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节前夕,正是菜市场最繁忙、最挣钱的时候。此时,三十多岁的水产店老板高启强正忙得不可开交,他一边捞鱼过秤,一边夸着买鱼的人:“会挑!冬天鲤鱼最肥,熬汤都是白花花的,三斤六两,算你三斤半,吃得好再来啊!”
几个戴着红袖标的市场管理员从隔壁摊子经过,为首的是人高马大的兄弟两个——唐小龙和唐小虎。兄弟俩都是一脸横肉,凶神恶煞。高启强看见他们,急忙跳出摊位,追了上去。
“那个,听说年后市场要装修,管理费又涨了?”
小龙一脸嫌弃地边走边说:“嫌贵?正好别干了,有人想要你这个摊位,跟我说好几次了。”
“别啊,我没意见!我就怕装修完不让我续租了,跟你先定下。”
小虎在路过的水果摊上抓起一个苹果,用手擦擦就吃。“你说定就定啊?竞标吧。”
“竞标?什么竞标?”
小龙见他不开窍,搂过肩膀低声说:“人家为了要你这摊位,快把我家门槛踩破了,你也别太抠,多少表示表示。”
高启强恍然大悟:“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呢!来条鱼,新鲜着呢!要不来点儿虾,你随便拿……我跟你们说,今天这虾……”
小龙、小虎一脸嫌弃。没等高启强把话说完,小龙打断道:“小虎!”
小虎马上会意,喊了声:“哥。”
小龙瞟了一眼高启强,问小虎:“你看上那大彩电叫什么?”
“哥,你太土了,还大彩电,那叫等离子。”
小龙嘿嘿一笑:“是吗?带我见识见识。”
小龙故意瞥了一眼高启强,兄弟俩边聊边走。高启强看看自己的摊位,又看看那两人的背影,犯起了愁。
过年气氛十足的商场音乐悠扬悦耳,虽然快到打烊的时间了,却还是人满为患,好不热闹。高启强踩着临关门的时间点进了商场,来到彩电专柜前东张西望。向服务员细细一打听,他才发现等离子电视贵得令人咋舌,即使将自己的钱包翻个底儿掉,也只买得起一个普通的大彩电。
旧厂街老旧的家属楼楼道里十分昏暗,高启强抱着彩电满头大汗地到了家门口。几声“咚咚”的踢门声后,屋内温馨的光亮透了出来,弟弟高启盛和妹妹高启兰露出脑袋,惊喜地替哥哥接过彩电——家里老掉牙的东芝彩电显像管老化,消色严重,彩色的已经快成黑白的了。
高启兰高兴得都要蹦起来了:“今年终于能好好看春晚了!”
高启强连忙制止正准备拆包装的高启盛:“别拆啊,要送人呢!”
高启兰失望地坐在沙发上,委屈巴巴地看着自家的旧电视。
高启强有些尴尬,擦擦手,转身进了厨房。
弟弟高启盛跟进厨房,一边看着忙着给肉化冻、准备切菜的大哥,一边拿起一棵葱,帮着剥起来。“哥,过了这个寒假,我就要大学毕业了,我回来帮你挣钱。”
“回来干什么?你脑瓜聪明,成绩又好,多往北京、上海的公司投投简历,最不济,也在省城找个工作,别回来!”
“哥,你不懂,大公司实习期很长的,而且没什么钱。”
“钱用不着你们操心!你俩就负责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将来活出个人样,让咱爸妈高兴!”
高启盛没有回应高启强的话,低着头自己盘算着。
房间里端端正正挂着父母带着三个孩子的合影——三兄妹喜笑颜开。那时应该是三兄妹最美好的时光,也是他们最珍贵的回忆。
除夕夜,踩着地上鞭炮的碎屑,一身新衣的高启强来到了唐氏兄弟的楼门洞口。他拎着满兜子的烟酒和海鲜,望着眼前的楼道,那里将决定他新一年的命运。
门被敲开,叼着烟卷的唐小虎一见是高启强,招呼都懒得打,转身就往屋里跑。“唉!别偷看我牌啊!”
屋子里乌烟瘴气,唐家兄弟正和另外两个治安员在打牌,高启强宛若空气。电视柜上赫然摆着一台等离子电视,高启强四下看看,没有看到自己买的那台彩电。他尴尬地站在那儿,心已经凉了半截,但依然硬着头皮凑上去:“过年了,来看看你们,带点儿年货。”
唐小龙抬眼,像是刚刚看见他。“老高啊,东西放下,喝茶自个儿倒。”
“没事,我就是来问问,我那个摊位能定了吗?老没信儿,我心里没底,年都过不好了。”
唐小虎一脸不屑地看着高启强:“你怎么不懂事儿呢!定了你的话,能不给你信儿吗?还不明白?”
