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王马殿臣(上)3

  话说马殿臣他爹马成一个人去闯关东挖棒槌,从此音信全无。扔下马殿臣和他娘,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无奈年景不好,实在吃不上饭,只得流落到城中乞讨为生。一晃到了年根儿底下,马老夫人捻了两捆线,让马殿臣换钱包顿饺子吃,却又被粮铺老板夺了去。马殿臣不敢回去跟娘交代,失魂落魄走到了一片坟地,没想到遇上一件怪事。

  腊月天黑得早,马殿臣定住身形四处观瞧,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个高低起伏的坟头,西北风卷起的坟土上下飞扬,周围枯草长得半人多高,东摇西摆瑟瑟作响。这要是换成旁人早吓坏了,马殿臣却不怕,打小跟老娘到处要饭,什么地方没住过?前几年闹灾荒,饿殍遍野,路边死人身上的衣服扒下来就穿,人穷到家了没那么多忌讳,横竖好过冻死。马殿臣发觉走错了路,也没当回事儿,扭头正待往回走,却见坟圈子当中有一团绿色的鬼火,在坟头上忽明忽暗、时隐时现,瞅着挺瘆人。他多曾见过坟地中的鬼火,可都是星星点点、飘忽不定,却从没见过固定在一处的,也没有绿的,心下觉得奇怪,想起以前听人说过“银子埋得年头久了,会成精作祟,夜间放出绿光”,如若这坟中有个银窖,那可真是老天爷开眼了!马殿臣一时间财迷心窍,早把这个“怕”字扔在了脑后。当即俯下身形,拨开蒿草,蹑手蹑脚摸过去。来到近处一看是个半人多高的大坟头,坟前的石碑已经没了,也不知哪朝哪代的古冢。此时云阴月暗,隐隐约约看到坟头上趴了一个东西,却并非窖银,这个东西是活的!

  马殿臣这孩子胆大包天,打小没怕过什么东西,又往前挪了挪凑近了定睛一看,这东西比猫大比狗小,似猫非猫、似狗非狗,说是狸子却又不太像,嘴头子又黑又尖,支着两个耳朵趴在坟头上,口中吞吐一道绿光。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可好歹是个活物,土地爷吃蚂蚱——大小是个荤腥儿,捉回去下了汤锅,够娘儿俩一顿嚼谷。他手上没别的家伙,只有那个空布袋子,趁那东西不防备,偷偷摸过去抡起大口袋往下一罩,不偏不倚正好套在当中。马殿臣心中高兴,连忙扎住袋口,拎起来扛在肩上,转身往坟地外边走。那个东西不干了,这怎么话说的,稀里糊涂就被装口袋里了,在袋子中东一头西一头乱撞。马殿臣心说:这东西太不老实,一会儿别再把我的口袋撞破了!正寻思找块大石头给它砸死,没想到布袋中的东西口作人言,尖声细气叫道:“大胆的泼贼,你捉我干什么?”

  马殿臣一听这东西不但会说话,口气还挺横,心下十分诧异,不过兜住了逃不掉,可见没有多大能耐,于是应道:“那还用问,当然是带回家去。”

  布袋中那个东西说道:“你又不认得我,我也不识得你,为何带我去你家?”

  马殿臣笑道:“我和我娘乞讨过活,整日里吃糠咽菜,多少天没开过荤了,今天捉了你,正好带回去开膛剥皮,炖烂糊了打打牙祭。”

  布袋中的东西说:“小子,听你说话山根清响、气若洪钟,不该是要饭的命,眼下困顿只是一时,将来发了财还愁没饭吃吗?你若是放了我,尽可以指点你一条财路,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马殿臣年纪虽小,但东闯西逛要饭糊口,各色人等见过不少,却也没那么好糊弄,对布袋中这位说道:“好不容易逮住你,岂能轻易放了?大富大贵我不敢想,眼下有肉吃就行。”

  布袋中的东西忙道:“发财有什么不敢想的?你听我的,城隍庙后边有一条六尺道,天黑之后你躲在道旁,等到夜半更深,定有一个官衣官帽的大老爷经过,你见了他二话别说,只管跪下磕头。那是降世的财神爷,你给他磕一个头,至少赏你一块狗头金。”

  那个东西说得天花乱坠,马殿臣听得动了心:“我信你无妨,但是空口无凭,你把你口中那个发绿光的东西给我,等我发了财再还给你,发不了财我拿去卖了,多少也能换几个钱,否则说出仁皇帝宝来我也不放你。”

