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一天下来,林智诚手上磨出了血泡,回到家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喊着:“妈呀,救救我吧,我要死啦。这个王树生,把人当牲口使唤,比周扒皮还周扒皮。不行,冲这个也不同意他当我姐夫!”

  刘丽珠心疼地挑着血泡。林智燕脸上挂不住了,找到王树生一通数落。王树生道:“怎么人家都能干活,就你弟弟是个宝儿,怕累着,真难为他这三年兵怎么当的!”

  林智燕说:“他是吹拉弹唱的文艺兵,又不是耍铁锹抡洋镐的基建工程兵。你怎么这么不开窍?我让小诚来帮忙,是想缓和一下你俩矛盾。你可倒好,真把他当小工使唤,他在我妈跟前能说你好吗?”

  王树生忙赔笑:“我明白了,不指派他干活就是了,把他当佛供着总成了吧,谁让他是我小舅子呢。”

  “去,讨厌。”林智燕往他脸上吹了一口气,一甩辫子扭身走了。

  打地基,抄平,砌墙,上檩。虽然房子间量小省掉了木梁,可上梁的仪式还要有,王天喜踩着梯子,把红绸拴在檩上,下面坠着几枚铜钱。王树生扶着梯子,觉出父亲腿在微微颤抖。

  “爸不迷信,可啥事都要讨个吉利。我活大半辈子了,没啥奢望,就盼着你们小两口平安和顺。”

  “爸,我知道。”树生声音有些喑哑。王天喜从梯子上下来,林智燕倒了一搪瓷缸茶水递过去。

  刘爱国退后几步,端详着初具雏形的房子。他这个当舅的,只比树生大几岁,是个圆团脸的黑胖子,一笑露出两个虎牙。他在钢厂食堂干大厨,装了一肚子没用的学问。这会儿,他点评道:“咱这房子瞅着就结实,保管五十年不坏,一百年不倒。树生两口子在里头呢生儿子,儿子生孙子,孙子生搭拉孙,子子孙孙住下去……”

  一旁王树生咧嘴乐了,林智燕红了脸。刘兰芝过来戳了弟弟脑门一指头:“成天花马掉嘴的,正经你也生个儿子,别让大伙跟着着急。”爱国道:“有啥法,我们那口子盐碱地,光打种就是不长庄稼。”几个人都乐了起来。刘兰芝瞪他一眼,把一副对联递给儿子和林智燕,说图个吉利你们自己贴吧。

  对联是林兆瑞写的,上联是“忠厚一生嫌善少”,下联是“平安两字值钱多”。贴着红彤彤的对联,王树生憧憬着自己的新家。他没啥奢求,只盼望着劳累一天下班回来,和媳妇在房间里独享两人世界。再就是,以后有了孩子,最好是一儿一女,一家人没病没灾,和和美美……燕儿大概跟他想到一块去了,不然为啥脸上现出红晕来。下了梯子,看着对联,心有灵犀一般,两人的手自然而然牵到了一起。旁边的林智诚咳嗽一声,两人赶紧分开。小诚两手夸张地缠着绷带,一脸愠色。

  男人们又开始忙活,刘兰芝拉林智燕到屋里坐。外头下来暑气了,屋里倒阴凉阴凉的,土炕占了一半地方。正对屋门墙上,贴着毛主席去安源的宣传画,旁边是王天喜爷俩先进生产者奖状。靠北墙一对旧柜子,摆着座钟、毛主席白瓷胸像、镶满大大小小黑白照片的两个镜框。最有意思的是王树生两岁时的照片,含着手指,露着小鸡鸡,天真无邪地直视着镜头。林智燕每次看了都想笑。屋里摆设,这么多年没大变化,而屋主人却在慢慢变老。也难怪,树生都已长大成人了嘛,林智燕想。

  大妈拉她坐炕上。窗台上,一盆旱莲开得正旺,两盆倒挂金钟热热闹闹地缀满了紫红的铃铛。林智燕鼻子凑到橘红色旱莲花上:“大妈,有股特殊的药香呢。”刘兰芝脸上皱纹笑开了花:“嗯哪,我打小就喜欢,比荷花好。荷花也好看,就是离人远,跟人不亲。”

  摸着蓝底白碎花的炕单,林智燕连夸好看。刘兰芝道:“是呢,这是树生当先进厂子奖的。你要是喜欢,我这就撤下来给你,今儿早上才铺上的。”林智燕说不用不用,家里有。心里想,多好的大妈啊,真是要月亮不给星星。

