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高洁低下头, 从身边的包里拿出几份文件, 放到桌面上这时候他的白开水也被送了上来。
“这是什么?”他蹙起眉头。
高洁将头抬起来,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且坚定,她开口的声音也变得有力起来: “于直,我要麻烦你一件事——请和我结婚。”
好像听到了一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于直的眉毛跟着高洁落下的话音一动, 挑起的角度几乎就是在表达嘲讽和不可思议。他目光灼灼地瞪着高洁,自昨日始, 今次见面,高洁可能会说的话,他不是没有忖度过,根据她的性格,根据他和她各自的情势。但他没想到她居然会是这样一句话,按照高洁的性格,按照目前的形势,她应该绝无可能和立场提这种要求。
高洁的下一句话又像一道惊雷,劈停了于直差一点要开口的嘲讽。
“不会麻烦你太长时间, 一年就可以了。我怀孕了,我要生下这个孩子。”
灰蒙蒙的咖啡馆灰暗至极,临窗的亮光晃动在高洁的面孔上,明暗参半。于直瞪着将背挺得笔直的高洁,她微台着下巴,以前不曾明晰过甚至是矛盾的目光,正明净以及固执地迎视着他。有一点乞求,更多的是较量,已经没有了矛盾,也丝毫没有退让,甚至在逼视着他。
这无疑在宣告高洁所叙述的是事实,不是虚假的借口。于直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然后,他反应过人的思维在这瞬间停滞了,他嘲讽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凝固在脸上,灼灼的目光也渐渐变成了骇异,也不由自主地从高洁坚定的小脸上往下移动, 在她的身体上估量,骇异转变成想要确认真相的探索。
于直第一次面对一宗事故无法有任何及时反应和认知,他有一点糊涂,有一点惊异,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统统让他不能对此做出任何语言和行动上的反馈 .而高洁连珠炮一样继续着她的话题, 好似本来也不准备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紧接着就把一切该解释该叙述的都叙述清楚,公事公办的口气就像在和他谈商务合作:“这里是几份文件。一份是我放弃于氏家族和盛丰任何财产的公证书,我签名了,也有公证处的公章; 一份是离婚协议,就财产分割同题写得很清楚,我也签名了。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是封闭抗体阴性,我需要你和我去医院,用你的血救这个孩子。我不想失去他,但也不会再麻烦你其他事。这里还有一份就是医院的诊断书,还有封闭抗体治疗的时间和流程,第一次治疗是下周一早上十点,预约了市一医院妇产科徐志华主任。“高洁讲完以后就站起身,她鼓起的勇气只能支撑她到此刻,于直在她身上游移的目光,在她看来,就像飞刀一样凌迟着她,提醒着她曾经的愚蠢、现在的无奈。她自觉无颜也无言再相见,却又不得不再相见。这个后果,是她必须拖着他一起承担的。念及此,她又增一分底气: “我想在治疗前和你注册,给孩子合法的身份。明天是周五,我问过你们这边的民政局,明天九点,我们在那边办手续。这些文件一就放在你这里, 这是我的保证。 我会遵守这些合同和声明里的一切规定,不会有其他的阴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有这个简单的要求。你就当一”高洁紧紧咬住唇,再松开,张开带着齿印的唇,说道,“和我用合同约定彼此的权益,最后合作一次,这次我没有任何欺骗,也不会带给你们任何权益上的损失。”
听完高洁所说的一切,一直不知如何言、如何动的于直,在心头酝酿的火团,终于烧起来,他冷笑着说:“高洁,你做事就是这么想当然,就算一”他的目光放到了她站起后的小腹上,因她起身,他终于能看到这个至关重要的地方—— 他也明白了,这应该是最后一次癫狂后的疏忽,酿出的后果正在请他自己判断,但目前他在她身上看不出这个后果的形状。他不受控制地,也像是存心将讥诮的眼风往上扬,“就算有了孩子,你这么有把握我会把孩子给你?”