唐小龙接话道:“老高,趁早做打算,‘树挪死,人挪活’,换个地方一样发财。”
高启强站在原地气得直抖,想摔门而去,又想起自己送的彩电。“那把电视还我!我们家里的电视还一直都是坏的。”
唐小虎扔掉手里的牌:“你再说一遍!”
高启强指着摆在那儿的等离子电视:“反正你们有别人送的等离子,也看不上我那台,你们不用,就还给我!”
唐小虎刚要站起身发作,小龙按住他。“他那破电视放哪儿了?”
唐小虎扭了一下头:“阳台上。”
唐小龙从阳台上把电视拖进来,撕开包装,看着高启强:“瞅瞅,是你送的吗?”
高启强看了一眼,点点头:“对。”高启强刚要搬电视,立马被唐小虎等三个人围住了。唐小龙看看高启强,咧嘴笑了笑:“这破电视呢,我们确实看不上眼,但得教你点儿规矩,送出手的东西,不能往回要!”
说完,唐小龙把电视抱起来,狠狠地往地上一摔——显示屏破碎,零件迸得到处都是。
高启强看着地上粉身碎骨的电视,血一下子涌上了头,眼睛瞬间红了。
唐小虎在旁边还插了一句:“没爹妈管教的小子,就是没规矩。”
高启强脑子“嗡”的一声,没有犹豫,瞬间扑向唐小龙。
新华里小区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伴随着春晚开场的喜庆音乐。这一切突然被警车鸣笛声打破。楼下围着不少看热闹的群众,朝着楼上的窗户看,虽然窗户紧闭,但还是会有惨叫声偶尔传出。安欣和李响身着便装,举着警官证,分开人群挤进去。到了唐家门口,他们发现唐家房门大开,屋里一片狼藉。唐小龙和唐小虎挥着棒子,带着另外的治安员,朝地上的人死命踹着。地上的人佝偻成一团,一动不动。
一马当先的安欣见状,大喝一声:“警察!住手!”
唐小龙一脸凶相,拎起沾着血的棒子,回头看看:“你们怎么才来啊?”
李响举起证件:“你们,蹲下!抱头!”
唐小龙瞪着他们,蛮横地拍拍胸脯:“我他妈是受害人!”
安欣过去,一把把他的胳膊扭到背后,拿走了他的棒子。
唐小龙疼得哇哇大叫。一个保安员手上还拎着啤酒瓶子,李响上去一脚踢掉,大喊:“都蹲下!听见没有!”
其他人看着安欣和李响,都了下来,乖乖蹲下。
唐小龙还在顽抗挣扎:“警察同志,是我们报的警!地上那个人才是你们要抓的抢劫犯!”
安欣和李响对视一眼,疑惑地望着地上那个遍体鳞伤的人。
高启强满脸鲜血,捂着肚子,疼得抽搐。
刑侦队的审讯室里,高启强被铐在凳子上,脸上的伤口被简单处理了一下。鼻青脸肿的他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安欣把手里的X光片举起来给他看。“你看,骨头没事儿,都是皮外伤。”
高启强张嘴刚要说话,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直吸凉气。“我就说不用照,你们非要照,拍片子的钱我可不出!”
安欣和李响没想到好心没好报,让他给噎住了。
李响咳嗽一声:“没事是吧?那就交代一下吧,为什么入室抢劫?这大过年的,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抢劫,是他们恶人先告状!”
李响看着高启强:“你还有理了是吧?好,你说说,大年三十,你跑到人家家里干什么?还把人家电视砸了。”
高启强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想要站起来,因为手铐铐在凳子上,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电视是我的!我送给他们,让他们给砸了!说是砸了也不还给我!”
安欣朝着高启强摆摆手:“你别激动!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高启强头上青筋暴起,刚刚处理好的伤口又开始流血。安欣递给他毛巾,让他捂着伤口,又倒了杯水放到他面前。
“我是卖鱼的,在旧厂街菜市场有个摊位。小龙、小虎兄弟俩是菜市场管理处的治安员,其实就是恶霸。每个月除了摊位租金,还要单给他们交一份管理费。年后菜市场要装修,租金、管理费都要涨,就这还不一定能续租。这个摊位是我一家唯一的收入,为了保住它,我只能给他们送礼……”
听着高启强的讲述,安欣不自觉地产生了共情。等高启强说完,安欣的愤怒已经溢于言表。一直在旁边记录的李响在桌子下面碰碰他的膝盖,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高启强:“你先动的手是吗?”
高启强点点头。李响忽然提高嗓门:“是不是?”
高启强也忽然咆哮了起来:“是,是!但我没有抢劫!”
