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第十一章

  一

  小卓死得太突然了。当时尿血的症状刚刚有点好转,那天,卓生发下班回来,小卓照例热烈欢迎。只是,这次被比觉踢伤后,小卓都无法到院子里相迎。但是,即使在发烧,卓生发只要踏上木楼梯,小卓就会拖着病体,在二楼楼梯口尽力晃动尾巴。这天,卓生发一上楼,也听到小卓喜相迎的动静,就在他看到小卓的那一瞬间,小卓呀地倒在了楼梯口。它的身子在扭动,卓生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小卓的屎尿全部都出来了。到医院,更多的血尿出来了。

  医生说是器官全面衰竭,完了。卓生发看到小卓的牙龈、舌尖都变得灰白。当天夜里,小卓吐出来的灰色舌尖,再也收不回去了。小卓看了卓生发最后一眼,断了气。但那双黑亮的圆眼睛一刻不离地看着卓生发,卓生发泪雨滂沱。

  这一夜 ,卓生发一直抱着小卓冰凉僵硬的尸体。他在琢磨楼下所有的窃听 记录汇总。辛小丰带有8191988字样的几页“正”字,作为原件黏附在那里。就在自己簌簌不断的眼泪中,天色刚亮,卓生发完成了最完整的窃听 总结报告。

  结论推断:

  1988年,8月19日,在一个叫宿安的水库,发生了一起強姦灭门大案,五人被杀。三名作案人负案潜逃十四年。现在。这个作案团 伙成员,就住在天界山3号。

  伊谷夏一直约杨自道的车,杨自道都请别的师傅代劳了。伊谷夏打的回到天界山废旧铁路旁,再打杨自道的电话,说尾巴上吐下泻,杨自道的车,果然很快在路口出现。他把车停在废旧铁路边,刚熄火,就看见伊谷夏奔过来开车门。

  杨自道知道受骗了,但是没有发作。他说,你从石屋下来吗?

  伊谷夏说,是。卓生发的狗死了。现在尾巴在安慰他。他很难过。他以为是你们投毒。我说不可能,他说我傻。

  你是傻。我送你回去吧。

  你跟我走好不好?我想去深圳,我会让你的生活很甜蜜。

  谁也无法给我甜蜜生活。你真的要离开家?

  你不走我就不走。

  杨自道笑。我们都没有想到要去深圳。倒是,我再认真问你,如果我们三个都走了,你会帮我们照顾尾巴吗?我是认真的。

  我一个人照顾她?——不可能!我不干!

  杨自道停了一会,说,我们都以为你喜欢她……

  你们不去深圳,那你们想去哪里?

  你别管这个。你真的不愿意帮忙?

  伊谷夏摇头,除非,你们带我一起去。

  难怪那个变态 房东骂你傻。你真的不愿意帮忙?

  伊谷夏摇头。

  我们看错你了。尾巴也看错姐姐了。

  你们跟尾巴都说了要走?!为什么不能带上她,带上我?!

  能的话我们就不要走了!

  真自私!就为了自己!其他什么都不顾!你太自私了!——你太自私啦!!

  你才自私!杨自道忍不住骂道,你他妈的又任性又自私!——算我没求过你!

  杨自道发动汽车,汽车冲下大坡,拐上中山大道,直奔筼筜湖而去。在筼筜丽景,杨自道停下说,下去吧。我还要挣钱。

  伊谷夏不动。杨自道下车,到副驾座门边,拉开车门就把伊谷夏一把拖了出来。伊谷夏站在车前,忍不住泪如雨下。她呆看着杨自道咣地摔上驾驶座的门,疾驰而去。伊谷夏回到家中,惠姐看到她泪流满面,吓得说,肚子又痛啊?要不要去医院?

  伊谷夏摇着头奔二楼自己房间去了。一进屋就扑倒在被子上,乱箭穿心,心里难过得无以复加:他们准备跑了,可是,他们并不信任我,却又要把尾巴这个小包皮袱托付给我。设身处地为他们想,有个孩子确实不方便逃亡,可是,为什么不可以一起走?他连她也抛弃了,而且是在她主动邀请他外逃的情况下,他不愿和她一起,哪怕说五个人一起,他还是不愿意。这种能杀人的男人,真是冷酷无情啊!

  伊谷夏爬起来,站在镜子面前,看自己哭肿的眼睛和被泪水腌红的上唇沟。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丑,这么令人生厌和失望。这么一想,自己又泪水烫涌。如果不是有个警察哥哥,我是不是就可以直接告诉他,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们的底细,可是我并不介意。我愿意跟你亡命天涯,我什么都愿意。你会带我走吗?可是现在,他们不可能相信一个警察的妹妹,他们提防着我。我一说,那只会使他们逃得更快更远。

  有人敲门。伊谷夏以为是惠姐,或者妈妈回来了。伊谷夏不想开门。她忍住了哭泣声,却收不住间歇性的抽噎。敲门声在继续,而且是弹琴一样,五指头轮敲的那种,从小伊谷春就这么敲门。伊谷夏把门打开。

  伊谷春进来把门关上了。脸色陰沉严峻。

  真厉害,连我你都敢耍。

  伊谷夏泪眼婆娑地看了一眼伊谷春,滑坐在了床 前地上。

  先说,谁把你弄哭了?

  伊谷夏垂首不吭气,身子还一阵阵控制不住的抽噎。伊谷春把杨自道辛小丰比觉在厦门大学前的合影,扔在伊谷夏的身边。伊谷夏捡起来,抬头看伊谷春。她知道事情出来了。

  这照片是他们给你的,对吗?

