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的心

    郦朝央封在冰中的尸首,是在深夜被郦闵送来长庚关的。

    那时候辛湄正在熟睡,对周遭一切细微的动静完全无知觉。战鬼之间的感觉极其灵敏,当帐外响起不属于关内士兵的踏雪声时,尚无睡意的陆千乔睁开了眼。

    轻轻揭开帐帘,寒风夹杂着细细的雪花扑面而来,陆千乔微微眯起眼,立即望见了伫立不远处的郦闵。他怀里抱着一只巨大的通体幽蓝的冰块,面无表情地对望过来。

    “少爷……”他声音嘶哑,甚至充满了绝望,“你为什么要抛下夫人不管?”

    陆千乔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觉,紧紧盯着他怀里的冰块——冰块里,是不是有个人?他,好像看见了熟悉的方天戟,还有一截雪白的衣角。

    “……我还是悄悄跟去了,我听到了你和夫人的对话。你已经答应回族里!为什么事情又会变成这样?!”

    巨大的冰块沉重地飞来,陆千乔一把抱住,正对上冰中人的脸。

    郦朝央……她的时间仿佛停顿在被冰封的那个瞬间,双眼还愤怒地睁大,嘴唇微微张开,像是即将要痛吼出声。

    他僵住。

    “少爷,对你来说,少夫人和我们一族的兴亡,到底哪个更重要?”

    极度震惊后,陆千乔终于渐渐回神,看了郦闵一眼,对他挑衅的神情和言语视而不见。

    “……她还没死。”陆千乔抱着冰块,抬脚往旁边另一座营帐走去,“完美的战鬼不会那么容易死。这冰很有些古怪……破冰之后再说。”

    包裹在郦朝央身体外面的那些,与其说是冰,倒不如说是一种极狠厉的剧毒咒法,就算放在三伏天的太阳下暴晒,它也不会融化一丝一毫。若不是这咒法瞬间封闭她的五感,那么即使是世上最坚硬的寒冰,也困不住郦朝央一时半刻,她早早便可以脱身而出。

    天底下擅长咒法的仙人太多,可若是轮到这种阴毒狠厉的,唯有有狐一族最擅长。

    完美战鬼的存在,对战鬼一族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而这个近乎神明与领袖般的人物被弄到这种地步,无疑是个极沉重的打击。

    有狐一族,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这个吗?

    冰块放在营帐正中,陆千乔解下长鞭,轻轻一抛,长鞭仿佛有生命一般一圈圈将冰块裹住,“咔咔”数声,巨大的冰块瞬间裂开,郦朝央软绵绵地摔下去,被郦闵抱住,轻轻放在榻上。

    “……为什么夫人不醒?”他这晚受的刺激太多,简直是一惊一乍。她眼睛闭上了,嘴也合上了,身体是软的,可是没有呼吸,身体冷得像冰。

    “冰不过是假象,她是中了咒。”

    陆千乔在帐里点了火堆,平静地往里面加木炭。

    郦闵受不了他这种冷静,厉声道:“少爷!无论如何,夫人都是你的母亲!”

    他没有说话。

    他对这个女人……一直是没有很多感情的,不像尘世间普通母子。她没有把他养大,没有为他做饭洗衣,没有与他说笑抚慰,甚至……他们连面也没见过几次,说过的话更是屈指可数。

    到了现在,他快要接近完美战鬼,对她更无所谓什么感情。

    他是有些茫然,她真不该是这个样子……郦朝央应当是高山般的存在,不可打倒,不可磨灭,没有任何脆弱的感情——她是战鬼里最完美的存在。

    郦朝央一直是个强者,他不需要对她交代什么,解释什么,因为她是没有感情也不会理解的。他们之间一向如此相处,一言不合就直接动手,动手似乎还简单些。谁也不愿打破这个常规,否则两人都会尴尬。

    他原本的打算是,至少要亲自把辛湄送回皇陵,再随她回族里。

    对方却找准了这个瞬间的空隙,成功对她下手。

    他想起那天在骊山顶,对着皑皑积雪和似血的夕阳,她脸上第一次有了细微的表情,不是高兴也不是欣慰,而是回忆往事浮现的深深的那种空洞,她连自己在后悔都不能体会么?

    若是,若是她没有露出那样的神情,他也不会答应回族里一同处理有狐一族的事。

    那是第一次他们两人相见后没有动手,可她若不醒来,那便是最后一次了。

    陆千乔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一口气。

    “你把她送回族里。”他吩咐,“马上就走。”

    郦闵还是不能接受:“少爷,莫非你还打算留在这里,替那个蠢猪皇帝打仗?就为了少夫人?!”

