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突生变故

没奈何,这种看上去还像那么回事的氛围很快就被打破了。

跟着汪公公过来的手下没敢打扰自己老大跟别人的眼神交锋,小阿冬可就没这种顾忌了,她从唐泛的屋子走出来,手里还捧着碗筷,见到这副情景,很是稀奇地咦了一声:“你们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吗?”

汪公公这才掸掸衣裳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着隋州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越过他走进屋里。

见隋州没有跟着进去,阿冬有些奇怪:“隋大哥,你不进去么,那个人是谁啊,派头那么大?”

隋州摇摇头,也没再说话,看了守在屋外的那个西厂番子一眼,转身离去了。

再说屋里。

任谁平日里是如何风仪动人的美男子,生病之下也甭想保持得跟原来一模一样了。

唐大人自然也不例外,此时他正一边用帕子捂住嘴巴打喷嚏,一边又忙着摁鼻涕,见汪公公一脸嫌恶站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不由无奈道:“汪公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眼睛也有些发红,白皙如玉的肌肤映着略显凌乱的鬓发,虽然不复平日的整洁潇洒,但这么一眼看过去仿佛却真有种孱弱的美感。

——前提是汪直刚才没有看见他打喷嚏摁鼻涕的模样。

汪公公忽然跑到唐泛这里来,又反客为主,神秘兮兮地关门,还把主人家给赶了出去,当然不是仅仅是为了来探望他的。

听到唐泛这样问,他就道:“你没听到朝堂上的风声吗?”

唐泛道:“我这几日生病了,都歇在家里,一天十二个时辰里起码要睡八九个时辰,哪里有空闲去打听消息啊,出了什么事?”

汪直撇撇嘴:“我向陛下上书请求复套,如你所料,被拒绝了。”

唐泛点点头,脸上没有意外之色。

汪直有点不甘心,他年纪轻轻,这两年执掌西厂,在宫外历练,眼光很是厉害了很多,论朝堂上算计来算计去的那些心思,他不会比唐泛差到哪里去,不过他虽然有外谋军功的心思,又总想领兵,但在兵事上的水平,也就是一般般而已。

他把椅子拖到门边坐了下来:“这里头有什么门道,你给我说说。当初你怎么就笃定陛下不会同意复套?”

你能别坐那么远吗,我只是染了风寒,又不是得了瘟疫……

唐泛有点无语地看着他:“河套地区重要,大家都知道,但河套地区易攻难守,注定了它就算被朝廷拿下来,也很难守得住,朝廷不愿意花这么大的力气去搞一块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被人夺走的土地,这笔账算下来,他们觉得得不偿失,这是其一。”

“其二呢,就算有力,也无心。现在朝廷早就不是土木堡之变前的朝廷了,你瞧瞧朝野上下,谁会主动提起复套一事?就连陛下本身,只怕也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汪公此举,自然是要碰壁了。”

汪直皱眉:“但你之前也建议我往北面走,但如今不能复套,又有什么军功可拿?”

唐泛沉声道:“河套不是不应该收复,而是不能急于一时,这是一场大仗,需天时地利人和才有必胜的把握,现在三者没有一者符合,复套又从何谈起?汪公为国收复疆土之心令人钦佩,只是饭要一口一口吃,打仗也一样,北边形势多变,瓦剌鞑靼强强弱弱,但不变的是大明的北面一直受到威胁。是以当年永乐天子迁都北京,为的便是让往后历代天子都能时刻警醒自己直面北虏,守住大明的北疆。”

他没有说的是,得亏现在都城是北京,而不是南京,不然以当今天子的习性,在南边耽于享乐,北方还不知道要被瓦剌或鞑靼洞开多少次大门,侵占多少次土地,现在为了北京的安危,好歹还有点危机感,不能把北京也丢了。

唐泛又道:“所以收复河套虽然重要,却不是唯一必须做的,要知道自从土木堡之变后,我方输多赢少,士气低落,瓦剌势弱之后,鞑靼又兴起了。许多人认为我们反正打不赢,就干脆龟缩不出,不行的时候就以金银钱财贿赂鞑靼,又或者让他们进城劫掠一阵,他们抢完了,心满意足了,自然也就走了。但凡汪公能够将鞑靼打怕了,让他们不敢时时来骚扰,也就算是军功一桩了。”

明朝虽然大,但它就摆在那里,没法随时移动,目标显眼,而鞑靼人那些游牧民族却是打游击,来了之后烧杀抢掠,完了就走,碰到强的他们不敢来,碰到弱的他们就上,他们也不会在边城驻居,敌暗我明,非常难搞。

这就是为什么大明总是拿这些人没办法,苍蝇一群乌泱泱飞来,你一打,它们又四散了,过阵子再来,你人就站在那里,目标大,苍蝇随时都能找上你,要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就是你彻底强大起来,让苍蝇见了你就不敢靠近。

但大明要想强大起来……那首先得把朝廷上那群吃干饭的大臣都换一轮,然后如果可以的话,也得把皇帝洗洗脑,让他不要那么混日子。

所以没搞定这些人,汪直就想去收复什么河套,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汪直原本兴冲冲地想要拿个西瓜来吃,结果唐泛告诉他,西瓜还没成熟,只能吃颗葡萄,他顿时就兴致寥寥了。

唐泛见他看不上小打小闹,无语道:“汪公,恕我直言,若河套那么好收复,当年永乐天子如何英明神武的一个人,他早就收回来了,哪里还轮得到我们?能够打赢鞑靼,不也是大功吗?再说了,现在朝廷也没钱支持你去收河套罢?”

