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沐风累了,再度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
身边的那张面孔动了一下,直起身子来,揉了揉眼睛。
这张脸,太熟悉了,太熟悉了。
她的长睫毛扇了一下,眼睛睁了开来,对上的是他的眼。
她就那样望着他,潸然泪下。
她嘴唇颤着叫他。
“沐风!”
她握紧了他的手,她的身子有些发抖,她的声音也颤,一叠声地叫:“你活着,你活着,你活着。”
她站起了身子,脱开了他的手,拉开了病房的门,叫:“你们爸爸醒了!”
旋即冲进来两个人,都蹲在他的身边。
两张年轻的、苍白的、焦灼的脸。
他从小培育大的孩子们。
他们粗粗地喘息,气息不稳地叫“爸爸”。
他的手动了一下,两只手都握住他的手。
亲人的力量随着体温传入他的身体里。
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力量一点一点在凝聚起来,终于有气力发出微薄的声音。
“暖暖,对不起!爸爸错怪你了!”他望着满脸泪的女儿,艰难地,说出了这么一个长句。
I Honestly Love You
林沐风的病情略有好转,缓慢地在恢复。但是对于暖暖、亦寒和贺苹来说,已经是非常感激和安慰了。
他已经能不大费力地睁开眼睛,吃一点流质。听亲人们和他说话,也能用简短的句子来说自己想说的话。
暖暖喜欢一个人滔滔不绝地对父亲说话,把这些月来的父亲所不知道自己的事情一一交代出来。也有些赎罪似的。
一边手里还削着苹果,准备打成水果泥给父亲吃。
“爸,我在单位里还好,做广告策划工作,是阳光介绍的,老板是阳光妈妈的朋友。一切都算不错吧!
“每天就是做广告方案的设计,不用跑业务,都有业务员在做。公司给新人很好的学习机会。”
“毕业论文做的很好,老师都有夸奖。
“第一个月工资还存着,我想给你买椰岛鹿龟酒,还有给妈买太太口服液。亦寒说我千年一致的跟着广告走,丝毫没有创意!”
林沐风的手指动了一下,微微地把头转向暖暖。
他说:“等亦寒毕业,你们结婚吧!”
暖暖继续削苹果。
“爸爸,我以前还是小孩子,不懂得父母的用心良苦。现在懂了,我会做一个好女儿,是您的,也是妈妈的。”
林沐风的声音仍旧有气无力:“和亦寒,去美国。”
暖暖手里的苹果已经削完了,一块一块切下来。
“我留在上海照顾你。”
把苹果放进一边床头柜上摆着的榨汁机里,一摁按钮,成块的苹果被打成泥,均匀地躺在杯子里。暖暖把苹果泥倒入碗中。
“我留在上海。其他的事情等亦寒念完医学院回来再说吧!”端起碗来,一口一口喂给父亲吃。
贺苹推了房门进来,抱了一手的红玫瑰,笑盈盈地走到林沐风的病床边:“沐风,你带的实习生给你送来的。”
暖暖把玫瑰花接过来,插到床头柜的花瓶里。
病房变得鲜艳起来。
林沐风仍说:“你带暖暖走!”
贺苹坐在林沐风的床边,温柔地望着他:“暖暖是你的女儿,女儿愿意陪着爸爸,我这做妈的怎么能反对?”