而他眼里的高洁是非常胸有成竹,不自觉地将头一仰,就像那只找到主人有了底气的小白猫一样。但其实高洁是避开了他射来的眼风,将她最大的王牌亮出来,也不得不亮出来:“我和你奶奶有个协议,结婚一年后离婚时,如果孩子的抚养权给你,那么盛丰在'路客'的全部股份转到我名下。这份协议也在这里面,公证过,我和于奶奶都签字了。”
在于直脸色急剧变得更加糟糕更加咬牙切齿前,高洁迅速拿起身边的包,将头低下,像是躲洪水猛兽一般推开椅子: “我先走了,明天九点在民政局门口等你。”
她急惊风般走出咖啡馆,才迎着温暖的阳光,长长舒口气。最难办的事情,她已经办了,最难说的话,她也说出口了,可做完以后,仍无信心。但是这个困难,她跨越了。然而,这个愤怒的于直、傲慢的于直、冷漠的于直、比一个月前瘦了整整一圏的于直, 让她对自己做的一切丧失信心。
他们的每一段开始, 好像都预先有着一个结束的期限。也许这便是她和他注定的结局,总是不能扭转。
高洁走下台阶,走入陌生人中间,融入人海中。现在,她终于了解到于直所重视的是什么,并以此为武器,同他正面交锋。这是必然的果,因为必然的因,都是自己的选择, 就该承受。她不应当有一丁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坐在咖啡馆内的于直, 在高洁推门走出去后, 才发觉自己在咬牙切齿。牙齿相抵,情绪也在相抵,在目光触及面前桌上的文件时爆发出来,他一挥手, 将文件全部扫落到地上。
骇异的服务员走过来,踌躇着一页页捡起来,小心翼翼递到他面前: “先生,您没事吧?”
“没事。”于直也自知失态了。
这是真正的失态,自己的每个反应、每句话都被洞悉、被计算、被采用最匹配的盾牌来抵挡、在最准确的位置送上长矛。他的气急,虽未到败坏,但也相差无几。
高洁,这个高洁,在相处的二年里,精确地计算着他的每个喜好来投其所好。又是这个高洁,在幕闭后,依然可以做到对他的精确计算。不,这不是精确的计算,这是准确的挟制。积累了一年经验和得失后,她一出手,不扭捏、不哭诉、不委婉,直接就捏住他的七寸,丝毫不给他反应的机会。
于直将白开水一饮而尽 .这晩,他仍回到办公室里过夜,没有回家,也没有同祖母通电话。高洁的举动必然是取得了祖母的全力支持,这一切也是高洁把握了祖母绝不会亏待于家子孙的性格。 想到这个孩子, 于直就不能自在。他抽完一支烟, 又抽一支新的。
一个孩子, 他立时明白孩子是因何而生, 因而更加怼怒 ,只不清楚是对自己,还是对高洁。但的确由于自己的疏忽,便带来一条生命,并且——他拿起手边高洁的诊断书, 这条生命目前还面临着毁灭的危机。虽然他还看不太明白这个病的情况,但这就是高洁的动机。他的愤怒淡了些,皱着眉头把诊断书看了几遍 .她正竭尽全力想要生下他的孩子,保全他的孩子。这个念头一起,于直心底突地就破土而出一股脉脉的温流,莫名地,明明不当有,他是不解的,但 瓦解着他的愤怒。
一个属于他和她的孩子,一场棋局外的意外,荒唐地就存在了。甚至,这个孩子的存在, 和他自己诞生的荒唐不相上下。
于直厌烦地将抽了一半的烟熄灭,又拿出烟盒准备抽一支新的,这时,祖 母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林雪直截了当问孙子:“高洁和你谈过了吧?
于直未作声。
林雪的声音是严厉的:“我不管你们俩怎么折腾,孩子是于家的曾孙,你 要给我保住 .”
