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再提废太子的事了。
除了那些想要趁机攫取富贵的投机之徒,其他人全都松了口气。
如今这位太子从五岁时就被立为东宫,到如今已经整整十年有余,他受过所有东宫所应该接受的教育,知道所有东宫应该做或不应该做的事情,他谦和有礼,从不仗势欺人,对师傅尊敬有加,对左右宽容大度,这是许多人心目中最理想的未来明君。
之前皇帝非要废太子,许多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明显是不以为然的,兴王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作为储君来培养的,他所能得到的教育自然也和太子有区别,更何况因为他的生母与万贵妃走得近,这让大家都心生戒备警惕,只是皇帝一意孤行,又有天象佐证,众人反对了也没用。
现在好了,连上天都不满皇帝的折腾,以泰山地震来警告,皇帝也不能无视,事情发展急转直下,不由令人感叹太子是不是当真天命所归,几番磨难都无法动摇他的地位。
伴随着废立太子之争尘埃落地,刘健唐泛等人都打从心底希望此事到此为止,如果可以的话,他们恨不得能跑到皇帝面前跟他说:陛下您折腾也折腾过了,咱们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成不?
不过如今这位天子要是不折腾,那也不像他的为人了。
过了几天,他便老调重弹,提出要在崇真万寿宫落成之日,离宫去祈福。
此言一出,朝臣自然又是一番鸡飞狗跳的反对。
众臣不单单是觉得皇帝出宫一趟劳民伤财,更重要的是皇帝现在身体也不算好,万一在宫外期间发生什么意外情况,到时候免不了又是麻烦,所以本着能省事就省事的原则,反对到底。
这回皇帝没有坚持,反倒退了一步,表示你们不让我亲自出宫也可以,但起码也要让太子代我出宫祈福,先前接连遭逢彗星频现,泰山地震,上天既然示警了,又属意太子,若是东宫能够出宫代父祈福,说不定上天看在太子诚心的份上,还能让他康复起来。
尽管唐泛他们都觉得这未免太荒谬了,但皇帝现在已经退了两步,大家也担心逼迫太甚使得皇帝生起逆反心理,指不定又做出什么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来,只得不再反对。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初二,太子赴崇真万寿宫祈福。
这是太子有生以来第一回出宫,从内阁乃至六部九卿无不严阵以待,礼部更是费尽心思,就怕路途中出现一丁点意外,离宫的队伍浩浩荡荡,尤其是那驾专门为出行量身订造的马车,更是高大宽敞,太子别说坐在里面,连躺下来打几个滚都没什么问题。
从皇宫出去到崇真万寿宫,骑马约莫需要一个时辰左右,如果是乘车的话就更久了,因为到时候会有许多步行的宫人跟在马车后面,这是仪仗的一部分。既然是祈福而非逃难,宫人的仪态步伐自然也以缓慢优雅为主,以便沿途百姓能瞻仰天威。
所以考虑到这一点,马车就得尽量以宽敞舒适为主,免得太子来回一趟将近四个时辰累坏了。
唐泛等人则考虑得更多。
对万党忽然的妥协消声,他们也未必没有警惕,许多人在得知太子要出宫祈福的消息之后,很容易就会联想到万党会不会狗急跳墙,趁着这个机会对太子行刺。
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太子从下马车的那一刻起,周围就会簇拥着重重禁卫军,他们随时随地准备为了保护太子而付出性命。隋州和汪直已经算是当世有数的高手了,但即便是他们,也不可能完成刺杀太子这样艰巨的任务,更有可能的是在他们还未将兵刃递至太子跟前,就已经被前仆后继的禁卫军消磨掉所有精力,然后力竭而死了。
