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

长安一户人家的宅邸花园中, 项述咳了几声。

陈星惊魂犹定, 看了眼项述,项述呼吸渐低沉,朝高墙外的天空望去。陈星放开手里的小狗, 那狗胸膛上仍插着清河公主的匕首, 尸身已凉透了。

陈星难过了一会儿, 只得抚上它的双眼,将它放在假山后。项述累得靠在墙角上, 双目微闭。

晨光熹微, 远方传来钟声, 长安城已是白昼, 两人误打误撞, 翻过高墙, 闯入这户人家里,只听大宅中家仆已起身,婆子们正在交谈, 预备打扫庭院。

“快进来点,”陈星低声说,“会被看见的。”

项述一脚露在假山外, 只不答话, 陈星把他用力挪进来,一手碰到他肩膀, 只觉湿腻腻的, 再看手上, 顿时惊了。

“怎么流了这么多血?!”陈星道。

“闭嘴……”项述终于答话。

陈星赶紧翻过项述的肩背,只见项述逃出宫殿时,竟是以背脊相护,中了好几箭,禁军箭矢上带有特制的血槽,必须赶紧将箭簇取出。

是时陈星又听后院柴房声响,小厮抱着柴火出来,便趁着没人之时,将项述仓皇带进柴房中,关上门,暂得躲避,以匕首为他剜出箭头。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陈星手上满是血,从门扉缝隙中朝外看了眼,赶紧出去洗手,再弄了点水回来给项述喝。

“怎么办?”

待得两人缓过神来,陈星才道:“这下糟了,咱们把清河公主当着苻坚的面杀了。”

项述没有说话,陈星盘膝而坐,朝项述说:“最后那一剑……”

一瞬间,项述扼住了陈星的脖颈。

陈星:“……”

项述把陈星推到一边,声音里按捺着愤怒:“当时你被挟持,我若不下重手,你现在还能活命?!”

项述气愤无比,陈星完全没料到清河公主竟与那群神秘人是一伙的,从黑火来判断,说不定连她也遭到了怨气的侵袭,但人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你清醒一点!”陈星怒道,“这事儿能怪我吗?”

项述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怒吼道:“要不是你!她就不会死!”

陈星:“那你杀了我给她报仇啊!来啊!”

两人沉默相对片刻,陈星自然知道项述是懊悔出手过重,错判了对手实力,只是一时迁怒。可从最后那一幕来看,清河公主明显已怨气缠身,更与那神秘人暗中勾结。项述一旦被抓,接下来对方便将毫不留情地杀掉自己。

陈星恢复平静,说:“冯千镒、清河公主,接下来还有谁?”

项述的情绪终于镇定下来,闭上双眼。

陈星又说:“这下咱俩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苻坚一定在满城搜索咱们。清河公主背后不知道还有谁,阴阳鉴还落在皇宫里,就怕他们要杀冯大哥……”

“她想为慕容氏复仇,”项述终于缓缓道,“自大燕被苻坚灭国那天起,她就从未放弃过,只不知道,她是如何与冯家搭上的。”

陈星忽然想起清河公主在临死前,断断续续说的那句话。

项述又闭着双眼,喃喃道:“只可惜生为女儿身。驭马红妆啊,骑射功夫不让须眉,再也回不去草原了……”

陈星回想起清河公主一言一笑,根据这些天里判断,与项述的故人之谊应当极深。

“项述?”陈星说道。

项述没有回答。

“对不起。”陈星说。

“关你屁事。”项述冷冷道,始终没有睁开眼。

又是一片安静,陈星低声说:“我出去看看情况。”

“哪里都不要去,”项述冷漠的声音道,“留在此地。孤王睡会儿,太累了……”

陈星也相当累了,冯千钧生死不明,接下来多半将直接面对苻坚的怒火,严刑拷打是少不了的,得尽快想办法去救他。而更严重的问题,还在冯家,现在朝冯家示警,也已太迟了。

这得死多少人?!陈星简直坐立不安,项述却没事人一般,睡着了。他想自己出去探听下情况,奈何没了项述,估计他连正街都走不出去,只得作罢。

再一摸怀中竹简,竹简也消失了,陈星非常肯定竹简不会是逃亡时掉的,这么想来,唯一的可能就是镜中世界之物,无法被带到现世。

陈星筋疲力尽,怀中抱着一条死狗,疲惫不堪,靠在柴垛下,想着想着便睡着了,不知不觉,脑袋滑下来,倒在了项述怀里。项述一手握剑,正熟睡间随之一凛,睁眼,待得见未有敌人时,便抬起右手,放在陈星肩背上。

这一天注定将成为苻坚杀掉兄长苻生之后,至为动荡的一天,长安全城封禁,准入不准出。清河公主在大单于剑下丧命的消息虽已下了严令封锁,却依旧不胫而走。不到一个时辰,长安早市开张时,大街小巷全部知道了这个消息。

