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唐泛从吏部衙门里出来,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带脚下走路都轻快了几分,眼看时辰还早,他就拐了个方向,没有朝家里走,而是前往北镇抚司。
自从隋州升职,他就没有来过这里了,以往松松垮垮的门禁,现在都严格了不少,当值的人并不认识他,见一个六品文官跑到这里来,都有些奇怪,就把他拦下来,听说他要见隋州,表情就更古怪了。
“你是何人?找镇抚使大人有何贵干?”值守的锦衣卫盘问道,态度有些不是很好,要不是唐泛穿着官服,他都怀疑对方是没事上门来寻自己开心的了。
这也难怪他会这么想。
文官大都爱惜羽毛爱惜名声,一般上门,都是不情不愿被“请”过来的,很少有像唐泛这种自觉自愿找上门的。
唐泛道:“本人唐泛,是你家镇抚使的朋友,劳烦通传一声,若他已经下衙了,就请他出来一趟。”
严格来说,隋州现在还不能被称为镇抚使,因为他只是暂代这个职位,但是官场上历来都会把人往高里抬,像副千户,别人直接就称呼千户,去掉副字,听的人也舒心爽快。
当值的人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打从心底不相信像自家新任北镇抚使那样的人居然会有朋友,再说这人的品级也低,心想该不会是此人随口胡夸想要高攀镇抚使的罢?
唐泛看出他的疑虑,便笑道:“劳烦这位兄台通禀一声,他若不见,我就打道回府。”
对方倒也不是故意刁难,只是近来规矩严格了许多,若是贸贸然进去打扰,而眼前这人的分量又不是那么重的话,搞不好自己就要挨板子了。
所以那人板着脸道:“镇抚使大人有要事在身,你改日再来罢!”
唐泛喔了一声:“那我就问一句,他是还在里头,还是已经回家了?”
对方道:“还在里头。”
唐泛点点头:“那我就在这里等他罢。”
说罢直接一撩官袍,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下,又从怀里摸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当值的锦衣卫一瞪眼:“北镇抚司门口,岂容放肆!”
开什么玩笑,威名赫赫铁血无情的北镇抚司门前坐了一个看书的人,怎么都让人害怕不起来了好不好?
唐泛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让你通报你又不肯,我在这里看书等人,总不会碍着你的事了罢,再说我也没有堵着大门口啊,这不就在边上沾了沾屁股呢!”
值守的那人无语了,还想说点什么,同样守在门口的同伴朝他使了个眼色,凑过来小声道:“你傻不傻,进去通报一声又怎么样,如果他是镇抚使的朋友,咱们也不得罪人,如果不是,正好把他给赶出去!”
那人白了他一眼:“你可真能说,那你自己怎么不去?”
同伴嘿嘿一笑:“去就去,待会我得了镇抚使的夸赞,你可别眼热!”
那人很是不信,结果同伴一转身,还真就进去通报了。
没过一会儿,他就看见同伴从里头匆匆出来,对着唐泛笑容满面道:“这位大人,镇抚使现在正忙着,不过他请您先进去等他!”
他张大了嘴巴,看着同伴殷勤地将唐泛引进去,好一会儿才折返回来,连忙问道:“这人谁啊?”
同伴道:“镇抚使的好友啊,你不认识?他刚才也说了,叫唐泛,听说他还借住在镇抚使家里的。”
那人倒抽了口凉气:“交情这么好?”
同伴道:“那可不?”
那人顿足郁闷道:“你怎么不早说!”
同伴嘲笑:“怪你自己眼拙,我都提醒过你了,你还不去通报,到时候镇抚使要是怪罪下来,我总不能被你害得一起被训斥罢!”
那人郁闷无语,心想自己又错过了一次在老大面前露脸的机会。
先不管那两个锦衣卫是如何想的,唐泛在那当值的人的指引下来到校场,还没看见人影,就听见远远传来一片喊杀声,等到近前一看,才发现原来校场上正在比武。
场地中央两条人影忽起忽落,刀光纵横交错,拼的不是令人耳眩目迷的花哨招式,而是毫不留情招招致命的杀招,再仔细一看,其中一人可不正是隋州么!
他与另一人在场中比拼,边上又围了一圈人,个个都在起哄叫好。
唐泛扫了一圈,在人群中发现薛凌的身影,便走过去,冷不防往人家肩膀上一拍。
薛凌吓了一跳,正待发怒,回过神一看,却是转怒为喜:“你怎么来了?”
唐泛嘿嘿一笑:“闲人一个,四处闲逛来着,你们这是在比试?怎么连镇抚使都要上场了?”
薛凌笑道:“先前大哥定了个规矩,每月月底都要举行比试,比试者可以向任何人发起挑战,最后赢的人有重赏。许多人先前被大哥训得狠,就都憋着一股气,对他下战书,结果一个个全都被大哥打趴下了,嘿嘿嘿,那些人还不知道大哥的厉害,我能不知道?我老薛就不去自找没趣!”
说话间,场上已经分出了胜负,与隋州比试的那个人原以为觑准对方的空子,提着绣春刀便从后面扫过去,企图来个偷袭,没想到对方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足尖点地腾空而起,在半空翻了个身,将对手踹飞出去,在自己身体堪堪摔在地上的时候,借着着地的力道,一个鲤鱼打挺重又稳稳站立在地。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利落之极,又充满力量的美感,围观的人纷纷叫好,喝彩声此起彼伏!