不过行刺这一途注定无法实现,并不代表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因为崇真万寿宫的建造从头到尾都经由万党之手,唐泛等人就担心万党会趁着太子进入宫观之后暗中下什么手脚,所以都提了十二万分的心,汪直甚至主动提出从太子进入宫观的那一刻,由自己全程陪同,皇帝后来也同意了。
有汪直陪护,自然不虞太子会有什么危险。
饶是如此,这里头依旧可能存在一些细微的漏洞。
譬如说按照既定流程,中间就有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太子需要独自待在一间静室里,为皇帝龙体和天下安宁向上天祈祷,这个过程不得有任何人干扰,即便是汪直和其他大臣,也只能在静室外等候。
这一个时辰里,静室内发生何事,没有人会知道。
刘健唐泛他们很想把这个步骤也省下来,直接让太子在众目睽睽下拜一拜烧炷香然后就打道回宫了。
但皇帝觉得自己已经让步太多,这次坚决不肯同意削减步骤。
作为儿子,太子自然非但不能反对,反而还要主动上疏,表示自己很乐意为父祈福。
僵持半天,大家各退一步,将一个时辰改为一炷香,太子只需要在静室内待足一炷香即可,而在太子入观前,锦衣卫会将宫观里里外外事先搜查一遍,以确保没有可疑人员出没潜伏。
如是一番大动干戈的准备,好不容易等到正月初二那一天的到来。
因为太子是代替父亲去祈福祭祀的,所以在京三品以上官员都会随行,唐泛亦在此列。
不过文武大臣与太子车驾之间隔着长长的宫人队伍,直到抵达宫观开始进行祭神仪式时,双方才会会合在一起。
沿途还有不少百姓听说太子亲至,特地迎出来瞻仰跪拜。
禁卫军筑起人墙将他们隔离在道外,只允许远远旁观,但百姓们慑于仪仗的威严,被氛围所感染,仍旧情不自禁地喊出“皇上万岁”“太子千岁”,激动得热泪盈眶,难以自持,场面异常热闹。
太子的表现全程都令人十分满意,换了寻常的十几岁少年,只怕这种时候早已按捺不住从车驾里探出头来看热闹了,不过太子毕竟不是寻常少年郎,他身上背负着整个国家未来的命运,又经历过那样苦难坎坷的童年,这使得太子异常沉稳,礼仪分毫不差,措辞妥当无误,再对比当今天子的不靠谱,一种国家未来有望的感动登时令人油然而生。
不同于许多平日很少与太子打交道的官员们的惊喜感觉,刘健与唐泛等人全程都提着一颗心,生怕出现什么不可测的意外。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祭拜过程非常顺利,没有众人想想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状况出现,唯一的意外就是在太子离开的时候,天空下起小雨,淅淅沥沥,所有人衣裳都湿了一层,加上天气又冷,那种滋味简直难以言喻,许多官员回去之后就病倒了,唐泛也不例外。
这使得他不得不告假在家,天天被隋州盯着喝药,其中苦不堪言之处,不足为外人道。
不过也不唯独他倒霉,如今除了次辅刘吉和徐溥还坚守在内阁处理公务之外,其他人全都被那场雨放倒了,连首辅万安也不例外,据说人现在还躺在床上爬不起来。
唐泛的情况已经算是不错了,他只请了一天的假,如无意外,明日就能回去办公了。
因为再不回去,刘吉和徐溥两个人就要撑不住了,原本应该由七个人处理的事情现在全部堆积在两个人身上,中午的时候刘吉就刚刚派人过来询问,催促唐泛是否可以下午就回内阁帮忙。
唐泛打发了刘吉派来的人,才刚躺下,外头又有婢女来禀报,说是刘健刘阁老的家仆有事请他出外一叙。
这可不好推,唐泛不得不裹上裘衣走了出去。
外头站着一名长随模样的中年人,看见唐泛出来,连忙拱手行礼:“大人。”
“你家老爷找我有事?”
“是,我家老爷就在巷子口,请大人移步过去一叙。”
唐泛有些诧异,刘健今日原也告病在家的,怎么又跑出来了?
他与隋州说了一声,又跟着对方出来,果然瞧见刘健也裹着一身厚厚裘衣站在墙角,一边跺脚抚掌取暖,看样子倒不像是生病了。
“晦庵公?”唐泛走过去打招呼,“既然都来了,不如上门坐一坐?”
“不了。”刘健将唐泛扯过来一些,低声道:“你若现在无事,不如与我进宫一趟,去探望太子。”
唐泛见他神神秘秘,不由问:“太子怎么了?”
刘健道:“太子祭祀归来生病的事情,你知道罢?”