汪直站起来:“也罢!我就不想待在京城,成日跟尚铭争那一亩三分地,实在没劲,要干就干点大的,这样才不枉到世上来走一遭。”

唐泛提醒道:“人走茶凉,最忌谗言,汪公别等回来之后,陛下和贵妃就已经忘了你了。”

在他看来,汪直虽然也毛病多多,但有比较才有高下,他总算还有点大局观,也不像尚铭那种宦官一样只知道铲除异己,讨好皇帝,不管动机是什么,就冲着他能够帮着隐瞒元良的事情,免于贵妃追究太子这一点上看,就比朝中一些官员强多了。

这也是唐泛愿意和他来往并提点他的原因。

汪直摆摆手:“这我明白。”

又狐疑道:“不过话说回来,你年纪轻轻,官职也小,如何会对北疆局势了若指掌?虽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可朝中如你一样的人也不多,我看那潘宾,虽当了那么多年的官,未必就能说得出这些来。”

唐泛笑道:“秀才不出门,怎知天下事啊?当年家中父母早亡,我便带着刚刚拿到的秀才功名出门游学,南至滇南,北至漠北,我这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汪直听罢微微动容,才算真正对他刮目相看。

这个时候交通极其不便,唐泛虽然不是纤弱女子,但他也是孤身一人,再太平的盛世,路上同样会有抢劫的盗匪,拦路的游兵,会有不测的天灾人祸,碰上一个发热着凉,还会缺医少药,若是在荒郊野外,更别提找什么大夫,还有,自正统年间,各地便频频骚乱起事,像唐泛这种没有什么功夫在身上的书生,一个不慎卷进去,有可能直接就被乱兵杀了,管他是哪一边的。

但唐泛不仅没有死,反倒还活得好好的,更考上了进士,当上了官。

其中他所遇到的种种艰难险阻,又如何化险为夷,单是写出来,也肯定是一个个精彩的故事。

这样的官,跟那些只知道死读书,读死书,当了官又只会任上消磨度日的官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这世上,经历风霜磨难的人未必能成大器,但成大器的人无一例外都要经历风霜。

汪公公早就觉得唐泛与旁人不大一样,这下子他更确定了自己要在唐泛身上进行更多的投资。

政治投资也好,感情投资也罢,总而言之,跟这人交好,以后自己肯定也会有好处。

二人聊完正事,汪直准备起身告辞。

他有了开玩笑的心情,就朝唐泛暧昧一笑:“我看你平日装得风流潇洒,却也不像是个会过日子的,怎么生了病,就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小姑娘在边上伺候着,要不要本公给你送两个美貌侍女啊?”

唐泛道:“免了罢,酒是穿肠药,色是刮骨刀,我怕到时候我这风寒还没好,骨头就被刮碎了。不过汪公若是有心,倒可以帮我个忙。”

汪直问:“什么忙?”

唐泛有点不好意思:“那个,你看我这几天都生病在家,连门也出不了,听说书坊里新近要上一批新书,我总不好劳烦隋州或幼妹出门去帮我买这玩意,还请汪公让人帮我买几本送过来罢,病中无聊,也好消磨时间。”

汪直狐疑:“什么书啊,不会是春宫图罢?”

唐泛差点没被他噎到:“我看起来像是这么不正经的人么!”

汪直想也不想:“不像。”

唐泛露出欣慰的神色。

汪直又道:“但人不可貌相。”

唐泛:“……”

唐泛没好气:“不是春宫图,就是风月话本,写那些个神仙鬼怪,离奇轶事的,到底带不带啊!”

汪直坏笑:“带,看在你帮了我不少的份上,这点小事本公怎么都应该帮忙不是?”

他也不知何时走上前来,一手挑起唐泛的下巴,左看右看。

“说起来,你也还算有几分姿色,往后若是当不成官了,到街上倒卖点风月话本,估摸着有什么大姑娘小媳妇去光顾你,生意肯定也不错!”

唐大人终于忍不住翻了个不雅的白眼:“要真有那一天,我一定到西厂门口去卖!”

这话刚说完,就听见门咿呀一声被推开。

隋州端着药走进来,好巧不巧正看见汪直居高临下,一手捏住唐泛的下巴,令后者不得不微微扬起脑袋,身体却还在床上拥被而坐,面色因为咳嗽的缘故,在冷白中泛出两团嫣红,鬓发凌乱,衣衫不整,两人距离又是如此之近,看上去很能让人联想到某些奇怪的地方上去。

更值得一提的是,明代宦官其实不像许多人想象的那样娘娘腔,其中不乏有高大威猛的汉子型人物,要不是不长胡子,压根都不会让人发现。

汪厂公虽然长相不威猛,偏于阴柔,但他的身材也绝对跟柔弱瘦弱孱弱一类的词不沾边,试想一下,一个跟隋州一样从小习武的人,又能瘦弱到哪里去?