于直既不好意思又不太情愿同祖母多谈,只说:“我知道了。”
林雪的声音又掺了点冷: “就当这是一桩你和奶奶做的交易吧!奶奶是给了高洁很多谈判优势。”
于直闻言“呵”一声轻笑,握紧了话筒。不管怎么说,那日夜宴形同对祖母的逼宫,事情过后,必有回响。他有一丝愧疚泛起微澜,仍是未作声。
接着, 林雪的口气就松动了些:“高洁目前的情况, 比你更适合带孩子。我把你的户口本给高洁了。”
事已至此,他似乎别无选择,也完全被动,而且不得不被动,不得不去完成这笔交易。于直一直默不作声,这不是他所情愿的。
但林雪挂电话前语重心长地说:“阿直,孩子虽然是意外,但也是责任。”
次日清晨, 于直准时抵达区民政局,高洁已经到了,站在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人口处等着他 .她今天仍是长裙开衫, 但是颜色比昨日显眼了些,将大地色长裙换成了朱红色中式改良长袍,开衫是极雅致的米色,仍然不显腰身。于直走近后,才有了一层新的感情,高洁并不喜欢贴身的各种纯白淑女服饰,那是他强加于她的不理解。她很适合这些长且宽的随意服饰 .他对她的预估,也许从一开始就并不十分准确。
今日的高洁细意地装扮过,将头发稍稍卷了卷,披散下来,描了眉毛,画 了眼线,涂了口红,朴素之中不掩明艳。
于直忽然就不受自己控制,也不符合目前自己心情地笑了笑,走近高洁时,说:“你还真是不打无准备之仗。”“高洁望向他的眼波有别样的情绪流动,她最后也笑了,很客气地说:“谢谢你能来。”
于直冷冷哼一声:“准备得还真挺充分啊?”
高洁未语。
在登记处时,于直才发现高洁不是准备得挺充分,而是相当充分,在为他们办理登记的工作人员异常严格地审核着高洁带来的证件时,他轻飘飘地瞟了高洁几眼,高洁一直垂首静立,既认认真真又恍恍惚惚。
工作人员审核完证件没问题后, 笑眯眯地问他俩:“你们是自愿结合的吗?”
高洁仍在发呆,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她未答,于直也就不答,惹得工作人员有些奇怪,又大声追问一句:“你们是自愿结合的吗?”
高洁才如梦初醒一样回过神,她先回首望望于直,望着他的眼,既像在逼迫,又像是哀求。她望着他说:“我愿意。
于直避开高洁的眼:“自愿。”““带照片了吗?”工作人员问。
“我们现场拍。”高洁答,答完又望于直一眼。
她望他一眼又一眼,就像在监视着他,时时刻刻怕他反悔一般。于直突然就伸出臂膀来,揽住高洁的肩膀,在她耳畔说:“你想得这么周到,我怎么好意思不配合你呢?我们还不快去拍照?”。
他的口气越轻浮,她的心情就越难受。
他们一起站到摄影机前,于直才有点回过味儿来。高洁今日穿红裙,应当就是为了这张照片,能让证书看上去更得体些。做戏做足全套,也是她的一贯风格。
站在镜头前的他们, 再一次做出熟稔一年虚情假意的表情来, 仿佛并不困难:于直勾起嘴角,高洁也弯一弯唇,在摄影师眼里就变成真心真意,佳偶天成。最后“啪啪”两声,公鉴证明,他们被赋予了法律上合法的关系。
于直曾经预想过自己未来的婚姻,有计划的、有作用的、经过深思熟虑的, 现实却是这样急转直下、出乎意料的潦草。他看到法律证件时心情也很潦草。
高洁接过两本法律证件,想要递给他一本,他未伸手,说:“都放你那儿吧。”
她便收入自己包中,然后很不放心地接着问:“那么下周一?”
于直往前走两步,才回头:“高洁,你都把事做到这个份上了,根本用不着怕别人会不会履行合约。”
高洁说:“好,周一我等你。”
于直的目光又往下移到她的小腹上,虽然看不出端倪,但是那里已经真实存在了羁绊,他和她的,今生今世如何断离都牵涉不清了。奇怪的是,他的态度居然因为自己目光的转移而变得柔和下来:“送你回去? ”
高洁说:“不用了。”
难得的柔和被抹杀开去,教于直清楚对方根本不耐烦再与他虚与委蛇,她的全部企图都表明得很清楚。现在,坚决要同他划清壁垒分明的界限一一开始就有的壁垒, 从未被推翻。是他一时意乱,自讨无趣,于是不免就生出一点气,径自先行走了。
看着于直离去的背影, 高洁的双肩松动下来—一场战役的第一场仗终告结束,她再次翻开对自己的孩子有着法律意义的保护证书,上面的两人居然都露出了和目前两人的气氛毫不相干的和煦笑容,在说明文字的陪衬下, 变成了她的孩子的保障书。
高洁珍而重之地将证书放入包内,接下来的一场战役,又是艰难异常的,须靠天意。她抚摸着小腹:“妈妈每一刻都很努力很努力,你一定要留下来。”
然而,就在高洁周一准时抵达医院时,并没有找到于直的身影,待到她就诊时,却被徐医生通知道:“你后天就可以过来做疗程了,于先生已经做过身体检查,他会提前来抽血。”
高洁疑惑着问:“他已经来过了?”