唐泛点点头。
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因为那场雨,很多人都生病了,太子也是其中之一。
回来的时候,太子虽然有马车可坐,不像其他人那样一路都需要淋着雨回去,但从宫观出来到上马车中间有一段高高的白玉石阶,这段路是需要步行的。
即使汪直即使除下外裳遮挡在太子头上,太子依旧难以避免地弄湿了头发和衣裳,回宫之后也像很多人一样染上风寒而病倒了。
不过当时雨势并不大,所以就算像唐泛这样骑着马一路淋回去的,充其量也就是喝两碗苦药,而且那会儿许多人都脱下外裳遮在头顶上,一般即使生病,病情也不会很严重。
而且这一次也没有人能怪到万党头上了。
毕竟万党再希望太子被废,也不可能预料到那天一定会下雨,就算预料到那天会下雨,也未必能料到太子一定会因为淋雨而生病,若说他们想通过这种法子来除掉太子,那也实在是太可笑了。
太子病了两天,昨日唐泛还询问过,听上去似乎并不很严重,太医也只是让静养而已,所以他一听刘健那么说,当即心里就咯噔一声,涌起不太好的预感。
“该不会是太子……”
刘健知道他误会了:“不是,只是我听说太子生病了,想亲眼见到他无事,方才安心,所以今日特地告了个假,听说你也在家,就顺道过来约上你。”
刘健在入阁之前曾经担任过数年的东宫讲学,与太子之前情谊不同一般,会比其他人更关心太子的身体也不奇怪。
唐泛就道:“我自然乐意陪晦庵公走上一趟,只是我现在身染风寒,若是在太子面前失仪,又或者将病气过给太子,反倒不美了。”
刘健想想也是:“也罢,那我独自前去罢,明日我们在内阁再说。”
他性子雷厉风行,说完就与唐泛告辞,匆匆离去。
出于礼节,唐泛站在那里直到目送对方马车远去,寒风吹来,袍角扬起,长身玉立,说不出的俊逸。
可惜……
唐大人风寒未愈,所以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将快要流下来的鼻涕吸回去。
然后转过身。
正好被刚走出来的隋州看了个正着。
被发现了!我的温文尔雅一去不复返!
唐大人的内心在咆哮,忽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隋州忍住笑:“回去罢,外头冷。”
唐泛轻咳一声:“方才出来我没带帕子在身上。”
隋州道:“所以你更应该和我回去喝药,否则明天在内阁当着下属同僚的面失仪,岂非落了你自己的面子?”
他不说还好,一说唐泛就不由想象起来,若明天因为某件事与万党争执起来,自己原本辞锋凌厉侃侃而谈,结果忽然觉得鼻涕往下淌,然后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所有气势完全付诸东流。
唐泛:“……”
看着他忽青忽白的脸色,隋州有些奇怪,他想了想,觉得自己的措辞应该没什么问题啊。
还没等他想明白,就听见唐泛悲愤道:“我明天再告假一天!”
这个愿望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刘吉和徐溥两个人在内阁里干了一天,差点没被逼疯,最后连晚饭都只能留在内阁用,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走人,如果唐泛隔天继续请假,那他们估计就要派人上门来催促了。
唐泛只好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去内阁当值,怀里揣着三条崭新的帕子,以防不备之需。
其他人也都来了,包括首辅万安。
今日没有会议,大家也无须碰头,过来点卯之后就到各自的值房里办公去了。
唐泛与刘健一屋,正好问起昨日之事:“晦庵公见到太子殿下了?”
刘健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唐泛:“难道太子不肯见你?”
刘健:“那倒不是,不过太子好似病得还不轻,据说原本躺在床上,是听说我来了之后才起来的。”
唐泛吓了一跳:“可要紧?”
刘健:“还好,太医正好也在场,说风寒可大可小,让太子好好将养,莫要掉以轻心。”
唐泛点点头:“是这个理儿。”
刘健这才说出自己心中的不满:“但我听说太子生病之后,陛下都未亲自去探望过!”
只要一想起太子脸上的郁郁寡欢,刘健就忍不住替他难过。
唐泛也叹了口气,这种事情外人很难评断,他们当臣子的,更不可能肆意谈论。
从外人的角度看来,太子也许很可怜。
但皇帝也许会觉得,自己已经给了太子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未来的帝位,那么太子就算受点委屈又有何妨呢?更何况父为子纲,君为臣纲,他们既是君臣,又是父子,哪里有父亲冷落儿子,儿子就怨恨父亲的道理呢?