站在场中的隋州仅着一条长裤,上半身赤裸着,汗水顺着额头和脖颈各处流下来,又滑落在身上,浑身湿淋淋的,隆起的肌肉在阳光下泛着光泽,看得出这般健硕身材同样也是日日不辍刻苦磨练而来,并不因骤然身居高位便有丝毫懈怠。
他盯着被自己踢翻在地的对手,反手将手中绣春刀插在地上,冷冷道:“不服再来。”
此时隋州已经全副心神悉数沉浸在打斗之中,对他来说没有切磋与决斗之分,既然已经上了场,就要全力以赴,认真对待,这既是对自己的尊重,也是对对手的尊重。
被他盯住的对手感觉自己如同被一头凶猛的野兽锁住了身形一般,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再也激不起任何战意了,连忙收了刀,拱手道:“不来了!不来了!大人身手高强,属下甘拜下风!”
周围的人一阵哄笑,这人本已连续两个月都打赢北镇抚司内所有的人,估计他自己也有些得意,便提出向隋州挑战,先前已经有不少人被隋州打败过,他以为自己肯定会是例外的那一个,没想到最后还是认输收场,实在有点狼狈。
对方一认输,隋州周身凌厉的气势倏地柔和下来,他走过去,亲手将那下属拉了起来,又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已经很不错了,袁大人有意让我们与京营来一场切磋,以鼓舞士气,届时为我们北镇抚司争光就全靠你了!”
那下属原本还有些讪讪,一听这句话,立时又有些心潮纷涌起来,激动道:“大人放心,我定会全力以赴,一定不给我们北镇抚司丢脸的!”
这一番又打又拉的手段,真是令人不得不服气。
唐泛负着手,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场面,并没有急着上前,等隋州激励完下属,宣布结束,众人四散之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走过去:“镇抚使好大威风啊,看来正位指日可待了!”
隋州不是没有注意到唐泛,只是之前不方便说话,此时人皆散尽,唯有他笑吟吟地瞧着自己,想到自己如今上身未着寸缕,冷脸反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若无急事,且等我沐浴更衣。”
唐泛笑道:“你自换去,我也不急,今儿个请你吃饭,仙客楼,去不去?”
隋州本是往后头置换衣物的屋子走,闻言不由停住脚步,扬起眉头:“哪来的钱?”
唐大人现在财务不自由了,每月自己花一半,由隋州保管一半,为的就是防止他大手大脚乱花钱,自己手头的那一半用完就没了,若是要花保管在隋州那里的钱,基本没门。
唐泛哈哈一笑:“天上掉下来的!”
见他卖关子不说,隋州也不着急,自去洗澡换了衣裳,这才在他自己的值房里找到正在品茗的唐泛。
“走走走,吃饭去!”唐泛见他来了,起身道。
隋州先是摇摇头,而后又问:“你这是升官了?”
唐泛早就料到他能猜到,闻言也不惊讶,爽快地点点头:“对!”
隋州:“什么职位?”
唐泛:“刑部河南清吏司郎中,先母诰赠五品安人,另赐银一百两。”
以上三项,就算是对唐泛在东宫案与孩童拐卖案中优异表现的迟来封赏了。
隋州眉头一动,顿时舒展开来,嘴角也微微扬起:“这倒是好事,确实值得庆祝一番!”
唐泛笑道:“我虽然不强求一定要高官厚禄,但是做了事,得到应有的回报,也算是一件高兴事,这回你总不会不让我请饭了罢?”
隋州点点头,却道:“不必去外头吃了,明天让阿冬多买些食材,我在家里头下厨罢。”
唐泛一听,两只眼睛登时闪闪发亮,隋州可以保证他绝对看见了那双眼睛里露出来的光芒,不由啼笑皆非:“你喜欢我做的饭菜多过于仙客楼的?”
唐泛嘿嘿地笑,飘逸文雅之风范顿时荡然无存:“那是自然,隋广川亲手做出来的菜肴,岂能比仙客楼出品的差?”
他毫不吝啬的夸奖令隋州禁不住嘴角上扬弧度又大了一些。
一家之主心情好,另外两个人自然就有福了。
当天晚上隋州难得下厨,亲手做了鱼香肉丝,糖醋小排,红烧狮子头,阿冬也包了唐泛念念不忘的鸡毛菜饺子,再加上一盅在红泥小火垆上煨过的青梅酒——因为阿冬年纪小,被获准喝的也就这种酸酸甜甜的酒了。
开饭前,阿冬先给唐泛隋州二人满上酒,又主动端起杯子,对他们道:“恭喜大哥升官,恭喜隋大哥升官!”
二人自然笑着一饮而尽,唐泛这才道:“其实三年京察未满,论理说我还没到升迁的时候,只是刑部河南清吏司周郎中急病殁了,那边正好空出一个位置,这才让我先去递补上。”
隋州颔首:“官场上素来僧多粥少,你那衙门虽然算不上肥差,但好不容易空出一个位置来,肯定也有很多人抢破头,你指不定是夺了谁的饭碗,少不了被人眼红嫉妒,刚去的时候还是小心些好。”
其实也用不着他嘱咐,唐泛这人看着洒脱,实则并不缺乏圆滑谨慎,但好友一番好意,他自然是要心领的,便郑重答应下来。
阿冬好奇道:“大哥,那你现在是几品啊?”
唐泛道:“我先前是从六品,如今是正五品,算是升了一级半。”
阿冬喜滋滋道:“等再过几年,大哥估计就能做到一品了罢?”
唐泛没好气:“你当皇帝是我爹,大明官场是我家开的啊!”
阿冬捂着嘴笑:“你想让皇帝当你爹,皇帝还不乐意呢!”
唐泛心想,老子要是有这么个爹,那得多悲催!
