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偷吻未遂(2)

  他察觉,转身。

  “是我。”她说。

  “没关系,雨不大。”他温婉地拒绝。

  “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继续磨厚脸皮。

  于是,两人就这么站在女贞树下,撑着伞。他不怎么爱说话,她一个人也聊不起来,索性也闭嘴,免得再惹人讨厌。

  桑无焉也学着闭起眼睛。然后,她听见雨滴落到伞上叮叮咚咚的,偶尔还有车道上汽车飞驰而过的声音。

  他就是这么体会生活的?她想。

  还有……她突然就嗅到一阵花的香味。她睁眼一抬头,发现在女贞树的绿叶的遮掩下,已经有些细碎的花率先开了。

  A城路边人行道上总是种很多女贞树,大概因为气候的原因,这里的女贞比其他地方开花得早,而且花期也长。

  细小的白花会开满整个街道,一到雨天,那香味夹在湿润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新。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春天已经来了。

  “呀,女贞都开花了。”桑无焉感叹。

  “女贞?”苏念衾问,“以前有人跟我说,这种树是冬青。”

  “女贞和冬青不一样。”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她将伞交给苏念衾,仰头绕着树走了一圈,终于找到一株最矮的枝桠,随即跳起摘了一片叶子。

  女贞树因为这种震动,倏地一下,积累在叶子上的雨水如数掉了下来,砸到苏念衾的伞面噼噼啪啪,自然也湿了桑无焉一身。

  桑无焉抹了抹额头的雨水,走回伞下。她牵起苏念衾的右手说:“最简单的就是叶子不一样,你摸摸。”

  她指引着他的食指去摸树叶的边缘:“这个是光滑的。冬青的叶子边上是锯齿形的。”

  “那天的芦荟也是锯齿形的。”他说。

  “对。”桑无焉点头,对着眼前这个好学的孩子咪咪笑。

  不一会儿,来接苏念衾的那辆沃尔沃已经停在路边。

  在回去的路上,余小璐瞅了苏念衾两三眼,终于忍不住问:“你一直捏着片叶子做什么?”

  “没什么。”苏念衾淡淡回答,然后打开车窗松开手。

  女贞树的树叶,随风飞了出去。

  心理学看起来热,可惜找工作很难。

  家里知道桑无焉上线无望,开始让她不找工作直接回家,复习半年继续考研。

  桑妈妈说:“四年前让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念书,这下毕了业无论如何你也得回来,大不了来考你爸那学校,回来请人给你复习。”

  为此,李露露没少讽刺她:“老爸是教授就是不一样,还能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露露也在考研,报考的学校就是桑爸爸任教的B市M师大。那里的心理学全国闻名。

  可是,要是她想回B市,上回考研就认真考了,何必还费那么多周章。

  “我想留在这里,电台的工作也不错,我……”桑无焉在电话里解释。

  “不行!”没等她说完,桑妈妈立马否决。

  这天下午,桑无焉听了课拉着藤椅从教室出来,小薇突然勇敢地叫住她:“桑老师。”

  “什么事?”桑无焉弯腰瞧她。

  “明天星期六,我们院里有活动,要表演很多节目,我也会上台。院长说,可以邀请老师参加。我想问您有没有空?”她一席话说得很流利,和平时的害羞的形象不太相似,可见肯定是在心中酝酿了很久才说的。

  桑无焉想想自己反正也没事,便笑嘻嘻地答应了。

  “早上十点哦。”

  “完全没问题。”

  小薇心满意足地点头,还不忘补充:“我会在门口等你的。”

  “只有我啊?李老师呢?”

  “李老师的孩子病了,不能来。”

  “苏老师呢?”

  “没有请苏老师,我怕苏老师忙,而且院长说是请班主任,李老师是班主任,您是副班主任,但是苏老师不是。”

  “其实啊,”桑无焉脑子一转,“苏老师是老师啊,而且他一点也不忙,你要是请他,他肯定乐意着呢。”

  这时,一群男孩子从教室里冲出来,带来一阵风和吵闹。

  “这些男生真讨厌。”小薇嘀咕。在她这个年纪,是讨厌异性的。

  “可是小薇却很喜欢苏老师呢。”

  “当然了,苏老师又和他们不一样。”

  桑无焉想,是啊,男人和男孩的差异,连一个十岁的小姑娘都晓得。

  “小薇不想苏老师去吗?”

