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

  【33】

  醒来,天花板上有个彩色的图案,忽而黄,忽而绿,忽而黄绿交错。望望窗,夜色已四合。翻身下床,走去窗边俯视,原来对街一幢四层楼字的天台上新近装了一个很大的霓虹灯广告牌。商人是无孔不入的。不久的将来,当新鲜感消逝时,我必会憎厌这彩色光线的侵略。不过,现在我却欢迎这突如其来的热闹。我用小孩子看万花筒的心情去欣赏这新颖的广告牌。

  有人敲门,是雷太太。

  ——电话,她说。

  我匆匆走入客厅,拿起电话,原来是麦荷门。他约我去“兰香阁”饮茶。

  见到麦荷门,第一个印象是:他消瘦了。不必问,准是《前卫文学》的担子压得太重,使他透不过气来。谈到《前卫文学》,他说:

  ——第二期已经付印了,创作部分还是找不到好稿子。

  ——是的,大家都去撰写通俗文字了。

  ——这样下去,水准越来越低,完全失去创办这个杂志的意义。

  ——不一定,我说。事实上,此时此地想征求独创性的作品,的确相当困难。不过,译文部分倘能维持创刊号的水准,杂志本身依旧具有积极的意义。创刊号的销数怎么样?

  ——很坏。

  ——坏到什么程度?

  ——星马一带运了一千本去,据那边的代理写信来,最多只能卖出三十本,希望我们下次寄书的时候,寄一百本就够了。

  ——一百本?

  ——即使是一百本,代理商还提了几个要求。

  ——什么要求?

  ——第一,封面不能继续维持这样朴素的作风,如果不能用橡皮车印,至少也要三色套版。第二,内容方面,减少译文,加多几个长篇连载。

  ——长篇连载?

  ——他说读者不喜欢阅读短篇小说,想增加销数,必须增加长篇连载。

  ——好的短篇创作尚且不容易找,哪里有办法找到够水准的长篇小说?

  ——代理商所指的长篇小说跟我们心目中的长篇小说不同。他所要求的,乃是张恨水式长篇小说。

  ——张恨水的东西,属于鸳鸯蝴蝶派;怎么可以算是文艺作品?

  ——在代理商的心目中,武侠小说也是文学的一种形式。前些日子,不是有人还在提倡什么“武侠文学”吗?

  ——你的意思怎么样?

  一一这还用说?如果《前卫文学》为了销数而必须刊登鸳鸯蝴蝶派小说的话,那还成什么“前卫”?

  ——除了星马以外,其他地区的发行情形怎么样?

  ——菲律宾的代理商来信,说是第二期只要寄十本就够了。曼谷方面,以后每期寄三本就够了。据说这三本还是看在这边总代理的脸上才拿的。

  ——本港呢?

  ——本港的情形稍为好一点,但也不能超过一百本。

  ——总计起来,两百本都不到?

  ——是的。

  ——那末第二期准备印多少?

  ——五百本。

  ——销数只有两百,何必印五百?

  ——印五百与印两百,成本相差不多;事实上,印两百与印一千也不会有太大的距离。所以,虽然销数少得可怜,我还是想印五百本。我希望第二期的销数会增加一些,虽然这看来是不容易实现的希望。如果第二期销数跟创刊号一样的话,只好将那些剩书留着汇订合订本。

  ——荷门,我们是老朋友,能不能允许我说几句坦白话?

  ——你说吧。

  ——如果一本杂志每期只能销一百多本的话,那就没有必要浪费精力与钱财了。

  ——不,不,只要还有一个忠实读者的话,《前卫文学》绝对继续出版!除非经济能力够不到的时候,那就……

  荷门讳言“停刊”两个字,足见其态度之坚定。我不敢再提相反的意见,正因为他的看法与做法都对。以我自己来说,我是一个文学领域里的逃兵,没有资格要求一个斗志坚强的战士也撤退下来。

  受了荷门的精神感召,我竟自告奋勇地愿意抽出一部分时间,给《前卫文学》写一个短篇创作。

  荷门很兴奋。

  但是提出一个问题:

  ——发表时用什么笔名?

  ——当然用我一向用惯的笔名。

  ——可是,你目前正用这个笔名在四家报纸上写四个黄色连载。

《酒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