相比之下,唐大人因为是文官,而且又生病的缘故,一眼看过去,强弱立现。

不管谁过来看,都会觉得这是汪公公色心顿起,在调戏唐大人。

在隋州不发一言的冷眼之下,汪直施施然地松开唐泛,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状若亲昵地道:“改天再来看你,好好养病。”

唐泛:“……”

能不能别做出这种惹人误会的举动!

面对隋州冰冷而强大的气场,汪直视若无睹,调侃道:“隋百户好生贤惠啊,又是奉药又是照顾,再这样下去,唐大人以后都不用娶媳妇了罢?”

也不等唐泛反应过来,汪直就哈哈一笑,径自大步走了出去。

他这说话着实口没遮拦,十足张扬又任意妄为,若今日换了旁人,又是被当作女子一般调戏,又是把堂堂一个大男人比作小媳妇儿,早就怀恨上了,得亏是唐泛没当回事,隋州又懒得跟他计较,这才任由西厂提督扬长而去。

倒霉的是唐大人。

汪直一走,他就被教训了。

隋州冷着脸对他说:“汪直此人喜怒不定,正邪难分,不值来往结交。”

唐泛虽然很赞同他对汪直的评价,却道:“如今陛下宠信宦官,其势难改,像怀恩这等严谨持身的毕竟是少数,皇帝更喜欢的,还是像梁芳、汪直、尚铭这种,能够迎合自己心意的。所以就算不是汪直,也会是李直,张直,但凡能稍稍引导他往正路上走,能做点利国利民的事情来,也算好事。”

见他心里有数,隋州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把药往他面前一递。

唐泛:“……”

他赔着笑脸道:“您看,咱能不能打个商量,我这病好得都快差不多了,这药要不就省了罢?”

他口中说着病快好了,实际上还在那里吸鼻子。

隋州倒是爽快,直接就一句话:“自己喝,还是我来灌?”

唐泛二话不说,接过碗,捏着鼻子就咕噜噜灌了下去,眉毛眼睛全都皱成一团,连带着隋州把桂花糖递给他也是恹恹地摆摆手,毫无兴趣。

吃货虽然喜欢吃东西,但那肯定不会包括苦药。

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却听到外头有人在叫门,隋州就起身走了出去。

要说隋州这三进宅子其实也不小了,但整个家里头除了他自己、唐泛和阿冬三个人之外,就没有其它常驻人口,打扫屋子也是雇的短工,那些短工在京城里是有自己的住处的,打扫完就回去,也不耽误主人家的地方,以至于现在连个门子管家也没有,开门还得主人家亲自去开,不过这样一来也显得自在,像隋州和唐泛这种人不喜欢被拘束的,当然也就不喜欢看着没那么亲近的人成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

隋州出去了之后就没再进来,唐泛正有些奇怪,却见阿冬鬼鬼祟祟地摸了进来。

唐泛啼笑皆非:“我这里不让你进不成?作出这副样子却是为何?”

阿冬笑嘻嘻:“隋大哥的乔家表妹又上门来了。”

唐大人一个大男人,平日性子疏阔潇洒,跟那乔氏女郎也没什么旧怨,自然不会因此看对方不顺眼。那日之所以闹了点脾气,不过是因为刚经历过东宫一案,眼见死了那么些本来不应该死的人,回来之后又看见阿冬和隋州跟着乔家表妹言笑晏晏(其实根本就没有言笑晏晏,纯粹都是唐大人的主观片面看法),所以心里难免就有种孤家寡人的寂寥感。

现在早就时过境迁,唐泛当然不可能真像小孩子那样吃醋闹不痛快甚至阻止好友不能跟乔氏女郎亲近云云,听了阿冬这话,反倒懒懒一笑:“阿冬啊,你是不是嫉妒人家能亲近你家隋大哥啊?照说你也还小,大哥不是不肯为你作主,你若是喜欢隋州,等再过几年,你长大一些,我再去给你家隋大哥提一提,看他肯不肯收你当小妾,可你现在豆芽似的这么一点,光是在这里和我嘀咕也没用啊!”

阿冬虽然平日里天真活泼,但她出身大户人家的丫鬟,对这些内宅之事不可能真的一窍不通,一听唐泛这么说,就扑过来闹他,一边把嘴撅得老高:“大哥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才没有嫉妒乔姐姐!我是在担心你呢!”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唐泛莫名其妙。

阿冬道:“你想啊,若是隋大哥真与乔姐姐成亲了,你怎么办?”

唐泛平时多聪明的一个人,这会儿听着完全是稀里糊涂的:“什么我怎么办,你这话真是越说越不着调了!”

阿冬白了他一眼:“大哥你怎么一生病就笨了!要是隋大哥跟乔姐姐成了亲,那乔姐姐肯定要住进来罢?到时候我们怎么还好住在这里啊,不就得搬出去了?所以我当然关心了呀,大哥你又不会赚钱,我当然希望我们能在这里住得越久越好,这样你也可以多省一些钱了呀!”