所以这注定是一笔算不清的账,纠葛半生,错综复杂。
就连万贵妃,说不定也会觉得自己非常可怜,明明她才是最得皇帝看重的女人,到头来却还没有亲生儿子能够继承帝位,却反倒便宜了区区一个内藏女官的儿子。
如果太子在登基之后,能够坚守本心,不被恩怨所纠缠而忘记治理国家的本职,那将会是相当了不起的,也不枉在他落难之时,无数人伸手给予的援助,甚至不惜性命的保护了。
刘健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只是私底下跟唐泛抱怨了一句,便抛开此事不提,二人一天没来,通政司和六部那边早有不少公务等着他们,两人埋首其间,干得头晕眼花,直到傍晚才算解决了其中大半。
“以后我就算死在任上,也坚决不告假了!”刘健摇摇头,开玩笑道,“这告了假回来还得累死累活,比平日还不如呢!”
唐泛没忍住噗嗤一声笑,悲催地发现鼻涕又快落下来了,赶紧掏出帕子摁住,这使得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闷闷的:“晦庵公就别逗我发笑了……”
刘健显然也发现了他的窘态,毫无同情心地哈哈笑了起来
好不容易挨到处理完要紧的公务,唐泛匆匆忙忙出宫往家里头赶。
在没有完全康复之前,他准备谢绝一切宴请,谁来叫都不去,免得在人前出现更加丢脸的状况。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半道上他就让人给截住了。
拦下唐泛的人是周景,却非什么无名小辈。
对方乃重庆公主夫婿,如今掌宗人府事,算是如今声望最高的外戚。
本朝公主与前宋肖似,存在感甚弱,嫁了人且默默无闻夫妻失和最后抑郁而终的也不少见,不过这重庆公主却是个例外,因为她同样是周太后所出,为当今天子的同胞妹妹,只这一层身份,便足够令人另眼相看。
这位公主的命也不错,嫁了个夫婿也是脾性好的,好学能书不比一般读书人差,年轻时也是个翩翩少年郎,颇得先帝青眼,公主与驸马感情也很好,结缡二十几载琴瑟和鸣,是宗室里人人称羡的恩爱夫妻。
“周驸马安好,上回一别还是大朝会的事了,看您一脸精神飒爽,想来过得不错?”
周景自然不同于万通那样的便宜外戚,连唐泛见了他也不敢失礼,连忙下轿打招呼。
不过他心里却很奇怪,因为两人虽然彼此认识,却很少往来,周景为人谨言慎行,今日却忽然做出在大街上拦人的举动,未免出格。
“什么精神飒爽!”周景苦笑,将唐泛拉到一旁:“唐阁老,我是来求你帮忙的!”
唐泛一听就更诧异了:“周驸马言重了!”
周景唉了一声:“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形势紧急,我就不与你兜圈子了,实不相瞒,是我家出了点事!”
唐泛:“公主府?”
周景:“正是,我呢……咳,这两日因为一桩事情,与公主大吵了一架,听说唐阁老断案如神,所以想听你去帮我们断一断,也免得让公主冤枉了我!”
重庆公主虽然受宠,可她嫁入周家以来,对待舅姑礼数周到,并未恃宠生娇,很是令人称颂,更别说跟驸马大吵大闹了,要说现在竟然闹到周景跑来找自己,那也真是稀奇了。
唐泛虽然喜欢探究真相,却绝对不想掺合人家夫妻间的事,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等会儿人家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倒霉的还不是自己这个中间人,所以他闻言就苦笑道:“这我可帮不了您,您还是另请高明罢!”
末了将袖子从周景那里挣脱出来,转身就要溜之大吉。
周景的动作却比他还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之大,让唐泛觉得他若是再强行挣脱,只怕连官袍都得被拽下来了,只得停住脚步:“周驸马,您与公主是夫妻,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说道说道也就雨过天晴了,何必将事情越闹越大呢,恐怕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周景怒道:“你都还没听我讲,怎么知道帮不上忙!”
唐泛无奈:“您看我这风寒还没好呢,正赶着回家呢,咱们能不能改日再谈?”