    长鞭无声无息捶中他胸口,郦闵跌飞出去,撕裂了帐门。他惊恐地爬起来,嘴角还流着血,却不敢再说一个字。

    “郦闵,一来,你没资格这样质问我。”陆千乔收起长鞭,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看着他,“二来,你若是再用敌对的口气称呼辛湄,我会杀了你。”

    郦闵骇然望着他的眼睛,那只漆黑的眼珠,如今正慢慢变红,血一般红,里面充满了冰冷的杀意。

    他下意识地俯下身体,表示臣服。

    “送她回去,我很快就到。”

    陆千乔回到主营帐的时候,辛湄已经醒了,抱着被子瞪圆眼睛发呆,听见他的脚步声,她急忙扭头,怪叫:“陆千乔!大半夜的你居然玩失踪!”

    他把身上的雪花掸掉,这才带着一身寒气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不在旁边,睡不好?”

    辛湄翻个白眼:“我是饿醒了!衣服都被你撕破,也不好下床热饭!”

    他笑笑:“我来热,你睡着。”

    正月初一的这顿饭,真是多灾多难。当陆千乔把饭菜从滚烫的食盒里端出来,布好碗勺准备正式开吃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辛湄蜷缩在被子里,闭着眼只是虚弱地喃喃:“好了没?”

    她饿得头晕眼花,感觉自己死去多年的娘亲在黑暗深处朝自己招手。

    陆千乔把饭菜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舀起一块鸡腿肉:“张嘴。”

    她的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从里面到外面。没衣服穿,只好一直赖在床上不起来,享受一下被将军大人亲手服侍的滋味。

    一勺白菜、一勺鱼汤、一勺鸡肉——辛湄一面嚼一面含糊不清地问他:“豆腐呢?”

    陆千乔为难地看了看那碗碎得看不出任何形状的豆腐,它碎得太壮烈了,经过长途跋涉,又摔下悬崖,再被反复重温,终于在他手上裂成了渣渣。

    “呃,怎么碎成这样了……”辛湄万分惋惜。

    他神情严肃:“没事,我会全吃掉。”

    她裹着被子起身,用筷子在碗里一顿折腾,终于眼明手快夹起一颗看似是脑袋形状的豆腐,眉开眼笑地送到他嘴边:“头还在,给你吃!”

    ……为什么这个场景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陆千乔木然吞下那颗头,她的豆腐,永远如此*。

    “陆千乔,你还是要回战鬼一族吗?”

    轻松愉快的吃饭时间,她突然随口问了一句。

    他喂饭的动作停下,过一会儿,才低声答:“嗯……有些事总要了结。太危险,所以不能带你去。”

    “那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吧。”

    “是说天亮?天亮就要走了?”

    “嗯。”

    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忽然抚在脸颊上,陆千乔望着她浅浅一笑:“怎么了?已经饱了?”

    辛湄盯着他看了半天,胳膊收紧,环住他的脖子,被子也跟着从胸前滑落。那个……春光乍泄。陆千乔顿时觉得自己端着饭碗的胳膊僵硬了。

    “你怎么了?好像不太开心。”她凑过来,低声问。

    她有时候真是出乎意料的敏锐。

    他拽高被子,把她裹紧,春光乍泄是小事,再受凉问题就大了。

    “只是有些舍不得你。”他说。

    辛湄惊讶地张大嘴,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再探头看看外面的天色,喃喃:“没发烧……太阳也没从西边出来呀……”

    “……”

    难得坦诚心迹,说一些甜蜜的话,她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

    “趁着天还没亮,你吃饭,我把大家写给你的信念给你听。”

    辛湄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在乱七八糟的床上翻了半天,好容易才找到那封和梅干菜一样皱巴巴的信,裹着被子开始念:“斯兰说,将军我对不起你!我居然怀疑你!我真是罪该万死啊!不!死一万次也不能弥补我对将军犯下的滔天罪行……”

    后面还有一长串,那么多妖怪,就他的话最多,占了小半张纸。斯兰最近越发得了赵官人的真传。

    继续念:“赵官人说,将军你快回来,我一人在皇陵承受不来。”

    他成日好吃懒做,没事就写写风花雪月,到底要承受什么?

    “映莲姐姐说,我住皇陵内,君住皇陵外,日日思君不见君,唯有泪千行。”

    这诗一点也不押韵……

    桃果果和他弟弟不会写字,只按了个手印在纸上,弟弟那只肥硕的手印在黑暗中隐隐发光,用手指摸上去,手印上立即浮现出一行意识锁进去的闪光字:【千乔大哥!记得带好吃的回来!】

    他们就记着吃。

    ……

    长长的信终于念完,天已经亮了。辛湄把信折好,回过头,陆千乔面上的神情难得温柔,好像在出神。

    “大家都等着你回来。”她捧住他的脸,用手揪了两下,一本正经,“陆千乔,你要记得时常回家。”

《佳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