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这些年,他身边不乏投怀送抱的女人。那些房展车展上的模特,他一个也不心甜,更不要说动感情了。对她们,他只是逢场作戏,生理需求,等出了事,就让刘帅带着去找丁媛,说谈朋友不小心有了,请她帮忙解决一下麻烦。丁媛信以为真,教育小刘帅半天,说胎儿是有生命的,是上帝的恩赐,劝他们不要流产。孩子可怜巴巴地求她,丁媛只好让别的大夫来做手术,她一旁陪着。直到女孩麻醉后,胡言乱语中叫出林智诚的名字,她才知道怎么回事。

  “我知道冯红的事对你伤害很大。可你既然走到现在,事业搞得红红火火,就说明你没有被击垮。你要珍惜感情,做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

  不管她说什么,林智诚都点头,也不辩解。丁媛是为数不多的,说出话来让他不反感,能够完全听过去的人。丁媛看一下腕上的表,说了句靠着神的力量,一定能够战胜撒旦的诱惑,便往里走。走没两步,身子一打晃,林智诚忙上前扶住。

  “没什么,”丁媛说,“没吃早点,有些低血糖。”

  饭桌上,就在大家为王斌生日举杯时,丁媛却无力地歪倒在椅子上。救护车鸣着笛接走了丁媛,杨丽华也跟车去了医院。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一屋

  子人惴惴不安。林兆瑞说,但愿媛媛没啥事。刘兰芝双手合十:“菩萨保佑,媛媛这么好的人,可千万别有个好歹的。”王斌本想也去医院,被爸拦住了,这会儿他拉拉奶奶胳膊:“我干妈不会有事的,不会的!”王树生傻站着,一句话说不出来,一种不祥之兆笼罩着他。

  丁媛肿瘤转移,已经到了晚期。几天后,石柱从国外考察回来,径直到了医院,扑到她的病床上:“媛媛,我再也不能等了,咱们马上就结婚!”

  丁媛摇摇头:“这样挺好的,我们谁也不欠谁,不要因为我耽误了你。”因为化疗的缘故,她的头发脱落了不少,戴着假发。她努力把美好的印象留给所有人。

  石柱说:“我已经请假了,陪着你。”

  “忙你的去吧,我不会感到孤独的。”丁媛的笑容就像冬天太阳一样,遥远,温暖,但没有多少热量。

  石柱急得团团转,满头满脸都是汗。林智诚把他拉到病房外面,说干着急没用,还是想想治疗的办法吧。这时院长陪着王卫东来了,看了看病人,招呼大家到医办室里谈。商量的结果是从北京请专家来会诊,再决定下一步治疗方案。

  北京专家看完病理报告,摇摇头,说病人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吧。林智诚一声不吭,出了病房一拳打在树干上。手指皮开肉绽,鲜血淋淋,他丝毫没觉出疼来。他憋屈得难受:“什么善

  有善报,纯粹他妈的扯淡!媛媛这么好的人,这么个结局,这世界还有啥公平可言!”

  林兆瑞、刘兰芝老两口呆站着,眼角挂着泪。世上最让人难受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二十多年前,两人同时没了女儿,时间刚刚愈合了伤口,没想到又要面对再一次的磨难。刘兰芝念叨说:“老天爷咋就这么不长眼,哪怕让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折几年寿,也该留下媛媛这孩子呀!”

  好容易熬到下午放学,王斌骑车子心急火燎赶到医院。等不及电梯,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五楼。孙志刚红着眼睛,正和杨丽华一块出来,孩子跟他们撞个满怀。“我的小祖宗,你不好好上学,过来添啥乱?”杨丽华一把扯住儿子。

  “干妈病得这么重,我来看看干妈。”

  “你能干什么,快回去。”

  “我不走,我要在病房陪着干妈。”

  杨丽华压低声音:“这不是小孩子家该来的地方。”

  “我已经上初中了,不是小孩了。妈,反正也来了,就让我进去,看一眼干妈再走还不行吗?”孩子可怜巴巴地央求着。这时,屋里传出丁媛无力的声音:“是斌斌吗,快进来。”

  杨丽华只好放儿子进屋,小声叮嘱着,当你干妈的面千万别哭。孩子咬着下唇点点头,可一进屋,看到瘦得脱了型的丁媛,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来。丁媛招呼孩子到跟前,欠起身,给他擦着泪:“干妈最看

  不得哭哭啼啼的男人,你也是男子汉了,可别跟他们学。”

  孩子抽噎着说不哭,把泪憋了回去。丁媛问他手机好使吗,孩子答好使,就是老师不让带。丁媛说:“功课挺紧张的,下次不许再跑过来了。想干妈了,放学发短信。”王斌答应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是他画的丁媛素描头像。

  “画得真像,没想到咱斌斌还有这天赋。”丁媛喜出望外,“嗯,比干妈本人漂亮多了。”

  王斌问干妈,你的病会好吗?