开什么玩笑,公主和驸马夫妻吵架,他一点都不想掺合啊!
周景却道:“那好办,你现在就上我家去,我让人备下一桌上好的酒席,我再慢慢给你讲,总之今日让我碰上你,你就得帮我想个主意!唐阁老,就当我求求你了,若是再让公主闹下去,传出去我这老脸就没地方搁了!”
这又软又硬的一番话让唐泛哭笑不得,想拒绝也拒绝不了,因为人家死死拉着他的衣袖不放呢。
唐泛叹了口气:“真不能不去吗?”
周景断然道:“不行!”
两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身份又都非同寻常,很是惹来了一番注目,眼看要是再不走,连五城兵马司的人都得招来了,唐泛只能屈服,让轿夫先回去禀报一声,然后上了周景的马车。
公主府的马车足够宽敞,两个大男人坐上去也绰绰有余,底下还垫着厚厚的缎面褥子,几乎感觉不到车轮在路面上的颠簸,但唐泛却没有心情感受,因为他刚刚在外头吹了一阵冷风,现在骤然来到温暖的马车上,登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涕泪横流。
周景瞅了他一眼,关切道:“唐阁老年纪轻轻的,可得保重身体啊!”
唐泛用帕子捂着嘴巴,暗暗翻了个白眼。
是谁非把我给拉来的?
周景仿佛也感觉到他的怨念,干笑一声:“我也是被逼走投无路了,还请唐阁老见谅啊!”
唐泛无奈问:“敢问驸马和公主到底因何而起争执?”
上了马车,别无旁人,周景反而含糊道:“无非就是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罢了,等到了府里我再与你细说。”
唐泛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周景是个性格很好的人,重庆公主也不是嚣张跋扈的女子,更何况两人也不是新婚,要说闹出什么天大的矛盾,唐泛是不信的,可若非大事,周景又何至于在半路上拦下一位阁臣,请他去家里头调解?要知道唐泛与周景的交情远没有深厚到周景会让他来评断自己的家事,更何况还是公主与驸马的家事。
想及此,唐泛放下帕子,声音因为风寒未愈的缘故有些发闷,不过听上去多了几分冷肃。
“驸马可是有事要与我说?”
唐泛正经起来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够在他锐利的目光下依旧保持若无其事,周景也不例外。
他不由自主地避开唐泛的注视:“唐阁老很快便知,请勿再问。”
马车在公主府门口停下,府中下人看见驸马带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人走进来,行止却透着几分尊敬,都有些好奇,心下暗自揣度着对方的身份,不过他们很快就知道了,因为驸马称呼他为“阁老”。
阁老肯定不是一个人的字号,在大明只有七个人能够被如此称呼,相当于丞相宰辅,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尽管这个职位远不如外戚元勋世家的爵位那样稳定,常常每几年就一次轮换,但不可否认,能够当上阁老的人,无疑就掌握了大明中枢的权力,更决定着天下的命运。
而这个年轻人看上去甚至才二十多岁,若他是“阁老”的话,难道天底下竟有这么年轻的宰相吗?
不,其实也不是没有的。
消息灵通的公主府下人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人,而此人的年纪正好与眼前这个年轻人也对得上,只是他们没有想到,那位传说中年轻有为的唐阁老,竟是这样俊俏风雅的人物。
唔,就是对方走路的时候总用帕子捂着下半边脸,好像身体有些不适?