一面举起手作势要揍她,阿冬自从被绑架回来之后,越发努力用心跟着隋州学功夫,唐泛哪里打得到她,只能干瞪眼了。
等唐泛交接好顺天府那边的差事,去刑部报到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初夏时节了。
这一年,是成化十五年。
结果刚进刑部没两天,唐泛就发现,他居然莫名其妙地被孤立了。
上任之日,唐泛照例要先去拜见尚书和两位侍郎。
不过张尚书今日有事不在,唐泛扑了个空,只能先去拜会两位侍郎。
刑部左侍郎梁文华对唐泛的态度有些奇怪,面对唐泛的自我介绍和见礼,他只是眯了眯眼,慢条斯理地问:“听说你先前是在顺天府任职?”
唐泛应是。
梁侍郎就道:“顺天府虽掌管京畿治安,说到底还是地方官府,跟刑部是没法比的,你来了刑部,就要好生适应,可别将顺天府的小家子气带到这里来才是,六部毕竟是六部,顺天府是没法比的!”
唐泛心里有些奇怪,不明白对方这种阴阳怪气的态度从何而来,照理说两人之前根本没有见过面,更谈不上什么恩怨,结果梁文华倒好,一见面就来了个下马威,活像自己欠他多少钱似的。
虽然如是想,但他面上依旧恭谨:“谨遵部堂教诲。”
梁侍郎说了一大堆教训的话,但眼见唐泛跟个木头人似的杵在那里,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毕恭毕敬,心里也觉得没趣,就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唐泛便又去了右侍郎的值房。
刑部右侍郎彭逸春上个月刚过六十五岁的生辰,他身体不大好,已经处于半退休的年纪,像他这种情况,再往上升的机会不太大了,所以跟部里其他人都没什么竞争冲突,他见了唐泛便东拉西扯,一番勉励,虽说没什么重点,全是废话,但好歹表明了自己和善的态度,不负好好先生的美名。
唐泛见他好说话,就顺道请教:“彭部堂,下官与梁部堂从前既未相识,更谈不上旧怨,可我方才去拜见他的时候,他言语之间却颇为冷淡,令我好生不解,不知梁部堂是否遇到了什么不爽心的事,又或是下官不经意得罪了他?”
彭侍郎呵呵一笑:“梁侍郎想来是最近心情有些不顺罢,你不要担心,过几天就没事了。”
唐泛何其聪明,立马就从他的话里听出端倪:“看来梁侍郎心情不顺是与下官有关了?”
彭侍郎想了想,终是对他道:“梁侍郎有个门生,如今正在刑部员外郎的位置上,这次河南清吏司空了个位置出来,他本是属意自己的学生……”
唐泛明白了,敢情自己成了半路冒出来的程咬金,抢了别人原本想顶上的位置,别人自然就看他不爽了。
知道了真相,唐泛也无可奈何。
官职就那么几个,想升官的人却那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占了位置,别人就只能眼馋,当然会看你不顺眼,除非你肯把位置让出来。问题是谁愿意?
彭侍郎见他露出无奈的表情,便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干便是了。”
对这位一团和气的老先生,唐泛还是很尊敬的,闻言连忙应声受教。
见完两位侍郎,他又回到各清吏司所在的院落,刑部清吏司按照大明十三省来划分,共有十三个清吏司,唐泛身为后进,自然要主动去拜访各位同僚前辈。
对于这位年轻的同僚,大部分人表现得平平淡淡,甚至有些疏离客气,令唐泛好生没趣。
不过从彭逸春口中得知来龙去脉之后,他也能够理解别人这种态度了。
因为朝中有些风声,据说张蓥再过不久就要递补入阁,到时候自然要让出尚书之位,而两位侍郎里头,彭侍郎又年高多病,理所当然地,那位看唐泛不顺眼的梁侍郎,十拿九稳就会成为下任刑部尚书的人选。
在官场上混,哪个不是见风使舵的人物?
唐泛一来就占了下任尚书大人门生的位置,惹得梁侍郎老大不高兴,加上唐泛在刑部又没有一点根基,在疏远一位五品郎中和得罪一位正三品侍郎之间,大家会怎么选?
想都不用想啊!
这时候谁跟唐泛亲近,那不就等于没把梁侍郎放在眼里吗?
所以唐泛拜访其它十二个省份的清吏司,得到的都是差不多的态度。
当然,谁也不会表现得太过露骨,但也没有过分热情,都是客气矜持,疏离有礼地寒暄,让你浑身说不出地别扭,偏又挑不出什么毛病。
唯一例外的是江西清吏司的郎中陆同光,这位老兄和彭侍郎一样是个厚道人,见唐泛好像还懵懵懂懂不知个中缘由,便委婉地告诉了他,还拐弯抹角地暗示他,梁侍郎不是一个胸襟开阔的人,建议他最好找个时间去给梁侍郎道个歉,免得梁侍郎怀恨在心,以后唐泛就要经常穿小鞋了。
唐泛谢过陆同光的好意,但对他的建议却装作听不懂,因为在他看来,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这个官职也不是自己求来的,是吏部分配的,梁侍郎不敢去找吏部的人算账,就把气撒到自己头上来,实在莫名其妙,做人当官确实常常要妥协,但也不能退到没边了,这样只会让人欺负到死。
再说了,梁文华既然心胸狭窄,那么自己就算是去斟茶道歉,把错全揽自己身上,人家该记恨的还是照样会记恨。
陆同光见唐泛不肯听他的话,心中叹息一声,暗道年轻人还是过于骄傲气盛,总有一天吃了大亏之后才会认清现实,便也不再劝,而是本着结个善缘的心理,给唐泛说起各清吏司的一些琐事来。
他总归是个热心人,还主动指点唐泛:“你初到清吏司,与司中下属都不甚熟悉,尤其是那些不入品的司员皂隶,虽说地位卑微,可也是这些人最会偷奸耍滑,你若想要指使得动他们,不妨先请他们吃个饭,彼此联络联络感情,也好趁机了解一下情况,免得遇事都被蒙在鼓里。”
唐泛谢过他的指点,又试探问道:“我在没进刑部之前,听说各清吏司每月都有聚餐,彼此轮流做东,此事是真是假?不怕陆兄笑话,我虽然父母早亡,但一个人平日开销也不在少数,若是有这规矩,我也好早些去借点钱,免得到时候拿不出钱请客。”
陆同光点点头:“确实有这规矩,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咱们去的地方都不是仙客楼那种大饭庄,只是普通小饭馆罢了,而且用的也不是大家的俸禄。”
唐泛就很诧异:“那钱从何来?”