李响猛地一拍桌子:“你喊什么?你还有理了?不管你们因为什么发生的纠纷,寻衅滋事肯定够了。”
安欣还想说什么,李响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出去。二人站起身。
高启强焦急了起来,他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有些哀求地说:“你们说怎么定就怎么定,我认,但是能不能放我回去过个年?我弟弟妹妹还在家等我吃年夜饭呢。”
安欣看了一眼高启强,安抚道:“你放心,我们会核实情况……”
李响连忙打断他:“早干什么去了?!想过年,别先动手啊!”
安欣和李响一前一后来到了公安局的走廊外,李响把愤愤不平的安欣直往外推。“你说你激动个什么劲?晚上我一个人值班就行了,你回去吃年夜饭去。”
“不行!得把唐家哥俩叫过来再核实一遍。”
“核实了有什么用啊?高启强说的都是真话又有什么用?他主动到人家家里,又是他先动的手。寻衅滋事,板上钉钉。”
安欣看着李响,拿手指着审讯室:“高启强属于被逼无奈。该收拾的是唐小龙和唐小虎!”
“打住。他们哥俩的问题属于经济问题,不归咱刑警队管。”
安欣愤愤地看着李响:“眼看着老实人挨欺负,咱们不帮他,还算警察吗?”
李响一脸无可奈何,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两人在走廊里安静地站了片刻。“安欣,天底下不公平的事儿多了,警察管得过来吗?我们要管,也得在职责允许的范围里。你明不明白?”
正说着,外面一名值班的女警探出脑袋:“安欣!门口有人找你。”
安欣一出市局大门,被冷风吹得一哆嗦。孟德海的妻子崔姨惦记着安欣,给他送来了刚出锅的饺子和几个年菜,让他跟值班的同事一起吃。安欣感动地看着崔姨离开的背影,却看到了从墙角里怯生生走出来的高启盛和高启兰兄妹俩,俩人一个抱着大衣,一个搂着小饭盒。确认了高启强确实在里面之后,高启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是他妹妹,警察大哥,我哥绝对是好人!”
安欣看着兄妹二人,无奈地说:“你们先回去吧,等我们了解清楚情况,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高启盛连忙说:“那……能不能麻烦您,把大衣和饺子带给他?他出门的时候穿得太少了。”
高启兰也赶紧插嘴:“警察大哥,能不能让我们进去陪着我哥?今天是大年夜,一家人要在一起过的。”
安欣为难地看着兄妹二人,说:“这里是公安局。”
高启兰点点头:“我知道,我不怕,这里不是最安全最公平的地方吗?”
拗不过二人,安欣只好将他们带进了值班室。高启兰用冻得发红的手把简陋的双层饭盒打开,一层小菜,一层饺子,都凉透了,黏糊糊成了一坨。
按照规定,他们带来的东西不能交给高启强,安欣便想了个主意。他将值班室的门打开,又去对面的审讯室给高启强送了些崔姨带来的饺子。高启强从安欣故意留下的门缝里隐约可以看到值班室的弟弟妹妹。
安欣看了高启强一眼:“高启强,你家人来给你送年夜饭了。”
李响正在整理笔录,听见安欣的话,连忙正色道:“不行啊,不能跟家属接触。”
安欣向李响使了一个眼色,小声地说:“我知道。这饺子是我的。”
李响走到审讯室门口望了一眼,把门关上。
“关门干吗?都审完了,让他看会儿春晚。”
李响茫然地看着安欣:“这里怎么看?”
安欣重新推开审讯室的门,转头看向高启强:“那就让他听一会儿,听一会儿也好啊。”
对面电视里正在放春晚的小品,笑声一阵响似一阵。
安欣把李响推出去:“年夜饭也有你一份,赶紧过去吃,门不许关啊!”他回过头,看高启强手里捧着饺子,正哽咽着。“快吃啊,都坨了!”
高启强点点头,把一个饺子囫囵地吞了下去。里面的高启强和外面的兄妹都吃着崔姨给安欣送来的饭菜,也算是他们一家人一起吃了顿年夜饭。
安欣看着一脸伤的高启强,问道:“味道怎么样?”
高启强的眼泪瞬间从眼角滑落,可他却慢慢地笑着说:“……好吃!”
隔壁的值班室里,春晚正好演到歌曲《举杯吧朋友》。
在李响的注视下,高启盛和高启兰一边吃一边抹着眼泪。
音乐声中,审讯室里的高启强抬起头,两眼通红。“安警官,我知道我不配,但是我叫你一声兄弟。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还有,明年,请你到我家去吃年夜饭。”
安欣点点头:“只要你答应我以后别冲动,遵纪守法,遇到困难来找警察,我就去。”
高启强哽咽着:“我记住了!”
安欣微微一笑,捏起一个饺子放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