  伊谷夏摇头,我偷的。

  伊谷春冷笑。

  伊谷夏说,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照片在我这。真的!

  伊谷春笑着微微点头,鼓励伊谷夏往下编的样子。伊谷夏看着照片,不知道伊谷春从哪里发现了破绽。

  我刚刚从医院回来。一路我都在想,我怎么就那么容易着了你的道呢,早去医院一趟,不是什么问题也都解决了?小丫头,你胆子太大了,瞒天过海说的就是你这种胆比天大、比海大的人。

  伊谷春坐在伊谷夏对面的转椅上,旋转了一下身子,好吧,照片算你偷的。那么,你告诉我,这照片你有动过手脚吗?比如,时间?

  伊谷夏不吭气。

  那就是说,你没有动过。你只是负责让它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让我发现它,对吗?照片有什么手术,和你无关,对吗?

  伊谷夏的泪水像断线似地嘟噜而下。她说,照片是我偷的,我以旧修旧翻造了它。时间是我改的,原来的照片,我偷偷藏起来了。我还想找到另外两张,据说他们一人一张,为纪念不可能的梦想。可是,我一直找不到理由和机会得到它们。我要把这个历史全部改写过!伊谷夏努力平静了一下喘息,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是,我说的都是真话。

  你早就看到了杨师傅胸口的刺青,你最清楚鱼排上那个家伙丰富的天文知识。你用天真的、委屈的、感伤的表述,四两拨千斤地把它们全部否定和掩盖了;你故意让阿姨找一张狗屁名片,不露痕迹地把我卷入,我果然看到了照片,还看到了,你特意让我看的三角同性恋毛片。你真的完成了一个漂亮的证明:他们三个是同性恋,不可能参与強姦灭门案,而且,那张照片就是他们不在现场的有力证明。——你怎么这么聪明啊我的天!

  伊谷夏双手掩面,垂首不语。

  你知道我多么感谢你,正是你极有创意的努力,恰恰帮我证明了谁是凶手。我只要推翻其中一点,就全部证伪了。

  伊谷春说,知道吗?辛小丰的左手指纹早就在我抽屉里,因为他老是把自己的手弄得指纹模糊,破坏了我的比对。但这不是问题,如果有其他证据,把那只手铐在那,几天就长好了。现在,一切都简单了,你都帮我做完了。我从医院回来,就想真该谢谢天才的你。

  你去医院查什么?

  伊谷春笑,我真的喜欢看你装傻的样子,从心里喜欢、欣赏。到医院是多么简单的事,我竟然一天一夜 后才悟出正道。医护人员说,有啊,他胸口上有明显的纹身。说起来,这个环节你技术含量偏低了点,以你的聪明,可以做得更好。但我想,你前面已经铺垫得很好了,太好了,所以,这里应该也是成功的。至少一个久经沙场的警察,一度头晕脑涨迷失了方向。还有,他的刀伤,也不是你暗示的,同性情人 间的争风吃醋,而是——说来你不相信——你肯定不知道,是见义勇为。他救了人,被抢劫的人扎了。其实,那段时候,我在汽车里听到电台交 通频道、本地新闻频道等几个频道在寻找这个好的哥,我没有想到是他。医院也是后来知道的,因为记者不知怎么查找上门了,不过,他拒绝了采访。

  伊谷夏再次泪水淌落,哥,我就是想救他……

  伊谷春点了一枝烟,深吸着,缓缓吁出。

  伊谷春说,如果我们一家,爸爸、妈妈、我和你,再加上尾巴吧,忽然被人都杀了。你怎么想?

  但是,后来他们变好了。

  把我们一家灭了门了,你觉得变好了就可以了吗?

  我知道阿道一直在帮助人,我打过他们公司的电话,不信你也可以去调查,他做了多少好事,我觉得他一直在赎罪;辛小丰,你比我更清楚,他出生入死抓了多少坏蛋,这些都不可以减罪吗?还有尾巴,他们和那个弃婴非亲非故,可是他们比任何一个亲生父亲都做得好,为了她治病,他们什么都愿意付出;那个比觉,连烟都戒了,就为了省下两三百元;最后,还有你,辛小丰救了你,没有他,你早就摔成肉酱了。是你告诉我的,不是吗?

  伊谷春点头。

  那这还得不到宽恕吗?

  我会宽恕他们的,你也会。可是,法律不会。伊谷春说,生命无价,五条命啊,你拿什么偿还?除非这个社会乱了套。

  有一天,天界山的房东,指着山下的烟霭说,他一看那边,心里总是充满了恨。他说,现在的人心太坏了。他们心中没有准绳、没有神明。他们虽然没有杀人放火,没有烧杀抢劫,可是,心里面堆满了蛆虫一样的恶,贪婪、自私……又因为这些恶,为法律不察、而且人人有份,所以,这世上,你几乎找不到一颗敬畏愧疚之心,这种人一生乏善可陈,可是心安理得,他们一起在法律边缘,糟蹋着道德、毒化了空气。这才是真正的罪人。房东说,哪怕失足大错,只要知罪错懂懊悔,用一生来赎罪了,就是神会宽恕的人。

  他为什么这么说?

  他说,他就是个罪人。但是,他羞于说原因。他只是告诉我,他会得到神的宽恕。

  有意思。伊谷春说。天界山,什么妖怪都有啊。

  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让我师傅来画句号吧。

  等尾巴过完生日,好吗?不到半个月!伊谷夏说。求你了哥!

  伊谷春无语。

《太阳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