唐泛自然不会闲到去观察公主府下人们的反应,而周景很明显也没有那个心思,他带着唐泛一路匆匆往前,连笑容也没了,这让唐泛差点以为是公主出了什么大事。
直到两人来到后院书房。
后院乃至书房一般是不对外开放的,除非与主人家交情极好极熟稔,因为书房是私密重地,像有身份的人家更是,往往存放着大量的重要信函,别说客人了,有时候连主人家的子女很可能也不被获准进入。
但现在周景却直接将唐泛带到这里。
他推开门,对着里头的人道:“阿淑,我将人请来了。”
坐在里面的自然不会是别人。
重庆公主年过四十,风韵犹存,看上去不过三十开外,比唐泛也大不了多少。
他却不敢怠慢,拱手行礼道:“见过公主,公主安好。”
重庆公主给了丈夫一个眼神,后者会意道:“我去外头走走,你们先聊。”
事到如今,便是唐泛再愚钝,也能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了,更何况唐泛一点也不愚钝。
能够让驸马亲自到外面把风,对方要说的,一定是非常重大的事情。
所以唐泛没有急着发问,而是等对方先开口。
重庆公主苦笑道:“唐大人,恕我夫妇二人将您请至此处,实有不得已之要事,我虽与唐大人素无来往,可也屡屡听闻您的能耐,是以冒昧叨扰,还请您见谅。”
她语调婉转柔和,果然如外界传闻一般,殊无公主的骄矜,且一开口就将姿态放得极低,唐泛纵是原先还有一丝不快,也早就忽略不计了。
“公主不必客气,下官洗耳恭听。”唐泛说完这句话,忍不住又掏出帕子,捂住嘴巴咳嗽了一下,顺便吸了吸鼻子,末了对重庆公主苦笑道,“风寒未愈,失礼了。”
重庆公主了然,其实失礼的是他们才对,不顾人家生病,硬是将人从半路拦截下来,不过她和驸马也实在是没了办法,才会出此下策。
她微微蹙眉,却不是针对唐泛,而是在酝酿措辞,又似乎在思考自己到底该不该说。
唐泛并不催促,二人静静对坐,只有书房外面轻轻响起驸马周景走动的脚步声。
过了好一会儿,公主才慢慢道:“昨日我进宫探望母后的时候,听说太子病了,便顺道过去探望他。”
听到是与太子有关,唐泛的面容顿时又严肃了几分,静待她的下文。
公主道:“当时并未觉得有异,因为太子生病,精神不太好,我也没有久留,只待了约莫一刻钟就起身告辞,但是回来之后,我想起一件事,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太子幼年时在宫廷内辗转流离,此事想必唐大人也有所耳闻?”
唐泛点点头,公主不方便提万贵妃,但这件事基本上宫中内外就没有不知道的。
公主:“他三岁的时候曾因旁人疏于照看而在门槛上跌了一跤,磕伤额头,留下了痕迹,直到现在还能看见一点儿,当时我也没在场,这还是后来才听母后说起的。不过很少有人知晓,那次摔伤的时候,太子还弄伤了左手的小指头,碎木刺入皮肉,伤口流血,如今依旧能够看见轻微的痕迹。”
她深吸了口气:“但昨日我与太子见面的时候,无意中瞧见他那根手指,却并未发现那道伤痕!”
话说到这里,公主一直都在诉说她所看见的,但话中隐含的深意却令人悚然一惊。
唐泛紧紧皱起眉头:“公主确定那道伤痕到现在还能看见么?”
公主苦笑:“我不确定是不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此事非同小可,我也不敢贸然再进宫确认。但一个月前,我见到太子的时候,的确还看见过他手上留有这道小伤痕的,总不可能只过了一个月,这道幼时留下的伤痕就忽然消失了。”
唐泛就问:“那他额头上的伤痕呢?”
公主:“还在。”
唐泛又问:“那公主先时进入东宫时,可曾遇到过与以往不同的事情?”
公主想了想:“那倒没有。”
唐泛:“太子的言谈举止可有异样?”
公主:“我与太子只说了两三句话,彼时他正躺在床上,瞧不出异样。”
唐泛:“太子身边的人呢,也没有换?”
公主:“好像没有,不过平日我与太子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很少会去注意他身边的人。”
她见唐泛沉吟不语,便叹道:“我知此事委实过于荒谬,令人难以置信,若是我眼花看错,那倒也就罢了,顶多也就是受一顿训斥,但若是真的,后果却不堪设想。我夫妇二人思来想去,又不敢将事情闹大,只好借着吵架的名义将唐大人请来,依您看,这件事我该如何处理才好?”
唐泛苦笑:“下官也未曾亲眼见过太子,实在难以作出论断。”
公主歉然:“我也知此事使大人为难了。”
现在一切只是出于重庆公主的怀疑,而且怀疑的证据仅仅是手指上一个细微得几乎不被察觉的旧伤口。
她没有看见那道伤痕,并不就意味着太子是假的,说不定光线照射的缘故导致公主看花了眼。
更何况假冒太子,这是何等大事,一旦阴谋败露,别说始作俑者会掉脑袋,那将会是牵扯一大片人的大案。
所以饶是重庆公主也不敢声张,只能悄悄让周景找唐泛来商议。
公主询问道:“不如由我先入宫问问母后?”