  “当然会了,干妈还想出院后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你画一张水粉呢。”

  孩子有些发愁,他没画过水粉,爸妈怕耽误功课不让学。丁媛说:“现在还是功课要紧,画画儿的事不着急。好了,你去吧,干妈想休息一会儿。”

  王斌三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走了。杨丽华没想到平时没心少肺的儿子,心肠比谁都硬的儿子,会这么重感情。看着他跟丁媛亲密无间的样子,她在想:我要有个三长两短的,这孩子会不会也这样上心?

  回家准备装裹时,跟丈夫唠叨起这些,杨丽华眼泪汪汪的。王树生说:“你看你,当初撺掇认干妈的是你,现在心窄吃醋的也是你。放心吧,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对你这个亲妈只会更好。”

  杨丽华这才放下心。

  这时,林兆瑞刘兰芝老两口过来打探消息。一看见丽华手里的绣花旗袍,就明白了怎么回

  事。这是丁媛最喜欢的衣服,有回来家就穿着这件绵绸旗袍。小立领,葫芦扣,袖口和下摆口绣着蔓草纹。老两口夸她漂亮,丁媛笑说:“她们都说我是老妖婆,四十出头的人了,还这么妖妖孽孽的。我说爱美没罪过,我死了就穿这件走。”老两口一想到这节,心里一阵酸楚。王树生看着呆愣愣的爸妈,又看了一眼墙上的表:“时候不早了,你们也休息吧,媛媛那头有啥事,再叫你二老。”

  秋夜很凉,外面下了露水。杨丽华关上窗户,看儿子睡熟了,带好房门,招呼丈夫过来,小声道:“大夫说,媛媛就一半天的事了,你去跟小石做伴陪陪媛媛吧。夜里没事最好,明天一大早我就过去。”

  王树生答应着,穿衣服要走。杨丽华又说:“别骑车子了,打车过去,路上注意安全。你可不能有啥闪失,咱们全家就指望着你呢。”她说得眼睛润湿,王树生心里也难受了半天。

  病房走廊里光线昏暗,只有重症监护室还亮着灯。王树生轻轻推门进去,石柱刚把林智诚劝走,他带着哭音叫了声炉长。王树生示意他小声点,别惊动媛媛。他紧紧攥着石柱的手:“坚强些,大家都看着咱们呢,咱们不能垮!”

  他们站在床前不再说话,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个男人就这样守护着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午夜时,丁媛清醒了一阵儿,示意石

  柱过去:“我对不住你,耽误你这么长时间……”

  石柱哭着说:“是我自愿的。媛媛,我会永远陪着你!”

  丁媛点点头,眼珠又转转,看到了王树生,说姐夫,还记得当年的高考作文吗?王树生说记得。他怎么会忘记呢,丁媛当年高考,没有写好的那篇作文《我将怎样度过今后不平凡的二十三年》。媛媛当时的一句玩笑话曾让他耿耿于怀,万没料到,上天留给她的时间真的只有二十几年。这都是命啊!到这份上,他真的相信,冥冥之中确实有股神秘力量在左右着人的命运。

  “好好待我姐,丽华是个好人……”丁媛说着,陷入昏迷状态。王树生和石柱忙上前,焦急地呼唤着,大夫护士也赶了过来。

  半睁开眼睛,丁媛眼神迷离:“姐夫,这些天,我一闭眼就看到从前科室里的姐妹,看到我燕儿姐,她们想念我,招呼我过去。生活中有你们陪伴,到那头,有这些好姐妹,我知足了……”

  凌晨时,心电图渐渐拉出条直线。王树生看一下表,刚好是当年大地震发生的那个时辰,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秋雨在外面淅淅沥沥下起来,只有闪电,没有雷声。王树生觉得一股阴冷刺骨的寒意,掠过地面,由下而上漫过来。那是另一个世界死亡的寒意。

  天亮后雨停了,鸟雀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医院里的桧柏饱含着水分,针叶球果间,水珠

  闪闪烁烁,五颜六色。空气中有股熬中药的味道。王树生从太平间出来,杨丽华刚好赶到,拿着那件绵绸绣花旗袍。

  两人的手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那座城这家人(平安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