  布袋中这个东西为了活命,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应允下来。马殿臣先将布袋打开一个小口,它从中吐出一道绿光,落在地上“骨碌碌”打转。捡起来一瞧,鸟蛋大小一颗珠子,非金非玉、混浊无光,他把珠子揣入怀中,缓缓打开袋子。那个东西“嗖”的一下蹿出来,钻进乱草丛中,眨眼间踪迹全无。

  马殿臣心想:能不能发财尚且两说,眼下可还挨着饿,今天吃什么呢?他在周围找了一阵儿,还真不错,逮了两只大刺猬,一手拎一个回到破庙,把白天怎么卖线,怎么让粮店老板抢了钱,一五一十跟娘一说。为娘的也觉无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处说这个理去。娘儿俩一齐动手,从河边挖了块泥,将俩刺猬裹成两个大泥蛋扔进火堆,过一阵子再用树枝扒拉出来,砸开黄泥一看连刺带皮全沾在泥上,把泥扒拉干净,中间仅有白嫩嫩的肉。相传刺猬乃是五大仙家中的白家,吃了它还了得,不怕遭报应吗?您可别忘了,人饿急了没有不敢吃的,闹饥荒这几年,也不管是刺猬、草蛇还是耗子什么的,真可以说逮住什么吃什么,狐狸和黄鼠狼子也不是不敢吃,只是不好逮而已,否则这五大仙家已经让母子二人吃遍了。马殿臣没敢告诉娘在坟地里碰上的东西,他有个思忖,万一跟娘说了,娘一害怕不让自己去,岂不错过了发财的机会?

  转过天来,马殿臣编造个借口,跟娘说他晚上不回来了,出来直奔城隍庙。以往四处要饭,周围的地方他都熟,城隍庙后头的六尺道是条死胡同,进出都在一个口。虽叫六尺道,实际上可不止六尺,挺宽敞的一条胡同,两边都是山墙。马殿臣来到胡同口,站一会儿,溜达一会儿,又跟墙角靠一会儿,拿大顶、折跟头百无聊赖。好不容易等到定更天,刚要抬腿进去,忽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句:“你不要命了?”

  马殿臣转头一看,身后有个卖馄饨的,这位挑个挑子常年在城隍庙卖馄饨,一大早出来,到天黑把馄饨卖光了才收摊。附近来往的,没有不认识他的,但也不知道姓甚名谁,就知道住在附近。此时正是寒冬腊月,路上没几个行人,马殿臣左右看了看,问卖馄饨的:“大爷,您叫我?”

  买馄饨的点点头:“你这孩子,黑天半夜不回家睡觉,去城隍庙干什么?”

  马殿臣觉得卖馄饨的多事,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去干什么与你何干?随口应付道:“我上里面等个人。”

  卖馄饨的奇道:“等人?小子别说我不告诉你,城隍庙这条胡同一丈多宽,为什么叫六尺道?因为这是条阴阳路,一半走人、一半走鬼,大白天也是阴风阵阵,更何况这深更半夜的,你一个人进去不是找死吗?”

  马殿臣生来胆大包天,从没怕过什么,憋着能发财,吃了秤砣铁了心要进这条胡同。卖馄饨的劝不住他,只得叹了口气:“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叹罢收起馄饨挑子回家,走出几步又转过头来,寻思虽然非亲非故,这毕竟是个孩子,还是救他一命吧,于是叫住马殿臣,从挑子上取下一把筷子交给他说:“你且听我一句话,对与不对你也不吃亏。攥上这把筷子进胡同,万一遇上凶险,你就扔筷子,可别一把都扔了,一根一根扔,切记!切记!”说罢担上馄饨挑子,摇摇晃晃地去了。

  马殿臣不明所以,握住一把筷子进了胡同,心说:这卖馄饨的真有意思,多半是看我小成心吓唬我,几根筷子如何保命?又寻思等我捡了狗头金,明天一早吃他的馄饨,顺便把筷子还给他,看他怎么说。说话行至胡同尽头,也是一道山墙,墙壁高耸,挡住了灯火,好在月明星稀,不至于什么都瞧不见。马殿臣蹲在墙根下边等财神爷,约莫过了一个更次,正犯困打盹儿呢,忽然刮起一阵阴风,两旁房脊之上的瓦片“哗楞楞”作响,他发觉身上一冷,一抬头见从胡同口进来一位,看不清长相,但是穿得宽袍大袖的,不是一般人的打扮。