唐泛摇摇头:“太后与太子见面的次数也未必会比公主多,而且宫中人多嘴杂,闹大了的确不好,这样罢,下官先找个人去探问一下风声,再作定论。”
公主松了口气:“这样最好,希望是我看错了。”
夜幕缓缓降临,今日是正月初四,百官仍在休沐期间,在京一切衙门停止办公。
不过京城的街道并未因为年节而变得热闹起来,热闹的仅仅是灯市口那边的集市和附近几条胡同,其它地方依旧像往常一样,入夜之后便寂静下来。一顶毫不起眼的青衣小轿在一座同样毫不起眼的宅子后门停下来,轿夫上前敲门,声音不大,不至于惊动四下邻里。
少顷,门从里面被打开。
开门的是个面目精悍的中年人。
轿夫与其低语片刻,转身回到轿子前面,弯腰不知说了什么,随即有人从轿子里走下来,进了宅子。
过了约莫一炷香,那人就从里头出来,上了轿子,很快离开这里。
就在对方走后不到一刻钟,门再度打开,方才那中年人也走了出来,行色匆匆,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但没有人想到,这一切悉数落入了有心人的眼里。
紫禁城。
汪直的脚步比以往还要快上两分,虽然看不大出来,但在后面的小黄门却跟得颇为吃力。
他不敢抱怨,只能暗暗加快脚程,一边祈祷自己手上的灯笼不要因此而熄灭。
好巧不巧,就在他刚升起这个念头的时候,一阵寒风吹来,灯笼晃了几晃,还真就仿佛将要熄灭。
小黄门吓了一跳,忍不住看了前面的汪公公一眼,后者却连头也没回。
老实说,若非担心过于显眼,汪直本可以走得再快一些的。
但现在他不能这么做。
自从怀恩走后,他的人手几乎被拔除一空,全部被替换上梁芳的人,就连东厂也不例外,陈准那个厂公的位置还没坐热,旋即就被人踢去印绶监喂蚊子了。
梁芳何以有那样的底气,而不担心被皇帝斥责,毫无疑问,这与他背后的人有关。
剩下汪直,就有些孤掌难鸣了。
而汪直之所以没有一并被剪除,除了他做人贯来圆滑,不像怀恩那样旗帜鲜明地站在太子和文官那一边之外,也因为他总算还是万贵妃一手提拔起来的,怀恩走后,他适时地往万党那边靠拢低头,这种态度麻痹了对方,他得以留下来,不过代价是离开司礼监和御马监这两个重要的位置,去了尚宝监。
汪直自己也还是有些人手,但这些人都是他回宫之后才重新培养的,很多都没能爬到相应的位置,权力相对很小,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宫内人情冷暖更胜宫外,很快就有人因为看到汪公公失势而落井下石,不过汪直并非任人欺凌的性子,回宫之后,他的霸道被压制在柔和低调的伪装之下,能屈能伸的汪公公记住了这些人的嘴脸,心里早将他们拉进黑名单。
不过若是有人因此认为汪公公在宫内过得凄风苦雨,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汪公公仍旧拥有自己的势力,怀恩甚至将一部分人手也转给了他,所以梁芳才不敢对汪直逼迫过甚,在挤走怀恩之后,对汪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否则两名根基深厚的大太监被逼狗急跳墙,对梁芳发起反击,结局只会是两败俱伤。
这些难处,他并没有对唐泛说过,唐泛再厉害,他的能耐也有限,再说外臣是不能干预宫事的,此为大忌,自从汪直回宫之后,两人就有意无意减少联系,非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到这条线。
有数的一两次联系,全都是为了太子。
这次也不例外。
汪直在接到卫茂的线报之后,迫不及待就找了个借口到东宫来。
他要亲眼看一看,才能放心。
寻常这种时候,太子可能还在拥被看书,但他最近生了病,自然早早就睡下了。
汪直半夜求见显得很不寻常,自然被拦在了宫外,东宫的宫人告诉他,太子已经就寝了。
不过汪直也不是没有办法的,他带来了太后的口谕:“太后在听经,忽然听到药师经,念及太子生病,便命我将开过光的佛经送来,兴许能让太子早日痊愈。”
既有太后的话,宫人自然不敢再拦,便进去禀告。
过了片刻,宫人重新出来,说太子醒了,愿意见他。
听闻汪直前来,原本已经熄了灯的寝殿又点起儿臂粗的烛火,明晃晃的照亮大半殿堂。
床帐被半挽起来,太子拥被坐在榻上,正准备下榻更衣。
汪直拦住了他:“殿下请安坐。”
太子也没有勉强,他朝汪直笑了笑,神情难掩疲倦虚弱:“有劳汪公公了,还请代我多谢祖母,等我过两日痊愈了,便去向祖母请安道谢。”
太子的言行举止并无异常,连带说话的语气也与平日一样,汪直虽然没有日日见到太子,但他也是经常与对方打交道的,起码就汪直看来,没有什么破绽。
但这几天太子无疑瘦了许多,双颊微微凹陷,眼窝也有点泛青,让人有点心惊。
“殿下不必客气,怀公对您甚为挂念,若是听说您生病了,他指不定要怎么着急呢!”
