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

  当我睁开眼来时,窗槛上摆着一只瓷花瓶,瓶里有一朵萎谢的玫瑰花。那朵花,在晨风中,懒洋洋地摇曳着。

  (如果不是因为喝醉了,我是不会忘记关窗的,我想。但是谁送我回来的?)

  记忆犹如毛玻璃,依稀有些轮廓。极力思索,才想起有人曾经用木屐打死墙上的蟑螂。除此之外,全不清楚。

  阳光极好。几个学童在对面天台上放纸鸢。这是星期日的早晨,教堂的祝福钟声正在制造安详的气氛。我是做了一场梦的,梦见两条线的交叉。

  多么荒唐的梦。多么荒唐的现实。我是一个荒唐的人。

  应该起身了;一只小麻雀的突然出现使我好奇心陡起。我欣赏这失群的小鸟如何用优美的姿势在窗槛上跳跃。记得小学读书时,曾经在同乐会上表演过“麻雀与小孩”。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想起来,仍会脸红。

  麻雀在窗槛上啄食。窗槛上有一片枯萎的花瓣。我担心晨风转劲时,会有更多花瓣掉落。麻雀不可能愚蠢得将花瓣当作食物。

  ——哟!……

  一声尖锐的叫声。麻雀振翅惊飞。我本能地翻身下床,拉开房门,匆匆走出去,发现雷太太呆若木鸡地站在老太太门边。雷太太睁大一对受惊的眼,。双手掩在嘴上。

  顺着雷太太卧房门口,我见到了最悲惨的一幕:雷老太太仰卧在床上,左手执着一把小刀,右手的脉门被割破了。雪白的床单上有血;地板上也有血。

  雷先生伏在老太太的身上,饮泣不已。

  蹑足走进去,我伸手按了一下雷老太太的额角。冰一般冷。这位慈祥的老太太已离开尘世。

  ——为什么?我问。

  雷先生哭得非常哀恸,没有回答我的话。我走入客厅,问雷太太:

  ——为什么?

  ——昨天晚上,你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老太太怪你不应该喝这么多的酒。你火了,大声咆哮。

  ——我说些什么?

  ——你说你不是新民;也不是她的儿子!

  ——她怎样表示?

  ——她流了泪水;但是仍不生气。她说话时,声音抖得厉害。她说:新民,你为什么又醉成这个模样?

  ——我怎样回答她?

  ——你两眼一瞪,好像存心跟她吵架似地嚷起来:神经婆,别新民长新民短的,叫人听了刺耳!赶快擦亮眼睛,仔细看看清楚,我究竟是不是你的儿子?

  ——后来呢?

  ——她哭了,拍手跺脚哭嚷起来。我们尽量设法劝慰她,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她说她生了一个逆子,没有理由继续活下去。我们以为老人发过牢骚就算,想不到她竟会用小刀割破自己的脉管!

  这是昨天晚上的事。我在大醉中用恶毒的言语杀害了一位慈祥的老人家。她一直待我很好;然而我竟做了这么一件残酷的事情。我应该走进老太太的卧室去求取她的宽恕;但是我没有勇气这样做,我开始怜悯自己,犹如孤儿一般,独自闷坐房内,流了不少眼泪。我的思虑机构突然失灵,事实上也并不需要什么思想;不过,在清醒时产生这种情形,这是第一次。我只是用眼泪凝视那摆在窗槛上的瓷花瓶,以及插在瓶中的那枝开始萎谢的玫瑰花。雷老太太是个朴实的妇人,对玫瑰花有特殊的爱好。

  我不得不反复祈祷,希望能够获得心灵上的平静。整整一个上午,我茫然若失地坐在窗前,耳畔有人叫我“新民”,这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如果我是雷新民的话,我倒是有福了。人类关系总是这么奇妙的,血液有点像感情的胶水。一位精神病患者的自杀,原不会引起巨大的哀恸;但是我为什么老是坐在那里发呆。那朵玫瑰花正在萎谢中,已经完全失去被欣赏的价值。我想不出任何理由来解释自己的感情,竟对一朵萎谢的花朵发生了爱恋。我贪婪地凝视着它,怀疑自己的感情放错了位置。我不能了解自己,但觉焦灼不安。我的理性刚在盐水中浸过,使我无法适应当前的环境。我必须搬家,始可摆脱一切痛苦的记忆。

  这天下午,我在日记簿上写了这么一句:“从今天起戒酒。”但是,傍晚时分,我在一家餐厅喝了几杯白兰地。

  (完)

《酒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