  马殿臣心说“来了”,不敢怠慢,急忙拍去身上的土,毕恭毕敬跪下就准备给财神爷磕头。胡同口那位一眨眼到了他面前。马殿臣这才看清楚,哪是什么降世的财神,从头到脚一身死人装裹,一张大脸比白纸还白。一怔之下,对方伸出手抓过来,眼看拽到头上了,马殿臣惊呼一声:“妈的妈我的姥姥!”有心想跑却跑不了,这是条死胡同,身后的山墙有一丈多高,没地方蹬没地方踩,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猛然想起手上攥了一把筷子,他是临时抱佛脚,也不知有什么用,按卖馄饨的所言,抽出一根筷子扔了出去。说来奇怪,筷子扔了过去,但见那恶鬼一怔,倒退了七步。

  马殿臣暗道一声“侥幸”,心下将满天神佛谢了一个遍,再看那鬼退开七步,随即又走上前来。马殿臣只好再扔筷子,这一人一鬼在胡同中周旋开了。他这一把筷子扔了捡捡了扔,直至鸡鸣四起,天光放亮。马殿臣眼前一黑栽倒在地,过了半天才爬得起身,捡起地上的筷子,一步一挪出了胡同,见那个卖馄饨的刚来,急忙抢步过去跪下磕头谢恩。

  卖馄饨的打量了一下马殿臣,点点头说:“行,你小子命还挺大,真在胡同中待了一宿?”马殿臣心知卖馄饨的是位高人,双手捧起筷子恭恭敬敬还给人家,又将半夜遇上的情形一五一十这么一说。卖馄饨的见马殿臣又冷又饿,说话都不利索了,哆哆嗦嗦地舌头直拌蒜,当下给他盛了一大碗馄饨,撒了不少胡椒面儿。马殿臣也不客气,稀里呼噜、连汤带水把这碗馄饨喝下去,出了一身透汗,肚子里有了底,方才觉得还了阳。卖馄饨的对马殿臣说:“城隍庙是什么去处?这地方鬼比人多,没有这朱砂筷子,我也不敢在此地卖馄饨,可我之前怎么说你都不信,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你非进这条胡同干什么?你要等的是什么人?”

  马殿臣不敢隐瞒,把自己在坟地里遇见那个会说人话的东西,指点他来捡狗头金,让他在这儿等财神爷,怎么来怎么去说了一遍前因后果。卖馄饨的眯起眼想了想,告诉马殿臣:“你在坟地逮到的东西是黄妖,不是狐狸也不是黄鼠狼子,不在五大仙家之内,没多大道行,仅能口作人言,无从脱化人形,不然也不会让你用面口袋子套住。”马殿臣听得火往上撞,心里这个气啊!这东西也忒坏了,敢情是骗我去城隍庙送死,多亏有卖馄饨的高人相助,否则我已然死了多时!马殿臣心知卖馄饨的是位异人,便求他指点个报仇的法子。卖馄饨的说:“除此黄妖不难,你把它口中吐出的那个珠子放到锅里煮,尽可以要了它的命,不过冤仇宜解不宜结,你福大命大造化大,久后定当发迹,这么个东西害不了你,又何必赶尽杀绝,还是留下三分余地为好。”

  马殿臣可不这么想,他口上称是,别过卖馄饨的,一路小跑回到破庙找了一个砂锅,跟娘扯谎说有大户人家搭棚舍粥,咱这儿离得远,明天再去怕来不及,今天在那附近对付一宿,明儿一早去讨粥。为娘的也没多问,马殿臣说罢揣上珠子,抱起砂锅出了城。山东境内连年灾荒,好多人家都跑没了,地方上多有逃亡之屋。马殿臣找了一处没人住的破屋子,把砂锅放在土灶上,捡拾枯枝烧火,等锅里的水滚了,掏出珠子扔进去,又用两块砖头压住盖子。忽听屋梁之上有人说话:“你快把火灭了,咱俩还有个商议,这次我保你发财!”

  马殿臣听出来这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此前他在坟地捉住的黄妖,抬头一看房梁上空无一物,不知此妖躲在何处。他牙关一咬狠下心肠,来了个充耳不闻,添柴鼓风只顾烧火。梁上那个声音开始出言恫吓,又破口大骂,爷爷奶奶祖宗八辈儿,什么难听骂什么,还咒马殿臣以后发了大财也留不住,到后来惨叫哀号之声不绝于耳。马殿臣置之不理,直烧得砂锅滚沸,但听得“噼啪”一声响,锅盖摔在一边,锅子裂开流出污血淌了一地,恶臭之气扑鼻,梁上声息皆无,其怪遂绝。

《天坑鹰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