太子闻言苦笑了一下:“是我没用,保不住怀恩,我……我真是对不住他!”
这句话没有破绽。汪直心想。
然后他就看见太子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这种咳法简直令人触目惊心。
旁边的宫人赶紧上前拍扶太子的肩背。
汪直略略扫了一眼,便问:“殿下,怎么不见崔永?”
他问的是太子的贴身内侍。
太子道:“我整夜咳嗽睡不着,先前太医院开了些安神的药丸,已经用完了,崔永去帮我要了。”
他又问左右:“他还没回来吗?”
宫人道:“是,崔内侍去了有小半个时辰了。”
这句话也没什么问题,起码汪直挑不出毛病,他决定待会离开东宫,就去太医院看看。
宫人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太子的左手小指。
对方下半身盖着被子,双手也自然而然地垂放在边上,左手松松抓着被子,小指头正好被挡住,汪直总不能直接将太子的手抓过来查看。
“汪公公?”
汪直回过神:“殿下有事吩咐?”
太子无奈一笑:“方才我是问你,你如今在尚宝监还习惯么,可要我向父皇进言,让你回御马监?”
汪直摇摇头:“多谢殿下的好意,只是这事由您去说不大合适,为免连累您,还请殿下不要开这个口了。”
太子闻言叹了口气,也没有说什么。
宫人在旁边小声道:“殿下该喝药了。”
汪直也不好再杵在那里,见状告辞离去。
他与太子之间毕竟没有熟稔到像怀恩和太子那种程度——如果是怀恩还在这里,比他更能分辨太子究竟有没有问题。
可惜怀恩现在还在南京给太祖皇帝烧香呢,怕是鞭长莫及了。
汪直离开东宫,又去了太医院。
崔永果然在那里,因为药丸需要现做,他正在那里给太医帮忙,汪直问了他两句,无非都是太子的病情,从崔永的语气上来看,他也并不觉得太子有何不妥。
这一趟下来,汪直毫无所获。
他几乎都要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平日总欺负唐泛,所以对方现在逮着机会就反过来耍自己玩儿了。
不过这个念头一闪而逝,汪直知道唐泛不是这种人,在正事上,他从不含糊。
汪直并不知道唐泛也是从重庆公主听来的小心,由于当时中间还隔了一个卫茂,时间有有限,唐泛也没法将事情一一说明白,只让卫茂传话,叫汪直多留心太子的异状。
因为唐泛这句话,汪直大半夜去太后那里拿来了佛经,又送到东宫,结果却毫无发现。
汪直回到自己的住处,宫中不比宫外的宅子舒适,不过以汪直在宫中的资历,想将自己住的屋子布置得舒舒服服,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让手下的小黄门烧开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然后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开始回想分析。
跟唐泛相处日久,他也学会模仿对方的方式去思考了,不过想了半天,依旧没什么收获。
算了,这种劳心费神的事情就该交给唐泛!
汪直直接熄灯睡觉。
不过他没想到,还没等自己将消息传递出宫,隔天,也就是初五,朝廷官员开始恢复办公的第一天,唐泛就被弹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