两人交浅言深,陆同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跟他实话实说。
原来这刑部跟唐泛想象的不太一样,虽说是冷衙门,但也不是一点油水都没有,像一些大案要案,只要不是跟谋反有关的大案要案,一般呈到刑部来,刑部就可以自己决定的,这其中就有可以商榷的空间了。
比如说判流放,三百里和三千里肯定是不一样的,判杖责,杖十跟杖一百肯定更不一样,是轻是重,都由刑部说了算。许多罪名,大明律上只有笼统的规定,如果碰上有人疏通活动的,判轻一点也无妨。
但这也要看地区的,像浙江啊,湖广啊,江西啊,这些都属于比较富庶的省份,有钱人多,能够拿钱疏通的也多,像唐泛所在的河南啊,贵州啊,云南等等,油水就要少得多。
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规矩了,所以各清吏司轮流做东聚餐,其实就是那些富庶一点的清吏司拿出一部分油水来请客,免得其它清吏司看着眼红,跑去告发自己,到时候鱼死网破,大家都没得玩。
见唐泛恍然大悟,陆同光就道:“你也无需担心,大家都知道河南清吏司没什么油水,不会强要你请客的,不过你初来乍到,若是要与其他人处好关系,最好还是别吝啬那点银钱,你要是担心请客的钱不够,我这里还有点……”
唐泛总算见识到他的厚道了,连忙笑道:“不用不用,我就问问,多谢老哥的好意,请一顿饭的钱我还是出得起的,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还当是每个月都要请呢!”
这一来一往,两人的关系立时亲近了不少。
陆同光失笑:“这怎么可能,这个请法,就是部堂大人们也请不起啊!”
唐泛道:“那敢问老哥,本月月底该由谁做东?”
陆同光捻着胡须:“按照规矩,应该轮到我了。”
唐泛也笑:“那敢情巧了,这样罢,我与老哥打个商量,插个队,这个月底就先由我来请如何?”
陆同光也好说话,就点点头道:“也好,反正你刚上任,确实也可借由聚餐来熟悉同僚,联络感情,不过订地点的时候你且注意,不必订那些大饭庄,大酒楼,订些物美价廉的小饭馆也就可以了,否则你若开了个头,后面的人都会怨你了。”
这是良心建议,唐泛也明白其中的道理,连忙受教道:“那可要请上几位部堂?”
陆同光摇头:“不用,几位部堂爱惜羽毛,不会与我等混在一起,单是请上各司郎中和员外郎便可。”
唐泛又问:“主事也不必请吗?”
员外郎是郎中的副手,主事则是再下一级,品级是正六品,每个司都是各一人。
陆同光又摇头:“不用,就郎中和员外郎。”
这里头都是有讲究的,在陆同光这种一司长官眼里,主事属于打下手的,虽然有品级,但不必过于亲近,否则便混淆了主次,会让人瞧不起。
如此看来,六部的规矩又比顺天府要森严一些,如果是在顺天府请客吃饭,唐泛一般都会将老王那样的巡捕班头一并叫上,以示上下同心。
看来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规矩,唐泛记下了这些细节,又与陆同光聊了几句,就准备告辞离去,说起来,他到现在还没到过自己的地盘,见过自己那些下属呢,自然要回去认个脸熟。
结果陆同光叫住了他:“润青老弟,有件事,得先给你说一声。”
唐泛见他如此郑重,感觉有点不妙:“陆老哥但讲无妨。”
陆同光道:“你如今那位副手,员外郎尹元化,就是梁侍郎的门生,本来准备顶替你位置的那个人。”
唐泛:“……”
带着陆同光透露给他的这个噩耗,唐泛终于来到自己的值房。
这里跟其它各司值房都没什么区别,稍微不同的也就是里头的摆设,原先是有不少花花草草的,可见他的前任周郎中是个喜爱栽花种草之人,只可惜主人一走,下属又不知道新上司是个什么爱好,这些花草就被移走放到了廊下,都快枯萎了。
唐泛一走入值房,便见有人正准备从里头搬出一盆芍药。
他见了唐泛,连忙将花盆放下,行礼道:“下官河南清吏司主事戴宏明,拜见大人!”
唐泛让他免礼,问:“这些花是前任周郎中留下的吗?”
