卷。对这位老者,我自幼便深怀孺慕之心。然而人非圣贤,即便大英雄、大智者,也会有弱点。谢老侯爷非但贪财,更加放不下世家的面子,硬撑着昔年辉煌门庭,明明家道已颓败,仍挥金如土,分毫不肯低头。

  那一份奢靡精致、纸醉金迷,岂是谢家空空如也的府库可以维持的。

  这些年,萧綦一力推行简俭,一反我朝数百年来奢靡颓逸之风,裁减了高官俸禄,提高寒族下吏的薪俸,充盈国库军需,减赋税,免徭役,迫使许多奢侈成性的世家大为收敛。

  谢家虽败落已久,我却没有想到,他们竟沦落到如此地步,要靠贪弊维生。

  我绝不相信谢老侯爷是十恶不赦的坏人,然而国法不能容情,一朝踏错,便是一世尽毁。

  这一切都应是滴水不漏,却没有料到,胡光远死了。

  两个时辰之前,他趁狱卒不备,以头触柱,撞死在牢中——原本以他的罪责,并非死罪,只判了刺配黔边,终生不得起用。然而他却一头撞向石柱,血溅天牢,以死来赎清罪孽。

  闻听他的死讯,我惊呆在当地。

  那个爽朗的少年,笑起来总是嗓门洪亮,常常骑了快马,奔驰在官道上的少年,每次被萧綦责骂都会抓头傻笑的少年……他的自尽,究竟是因为自愧自惭,还是舍一人之命而不致连累兄妹——我已经永远无法知道了。

  宋怀恩垂首肃立在侧,一言不发,神色沉重。

  “这便是一个人的命数,王妃,您切莫太过自责。”徐姑姑温言劝我。

  我一时惘然,沉默了许久,对宋怀恩叹道:“既然人都去了,就不要太过为难胡家……他们终究也是有功之臣,这污名,就免了吧。”

  胡光远的尸身,经太医查验,被宣布为旧疾突发,不治而亡。

  事态平息之后,我解除了中宫的封禁,让胡氏家人入宫探视皇后。

  当晚,宫中即来人禀报,说皇后娘娘悲痛过度,病倒在床 。

  对于胡瑶,对于胡家,于情于理于法,我不知道该不该有愧。

  宁愿她痛骂愤恨,也不愿看到她沉默。她的不抱怨,或许才是真正的可怕。

  辗转想了整夜,似醒非醒之间,我依稀见到子澹,容色如霜,忽又见胡瑶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猛然惊醒过来,竟已汗透重衣。

  望向罗帐外,约是四五更光景,天色将亮未亮,越显凄清。

  这个时候,萧綦应当已在校场上驰马点将了。

  我抚着身边似水柔滑的锦缎,睡了整夜,床 的另一半仍是空空冷冷。眼眶忽热,湿了衾枕。

  在这九重宫阙里,我与胡瑶,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同时面临着惊人相似的处境,却又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她是皇后又如何,我是豫章王妃又如何,在战争、杀伐、离别、孤独、疾病、生死面前,我们都只是无辜而无助的女人。

  我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尚能改变他人的处境。

  并非我有多么心软仁慈,只不过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三日后,我力压宋怀恩的反对,下令从行宫迎回了子澹。

  子澹回宫之后,行动仍不得自由 ,起居皆受左右监视,但至少,他可以陪伴着胡瑶,陪伴着他的妻儿——他有她,她亦有他,两个人再不孤单。

  这之后,胡瑶终于开始进药,病情渐有起色。

  而我却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无论如何滋养进补,也不见明显的效用。

  太医也说不出什么病况,只让我静心宁神,好生休养。

  静心,说来容易,可又如何能说静就静?

  前方战事,流民赈济,宫闱动荡,哪一件可以不去想?

  这几日,姑姑的情形也不大好。

  她是真正已经油尽灯枯了。缠绵 病榻这么些年,神志混沌,四肢僵痹,连眼睛也盲了,与行尸走肉并无不同。从起初想尽一切办法为她医治,到日渐悲哀绝望,如今我已彻底放弃。

  眼看姑姑这个样子,我甚至想过,宁愿当日没有从刺客刀下救她,让她保持着昔日风华,在最高贵的时候离去——而不是被时光碾压,饱受疾病摧残,以龙钟老妪的姿态踏上黄泉。

  只是,当太医亲口说,太后时日无多的时候,我仍是无法接受。

  亲人一个个离去,如今,连姑姑也要走了吗?

  我每日强撑精神,尽可能去万寿宫陪着姑姑,在她最后的时光里,静静地陪她走完。

  凝望她的睡颜,我黯然叹息。

  姑姑向来是最爱洁净的,怎能让她带着憔悴病损的容颜离去?

  我让阿越取来玉梳和胭脂,扶起姑姑,亲手帮她梳头绾髻。

  “王妃,皇上来了。”阿越低声道。

  我一怔,玉梳脱手坠落 。

  是子澹来探望姑姑了……自他回宫之后,我一直小心回避,不愿见到他。

  “皇上已到宫门外了。”阿越惴惴道。

  来不及思索,我仓促起身,转入屏风后,“皇上若问起,就说我来探望过太后,已经离去了。”

  立在紫檀屏风后,隔了雕花的空隙,我隐隐看见那个淡淡青衫的身影迈进门来。

  一时间,我屏住了气息,咬唇强抑鼻端的酸楚。

  阿越领着侍女们向他跪拜,子澹却似未留意,径直走到姑姑床 前,默然伫立。

  “是谁在给太后梳妆?”他忽而发问。

  “回皇上,是奴婢。”阿越答道。

  静默了片刻,子澹再开口时,声音微微低涩,“你,你是豫章王府的婢女?”