别看阿冬小小年纪,她也是很会算这笔账的,而且说得有条有理。

唐泛深沉道:“在你眼里,你大哥我就这么不顶用啊?搬出去咱们就得风吹雨打了?”

阿冬伤感道:“可不?大哥你俸禄那么少,还那么喜欢吃,天天吃那么多东西,把人也给吃穷了,以后可怎么办,你每月给我买米买面的银钱,我可是都精打细算用着呢,咱们现在院子里自己种点瓜果,再出去买点肉,每月还能留个几钱银子,给你将来娶媳妇用,可要是搬出去之后,这点银子只怕也省不下来了,到时候你可怎么办啊?”

唐泛听得那个滋味哟,真是又想翻白眼,又是好气,又是感动。

搞了半天,敢情这丫头那么关心隋州和乔氏女郎成不成,就是为了这回事?

唐泛摸着她的脑袋,粗声粗气道:“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好了,咱们总不会流落街头的,再说了,就算我流落街头,你就不认我这个大哥了?”

阿冬猛摇头。

唐泛道:“那不就结了?有我一口饭,就有你的一口饭!”

小丫头听得眉开眼笑的:“好吧,大哥,那我以后再也不怨你多吃了,你还是多吃些才好,病了这一场,脸上都没肉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逃难过来的呢!”

唐泛去掐她的脸:“你再胡说八道,不用等你隋大哥娶妻,我直接就先把你赶出去!”

两人正在胡闹,冷不防门口传来一个声音:“谁要娶妻?”

二人循声望去,就看见隋州来到门口,好巧不巧听到了半句话。

他后面还跟着乔氏女郎和她家的丫鬟。

隋州道:“表妹听说你病了,特地让我带她过来看看你。”

唐泛笑道:“乔姑娘客气了,那一日本也是不知身份造成的误会,如今误会解开,自然也就没事了。不过我如今染了风寒,唯恐过了病气,还请乔姑娘不要久留才好。”

乔修月点点头,又说了两句客气话,她对屋里的药味显然也不是很适应,连坐也没坐,只站在门口处与阿冬也打了声招呼,便告辞离去了。

身为主人,隋州自然是要送客的。

走向大门的时候,乔修月就带了一点娇憨似的道:“表哥,眼看就要入冬了,要不找个天气好点的日子,你陪我到云居寺去上香可好?”

虽说隋州为人有些冷淡,可抵不住高大英武,外表出色,又兼之能力卓越,前途光明,隋家自然多的是上门提亲的媒人,只是隋家父母向来做不得这小儿子的主,加上从前隋家和周家还有口头上的约定,所以就一直搁置下来。

如今周家舅父带着家小回京,一方面是为了照顾老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儿女的亲事。

实际上乔修月的父亲已经另外物色了人选,对方父亲在翰林院任职,自己也正在国子监读书,可谓书香世家,与隋州这样的锦衣卫毕竟还是有所不同。

自从出了周太后这号亲戚之后,乔家便心心念念想着也往书香门第,簪缨世族上靠拢,人往高处走,周家舅父会这么选择,这也是正常的。

当然,就隋州自己本人来说,也未必非乔家表妹不可。

两个人仅止于幼年时的情谊,又时隔多年,没那么多山盟海誓非卿不娶的狗血情节。

只是乔修月似乎对隋州仍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这才三番两次上门,想要试探表哥的心意。

奈何两人的心思不在一条线上。

女方好不容易主动开口邀请,隋州却摇摇头:“不了,这阵子唐泛生病,阿冬一人忙不过来,我须得在家看顾些。”

乔修月咬了咬下唇:“那我从家里头找个婢女仆役过来帮忙照料呢?”

隋州淡淡道:“算了,别大费周章了,你与舅父他们同去就是,我听说舅父有意为你寻一门亲事,想必男方人品必是很好的,虽说我们是表兄妹,终归男女有别,往后你还是少上门的好,免得落人闲话。”

乔修月的脸色一下子难堪起来,她狠狠瞪了隋州一眼,丢下一句:“你真是太可恶了!”

转身气冲冲就往外走。

乔家婢女正跟在他们后头,见两人似乎在说悄悄话,便很有默契地离了一段距离。

眼见主人忽然莫名其妙发了火,还拂袖而去,她忙不迭一头雾水地追上去。

隋州眼看着人家远去,连表情也没什么变化,转身就去了唐泛的屋里。

那头药效上来,唐泛已经沉沉睡过去了。

阿冬小声道:“大哥刚睡没多久,隋大哥,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去做。”

隋州点头:“随便,回头把刚才吃剩的粥热一热就好了。”

这两天忙着照顾病人,病人又吃不了太多花样,阿冬也懒得折腾了,闻言答应一声,就往外走。

她一离开,屋里就剩下两个人。

一睡一醒,一站一卧。

唐泛这几天睡觉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还长。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唐泛绵长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隋州为他盖好被子,又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