徐医生笑道:“是啊,没想到那么巧,他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昨天我们就沟通过治疗方案了,你放心吧。“高洁还想追问又觉不便追问,虽然惴惴,但终算拿到于直给她的这重保障了。于直选择不露面,于她未必是坏事 至少没有了面对他时的心理压力。
高洁对徐医生说:“ 那一切都拜托您了! ”
待为高洁再度检査好身体后,徐医生给于直拨去电话:“目前孕酮和HCG的增长都很稳定,预计用两周的间隔疗程就可以了,血清打到胎儿三个月各项指标正常的话,孩子就不会有问题。”
于直说:“麻烦你了。”
“什么话,这都是医生应该做的。”徐医生补充道,“一般这种治疗要在孕前就开始,孕后治疗得看胎儿情况,没想到你们的孩子情况挺稳定。”
与徐医生通话完毕,于直回到会议室。晨会已经结束,里头只剩卫辙。他笑道:“一大早发什么脾气呢?把各部门骂得灰头土脸影响士气啊!”
于直扯开领口的扣子, 重重地坐下。
卫辙走到会议室内的饮水机前倒了杯水,放到于直面前。
于直说:“我领证了。”
卫辙一怔,琢磨于直话里的意思,判断了一下,谨慎询问:“和那个高洁?”见于直默认,想了想,又想了想,说,“上个月‘可视' CEO的太太提出离婚, 要求停止他们在纽交所的上市程序。”
于直斜睨一眼卫辙: “这你就放心吧。在商务上对我们不会有任何影响。卫辙把手搭在于直的肩上:”那你为什么肝火这么旺?““你弱视了。”于直把桌上的水杯还给卫辙,甩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出会议室。
就在昨日,他在关止的安排下和高洁的主治大夫徐志华主任进行了一次面谈,徐医生把高洁的检査报告一一解释给他听。
“封闭抗体阴性这个病不是什么绝症,就是比较折腾,能保住孩子就积极治疗尽量保住,要不然以后要孩子更折腾,一旦变成习惯性流产,再要孩子就难了。 高小姐持要保住孩子, 一般女性面对自己的孩子,都会有强烈的本能。我们会尽力的。”
于直走出医院时走得极快,走出三个路口才想起自己的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库,再慢慢折回去。
高洁的动机总是这么单纯,攻击也总是这么直接。她所有精确的计算,费尽心机的争取。不过是从最初傻乎乎的报复,变成后来莽莽撞撞的保护这一切。全部不是因为他,他会在事后被撇清关系。
于直在停车库里转了两圈, 好像又变回八岁时的自己, 因为无人肯顾他,只能寻找隐藏自己的一平方米,躲进去,就好了 .他终于找到自己的车, 打开车门钻了进去。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叹息了一声。
第三章 软弱只会惹人感慨
高洁做完第一次封闭抗体治疗后,前后思量,将自己的业务计划又做了一次调整。她开诚布公地同她两位员工员工裴霈和岑丽霞沟通:“我恐怕不得不休整两个月。”
裴霈不语,岑丽霞追问: “Jocelyn,你身体不舒服吗?”
高洁脸上一红,面前两个都是二十出头的小始娘,她很难以启齿,但还是说出一部分可说出的事实:“我怀孕了,这两个月要保胎,过完春节就可以继续工作了”
岑丽霞继续不明所以:“Jocelyn 你结婚了啊? 我还不知道呢! 从来没听你提过啊?”