  “是,奴婢是在王妃身边伺候的,方才王妃命奴婢留下,服侍太后梳妆。”

  子澹不再说话,久久静默之后,听见他黯然道:“都退下吧。”

  “奴婢,告退。”阿越有一丝迟疑,却只得遵命。

  听得裙袂窸窣,左右侍女似乎都已退出殿外,再没有一丝声响。

  殿内归于死水般的沉静,唯有药香与兰香的气息淡淡缭绕。

  静,长久地寂静,静得让我错觉,他或许早已经离开。忐忑地凑近雕花纹隙,正欲窥看外面的动静,忽然听得一声低微到几不可闻的哽咽。

  子澹伏倒在姑姑床 边,将脸深埋入垂幔中,肩头微微抽搐。

  “母后,为什么,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他像个无助的孩子,死死地抓住沉睡中的姑姑,仿佛抓住记忆里最有力的那双手臂,企盼她将自己从泥沼里救出。然而这双手臂,早已经枯槁无力。

  那单薄身影隐在垂幔间,却听他喃喃道:“母后,从前你总想让皇兄登基,你告诉我,皇位到底有什么好?这皇位害死了父皇、皇兄、二皇兄,还有皇嫂……连你也变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她还一心要这皇位?”

  我狠狠咬唇,不让自己出声。

  “我又梦见她,一身的血,站在大殿上哭。”子澹的声音幽幽回荡在冷寂的寝殿,“可是转过身,眼前血流满地,身首异处……她骗我,阿瑶也骗我,还有谁可以相信?我不明白,那样爱过的人,到头来,为什么都成了恨?”

  这一声“恨”,听在耳中,我只觉嗡的一下盖过了所有声响。

  眼前屏风的雕花,再也看不清楚,缭乱昏花。

  痛,只有痛,钝钝地从身体里传来,像一只冰冷的手在缓缓撕扯,一下下剥离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除了痛,再感觉不到别的,甚至已没有喜悲。

  手指绞紧裙上丝绦,我却听叮的一声,丝绦断,明珠溅落在地。

  “谁!”子澹惊跳。

  屏风被他猛地推开,眼前光亮大盛,照见他脸色惨白。

  抵着背后墙面,我已退无可退。

  他迫视我,忽地一笑,“何必藏在这里,你想知道什么,何不直接问我?”

  我并非故意,却被他看作是存心——如宫中无处不在的耳目,藏身暗处,窥探他的言行。

  在他眼里,我是如此不堪。

  闭了眼,任凭他目光如霜似刃,我再不愿开口,一切都已是徒劳。

  颊上一凉,他抚上我的脸,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还是如此骄傲吗?”

  他另一只手随即贴上我胸口,“你的心,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我浑身颤抖,手足冰冷,“你放手。”

  他乌黑的眼底,一片幽暗,透出令我惊悸的寒意。

  未及挣扎,他的唇已狠狠压了下来,颤抖着侵入我双唇,那么冷,那么柔,与记忆深处,第一次亲吻的味道悄然重合……摇光殿,春日柳,熏风拂面。

  曾经有一个温柔的少年,第一次亲吻了我的唇,酥酥暖暖的感觉,一辈子停留在记忆深处。

  十年之后,同样的人,同样的吻,却是如此冰冷破碎。

  泪水滑落,沿着脸庞滑入唇间,他亦尝到我的泪,蓦然一僵,停止了唇舌的纠缠。

  我已没有力气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从心底到四肢百骸,都蔓生出无可抑制的痛楚,冷汗渗出全身,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似觉察我的异样,伸手来扶我,“你,怎么了……”

  我咬牙,推开他的手,将身子抵住屏风站稳,惨然一笑,“如你所说,我满手血腥,害人无数,你恨我也好,就此爱恨相抵,从今往后,你我便是路人了。”

  言罢,我掉头转身,再不敢看他的面容,一步步走向殿外。

  我不知道是如何被阿越扶上马车,一路上,渐渐清醒过来,方才隐约混沌的痛楚,越发清晰,越发尖锐。

  马车渐缓,已近王府,我勉力探起身,整理裙袂。

  忽觉身下一暖,热流涌出,剧烈的痛楚随即汹涌而来——莲色素锦的裙袂上,赫然一片猩红。

  马车停了,我挑开车帘,竭力镇定地开口,“阿越,传太医。”

  太医当即入府,汤药金针,通通用上,直忙到入夜。

  分不清是累是痛,仿佛知觉已经完全麻木,神志却无比清醒。

  徐姑姑一直守在旁边,不停地用丝帕为我拭去冷汗,饶是如此,冷汗依然浸透了我全身。

  太医惶恐地退出去,宫中几位年老的接生嬷嬷已经候在了外面。

  看起来,我可怜的未足月的宝宝,已经要提早降临这人世了。

  静夜沉沉,唯觉更漏声声。

  我在昏沉里时醒时睡,下一刻额上忽觉清凉,是谁温柔的手,为我拭去冷汗。

  睁开眼,恰看见一双泪光莹然,满是慈爱的眼睛,恍惚是母亲,又是姑姑。

  是徐姑姑吧,我想唤她,想对她微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断续若游丝。

  “我在这里。”徐姑姑忙握紧我的手,“不怕,阿妩不怕,你吉人天相,一定是母子平安!”

  我略微缓过气来,茫然看向帘外,是已经天黑了吗?

  看不透这重帷深深,也不知道北方的天际,是否已经落下夕陽。

  望不穿这万水千山,却依稀见到他的身影,如在眼前。

《帝王业(上阳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