  刘兰芝关上门,又踮脚向窗外张望下,从裤腰里摸出一个白棉线钱包,打里头掏出一个红布裹着的东西来:“燕儿啊,往后你就是老王家媳妇了,也没啥送你,这金溜子算是老王家聘礼。”

  林智燕推让着。

  “哎,这也是我跟你大爷一份心意。现在破四旧不兴戴这东西,你在家时偷着戴……”刘兰芝布满青筋的手,攥着林智燕腕子,“你指头细,以后缠上点红线线,就合适了,也不容易丢。”

  林智燕点点头,乖乖地看大妈把那枚戒指戴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手指竖在面前,她眨着眼睛问大妈搭配吗。“搭配,我们老王家媳妇就是好看!”刘兰芝喜滋滋的,“你看你,这么瘦,瞅着就让人心疼。等过了门,我整天给你做好吃的,养得白白胖胖的。”

  外面阵阵蝉声飘进来,刘兰芝拉着林智燕的手,唠着家常:“从前呐,只有老头子一人上班,家里负担重。树生他打小就懂事,灾荒年那会儿,把口粮留给姐姐妹妹,自个儿去野地挖菜,逮到蚂蚱、老扁啥的,点把火烧着吃。你看他,那会儿精瘦精瘦的,没饿死,身子骨反倒结实了……”

  林智燕抿嘴乐了,想起小时候跟树生一块淘气的事来。饥荒年代,孩子们的生活并不乏味。

  刘兰芝用红布包好戒指,搁进白棉线钱包,搁到林智燕手掌心:“我们眼瞅着往六十上奔的人了,再疼儿子,也不能总陪他,将来你要跟树生过一辈子。燕儿啊,过日子少不了磕磕绊绊的,树生他人又死倔,有个对不对的,看大妈份上,别跟他计较……”

  想起从前婆婆跟前当媳妇的难处,拉扯大几个孩子的不容易,刘兰芝抹起泪来。林智燕忙说:“树生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我保证一辈子照顾好他,死也不放手!”

  刘兰芝反倒逗乐了:“看丫头你说的,啥死呀活的,年轻轻的,好日子长着呢。”

  新房子盖好后,林智燕一下夜班就往王家跑。三伏天里,看树生和木匠一块打家具。回到家,衣服上、裤子上蹭满锯末。刘丽珠拉闺女到院子里,一边拿笤帚疙瘩敲打着,一边数落着:“这么大丫头,还没过门,成天扎在对象家不嫌寒碜。”

  “妈!”林智燕扭着身子。刘丽珠正色道:“我不反对你俩的事,可也没说过无条件支持。”

  林智诚在屋里道:“我姐处处护着王树生,买冰块也是先给他后给我,对象当然比亲弟弟重要了。”

  “没你事儿。”林智燕说。

  刘丽珠又问“三十六条腿儿”备齐没有。这是当时全套结婚家具的统称,包括一张方桌,四把椅子,一个双人床,一个大衣柜,一张写字台和一个饭橱。林智燕喜滋滋地告诉妈:“不光‘三十六条腿’儿,还多了四条呢。树生下乡时学过木匠,他自己做了个沙发。还说你跟爸看着好的话,也给你们做一个。”

  “嗯,这还不大离。”

  林智诚趿拉着凉鞋出来:“妈,你不会让一个沙发就收买了吧?”

  “去,你妈什么没见过,我是觉得姑爷不错,会来事儿。”又冲女儿道:“燕儿,你一个姑娘家,以后也学着矜持些,听见没有?”

  “知道了。”林智燕拖着长声答应。

  结婚,林智燕没啥物质要求,她只让树生打一个书架,好把喜欢的书一股脑搬过来。她越是通情达理,王树生越觉得不能委屈她,他要让心爱的人体体面面地嫁过来。家具打好后,他托人找票,费尽周折买齐了“三转一响”——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都是响当当的上海名牌。

  林智燕有点积蓄,爸又添了些钱,她给树生买了块全钢手表。林智诚知道后,急赤白脸数落姐姐没出息。

  内科病房是从前的老建筑,楼前长着几株高大的垂柳,柳条拖到了地上。黄昏时树影浓重,十几只蝉“四儿——,四儿——”拖着长声叫着,如同宏大的管弦乐队。王树生拎着圆饭盒走上青石台阶,丁媛隔着窗玻璃看到他,忙招呼林智燕:“姐,你对象又送饭来啦。”