自苻坚灭燕国以来,长安还是头一天发生如此震惊朝野的大事,慕容家于秦而言,乃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亡国之臣,投降苻坚的京兆尹慕容垂、入京述职的范阳太守慕容评、尚书慕容暐,天刚亮便入朝求见苻坚。鲜卑慕容氏族中子弟,并有联姻关系的拓跋氏族人、与慕容家往来亲厚的羌人苟苌等等,尽数跪等殿外。

大秦朝堂顿时炸了锅,只因清河公主在某个意义上而言,象征着慕容氏与当权者苻坚的联系纽带,自从苟皇后去世,苻坚便未再立后,后宫以清河公主为长,苻坚更因清河、慕容冲姐弟二人而拒纳妃嫔。人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于大单于述律空剑下,苻坚无论如何要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

慕容氏全族在听到消息时已彻底震惊,然而暗流涌动之下,质问苻坚时,却仿佛带着更多的警惕意味。

那神色苻坚见过不止一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朕正在追捕大单于。”苻坚满目红丝,疲惫不堪,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岁,缓缓道,“昨夜之变,诸多端倪,未得期间一二。大单于已畏罪潜逃,只有他才能告诉我们答案。”

满朝鲜卑贵族子弟林立,鸦雀无声,唯独与慕容氏素有宿仇的宇文家人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之色。

“陛下,”尚书慕容暐开口道,“惨案发生之时,您在何处?”

慕容垂于数月以前,在襄阳城大战中被火焰烧灼了侧脸,此时仍戴着一副铁面具,阴沉不语。

“这话什么意思?!怀疑朕也是同谋不成?!”苻坚顿时大怒道。

阶下所立众人明显带着不信任的神色,述律空大单于抵达长安,第一天便闹得满城风雨,苻坚对述律空的忌惮,也早已传遍朝廷。敕勒古盟对苻坚的牵制,以及两方的亲近,已让长安各族生出不安之心,唯恐下一步则是更多的北方游牧部落入关,前来瓜分他们以亡国为代价,所换取的得来不易的利益。

慕容垂终于缓缓道:“陛下,听闻刺客除述律空外,尚有两名汉人,一人随同首谋逃出未央宫,另一人,则被宫中缉拿,乃是西丰钱庄冯家的小儿子,是否确有其事?!”

“大单于为何要与一伙汉人相互勾结?”慕容暐难以置信道。

苻坚答非所问道:“拓跋焱已带领禁军,包围了松山,冯氏一族,确实畏罪潜逃,全家上下,连夜出城。”

“人在哪里?”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把他交出来!”

“大胆!”王子夜开口,替苻坚呵斥道。

苻坚答道:“人不能交给你们,朕正在审讯,三天之内,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较之尔等,朕心中悲痛,唯有更甚,回去想想清楚,冷静下来,退朝。”

苻坚痛失爱人,不再多计较慕容家的无礼,但就在当天午时,长安城中军力已开始调动,理由是以防大单于述律空谋逆,但明眼人都知道,述律空孑身一人,敕勒古盟的军队全在塞外,哪怕他振臂一呼,天下相应,诛昏君以定关中,大做好事,清国贼匡扶晋室,急行军也得十天才能抵达长安,苻坚这么做防备的是谁?

只有慕容氏。

陈星把柴房的门推开一条缝,朝外张望。

这户人家安静得不同寻常,令他隐约担心起来,难不成宫里瞒住了消息?

项述失血不多,很快便恢复了气色,起身背剑。

“接下来怎么办?”陈星穿过回廊,偌大一座宅邸中,后宅内竟空无一人,到得厨房,里头放着做好的早饭。

“须得见坚头一面,”项述说,“确认他的安危,再顺便将冯千钧设法救出来。清河公主既有复仇之心,想必已不是一天,这伙人同党不知有多少,万一狗急跳墙,坚头莫说报仇,自己性命都难保,须得尽快做好准备。”

陈星知道,项述一旦隐藏在暗处,以他这等武艺,无人能动得了他,哪怕动手不成,也可全身而退,带上自己,可就说不准了。

陈星说:“我……”

项述:“?”

陈星朝项述说:“我还是不去拖你后腿了。”

陈星心思忐忑,昨夜项述若非为了保护自己,也不会中箭。

项述:“你在这儿等着?”

陈星说:“我再想想办法去。”

项述沉吟不语,认真考虑陈星的提议,但陈星又忽然改变了念头,说:“可苻坚若不信你怎么办?是不是得将阴阳鉴找来,让他亲眼看一看……”

“他要相信,我说什么他都信,”项述一语道出了事情的本质,“他若不相信,给他看什么他都不会相信。”

陈星一想那倒是,项述推开柴房走出去,阳光灿烂,刺得陈星双眼有点睁不开,项述左右看看,说:“你须得再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身。”

陈星忽然停下脚步,看见后院里停着一辆马车,顿时与项述对视,两人都认出来了,这是拓跋焱的座驾,昨夜竟阴错阳差,逃进了拓跋焱的家!难怪一整个上午毫无动静,禁军再如何搜查,都不会搜查自家将军的宅邸。

恰好外头传来声音,看样子,似乎是拓跋焱回来了。

“我去见他一面。”陈星说。

“不要找死。”项述说,“现在就走!”