直到外头阿冬敲门喊他吃饭,这才转身离去。

唐泛这一病,就足足病了半个月。

隋州也由此见识了他的人缘。

那些与唐泛同一年考中进士的同年就不说了,他们之中大多数已经外放,还有少数名列前茅,现在还待在翰林院熬资历——能够在这种部门熬资历是一种荣耀,不是每个人都像唐泛那样“傻”得从翰林院外调的。

在这半个月里头,陆陆续续过来看唐泛的同年就有四五个,其中还包括当年的状元谢迁等人。

这个人数已经挺多的了,毕竟唐泛又不是万人迷,不可能人见人爱,而且京官清贫,那些跟唐泛不是很熟的,上门探望总要带礼物,买不起礼物的,自然索性就不来了,送个帖子问候一声,也算是尽到了心意。

还有唐泛所任职的顺天府里,通判魏玉和检校杜疆也过来看了他一遭,小坐片刻,还带来了府尹大人和衙役老王等若干人的问候。

北镇抚司里,跟唐泛相熟的薛凌也来了,带着庞齐。

当然,这两人更多的应该是看在唐泛跟隋州的交情上,跟老大的好朋友交好就等于间接讨好了老大,这其中的联系很好理解。

不过老薛这人挺幽默,话又多,跟他顶头上司完全不像,他在这里坐了半天,唐泛屋里的笑声就没断过,只是唐大人的嗓子因为生病而变哑,又边笑边咳嗽,听起来就像鸭子在嘎嘎叫,实在有伤市容,再加上隋州在旁边一直冷眼瞅着他们,活像他们是在妨碍唐泛养病,最后薛凌实在坐不住了,把礼物一丢,拎着庞齐跑了。

然后不得不提的,自然就是西厂汪公公了。

汪公公最近估计正忙着跟朝廷大臣们因为北征的事情掐架,又要忙着搜查上次东宫案里头可能跟福如勾结的幕后内应,实在分身乏术,不过那并不妨碍他三不五时派手底下的人过来。

假如唐泛现在是六部尚书或内阁阁老,又或者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那么一生病就络绎不绝有人过来探病,倒也不稀奇,但问题是他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区区的从六品推官,大家过来探望他,充其量也就是想结个好人缘,跟唐泛联络联络感情,又或者尽尽朋友的本分,而不是想从他身上图点什么。

这就可以看出唐泛的人缘有多么不错了。

西厂的人名义上是奉厂公之命前来探望唐泛,每次也都提着礼物,但唐泛从隋州那冷得可以的脸色上来看,总觉得汪公公是故意来膈应隋州的。

但想来想去,貌似这两人也没什么旧怨啊,难道是西厂跟锦衣卫天生就互看不顺眼?

唐泛看在眼里,找了个机会对隋州说:“要不等我病好了,就找房子搬出去罢?”

隋州没料到他会提出这一茬,眉头一皱:“为何?”

唐泛道:“虽然咱俩交情好,你也免费让我和阿冬住着,可说到底,这里毕竟是你的地方,我那些朋友同僚总是出出入入的,不是很好,也打扰了你的休息……”

隋州道:“不打扰。”

唐泛还想再说什么,被隋州阻止了,他问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汪直对你来说,是朋友还是同僚?”

唐泛微愣:“都不是罢?”

隋州有点意外:“怎么说?”

唐泛一笑:“朋友是要坦诚相待,肝胆相照,两肋插刀,我和汪直之间,若说是朋友,还少了那么点火候,你看我现在住你家,都快鸠占鹊巢了,你让我去住汪直家试试?我定是不会去的。”

本朝宦官与大臣交往不是新鲜事,但也要顾忌影响,如果是怀恩那样的也就罢了,汪直这种亦正亦邪的,很容易影响到跟他交往的人的名声,到时候名声一坏,官声前途也就完了,隋州正是因为上次看到他们俩过从甚密的模样,才会有此一问。

此时见唐泛神智清明,对个中玄妙都一清二楚,便满意地点点头:“那就不要再提搬出去的事情了,以后也不必提了。”

唐大人迟疑道:“可是……”

隋州:“你若愿意,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

唐泛微微动容。

隋州拍拍他的肩膀:“你我虽认识不久,但交情深浅从来都不是以时间长短来计算的,彼此心意相知,方为朋友。你这人生来是要做大事的,对小节不甚在意。就算搬了出去,说不定哪天又要为房租或其它什么问题而烦恼,倒不如直接安安生生在这里住着。几年之内,我暂且都不会成婚的,你不必有所顾虑,再说以我的身份,也没什么宵小敢闯空门,你在这里住,我也放心些。”

其实隋百户一点都不笨口拙舌,他平时只是不乐意多说罢了,一旦真说起来,那效果绝对比平时口灿莲花的人还要强上百倍。

唐大人果然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向来口齿玲珑的他却忽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趁着这个时候,隋州将手里的药递过去,唐大人正满腔的豪气干云,兄弟情义,想也不想接过来,当成白开水似的仰头便灌。

结果他的脸完全扭曲了。

这都是什么鬼……隋广川你趁人之危啊!