  “想!”小薇点头,“可是苏老师今天不来学校。”

  “那多简单,我帮你打电话。”桑无焉摸手机。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刚才对我说的就挺好,对着苏老师再说一遍就成。”

  电话一接通,小薇果然将句那倒背如流的话重复了一次。

  “好,我去。”苏念衾这么说。

  桑无焉暗地里合上电话偷偷乐,她果然是个黑心的皇后,很邪恶。

  星期六?不就是明天。

  (4)

  星期六,三月五号。

  天气预报说:阴有小雨。

  日历上印着:中国青年志愿者服务日,雷锋纪念日。

  但是,黄历上写的是:诸事不宜。

  九点五十,桑无焉提前到福利院门口的时候,看到苏念衾已经在那儿了。今天,小薇打扮得很漂亮,眉心还点了点红痣。

  苏念衾蹲在地上和她说话,好像是听小薇在唱歌,他微微点头,专心致志。听到不对处,他开口纠正她。

  没想到他是个很喜欢孩子的人,而且那神色居然让人觉得他很—很温柔。

  桑无焉抬头,看到大门口挂的标语:热烈欢迎团市委组织青年志愿者到我院慰问演出。看到这里她不禁头晕,原来是有这么一出,难怪要找人来捧场。

  他们都成群众演员了。

  福利院有两栋楼,一栋是办公活动用房,另一栋是宿舍食堂,中间有一块不小的空地。

  现在空地已经搭起了舞台,下面摆了好几排塑料凳做观众席。第一排是贵宾席,桌子上铺了台布,摆上茶盅,还有入席人的姓名、职务。

  后面坐的是福利院的孩子、老师,以及“社会各界关心和支持福利事业的来宾们”。先不管符不符实,院长他老人家是这么说的。

  她和苏念衾坐一块儿。

  “好巧。”桑无焉说。

  “是吗?”苏念衾沉默了一下,反问。

  桑无焉突然觉得好像被他看穿了一般,红了脸便垂下头去。转念又想,他又看不到她的表情为什么要回避。

  原本,不到十点,观众、演员就已经准备妥当。

  但是一直到十点半,领导们才如众星拱月一般到来,后面还跟着一批报社和电视台记者。

  随即是团市委某书记上台讲话。

  “同志们,青年朋友们,孩子们,1963年的今天毛主席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

  台下的记者不停地拍照,然后摄像机也在领导跟前蹲着拍特写。

  然后,领导们将带来的文具,体育用具等慰问品慈祥地一一分发给福利院的小朋友代表。

  面对镜头和记者,领导们捏一捏孩子的脸,然后抱起来再合影。

  在这一派其乐融融的祥和气氛中,有的记者拉着孩子,做采访。

  小薇刚刚摆脱记者,手里抱着一盒彩色笔,被一个同伴牵着走到后面,喊:“桑老师!苏老师!”

  “我们在这儿呢。”桑无焉招手。

  同伴将小薇带到他们跟前。

  “哇,这么漂亮的笔呀。”桑无焉逗她。

  “他们说我可以用它画画。”

  苏念衾摸了摸她的头。

  “你们不要走了哦,我要演节目的。都练了一个月了,你们一定要留下来看。”

  三个人话都还没说两句,小薇就被院长叫走了。

  “这是苏小薇。”院长对着媒体记者说,“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六岁,当时亲生父母带她到市三医院治疗肺炎,后来因为病情严重转为住院治疗,第二天以后,父母再也没有出现过。接着才送到我们这儿的,已经确定被遗弃。”

  院长语重心长地说,记者们摇头兴叹。

  但是那些人丝毫没有注意到怀中那个孩子失落的表情。

  院长继续说:“虽然,她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失去了父爱,失去了母爱。但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温暖让她又重新幸福了起来。现在,小薇在读三年级的盲人班,喏,你们看,”院长示意了下桑无焉的方向,“那就是她的班主任老师。”

  所有人的镜头和目光,“刷”的一下移到桑无焉身上,甚至有人蠢蠢欲动地想要走来采访她。

  桑无焉一时不知所措:“怎么办?他们都在看我。”

  “你无视就行。”苏念衾说。

  “怎么无视法?”桑无焉欲哭无泪,她可不想上电视或者报纸什么的出风头。况且要是被人认出来还是个冒牌老师的话,想起来都不堪。

  苏念衾严肃地说:“头朝前面,目不斜视,再回想下你折腾我的时候。”

  “哧”地一下,桑无焉忍不住笑了。这男人挺小心眼的,还记恨着孩子他爹的那档子事。

  这么一笑,她还就真不紧张了,对着来采访那个人板着脸胡乱掰了几句,就算了事。

  转头再看,记者们的焦点又集中在了小薇身上。

  小薇像个小大人似的,说:“感谢所有关心我们帮助我们的人,虽然我们没有父母,但是这个社会就像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每一个阿姨都像我的妈妈,每一个叔叔都像我们的爸爸。他们爱我们,所以我们一直都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准备长大了回报社会。”