裴霈皱了皱眉,还是没说话。
高洁避开陈丽霞的问题。在同余氏家族签订了那一系列合约后,她已暗暗决定不再向其他人讲出她仓促而荒谬的婚烟,以及她珍贵的孩子的由来。尽全力去保全于奶奶和于直的体面和隐私,不再给他们平添不必要的麻烦,是她令自己遵守的操守。
她对岑丽霞说:“这段时间,重点工作是拍摄广告片和监督网店设计和产品上架的视屏所以就拜托你们俩了。”
这一个月内,陈丽霞同裴霈也确实协助她良多。毕业生陈丽霞异常得力,跑工厂跟单打样,和网店运营公司沟通店铺搭建,工作勤恳;小编剧裴霈写完三集广告片剧本后,留在工作室做日常服务事务,还将网店的文案工作包揽过去。
高洁是感慨而感动的,她的小小事业能支撑到如今,全赖两个小帮手全力相帮,为她解决了不少后顾之忧。
这一回她们依然给予她至大支持。裴霈说:“你放心吧。”又问,“明天那个摄制组就来了对吧?我会和他们好好沟通剧本的。”
高洁一翻手边的备忘录,最近她的早孕症状开始明显,除了晨吐,就是记性变差,不得不把每桩事情都记下来,好按记录办事。
在高洁重新整理项目进度后,她仍将拍摄创意广告片作为她最重要的品牌推广计划。于创业、于孩子、于这个计划,她都已经走出了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之后必须坚定地把每一步都走踏实, 而且要迅速。
首要的,就是必须在孩子诞生之前,将她事业进展的速度推进再推进,以缓冲孩子出生后她可能会面临工作和哺育幼儿不能两全的困境。高洁不住勉励自己, 并且也的确加快了速度。
在一周半之前, 她找到梅先生以前留下来的联系方式,联系上了摄制团队中一位叫 Summer的导演,对方仍旧对这个项目很有兴趣,爽快地与她约定了洽谈的时间。她翻了备忘录,说:“对,明天下午。”
自爱丁堡和司澄告别,已经过去差不多近五年时光,五年里变故甚多,沧桑变幻, 心境更迭,再也回不到爱丁堡时期避世闲散的最初。
事实上,高洁已经不太回忆得起这段避世的闲散,那也是迷惘矛盾的一部分。而今再回想,恍然如梦。
再次见到司澄时,高洁竟然毫无意料中该有的不真切和激动。她就像见一个久别重逢的老熟人,对司澄伸出手去:“司澄,你好。”
意外的是司澄。在这扇老式的铁闸门打开后, 他就看到了自走廊深处走出来的女子,他的往事也跟着走了出来。高洁还是老样子,穿着宽松的毛线长裙,围着长长的毛线围巾,白色的球鞋。在爱丁堡的时候,她就一直是这副他一开始以为是潇洒随性的打扮,后来他才知道是自己搞错了。但高洁又不像是老样子,气质不一样了,她曾经让他着迷过的飘飘忽忽追寻什么似的眼光不见了。眼前的高洁,不像他认识的那一个。她现在明媚而坚定,好像摒弃了什么负重似的,重新变了一个模样。
高洁笑吟吟地当着司澄的团队和自己的团队介绍他们的关系: “没想到是司澄,没想到是老校友。”
于是司澄也笑了,在高洁的眼里,他湿漉漉的眼一直没有变过,一如当初的真诚坦率。他的真诚坦率卸载了高洁初见他时的负担。他们笑着互相拥抱,一点儿也不尴尬, 然后坐下来认真地把合作的会议开完 .