看到他控诉的表情,隋州眼里浮现出淡淡笑意,将空碗拿起来,像安抚小动物似的把一块桂花糖喂了过去。

唐大人气哼哼地撇过脸,表示不领情。

隋州也不在意,直接抬起手,桂花糖就送入自己嘴里了。

唐泛:“……”

隋州刚走,阿冬后脚就进来了。

“大哥,外头又有人来探望你了。”

唐泛这几天忙于应付前来探病的人,自觉比平时去上班还累,闻言就道:“你出去说,就说我喝了药已经睡下了,让他留下名字,改天我会上门致谢的。”

阿冬答应一声,正想往外走,那客人已经等不及自己走进来了。

不悦的声音随之传来:“润青啊,你也忒不厚道了,明明就没在睡觉嘛!”

唐泛:“……”

大人,你怎么能不照规矩来啊!哪有不请而入自己跑进别人屋里的呢!

潘宾身上还穿着一件官服,瞧见唐泛纠结古怪的脸色,摆摆手:“行了行了,我今天来,是有事和你说!”

唐泛无奈道:“师兄,我过两日便可以去衙门了,有什么事不能等那会儿再说啊,你都派魏玉他们过来探望过我了,何必还亲自来一趟呢?阿冬,快给大人上茶,这位是顺天府尹潘宾潘大人,咱们的父母官!”

阿冬是典型的小老百姓心理,面对权势熏天的汪公公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反倒是一听到父母官,就连连咋舌,像看稀奇动物似的打量了潘宾好一会儿,这才蹬蹬蹬地跑出去煮茶。

潘宾压根就没顾得上搭理阿冬,他在床边的椅子坐下,急急就道:“润青啊,咱们老师恐怕闯祸了!”

唐泛一愣,忙问:“此话怎讲?”

他们的老师便是丘濬,目前在国子监任祭酒。

潘宾道:“前些日子汪直上疏请求收复河套,这事儿你知道罢?”

唐泛点点头,何止知道,汪直还找他商量过呢。

潘宾又道:“听说朝廷上都反对得很,连十分宠信他的陛下也都驳回了他的提议,但汪直不死心,前两天,正好北边鞑靼人犯边的消息传来,汪直又上疏主战,还自请前往。”

这时候正好有人端茶进来,递至潘宾跟前。

潘宾看也没看,端过来喝了一口,不经意瞥了一眼,差点没把茶都喷出来!

给他送茶的竟然不是刚才见过的小丫头,而是一身锦衣卫服饰的隋州!

隋百户身着秋香色团绣飞鱼曳撒,腰间别着绣春刀,往房间里一站,潘宾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顿时头皮发麻,哪里还坐得稳。

纵然他官职明明比隋州高得多,也连忙站起来,干笑道:“是隋老弟罢?我听润青说过你好几回了,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啊!”

隋州点点头,将茶具放下:“你们聊,我有事先回北镇抚司。”

照说他这样有点不把潘宾当回事,但在那股气场之下,潘宾竟也觉得理所当然,并没有感到哪里不妥,只连连道:“好好,你忙去罢!”

但见隋州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对潘宾道:“大人,润青刚喝了药,等会儿怕是会早睡。”

言下之意,你们别聊得太晚了。

潘宾还能说什么,只能僵着脸说好好好。

隋州一走,潘宾总算松了口气,方才回转过神来,觉得自己刚刚的表现有点丢脸。

但眼前还有更要紧的事情,他道:“刚才说到哪里了?”

唐泛提醒道:“汪直上疏主战。”

潘宾:“对对,但是朝中大多数人都不主张开战,但也有支持汪直的,结果两边就掐起来了,这其实也不干咱们的事,不过眼看着陛下的态度有所松动,似乎要同意汪直出征了,结果这个时候,就有一拨人上奏弹劾汪直,说他好大喜功,为了一己私欲,又要穷兵黩武,非得把大明国库败光了才干净,还说汪直身为宦官,却意图染指兵权,实有重蹈当年王振覆辙之嫌……”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还没说出个重点来,唐泛也不打断他。

因为从潘宾的话里头,也可以看出一些政局来。

汪直掌握西厂,又得皇帝和贵妃宠信,跟螃蟹似的,怎么横就怎么来,朝廷官员都被他弄下去一拨,还借着武安侯府案把手插进勋贵的圈子里搅和,看起来简直无敌了。

但实际上他并没有那么无敌,他还要受到不少辖制。

这种辖制首先就来自于皇帝。

大明立国以来,成化朝是一个比较奇葩的朝代。

为什么呢?

因为皇帝不想干活,而底下的内阁宰辅们也没有强势到想抛开皇帝独当一面,撑起这个国家,大家都想着抱紧皇帝和贵妃的大腿,得过且过。

那么这个时候,说到底朝政就还是皇帝在作主。

皇帝就是皇帝,他也有帝王心术,会扶植出汪直尚铭万通这些人去跟文臣对抗,搞一些历代帝王都喜欢搞的平衡策略。

但是这位成化帝又不是那么强势的人,所以他的主意就总会左右摇摆。

就像这一次,他一开始是不愿意大动干戈的,所以驳回了汪直收复河套的建议。

底下的大臣们也都看准了风向标,跟着起来反对汪直。

但随着汪直说的次数多了,皇帝也会开始幻想起打胜仗的情形,哪个皇帝不愿意开疆拓土呢?