  丁媛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跟林智燕一块上夜班。她抢先打开饭盒,看到白米饭和西红柿炒鸡蛋,叫了一声:“哟,真给我姐增加营养啊!”“快成话痨了,给,先把你嘴堵上。”林智燕夹了块鸡蛋塞到她嘴里。丁媛喊着好吃,林智燕又喂了她一口。王树生拉过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一块吃,丁媛摆摆手:“得了,不跟你们起腻了,姐你慢慢吃,我去病房转转。”

  她轻盈地出去,随手带上了护休室的门。

  王树生有些口渴,要去喝水,林智燕一把拉住他:“给你晾着白开水呢。咱们以后立下规矩,再不许对着水龙头喝水,更不能脑袋扎家水缸里喝。还有,你那吃东西不洗手的毛病也要改改。”

  王树生一一答应,不错眼珠地看着她。林智燕吃着饭,一抬脸:“你傻看着我干吗?”

  “喜欢看你吃饭样子,一声不响,总那么秀气。不像我们一家人,吃饭跟猪拱槽子似的,吧唧得山响。”

  林智燕一笑:“从小,妈就教育我们姐弟:食不言,寝不语;吃饭嘴巴不要发出声响;胳膊肘部不能搭在桌子上;筷子不要横竖交叉摆放……小诚当了几年兵,好习惯全丢了。”

  林智燕一提起弟弟,树生忙问小诚现在对我啥态度。

  “还那样,动不动说点风凉话。他心里疙瘩没解开,一时接受不了咱们搞对象这个事实。”

  “那我一定要想办法帮他解开疙瘩,总不成让小舅子恨姐夫一辈子。”

  “哼,这么着急想当姐夫啊?”

  “当然。”

  “说话不脸红。”林智燕吃完站起来。王树生要去刷饭盒,林智燕说:“还是我去吧,不然媛媛又该笑话我了。当初你住院追我时,她没少敲打我。这丫头,整个一人精!”

  王树生突然冒出个想法,和林智燕对视了一下,两人想到了一起:媛媛和小诚年岁相当,郎才女貌,他俩肯定合适。林智燕说:“说办就办,我和媛媛说,明天下夜班咱们一起去南大洼玩。”

  两人商量妥当,王树生刚要走,林智燕忽然说:“树生,我想早点嫁给你!”血一下子涌上头,王树生心脏一阵狂跳,好容易才平缓下来:“燕儿,我何尝不着急呢,我也想早点结婚,快点把你娶进家门。”

  “亲我一下。”林智燕闭上眼睛。王树生嘴唇轻触在她额头。林智燕的声音像从很远地方飘来:“不管我弟说什么做什么,你千万别计较。”

  王树生、林智诚一前一后来到时,林智燕和丁媛已等在医院门口。两人戴着大草帽,像下乡女知青,丁媛拎着一网兜吃的东西。顺着林荫大道往南,骑了十几分钟车子,穿过收割后的玉米地,前面出现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七十多年前,清政府在这里开矿挖煤。后来煤掏空了,地面下塌,矿水上浸,这里就成了天然湖泊。

  他们坐在水边一棵老槐树下。王树生吹了一段口琴,林智诚即兴跳了一段新疆舞,踢得草叶纷飞。林智燕和丁媛看着哥俩一个赛一个地闹腾,拍着巴掌加油。天气渐渐热起来,丁媛从网兜里掏出洗好的黄瓜、西红柿。王树生伸手要接,林智燕瞪他一眼:“去,洗完手再吃。”不远处有眼机井,水哗哗哗地流着。王树生朝那走去,丁媛说我也去,高高兴兴地追着他去了。

  天上云团缓慢移动着,周围景物时暗时明。望着水天一色的湖面,林智燕扑哧一声笑了,扭头问弟弟,还记不记得你一顿吃过四张葱花饼的事。小诚怎么能忘记呢?那次他去乡下看姐姐,老乡知道林大夫当兵的弟弟来了,送来自家舍不得吃的白面。姐拉着风箱,给他烙了好几块葱香四溢、外焦里嫩的葱花饼。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姐借口胃疼只喝了几口粥……那一晚,月光如水,姐俩坐在土炕上一直唠到深夜。

  真奇怪,那个时候姐俩无话不说,现在天天见面,却像隔了一层。林智诚随手揪了根蛐蛐草,搁嘴里嚼着:“姐,我承认我有些自私,怕失去你,可你要找个好对象,我也打心里替你高兴。问题是现在不是那回事,你跟王树生有共同语言吗?”