戴宏明应是,前任主官是病死的,照说许多人都有点忌讳,新官上任,这里头的东西都是要让人重新置换的,他见那些皂隶偷懒,只换了笔墨纸砚,没有搬花,又见时辰差不多了,眼见唐泛拜访完上司同僚,也该过来了,只好自己动手,准备把花都搬出去,免得犯了新上司的忌讳。
谁知唐泛却道:“我看着挺好的,就不用挪出去了,还是搬回来罢,就是这些花草都没人浇水了,得赶紧浇点水,免得快枯死了。”
戴宏明一听都快哭了,心想那我之前干嘛废那个力气搬进搬出?
但他也不敢反驳,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谁知道这位唐郎中会不会因此觉得自己懈怠就找他的麻烦,所以他唯唯应是,然后便将手边那盆芍药搬回原位,又要去搬外头的。
唐泛叫住他,语气很和蔼:“戴主事,这些琐事自有旁人去做,你先别忙,本官有话想与你聊几句。”
戴宏明闻言有些惴惴:“不知大人想问什么?”
唐泛笑道:“你不必紧张,我就是随便问一问。这河南清吏司里,除了你之外,有几位司员?”
戴宏明道:“回大人,共有四位,其中两位是文书,另外两位是听差,大人若有什么需要跑腿的活儿,都可以吩咐他们去做。”
他顿了顿,露出一点讨好的笑容:“当然,若是大人有什么要紧的事,不方便交给他们,交给下官去做也是可以的!
戴宏明今年四十开外,却还在刑部当着正六品的主事,归根结底,除了他本身没有什么大本事之外,也因为没有什么背景,跟着唐泛的前任干了九年,一直都在原地踏步。
他不像员外郎尹元化那样有个好老师,像戴宏明这种三榜进士,出身只比举人强上一点,所以只能依靠上司提携,结果唐泛的前任一死,他顿时又成了没娘的孩子。
眼看来了唐泛这个新上司,原本也可以当成新靠山来投靠,只可惜唐泛抢了尹元化的位置,尹元化对他恨得要命,他背后又有梁侍郎撑腰,这个新上司能不能坐稳位置还很难说,戴宏明心里那个纠结啊,在唐泛到来之前,内心挣扎了老久,一看唐泛居然这样年轻,心头顿时凉了半截,觉得他一定斗不过尹元化,最后充其量只能沦为木傀儡摆设。
唐泛笑了笑,似乎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这样罢,本官头一天上任,你去将人都叫过来,大家彼此也好熟悉熟悉。”
戴宏明有点失望,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了下来,分头去叫人。
一刻钟后,人员基本到齐,众人齐齐向唐泛行礼,又一一自我介绍。
唐泛扫了一圈,忽然问:“怎么不见尹员外郎?”
戴宏明暗暗叫苦,强笑道:“尹员外郎说他老毛病犯了,腿脚有些不便,走不动路,让我向大人告罪,说是来,来不了了。”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一变,这分明是不将唐郎中放在眼里啊!
他们便都瞧着唐泛,想看他如何解决此事。
却见唐泛脸上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关切道:“腿脚不便?可是瘸了?”
怎么听着像在骂人?众人暗暗嘀咕,看着郎中大人一脸的真挚关心,又觉得不像。
戴宏明言语讷讷,支支吾吾地道:“……可能是尹员外郎有什么痹症的老毛病罢?”
开什么玩笑,尹元化今年才三十开外,哪里会得什么风湿痹症?
可戴宏明总不能说他是故意跟您过不去,所以在给您下马威罢?
唐泛叹道:“尹员外郎如今才刚过而立罢,年纪轻轻就得了痹症,以后该如何是好?也罢,既是他有病,就该好生休养才是,不来也罢。”
果然是个软柿子。众人暗暗地想,都觉得他是知道尹元化的来历,所以不敢跟对方撕破脸。
下一刻,他们又听见唐泛道:“这样罢,戴主事,你让人去外头买点东西,给尹员外郎送过去,就当是本官的一点小小心意。”
戴宏明无奈地问:“送什么?”
没想到这位新上司不仅不计较尹元化的无礼,还打算主动去低头,这得面到什么程度啊!
他暗暗地悲鸣着,心情算是彻底跌到了谷底,仿佛已经可以预见自己一片黯淡的前途了!
唐泛仿佛对众人各异的情绪毫无察觉:“你到药铺里去,买点防风和石菖蒲。”
这算什么礼物?
戴宏明一呆,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唐泛不悦道:“难道本官说得不够清楚?”
戴宏明忙道:“不不,下官这就去!”
石菖蒲是什么功效他不知道,但谁都知道防风治疗风湿痹症的,戴宏明一时没弄清楚这上司到底是真明白还是假糊涂。
保险起见,他又问了声:“大人,这两味药要各抓多少才合适,石菖蒲就是治什么的?”
唐泛呵呵一笑:“石菖蒲啊,主治癫狂健忘,有醒神益智之功效,正适合尹员外郎的病症嘛!至于抓多少,我看尹员外郎病得不轻,起码一种药得抓个四五钱才够罢!”
敢情这是在嘲讽尹元化啊,原来这位大人不是怕了他,而是要跟人家对着干啊!
可这药送过去,尹元化不得气得发疯啊?
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都呆呆地看着唐泛。
戴宏明苦着脸道:“大人,这不大好罢?”
唐泛笑容倏地一敛,冷冷看着他:“怎么,你打算违背本官的命令?”