所以他的主意就开始动摇了。

这时候那些跟紧皇帝脚步的大臣们,有一部分反应过来了,开始赞同汪直,有一部分还没有,所以继续反对。

再加上本朝自英宗皇帝被俘之后,早就没有早年的底气,朝中“守险”的意见占了上风,很多人都宁愿主和,不愿开战。

说到底,大家还是习惯了安逸的日子,担心激怒鞑靼人之后,重演土木堡之变的悲剧。

当然也还有一部分正直之士,不愿意看到汪直这样的宦官掌权,或者本身就反对打仗的,也跟着上疏反对。

这一部分正直之士里,也有唐泛潘宾他们的老师丘濬。

丘濬虽然不是言官,但也有上奏的权力,他也上疏反对这次出征开战,尤其反对汪直前往,觉得汪直纯粹只是想要捞军功,才会一直怂恿皇帝打仗。

汪直还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前两天,皇帝终于同意汪直的提议,任命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兵部尚书衔提督军务,保国公朱永为副帅,汪直监军,率兵前往河套地区,监察敌情,若遇犯境者,可酌情击之。

“监察敌情”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太温柔了,实际上就是同意汪直去打仗的。

反正到了那边,天高皇帝远,王越也是磨刀霍霍的主战派,到时候还不是跟汪直串通一气,任他们想怎样就怎样。

问题来了,眼看皇帝已经改变主意,反对的人见劝阻无效,渐渐也就偃旗息鼓了,只有丘濬还坚持不懈地上奏,言辞还越来越激烈,甚至对汪直颇有辱骂之辞,结果终于激怒了皇帝,挥挥手,让他老人家收拾收拾包袱,去南京上任罢。

潘宾说到这里,唉声叹气:“你说咱们这老师,真是不消停,他又不是言官,这里头有他什么事,安安分分在国子监当祭酒不行吗?现在好了,去南京当官,说得好听,还是户部右侍郎,整整升了一整级呢,可谁不知道,南京就是个养老的地方,去了那里,还能指望有回京的一天?”

唐泛听着有些心虚。

这事说到底,还是他鼓励汪直去向皇帝提议的,就算不是“罪魁祸首”也是“帮凶”,谁知道到头来却把自家老师给坑了。

“要不你去劝劝老师,让他重新上一封奏折,给陛下认个错,陛下素来心软,肯定会原谅老师的。你最受老师看重,你的话最管用了!”潘宾对唐泛道。

唐泛摇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师的性子,他若是那等会逢迎上意的人,以他的学识,怎么会到现在还是个国子监祭酒啊?”

潘宾听了,越发愁容满面,官场上师生如父子,本来就该当老师的来照拂门生,结果到他们身上却反过来了。

他心里头不免埋怨丘老头多事,但不管怎么说终归还是师生,能帮的话肯定要帮的。

唐泛心里也有些愧疚,他完全没想到这事到最后会绕到自己老师身上。

“要不这样,明日我就去老师那里,劝劝他,看能不能让他回心转意?”他说着不抱希望的话。

“也好啊,我与你一道去罢,总不能看着老师就这么被明升暗贬罢。”潘宾道。

两人说定了这件事,隔天一大早,就相约出门,前往丘濬府上。

丘家的人正在收拾行李,为前往南京做准备,虽说是去劝说,但潘宾和唐泛心里都知道以丘老头的倔强,是很难改变主意的。

眼看就快要入冬了,北地寒冷干燥,南方温暖湿润,潘宾提了两瓶有祛除风湿功效的药酒给老师,唐泛则带了一些糕点,给丘家小孩子解馋,又买了些常用现成的药丸,以备他们路上不时之需。

丘濬看见他们来了自然很高兴,忙让人备茶,一边招呼他们坐下。

只是在听见他们的来意之后,丘老头就便得有些兴致寥寥了。

他摆摆手道:“此事不必多言了,我不会改变主意了,一个宦官本来就不懂得兵事,带着兵到北边乱打一气,到时候就随便砍点人头冒领功劳,这也不是新鲜事了,土木之变还历历在目呢,陛下这就忘了先帝的教训了,哼!难不成非得再来一次北京保卫战才甘心么?”

一个人学问成就如何,跟他的人品是没有关系的,同样,跟性格也没有太大关系。

丘濬学问很好,但这并不妨碍他脾气急躁,一旦打定了主意,谁也劝不了。

潘宾对唐泛使了个眼色。

唐泛慢腾腾道:“老师,学生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丘濬瞪了他一眼,笑骂道:“在我跟前还装什么老实,有话就说罢!”