  岸边丛生的灌木上,黄色的蚂螂来回飞着,翅膀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林智燕问弟弟:“你怎么知道我们没共同语言?树生他确实不懂诗,不懂文学,可他懂我,知道我的愿望和所思所想。我说的话他不腻味,能够耐心专注地去听;我有时小小的发疯举动,他能理解,不会像别人一样说我有病。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知音吧。”

  这话让林智诚觉得太玄妙了,他摇摇头,说不明白。林智燕说:“慢慢你会明白的,也会发现树生身上其实优点很多。他善良、真诚、坦率,敢爱敢恨,还是那个你小时候信赖依恋的兄长。”

  九月蒸腾的云团裹着水汽,一会儿下起雨来。雨线细密,水面满是涟漪和溅起的小水泡。几个人凑在老槐树下躲雨,林智诚一点一点往外拱着王树生。眼看半拉身子让雨水淋湿了,王树生佯装没感觉。雨刚小一点,林智燕一拉丁媛的手,跑到了雨中,撒欢似的叫着喊着——她们看到了天空的彩虹!

  太阳很快出来了,粗糙的树干湿漉漉的。林智诚挑衅地望着王树生:“你不是挺能吗,敢不敢跟我比爬树?”

  不等王树生回答,他手脚并用,蹭蹭蹭爬了上去。王树生也不示弱,搂着树干,一下一下往上攀。刚爬到半腰,林智诚一脚蹬在他肩膀上,险些把他踹下树去。好容易坐到树杈上喘口气,迎面又挨了林智诚一拳,王树生半拉脸登时麻木了。

  “刚才一脚是对你夺走我姐的报复,这一拳是警告你,以后敢对我姐不好,我跟你玩命!”林智诚压低声音道。

  树枝扑簌簌抖动,摇落下水珠和落叶。林智燕问,你俩猴子似的在上面干吗呢?王树生说没事,忙出溜到地面。看到他鼻子流了血,林智燕心疼地问怎么搞的,王树生说树枝碰了一下。丁媛麻利地把一块纱布卷成条,塞在他鼻孔里。林智诚这时也下了树,林智燕使劲瞪了他一眼。

  林智燕要弟弟陪会儿丁媛,拉着王树生沿着芦苇间一条黑泥小路走下去。她问小诚为什么打你?

  王树生道:“没有哇,不是跟你说了嘛,是树枝碰的。”

  林智燕突然迸出眼泪来:“你受委屈为什么不说?他这么横,你还护着他,你傻呀你!”

  王树生忙给她擦泪:“你不是说过,小诚说什么做什么都别计较嘛。得了,他又没真动手,这两下对我来说跟挠痒痒似的,不算什么,只要小诚不再记恨我。”他不愿再纠缠这事,转移了话题:“对了,我妹来信了。这丫头,以前信上总是写扎根农村战天斗地的事,这回却好像有啥心事,说了不少大队里的人和事,吞吞吐吐,云山雾绕的,不知啥意思。”

  “该不会搞对象了吧?”凭女人的直觉和细腻,林智燕一下子猜到这上头。王树生摇摇头,小环跟小诚一般大,野小子似的,她懂啥叫搞对象。

  林智燕想起弟弟,朝老槐树方向望了一眼:“不知道媛媛跟小诚合适不合适,我反正挺喜欢她的,我妈也觉得人不错。”

  西北风吹走了明朗的秋日,唐城进入阴霾笼罩的漫长冬季。星期天下午天气不好,林智诚没出门,守着电匣子,心烦意乱来回扭着指针。一会儿是“临行喝妈一碗酒”,一会儿是“飞兵奇袭沙家浜”,一会儿是“洒热血,求解放,生命不息斗志旺”,一会儿是“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

  正皱着眉头看剧本的林兆瑞,抬脸冲儿子道:“嗨,听过八百遍了,总不过这几出戏。关了吧,耳根清净。”他新排的戏因为没有突出阶级斗争,上头没通过。林智诚知道爸心情不好,乖乖地关了电匣子,劝道:“爸,你这是何苦呢,像王大爷一样提前办退休,养养花,钓钓鱼多好。”

  “你爸我离不开舞台。这么多年了,舞台就是我的生命,离开一天就没着没落的。在农村种水稻那会儿,我就想,要是让我回团里,能听到锣鼓点响,不要说当导演,就是跑龙套、打杂儿我都干。”

  “你一辈子就是劳累命。”

  “这才充实,都像你少爷一样吊儿郎当,那国家不完了?”