会仪上高洁才了解了失去音信这许多年的司澄的种种。他一如当初坚持随性生活,再次硕士毕业后。凭借自己的爱好,做自己喜欢的事,组建了志同道合的团队,任摄像师和团队一起拍了一些实验性的作品。辗转认识梅先生后, 被邀请来尝试拍摄商业化的作品,也无非因为裴霈充满灵气的创意很有吸引力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谁,而为自己生活。这是高洁直到现在才有的了悟,也才能真正给予理解。
会议在确定拍摄计划、周期后中场休息。高洁让岑丽霞为大家泡上一壶香片,但司澄的团队对这栋有点历史掌故的大厦更有兴趣,在裴需的介绍下,兴致勃勃地去名人故居瞻仰。 室内只剩下高洁和司澄 .高洁亲自为司澄倒上一杯香片。司澄看着高洁行云流水一样的泡茶动作,温和地说: “Jocelyn,原本我并不知道你对这些中式的传统如此熟悉。”
高洁笑:“做多了就熟悉了。”
司澄否定:“不,不是因为练习才有的熟悉,这是天生的。你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吧。”
高洁抬眼,司澄的话总是感性,她以前就不是很懂,现在同样。
司澄的双眼盛满歉意,对她说:“对不起。我一向是个冲动的人。那个时候,我考虑的问题不太多。”
高洁给自己也倒了茶,捧着茶杯,暖了暖掌心,笑起来:“如果把什么事情都思前想后再行动,就不是司澄了。”她胃里突然翻涌,道了一声抱歉,捂着嘴进了盥洗室。 她最近的孕吐反应不单单会在清晨发生,有时也会在下午,这让她感觉到了孩子在自己体内日益成长。
从盥洗室内走出来时, 高洁面对司澄诧异的目光, 温和地说: “不好意思,我怀孕了。 ”
司澄诧异的目光也变得温和起来,他从来就是这么善良和可亲,他问: “好点没?没有关系吧?”
熟悉的关切, 只有司澄能给她带来的自在和随性,她坦然地就把无法同第三人说的话说了出来,像闲话家,常一样:“不太好,我在很努力也保住这个子孩希望他可以留下来。”
司澄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扬起下垂的嘴角:“Jocelyn,你找到了自己,对吗?“高洁一怔。
闹哄哄的人群归来, 打断高洁的愣怔,他们重新开会, 继续讨论演员选择事宜和合同细节。坐在司澄身边的他团队内的导演就是同高洁联系的那位Summer,是个美籍华人姑娘,人如其名,美丽而生机勃勃,在司澄说话时,她毫不掩饰对司澄的欣赏目光 .高洁想起自己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目光好好看过司澄。她并不意外地产生了许许多多的歉意。
但美籍华人姑娘有形于外的强势,转头同高洁商洽合同条款时,她主导着团队在利益谈判时的权益,在付款期限、知识产权方面要求特别细致,谈得高洁有些精神不济,被司澄看出来。
司澄说:“就按照合同上执行吧。”
Summer在会议上头一回不赞同地看向司澄:“No,付款周期太长了。”
高洁捏一捏眉心, 就她自己目前的资金情况,她是必须要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和权益的,她不得不为此强硬起来, 但也坦诚地同对方有商有量:“目前我的资金流有一些紧张,因为网络店铺开业在即,也需要一点库存准备,所以合同上付款周期是长了些。但是请你们放心,不要怀疑我的合作诚意。”
Summer仍想要争辩, 被司澄及时制止。会议结束后, 司澄避开Summer,同高洁抱歉道:“Summer是心直口快的人,你不要介意。”
“不会,在商言商,她的想法是对的。”
司澄笑:“Jocelyn,你真的变了很多,你现在心里怎么想的,也能坦率讲出来了。以前你总是回避着什么,放不开自己。”
他的话触动了高洁:“我以前是这样子的吗?”
司澄再度拥抱高洁:“你现在这样很好,有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勉强自己也不为难自己。”
司澄的话,在高洁心内一辗转,仿佛又打开了她的一道心锁。
司澄一直没有改变, 因为他固守的是他的自我,每一个时刻都是为自己而生活, 诚实地对待自己的内心。
这是和自己多么不同的人生。
从前的她和司澄怎么可能走在一起呢?她从来没有为司澄打开过自己的心锁,那时的她连自己都不了解。
高洁释然了一些长久细碎的心结,但隐隐触动着那个最大的结,那是她不敢触碰的。
她仍旧学不会司澄的当机立断。
在司澄的干旋下,Summer向高洁妥协,答允了高洁的付款周期的条款,同她签订了合作合同。原定三集的拍摄期限一个半月,由裴霈跟进全部沟通事宜。
高洁终于放心地回家休息,配合好徐医生的治疗,这次对她的孩子太关键了,她不愿意有丝毫的分心。
于直一直没有在疗程中出现过,但是他的血清总会准时被注人高洁体内。在输血时,高洁总会呆呆看着黏稠的鲜红血液流进自己体内。
为她输血的护士笑问:“你居然不晕针?大多数人都不敢看。”
高洁在想,这是于直的血。一这样想,她的心情就会异样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