唐泛先是笑了笑,而后正容道:“自太祖皇帝起便重用宦官,郑和,侯显这些人暂且不说了,如今的怀恩,也能算得上忠义之士,皇帝任用宦官已成定制,纵是出了一个王振,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皇帝对于宦官的信任,确实比外臣为甚。此其一。”

“就拿太子殿下来说,当年他能够辗转宫廷,侥幸存活,也是全赖内宫的宫人们保全,等他登基之后,肯定也会对宦官更加信任的,这是人之常情。”

“既然宦官掌权不可避免,此事非你我能够改变,那么就算不是汪直,也会是其他人,虽说汪直掌管西厂之后,抓了不少官员下狱,不过细论起来,这些人里,却没有一个平头百姓,这比东厂已经算是要好许多了,有西厂制衡,东厂也不敢过于猖狂,这也算是汪直的一桩好处。”

“还有,自从土木之变后,大明国力日渐下降,从前还敢主动出击,如今却连人家打上门来了也不敢出手,长此以往,龟缩不战,必然助长敌方嚣张气焰,让周围异族都以为我大明软弱可欺。”

“所以学生以为,这次汪直北征,其实也是有所必要的,老师就不要为此气坏身体了。”

他本以为一席话说出来,有理有据,丘濬就是不赞同,起码也不会像之前那样激动了。

谁知道丘濬脸色越来越沉,等他说完,就摇摇头,冷声道:“润青,你太让我失望了,本以为你就算不敢上书力争,起码也不会反对我的观点,谁知道你竟然还站在汪直那一边,你到底还有没有身为文官的风骨?不错,国朝宦官掌权确实是常事,太祖皇帝也开了一个不好的头,可你看看近些年来,跟宦官过从甚密的,最后有什么好下场?就算是跟怀恩交好的余子俊,也不敢这样公然帮怀恩宣传造势呢!你真是青出于蓝了,越发出息了!”

他越说越生气:“你也知道如今国力不济,仗不是想打就能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一切都是银钱堆叠出来的,国库如今有这么多钱吗?打仗打仗,你说得轻巧,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旦把汪直放出去了,他不杀几个平民百姓的人头来冒充功劳就不错了!”

潘宾没想到把小师弟喊来,非但不能把老师劝消气,反倒火上加油了,忙道:“您消消气,消消气!”

丘濬意犹未尽:“润青啊,你这性子,若能静下心来好好做学问,将来未必不能成为一代名家,可你偏偏要离开翰林院那个清静地方,在外头摸爬滚打,我听说上回宫里出了事情,还把你牵扯进去了?你现在跟汪直搅和在一起了?”

潘宾使劲朝唐泛递眼色,让他别再说什么惹老头生气的。

唐泛苦笑:“没有的事,只是上次查一个案子的时候,正好阴差阳错跟汪直认识了,他知道我是顺天府推官,所以让我过去帮忙打个下手而已。”

发生在东宫那件事,因为涉及宫闱,大家也只知道是韩方死了小儿子,凶手竟然还是他的大儿子,很是唏嘘了一阵,万贵妃的嫌疑被洗清,那碗绿豆百合汤自然也无人提起了,至于其它传闻,虽说外头隐隐绰绰地传,可终归没有经过证实,都是谣言。

唐泛破案有功,在皇帝和贵妃面前都留下了印象,但在外头反而功劳不显。

尤其是万贵妃,虽然那天她对唐泛当着众人的面问她是不是凶手这件事很恼怒,事后还气冲冲地对皇帝说此人轻浮不堪大任,但后来唐泛不仅破了案子,还洗刷了她的嫌疑,这似乎又证明唐泛是一个有胆色,而且有能力的官员。

万贵妃跋扈已久,轻易不会把别人的讨好放在眼里,这次却欠下唐泛一份大人情。

若是她还记得这份人情的话,唐泛的升迁也指日可待了。

幸好丘濬不知内情,否则要是知道自己的学生阴差阳错得了万贵妃和汪直的赏识,估计能呕血三升。

唐泛自然也不敢跟他提起自己跟汪直建议北征的事情,要不估计连师徒也做不成了。

但就是这样,师生见面还是闹得不欢而散。

丘濬对唐泛和潘宾二人很失望,觉得他们在官场上久了,连做人的基本原则也失去了,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唯唯诺诺,只知道随波逐流。

从丘府出来的时候,潘宾抱怨道:“刚才你就不应该跟老师争执,他说什么就由他说去,忍忍不就过去了!”

唐泛无奈:“我也不想的,不知道老师竟然一句也听不进去。”

潘宾又道:“老师也是的,为何那般古板顽固,但凡稍稍圆融一些,以他的资历和学问,现在也不该只是国子监祭酒了。”

唐泛默默无语。

两人出了街口便分道扬镳,潘宾不忘嘱咐他明日该去衙门里上班了,唐泛则一个人默默地走在长街上,眼前繁华热闹皆不能入他的眼。

他在想,其实自己是不是专心办案,少掺合朝廷大事会更好一些?

毕竟他现在只是一个从六品小官,这些事情都离他太遥远了,压根没必要为了这个跟自己老师过不去,管得也太宽。

但另外一个声音又在告诉他,其实他的观点并没有错,要坚持自己的看法,不要因为跟老师意见不合就轻易退却,古人也说了,位卑不敢忘忧国。

他心不在焉地走着走着,不知何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喧闹和争吵。

唐泛茫然地回过头,冷不防迎面一个拳头就砸了过来!

《成化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