戴宏明打了个激灵,连道不敢。
买当然不是他亲自去买,散会之后,戴宏明拿了钱吩咐底下一个司员,将这两味药材买过来,那司员本是被尹元化骂过的,又有心讨好新任郎中,便一口气买了半斤回来,戴宏明一看脸都黑了半边。
他也知道,这是唐泛在逼自己站队,如果自己做得不能让唐泛满意,那日后肯定就会被他疏远排斥,但是戴宏明本来就跟尹元化不对路,就是不干这种事,尹元化同样看他不顺眼。
思来想去,戴宏明咬咬牙,心想拼就拼了,便亲自抱着药材送过去。
那头尹元化正得意于自己给唐泛的下马威,冷不防其中一个素来讨好自己的司员跑来对他将唐泛之前说的话又汇报一遍,尹元化一听就气坏了,心想那个唐泛这是在咒自己啊!
结果还没气完呢,戴宏明真就把药材给送过来了。
不到一天,刑部上下就都传遍了,河南清吏司的尹员外郎仗着自己有个当侍郎的老师,不把新任上司放在眼里,却没想到反被狠狠摆了一道。
尹元化借口自己腿脚疼不去参加新上司的会议,转头唐泛就送石菖蒲讽刺他脑子有病,所有人听到这件事,肚皮都笑抽了,又暗暗地为唐泛担心。
逞一时之快,岂有好果子吃?
这件事也很快传到了左侍郎梁文华耳中。
听了门生的告状,梁侍郎自然火冒三丈,他气的不是唐泛去羞辱尹元化,而是唐泛明知道尹元化是自己的学生,还敢如此做,分明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这年头,面子大过天,唐泛一个小小的郎中,第一天来到刑部,连脚跟都没站稳,就敢挑衅部堂高官了,这是没脑子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但以梁侍郎的地位,贸然将唐泛叫过来训斥一顿,会显得有失身份,而且这件事其实是尹元化不尊重上级,有错在先,真闹大了,对尹元化也没什么好处,所以当时梁侍郎什么都没做。
过了两天,部里要考察各司上半年完成的工作情况,就将各司郎中一个个单独叫过去问话,并勉励一番,让他们下半年还要再接再厉,争取做得更好云云,总之就是单独面对面谈话,你在工作中碰到的什么困难,也可以趁机向领导说一说,提一提,领导心情好,说不定就帮你解决了。
结果十三个清吏司的郎中去了十二个,惟独唐泛没有被叫到。
若说上头考虑到唐泛初来乍到,对司务不了解,也该喊个员外郎过去,但什么都没有,河南清吏司好像完全被人遗忘了似的。
谁也不是蠢货,这下子大家都知道,肯定是唐泛得罪了梁侍郎,不招待见了。
刑部里面有三个头头,一个尚书,两个侍郎。
如今张尚书不怎么管事,彭侍郎也是个应声虫,就剩下梁侍郎,掌管着部里大多数实际事务,说一手遮天也不为过。
如此一来,大家忙不迭跟唐泛划清界限,生怕被牵连,就连之前对唐泛释放出善意的陆同光,也在唐泛上门的时候借口不在,避而不见。
墙倒众人推,这是很自然的事情,现在眼看唐泛恶了梁侍郎,不知道什么时候要被踢出刑部,旁人不说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没有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你们瞧见没有,尹员外郎如今可真是春风得意啊,这唐郎中不会没过多久就要被赶走了罢,那到时候会不会是尹员外郎升为郎中?”
值房里,三名司员围坐在一起,边上还坐着主事戴宏明,显得有点尊卑不分。
但没办法,眼看他们司就要成为被人遗忘的杂草了,大伙心里恐慌啊,赶紧凑一起交流交流信息,也好给自己一点心理安慰。
尹元化的人缘不大好,河南清吏司里除了一个司员坚定不移地抱尹元化大腿之外,其余没有人喜欢他的。但喜不喜欢也就是心里想想,像他们这种地位,胳膊扭不过大腿,是没法跟尹元化作对的。人家是正儿八经的二榜进士出身,头上还有梁侍郎这个直属上司加老师庇护着,官途肯定比他们来得平坦。
本以为来了个唐泛,可以压压尹元化的气焰,他们的日子也好过一点,谁知道这才没两天,唐泛就得罪了梁侍郎,连带他们河南清吏司也被排挤了。
“我看是了!”
程文叹气连连,他是老司员了,如今五十开外,在河南清吏司待了十来年,经历了好几任郎中,早就不求升迁,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先前周郎中急病殁了,唐泛还没来之前,司务由尹元化暂代,但他对上谄媚,对下总端着架子,稍微有点好处还都急吼吼地拿去孝敬上头了,简直将梁侍郎当作爹来侍奉,也难怪梁侍郎喜欢他,但下头的人可不喜欢他,所以戴宏明也好,其他三名司员也好,都不希望让尹元化当上郎中,可惜他们说了不算。
“唐郎中毕竟太年轻,一时沉不住气教训了尹元化,他倒是痛快了,可就没想想以后?”
另一个司员撇撇嘴,对唐泛也不怎么看好:“我听说那位唐大人还是庶吉士出身呢,像他们这种翰林老爷,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的,清贵得很,怎么会知道事情轻重呢!”
戴宏明发愁:“行了,别替别人操心了,先想想我们自己罢!今天唐大人告诉我,过几天的聚餐,他跟陆郎中说好了,这次先由他来请,让我去各司通知一声,结果我走了一圈,愣是没人搭理我,要么说自己事忙走不开,要么说自己家里有丧事不能参加宴请,这叫什么事儿啊,分明是不把唐大人放在眼里!你们说说,该怎么办?”
其它三个司员陪他一起叹气:“能怎么办,就跟唐郎中实话实说呗,咱们总不能强拉着他们过去罢!”
“去哪里啊?”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回身一望,说曹操曹操到,唐泛背着手,笑呵呵地走进来。
“人真齐啊,有什么好事,也与我说道说道?”