  林智诚嘟囔道:“我这不是烦嘛。”

  “我知道你为啥烦,你一直为你姐跟树生的事耿耿于怀。树生肚子是没多少墨水,干的也是粗活、累活,甚至还有几分危险,可他待人真诚,不势利眼。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过来,你爸我深有体会,看人最重要的是人品,为人善良正直比啥都重要。这样的人才可以信赖,可以托付终身,你姐没看走眼。”

  林兆瑞摘掉花镜,搁在剧本上:“小诚啊,别看爸总数落你,我这是爱之越深,责之越切。你不想想,当初你要是吹拉弹唱没两下子,就是爸再求人,再给你使劲,你能当兵走人吗?现在也一样,你以为厂工会谁都能去,职工文体谁都能搞?不是那么回事,人家看你是块料才要你的。小诚,去不成市里文艺团体,咱在工厂也一样发挥作用,我相信那句话,是金子搁在哪儿都发光……”

  爷儿俩正说着,亲家王天喜捎话来,叫过去商量一下喜宴办桌的事,林兆瑞招呼儿子一同去听听。刘丽珠患感冒出不了门,她囔囔着鼻子道:“帮我看看那头儿准备得怎么样了。缺啥短啥,需要咱们搭把手的,帮帮亲家。”

  王树生的新房里生着炉子,有种生铁混合着煤烟的味道。刘兰芝盘腿坐床上,正给小两口絮着被褥,王天喜和刘爱国抽烟等着老林。一见爷俩进屋,王天喜连忙拎起茶壶来倒水。林兆瑞环顾左右,问怎么没见老闺女。王天喜气鼓鼓回答:“这丫头,焉主意贼大。他哥办喜事,写信叫她回来,到现在连个影儿都没见。”林兆瑞说:“也不能怪小环,山里交通不方便,寄封信都得一礼拜。”

  “嗐,人家早把大名改了。”刘兰芝接茬道,“王卫东,听听这名字!这孩子,改名你不征求爸妈意见,改了也就罢了,可下乡这么大事也不吱一声,自己偷走户口本就去报名了。上山下乡,你当是去玩啊……”

  她眼窝有些潮,撩起衣襟擦起来。

  王天喜哼了一声:“脚上的泡自己走的。再说,下去锻炼锻炼也没亏吃,又不光你闺女一个下乡,树生、燕儿谁没下过乡?”

  爱国拉了一下刘兰芝胳膊:“姐,你就别心窄了。我听说返城政策有松动了,到年头可以回来,弄好了还能保送上大学呢。等小环回来,让她姐在医院里介绍个大夫,等两年抱个大外孙,姐你就请好吧。”

  “敢情。”刘兰芝笑得泪花闪闪。

  这时院门一响,树生接林智燕下班回来。刘爱国忙说:“别老念叨你宝贝闺女了,今天咱们主题是如何把你儿子喜宴办四置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打无准备之仗。我盘算好几天了,既要移风易俗,又要喜庆热闹,方方面面答对满意。趁着树生他俩都在,咱们再把办桌细节敲定一下。”

  喜宴安排在腊月十六。尽管头一次当大操儿张罗这事,爱国却相当在行,他拿过来宾名单,眼睛一瞭就瞧出了问题:“这恐怕不行,街坊这些人又有‘矿派’,又有‘工总’,过去结了疙瘩,现在弄一桌吃饭,喝高了别再来次武斗。”

  王天喜大手一挥:“都过去的事了。放心,甭管他‘矿派’还是‘工总’,来我这喝喜酒,就得给我面子,谁也不敢奓翅。”

  林兆瑞点点头,相信亲家有这个能力。他和天喜,不光是儿女亲家,还是街坊和评剧票友。天喜是下窑的老板子,外表糙拉,可人实诚,重义气,在矿上威望很高。当初,要是没天喜在革委会照应着,他早让团里那帮造反派整死了。就算不死,这把骨头恐怕也扔在湖北稻田里了。林兆瑞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水。天喜知道他的嗜好,没给他沏茶,开水里加了一勺糖。好甜,林兆瑞想,真是甜到了心底。