暖暖把盛着苹果泥的碗递给贺苹,贺苹要喂林沐风吃。
林沐风却摆摆手:“我这一辈子,对不住的人太多了。”
贺苹说:“那我不是要下地狱了?”她放下手里的碗,“我们这辈子走得太辛苦,太多太多的身不由己。沐风,你从来没有怪责过我,我已经很感激。把一切讲穿,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于洁如,对不住暖暖。”
“妈!”暖暖低低叫了一声。
贺苹犹自说:“我总觉得老天是让暖暖来还我欠你的情的,原谅我的自私。如果当初我不那么自私,你也不会让亦寒母子孤儿寡母过了那么长时间。这些天我总在想,原来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
“小苹,我从来没有怪你。”林沐风说。
“妈,让爸好好休息吧!”暖暖说。
林沐风也许听得有些累,也许想得有些累,已经闭上了双目。虚弱的身体让他的精神时常萎靡不顿,昏昏沉沉。
走出病房,迎面走来的是拎着一大塑料袋水果的亦寒。
“爸爸睡了。”暖暖说。
亦寒蹑手蹑脚把水果放进林沐风的病房,再走出来。
贺苹已经先行离开,暖暖在门外等着他。
“我同胡叔叔聊过很多。”亦寒说,顺势往走廊上的椅子坐下来。
暖暖也坐在他的身边,听他说。
“胡叔叔怕我会怪爸爸。”
“你有怪过爸爸吗?”暖暖问他。
“他太让我崇拜了,崇拜到忘记去怪他。”
“爸爸是一个优秀的人。”
亦寒将双肘搁到膝盖上,身子略略前倾,额前的一缕黑发荡在眼前。
暖暖看着这样的他,他的侧脸,弧度优美。这张脸,怎样从一张可爱的男孩的脸长成一张俊逸的男人的脸,全世界只有她一个女孩知道。
“当年,爸爸在黑龙江兵团插队落户的十几年,没有和任何人谈过恋爱。在胡叔叔和爸爸这批知青都被批准回上海的时候,妈妈和爸爸在其他人的眼里只是很谈得来的朋友,但是大家都看的出妈妈很喜欢爸爸。
“有一晚,爸爸找胡叔叔和我的养父喝酒。三人喝得很醉,爸爸不断说‘十几年上山下乡,一切都成空,我们被耽误的岂止是青春’。后来把送爸爸回去的是妈妈。”
“然后——”暖暖问不下去,因为已经了解了。
“后来妈妈有了我,胡叔叔和养父才知道了一切。一直喜欢妈妈的养父娶了妈妈,但在我出生后,还是写信把一切告诉了爸爸。爸爸在收到信的时候就回过黑龙江。
“我一直记得在很小的时候,爸爸就来看过我。养父逝世后没几年,爸爸就把我和妈妈接来上海。”
射进医院走廊的阳光,是灿烂的,掠到亦寒的发际脸颊,也掠过那些陈旧的往事。
暖暖一直看着他,她看他从来不用偷偷的,小时候她就喜欢看他的样子,总是觉得有种莫名的奇怪的熟悉。
直到直到他的身世之后,她才想起来小时候的那些莫名的感觉。
她在他的身上,看到了爸爸的影子,童年的爸爸,少年的爸爸。
拨开身世的云雾,她一直被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照顾着,从小呵护长大。
暖暖想,她二十二年的人生,是没有遗憾的。真相如何,早已经不再重要。
“我一直以为爸爸喜欢的是于妈妈。”
亦寒仰起身子来:“谁知道呢!生活总是出乎意料。但是妈妈最后几年是幸福的,而爸爸,一直没有得到真正的幸福。”
“我也并不怪妈妈。”暖暖交握住自己的双手,“他们的无奈只有他们能体会,我们没有经历过那些艰难,没有办法体会。”
亦寒伸手过来,他的右手与她的左手,十指交缠,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虽然我的出生不被期待和祝福,但是我很幸运,一直生活在幸福里,你和爸爸给我的是一生一世的幸福。”
她望着他:“如果不是发生这一切,我们永远不会懂那些陈年往事,不会懂父母心底永恒的痛。”
把头轻轻靠上他的肩膀,“这些天,好像过了一辈子。”
亦寒斜了一下身子,要让她靠得舒服,也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两人的头上,背上,被阳光洒满光辉。
暖暖问亦寒:“如果我们真的是姐弟怎么办?”
亦寒说:“那一天我听到爸爸和外公讲电话,也以为我们是亲姐弟,有点懵了。我想,要不带你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或者回黑龙江。”
“你真孩子气,那爸爸怎么办?”