大伙呵呵干笑,一脸尴尬。
司员们连忙告退出去,唐泛笑着点点头,也没阻止。
剩下戴宏明一个,这里是他的值房,他当然退不出去,只能扯出笑脸:“大人日理万机,怎么亲自过来了,若什么事吩咐一声,下官过去听命便是!”
唐泛笑道:“我让你去各司下帖子邀请各位郎中去吃饭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戴宏明一张笑脸顿时垮了下来:“大人,实在不是下官办事不力,诸位上官贵人事忙,都抽不开身……”
唐泛笑容不变:“不是抽不开身,是怕得罪梁侍郎,觉得我很快就要被踢出刑部,跟我交好也没用罢?”
“瞧您说的,怎么会呢?”戴宏明呵呵呵地笑,心说您都知道了,还问我干嘛?
唐泛道:“这事儿我知道了,你把话传到了就行,他们去不去是他们的事,不关你的事,到时候你叫上梁文他们三个,也都过去罢。”
戴宏明为难道:“这不妥当罢,这历来都只有各司郎中能列席,下官等人身份不够……”
唐泛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做东,自然是由我来做主,总之到时候你和他们一并过去就是了,五天后,等放了衙,仙云馆的凌云厅,我已经订好位子了。”
戴宏明咋舌,仙云馆,这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饭庄啊,谁不知道它与仙客楼是同一个东家,走的不同路线,前者比仙客楼还要再高档一些,听说环境那个典雅清幽,非达官贵人不得其门而入,就算梁侍郎想订个位子,都不一定能订得到,像戴宏明这种小官,更是只闻其名了。
现在唐泛却能在仙云馆订到位子,这说明什么?说明人家门路比梁侍郎还广啊!
戴宏明忽然又想到,听说这位唐大人在顺天府当推官还不到两年,就调到六部来,整整升了一级半,这分明是上边有人,否则天下立功的官员多了去了,也没见个个都升官升得那么快啊!
他开始有些浮想联翩,短短片刻之间,脑海里转过的念头不知道多少,心头也跟着活泛起来。
戴宏明想道,原本以为这位唐郎中是个傻大胆,但现在看来,人家根本就不是愣头青,而是有恃无恐呢!
虽说最后到底是过江龙猛,还是地头蛇强,尚且未见分晓,不过自己要是能趁机烧烧冷灶,说不定以后会有好事。
想及此,戴宏明的态度也不像之前那样消极了,他连忙应了下来,又主动建言道:“大人,世人大多见风使舵,如今他们担心梁侍郎,都不敢对您表示出善意,您便是请他们吃饭,他们也未必敢去,不过还是延迟些时日再说?”
唐泛闻言就笑了,这戴宏明还真是个有趣的人物。
他初来乍到,确实需要自己的人手,所以趁着跟尹元化交恶,纷纷扰扰的机会观察了几天,发现戴宏明这人并不坏,虽然有自己的小心思,但因为他也跟尹元化不对盘,所以反倒希望唐泛能够强势起来,自己才有靠山。
之前戴宏明没敢开口,是觉得唐泛对上尹元化的胜算不大,现在一看到曙光,自然要先过来投靠,免得被新上司疏远了。
唐泛也是从顺天府这种基层部门干过来的,对手底下这些人的心思自然清清楚楚。
“不必多言,说了过两日就是过两日,叫上梁文,田宣和殷温。”唐泛道。
本司有四个司员,都是给三位上官打下手的,除了一个廖子晋上赶着去抱尹元化的大腿之外,其他三人都在观望,反正对他们来说,不管谁当上郎中,他们都只是打杂的,不会太大改变。
当然,他们本身在司里都属于人微言轻,备受冷落多年的小透明,就算要抱大腿,尹元化也不一定瞧得上他们,所以方才三人才会跟戴宏明聚在一起唉声叹气。
唐泛点了这三个人的名,就等于把剩下的那个廖子晋排除在外,戴宏明心想这位新上司是打定主意跟尹元化干到底了,不由暗暗苦笑。
见他仔细答应下来,唐泛拍拍他的肩膀,说了两句勉励的话,又让他按照自己的要求去寻找一些卷宗,送到自己值房去,这才施施然离开。
刑部地方本来就不算大,郎中虽然是一司主官,但跟尚书侍郎那些还没法比,值房也就跟唐泛以前那个推官值房差不多大小。
走进自己的新值房,前几天几近枯萎的花草因为得到悉心的照料,已经开始焕发出新的生机,唐泛又从家里搬了两盆兰草过来,细长的叶子如翠玉一样嫩绿可爱,从中间长出的粉色花苞,因为屋里温暖,已经有了绽放的迹象,一丝丝若有似无的香气飘逸出来,使得值房里飘荡着沁人心脾的高雅幽香,令每个踏入这里的人都忍不住深吸口气。
现在是年中,该忙的,在年初已经忙过了,但唐泛来到这里,自然不是为了尸位素餐,光领俸禄不干活的,在他心里一直横着一桩心事,之前在顺天府,因为格局所限未能办成,如今来到六部,就要趁着在六部的便利,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不一会儿,戴宏明就抱着一堆卷宗过来了,唐泛埋首案牍,头也不抬,让他放下了便可除去,戴宏明瞧见唐泛桌上半冷的茶盅,也没有打扰,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又过了片刻,司员程文就将热腾腾的茶送过来了。
他已经从戴宏明口中得知唐泛要在仙云馆请客,还要叫他们几个司员也过去作陪的事情了,笑容举动比平日里还要殷勤几分,没奈何郎中大人正忙着翻看卷宗,甚至都没抬头看一看给他奉茶的人是谁,只从喉咙里唔了一声。
程司员只好难掩失落地走了。
两日后的早上,唐泛正在值房里看卷宗,戴宏明匆匆来找:“大人!大人!”