  老林是带着夫人的一双眼来的。一进屋,就看到一台崭新的蜜蜂牌缝纫机,静静地卧在外屋地上。一块绣着几朵红牡丹的白布罩着缝纫机头,就像蒙着盖头等待出阁的娇羞新娘。不用问,他就知道这绣工出自燕儿。里屋,家具满满当当,写字台上摆着崭新的红灯牌收音机,铭牌上红艳艳的灯笼透着喜气。此时,林兆瑞坐在姑爷打的沙发上,用夫人的眼光再次环顾一遍新房,心想,就是丽珠她亲自来,恐怕也只有满意两个字。

  林智燕拉弟弟到外屋,悄悄道:“还跟树生置气呢?人家可不跟你一般见识,你那么待他,他不记恨不说,还一个劲催我给你介绍对象呢。哎,你看媛媛人怎么样?”

  “姐,我不想搞对象。”

  “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妈还急着抱孙子呢。你说吧,你要是有意思我好跟人家说。”

  林智诚道:“媛媛要人有人,要个儿有个儿,条件不错。可我不知为啥,就是不来电。直觉告诉我,她也未必愿意,我看她喜欢王树生那路人。”

  “瞎说。”

  “真的,你弟我眼睛多毒啊,再怎么说也是从文工团里出来的,姑娘们想什么我一眼能瞧出来。”

  这时王树生出来,问又编排我什么呢。林智燕说:“我弟夸你手巧,把家弄得像那么回事。”

  树生冲林智诚笑笑,林智诚咧咧嘴。

  冬天天黑得早,刘兰芝张罗着做晚饭,爱国叫住她:“姐先别忙活,我为外甥结婚特地写了首诗,我给大家念念。”

  王天喜一劈手:“打住,这儿谈正事呢,你又弄你的破诗。我说,你一个厨子耍啥笔杆子整什么诗,写诗能写出大米白面红烧肘子?能养活老婆孩子过日子?”

  爱国不爱听了:“哎,你还是别说这个,耍笔杆子就是有用。你先进生产者发言稿谁帮你写的?地球转一天你转一天半,这词儿谁整出来的?我这是没大领导赏识,要不进市革委会写作班子绰绰有余。”

  林兆瑞笑眯眯地看着他俩掐。王树生说:“舅,没人时单独给我俩念吧,正好燕儿她也喜欢诗,你们切磋一下。”

  爱国一听脸上乐开了花,给外甥一个拥抱大礼,“真是知兄者莫若弟也。”林兆瑞提醒辈分论错了。刘兰芝说:“他俩呀,一向这么没大没小。起小我妈就把爱国搁我这儿,跟树生一个被窝睡,一个槽子里抢食,在外头哥哥舅舅胡叫一气。”

  王天喜让老伴烫壶酒,他今天要跟亲家和爱国痛痛快快地喝两盅。“树生,你也喝点儿。”他对儿子说。王树生答应着,灯影里悄悄攥住林智燕的手。林智燕往外抽,抽不动,用拇指指甲轻轻尅了他一下。

  座钟打过八下后,林家父子和爱国回家了。大闺女玉洁在医院值班,刘兰芝安顿外孙跟自己睡。她从外屋拿进来一个搪瓷盆,倒扣在地上,又把一只空酒瓶立在上面。孩子爬起来撒尿,睡眼惺忪地问姥姥在干啥。

  “地震喽好往外跑。”刘兰芝说。这一年的腊月,地震传言困扰着唐城人,过年的喜庆里有一种隐忧。王天喜天天听电匣子,知道的事比老伴多,听了这话便数叨她几句:“老娘们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别看嚷嚷得凶,都是瞎造谣。再者说,真要地震,你瓶子倒喽再往外跑,早晚八春了。”孩子还要问,王天喜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听院子里有脚步声,王天喜冲窗户外头道:“树生,黑灯瞎火的,把燕儿送回家。”

  “知道啦。”黑暗中,王树生答应着。

  西北风刮走了城市上空的雾霾。风停歇了,满天星星闪闪烁烁,什么地方响着零星的鞭炮声。林智燕深吸了一口气,夜色真美呀,她说着把胳膊伸进树生的臂弯,两人挽在了一起。

  两家距离不远,前后排住着,他们却走了三个来回,坚持要把对方送回家。最后,还是王树生拦着林智燕:“照这么送下去,咱们明天早上也进不了家。这样吧,数一二三,你进院子,我掉头,咱们谁也不许再回头。”

  林智燕开门进家,王树生转身。听到林家的关门声,他又停下脚步,直到林智燕的小屋里亮起灯光,他才回家。

《那座城这家人(平安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