“当时心慌意乱,但还好我追问了爸爸。爸爸说:‘不要让暖暖知道,她会受不了的。’我们都知道你一直以作为林沐风的女儿而骄傲,如果把这条信念从你的生命里抽离出来,我们都不知道你能不能承受住。”
“我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脆弱。”暖暖轻轻道。
“是啊!暖暖,我还是不够了解你。这一次你宁愿自己担惊受怕,也不愿意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情。”握着她的手紧了一下。
“我只是想,当时如果我说出了一切,我们这个家就真的完了。如果我们是亲姐弟,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爸爸会怎样?你会怎样?妈妈又会怎样?我实在无法预料最终的后果。不如后退一步,起码还能保持这个家的圆满。”
暖暖抬起亦寒的手,双手交握住:“我没有你会处事为人,没有你冷静,没有你坚定,才会最终把一切弄的一团糟,让爸爸积虑成疾。”眼圈微微红着。
亦寒却脱开手,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了一只红色绒布盒子,打开来,是一只精巧的,由黄金铂金玫瑰金交织而成的戒指。
戒指露在阳光底下,闪着光辉。
“那天方竹带我去找你的时候,我就带着这戒指,我想用它来化解你和我的误会。我以为是我一再逼你来美国,给了你太多的压力,才会让你提出分手。
“当时看到你和阳光拥抱,我已经无法再做思考。后来回到美国,你还是不接我的电话,不跟我联系,爸爸又说你好像有了男朋友。我真的以为你移情别恋,太不甘心了。
“我在爸爸给我电话前已经买好飞机票了,我想这一次回来,除非你给到我一个心服口服的解释,不然我绝对不会放走你。”
亦寒握住暖暖的右手,在她的无名指上套上了那枚戒指:“就算你喜欢阳光,我也不允许他破坏我的家庭!”
暖暖并拢手指,戒指的光辉笼在手指上,也笼到了她的心上。
她又要忍住夺眶出来的泪,又要忍住嘴角无法隐藏的微笑:“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坚定地在原地等我?就像小时候学自行车,我已经骑得好远,你还站在原地,挥着红领巾。”
“我也不知道,习惯了吧!你也说我懒,习惯了的东西很难改掉!好像睡懒觉,好像骑快车,好像——”
他已经无需再说下去了,接下去的话消失在暖暖的吻中,吻中还带着泪,沾湿了他的唇。
送阳光离开的那天,下雨了,倾盆大雨,沾湿了大地也沾湿了心情。
方竹、杨筱光和暖暖一起送他。
在机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阳光看着这三个高中同学。
她们的头发都有些湿,脸上也有些湿润润。
还是方竹先开了口:“一切多保重!”
阳光笑,是卸下了任何伪装的真诚的笑:“你们也一样!”一一看过她们。
曾经暗恋过他的女孩,曾经做过他名义上女朋友的女孩。
他说:“方竹和杨筱光快点找男朋友,林暖暖快点结婚。”
三个女孩面上都一红。
杨筱光又心直口快:“方向感都掌握不好,甭指望了!不过,我一定会把自己在2008年嫁出去!”
“来荷兰度蜜月。我做东。”阳光笑着说。
“嘿嘿!”杨筱光贼贼地,“不去荷兰,那时候当然去北京看奥运啊!邀请你一起来,也要你买单。谁叫我名字里比你多个‘小’!”
“那么你和汪亦寒来!”阳光对暖暖说。
暖暖还没有回答,杨筱光又捅捅暖暖:“那也该去美国吧!”又自我自我陶醉起来,“以后我去荷兰和美国都有人买单,幸福人生!”弹一个响指。
大家都笑,也算冲散了离愁。
都目送阳光离开。
他的背影,仍然孤独。
离开机场。
杨筱光还问:“阳光真是那啥?”
方竹和暖暖都不答。
“唉!为什么好男人都是GAY?真浪费资源,对未婚女性不公!”杨筱光自力更生自说自话。
方竹揶揄了下她:“也有不是GAY的好男人,不过你杨筱光运气没到还没碰到而已!”
但杨筱光的脸皮从来百炼不穿:“还有一个汪亦寒弟弟,可怜我当年没生慧眼去勾搭他?”
惹得暖暖过来掐杨筱光的脸:“你说话越来越没个正经头!”
杨筱光躲到方竹身后去:“还是一句话,看在我们这些年劳心劳力当观众的份上,你们结婚红包我可就不包了,可怜我这还没有地方肯收容的失业难民。”
暖暖只说:“亦寒下个月回美国,他决定升医学院了,毕竟机会可贵,总也得要三五年。”
“你放他走?”方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