唐泛抬起头:“何事?进来罢。”
戴宏明走进来,压低了声音:“部堂大人召各司郎中与员外郎去开会,说是要询问下半年各司的一些情况。”
唐泛问:“什么时候?”
戴宏明:“就是现在!”
唐泛眉头微微一皱:“为何没有提前说?”
戴宏明支支吾吾:“下官也是刚刚才知道……”
唐泛明白了,员外郎是郎中的副手,这事本该由尹元化负责并提前告知他,但尹元化巴不得他出丑,又怎么会提前告诉他?
他嗯了一声,也没有怪责戴宏明,起身就往外走。
戴宏明心里惴惴,既怕唐泛迁怒自己,又担心唐泛准备不足,导致本司在会上出丑。
走了一段路,唐泛回头,瞧见戴宏明还跟在后面,不由奇怪:“怎么?你也要参与?”
“不不,下官以为大人还有什么吩咐,这就走,这就走!”戴宏明干笑,忙不迭溜走了。
这个会议算是例行会议,每个月都要召开的,一般是在将近月底的时候,不过这个月因为张尚书有事不在部里几天,延后了,本来应该提前另行通知的,不过谁让唐泛是新来的又不受待见呢,大家就欺负新来的,所以在他刚刚才知道的时候,会议已经快开始了。
理所当然,在各司里,唐泛是最后一个到的,甚至比两位侍郎还要晚半步。
他连忙拱手行礼,然后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
按照规矩,各司的郎中与员外郎自然是坐在一起的,唐泛的视线跟坐在他旁边的尹元化不经意对上,后者对他递来一个得意的眼神。
唐泛回以不动声色的微微一笑。
紧挨着他坐的是陆同光,对方也瞧见了尹元化对唐泛的示威,心中不由暗叹,终究是有些不忍,便悄悄对唐泛说:“这次开会,不单讨论本月的,还主要讨论下半年各司的计划,张部堂可能会一个一个司地问,你要有所准备。”
唐泛对他报以感激的笑容,也小声道:“多谢陆老哥。”
陆同光还想说什么,尚书张蓥进来了,他连忙摆摆手,示意唐泛不要再说话。
正主儿一来,会议正式开始。
正如陆同光所说,张尚书先说了一下上半年刑部的总体情况,又着重讲了几个还未判决的案子,督促各司加紧,然后就开始让各司进行汇报。
尹元化早已有了打算,由于事先毫无准备,再加上刚来没几天,轮到河南清吏司的时候,唐泛估计十有八九是答不上来的,这时候就是他出风头的好机会了。
就算唐泛一时半会不可能被罢职或调走,但只要他表现不好又被孤立,在刑部就寸步难行,职权也会被架空,届时可真就成了一个傀儡郎中了,比前任周郎中还不如。
那头福建清吏司冼郎中说道:“闽中契弟成风,习以为俗,更有不少人因此自宫,却不得门路入宫为宦,禁之不绝,实在令人头疼,福建按察使司那边多次来函请求朝廷下令严禁民间百姓私自自宫,违者加以重惩,否则只怕此风会愈演愈烈。”
张尚书问梁侍郎:“你怎么看?”
梁侍郎沉吟道:“我也曾见福建来函公文上报过此事,景泰七年,成化七年,朝廷都曾下令严禁民间自宫,然而收效甚微,归根结底,还是官府未曾加以严查所致,日积月累,蔚然成风,所以才屡禁不止。要想彻底断绝此事,还应从源头上想法子。我的提议是由朝廷下令,规定以后民间私自自宫者,一律不得入宫。”
唐泛听得暗暗点头,这梁侍郎虽然包庇门生,又处处与他过不去,但确实是有些能力的,倒比那些庸官还要好上几分。
张尚书颔首,对冼郎中道:“可先记下,回头将梁侍郎的提议整理之后呈上来我看一看。”
冼郎中连忙应下,又汇报了一些情况。
福建的说完,自然就轮到下一个了。
会议上的发言,本来就不是按照地域上由北到南或者由南到北的顺序来进行,而是依照大家的座位来区分的,陆同光坐在唐泛左边,冼郎中坐在唐泛右边,按照从右到左的顺序,冼郎中说完,就轮到唐泛,然后才是陆同光。
张尚书的目光从冼郎中那里移开,落在唐泛身上。
“你便是新来的河南清吏司郎中?我们好像还未见过面罢?”
唐泛起身行礼道:“正是下官,这几日下官前往拜见部堂,不巧部堂外出不在,是以未能碰上,还请大人恕罪。”
张尚书拈须一笑,倒是通情达理:“既然是不巧,何罪之有?坐罢,依你看,河南清吏司的情况如何?”
尹元化闻言,心中自是一喜,唐泛刚来没两天,有个屁情况可说,还不是得由他来说?
想及此,他不由挺直了背脊,想要开口。
却听唐泛说道:“下官到河南清吏司数日,发现这里人浮于事,拖沓成风,许多陈年积案因为疏忽大意而错判漏判,甚至随意糊弄,确实有不少值得改进之处。”
这人没毛病吧,怎么一说话像疯狗似的乱咬?尹元化不由扭头瞪着他。
不仅是他,其他人也都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唐泛。
唯独唐泛面色如常,淡定自若,仿佛方才那些话不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