  桑无焉见小薇分了好几口气将这些话很流利地说出来,就像昨天她邀请自己一样。可见是经过精心准备,而且背过很多次的。

  这一席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是总让桑无焉觉得不是那么很舒服。

  而苏念衾的神色却是十分不悦。

  过了几分钟,表演开始了。

  本来全套演出都是志愿者们自编自演的。但是为了让福利院的孩子们有参与感,第一个节目是这些孩子们表演《感恩的心》手语歌。

  小薇和一群胖乎乎的孩子在阿姨的带领下,走上到舞台上,固定好位置,才开始放音乐。

  孩子们的歌还没唱到一半,贵宾席的领导们就悄悄起身,开车离去,一同点头哈腰离开的还有福利院的院长和副院长。

  怎么就走了?桑无焉纳闷,正想张望两眼,但是电视台的摄像机正好在对观众取景,镜头扫到她这边,桑无焉急忙正襟危坐,专心致志地看舞台。

  几个镜头一搞定,两个电视台的人商量了几句,和一些记者一起也相继离开。

  桑无焉一傻眼,这台节目才开始吧。

  “怎么都走了?”桑无焉喃喃说。

  苏念衾则是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

  第二个节目报幕前,另一位副院长上台插话说:“刚才领导们在别的地方还有重要会议,所以先退场了。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送领导。”说完,副院长率先鼓掌。

  其实,领导的车早就绝尘离去,哪还听得到这掌声。

  苏念衾阴着脸,丝毫没有鼓掌的意思。

  桑无焉也没有,她倏地就觉得连挂在舞台背景上的那些鲜红的标语都有些刺眼。

  在这一阵盖过一阵的热情掌声中,她想起上次讨论关于小薇的问题的时候苏念衾的话。

  他说:“你们根本不懂。”

  是的。他们,甚至其中包括桑无焉自己,都不懂这些孩子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或者说,不是不懂,而是从来没有想去弄懂过。

  活动结束的时候,有几个来迟的记者,什么也没拍到,只好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找了几个志愿者和几个孤儿采访。

  其中,又有小薇。

  采访过程中,记者将“遗弃、孤儿、残疾”这些敏感的词,反复在孩子们面前念叨。听到这些话,有的孩子已经泰然,有的孩子还是流露出某些和年纪不相符的哀伤。

  随后,小薇又将刚才那番长长的话对着不同的采访机背了几次,更加流利。桑无焉隐约明白它让自己不舒服的原因是什么。

  临走的时候,小薇依依不舍地走到门口送他们。

  “时间这么早,我们安排点什么吧。”桑无焉说出今天活动的真正目的。

  “没兴趣。”苏念衾说。

  “苏念衾,你应该感谢我。要不是我在,说不定人家就来采访你了。我买了两张对面游乐园的票,一起去吧,不去太可惜了。”

  小薇拉了拉苏念衾的衣角:“苏老师,你答应桑老师吧。本来桑老师说带我去的,结果阿姨不同意,现在就你带她去吧。桑老师她平时对我可好了,你也对我好,那么就该对桑老师也好啊。”

  桑无焉感激地看了小薇一眼,这孩子,平时没白疼她,关键时候真够意思。

  桑无焉急忙附和:“我票都买了,不去是不是太浪费了。真的,真心实意地邀请你。”

  “我不喜欢刺激的东西。”

  “也有不刺激的呀。”

  比如摩天轮。

  再固执的男人在固执的女人的面前也只能妥协。

  这是程茵的语录,桑无焉小试了一下牛刀了,果然如此。

  他们两坐在摩天轮里,一人一边面对面。圆形的玻璃盒子一点一点地远离地面。

  这时,天空下起雨来,雨滴落在玻璃上然后一注一注往下流。

  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了烟雾之中。

  桑无焉突然想到苏念衾的一句歌。

  “城市霏微,雨细清都。”很像从宋词里走出来的段子。

  看不见的人也能写出这么美丽的景色,也许想象比眼见来的更浪漫些,桑无焉思忖。

  苏念衾好像完全陷入了一种自我的沉思中,一直未发一言。他坐在座位上,背也挺得笔直的。他的眼睛好像能看见一样,目光落在桑无焉身后那片城市的远景中。

  桑无焉细细地打量他。

  大概不常在户外的关系,皮肤细腻又苍白,睫毛很长,不禁让桑无焉担心,假若他不是失明的话,睫毛会不会挡住视线。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非常的漂亮,着了墨一般的深黑色。桑无焉竟然有点庆幸他的眼盲,因为自己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

  他的唇还是依旧抿得很紧,显得一副漠然的样子。唇很薄,唇色也很浅,好像婴儿一般的嫩红色。

  忽然,她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很想吻他。

  她也被自己大胆又奇特的念头吓了一跳。不过确实是机不可失。她想,也许可以模拟一下,反正没人看见。

  她轻轻地伸过头去,一点一点地靠近他的脸,屏住呼吸,怕他一察觉自己的气息便露馅了。

  在两人的脸蛋还有两寸距离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她不能再接近了,盲人的其他知觉是很敏锐的。

  她闭上眼睛沉醉了一下。不能得到他的吻,这样模拟一样也是好的,她在说服自己。

  “这种事情,似乎都是男人主动的。”苏念衾突然开口说话,温暖的气息打到桑无焉的脸上,她吓得尖叫了一声,急忙跌回座位上。

  一系列动作让整个车厢都摇晃了一下。

  “你……”桑无焉像个被当场捉住的小偷,脸红得好似一个大番茄,“你怎么看得见?”

  “桑小姐,我有说过我是个瞎子吗?”

《衾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