陈星摆摆手,快步穿过回廊。

拓跋焱昨夜遭受了如斯重大打击,一夜过去,整个人正濒临崩溃边缘。幸而苻坚盛怒之下仍非不明事理,并未把他拖去下狱治罪,只通报全军,马上不顾一切代价,缉拿项述与陈星。

否则清河公主丧命,第一个要被抓来杀头的就是拓跋焱,摒除职责重大不说,清河待他如弟般,若论悲痛,全长安城中,除苻坚之外,其次就是拓跋焱了。

拓跋焱深深喘息,一手覆额,把眉眼埋在掌中,独自坐于厅堂上,不住喘气,眼下城中戒严,禁军正四处大举搜查,慕容家族中人又大骂禁军,誓要治拓跋焱玩忽职守之罪。属下见拓跋焱急怒攻心,生怕这未及二十的少年,一时冲动之下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便护送他回来暂歇,一有情报,便马上朝他禀告。

“拓跋焱,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陈星的声音忽然响起。

拓跋焱蓦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星。

陈星不知何时,竟是出现在厅堂上,拓跋焱马上反应过来起身,陈星却道:“拓跋焱!”

拓跋焱喘息着注视陈星,说:“你……你……”

陈星抬起一手,说:“你愿意听就听,不想听,现在就把我绑了去见苻坚。”说着展袖,示意自己并未携带武器,左右看看,独自一人。

拓跋焱没有叫人,陈星知道还是有希望的。

拓跋焱双目通红,悲痛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单于为什么要杀她!这不合理!你一定要给我一个解释!”

陈星深吸一口气,朝他讲述了事情的整个经过,拓跋焱越听越觉荒唐,却没有打断陈星,眉头紧紧拧了起来。

“这……”拓跋焱道,“不可能!她为什么会……”

陈星解释道:“她一定是被迷惑、被|操控了,拓跋焱,你仔细想想,她平时有没有表现不对的地方?”

拓跋焱起身,在厅堂内走了几步,忽然望向陈星。

“那面镜子呢?”陈星说,“只要有镜子在手,我就能证明给你看。”

拓跋焱恢复镇定,说:“我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实在太混乱了,你……这怎么可能?她在修炼妖术?”

陈星说:“还有一个办法,将冯千镒找来,让我与他对质。”

拓跋焱:“冯家在昨天夜半,就已人去楼空。”

陈星:“!!!”

陈星走近拓跋焱,拓跋焱又颓然坐下,喃喃道:“现在慕容家已吵翻了天,让陛下交出凶手……大单于又去了哪里?他……哪怕修炼妖术,又何至于下这么重的手?”

陈星与他并肩而坐,想起清河公主特地为拓跋焱说亲一事,能猜到二人情同姐弟,感情深厚,且当夜众人所目睹的行凶者乃是项述,拓跋焱迄今仍未将陈星视作同谋,不禁心生难过。

陈星想了想,伸出手,手中发出温润白光,穿过拓跋焱手臂下,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胸膛上。

拓跋焱舒了口气,仿佛好多了,陈星说:“项述去寻找与苻坚谈判的办法了。”

现在无论说服谁都没有用,苻坚是决定一切的人,只有避其锋锐,将事情解释清楚,才能化解这场误会。

拓跋焱起身,说:“我这就下令去追缉冯氏一族。”

陈星并不抱多大期望,要求拓跋焱来保护他,包庇窝藏罪犯之罪,等同合谋。而在拓跋焱面前现身,最重要的一点则是:他同意项述的看法,必须确保阴阳鉴不会再落在冯千镒或其他同谋手里。

作为交换,他甚至愿意直接去见苻坚,而让拓跋焱保护好阴阳鉴。

拓跋焱一瞥陈星,不安道:“你现在不能进宫,一旦入狱,慕容氏就会想方设法杀了你,给表姐偿命。”说着紧紧皱眉,仿佛在考虑一个艰难的决策,又道:“或是将你扣作人质,逼大单于现身。”

“留在我家,”拓跋焱想来想去,最后说,“这里眼下是最安全的。”

陈星十分意外,说:“不行!你这是窝藏罪犯……”

拓跋焱却摆了摆手,径自出去,唤来手下吩咐,却不让人进厅。陈星站在屏风一侧,细听之下得知他先是让人进宫去,将昨夜的镜子取回,再着一队人出长安,追寻冯千镒一家下落。

“冯家人一定还未逃远。”拓跋焱回来后,示意陈星在榻畔小憩片刻。

“你累了吧?”拓跋焱又问,“先睡会儿,我让人做点吃的送来。”

陈星莫名感动,正要开口,拓跋焱却解释道:“你觉得我是因为喜欢你,才保护你?”

陈星顿时十分尴尬,满脸通红,心想这蛮子居然就这么把话捅了个通透,只得连忙摆手,示意不要再说下去。孰料拓跋焱又说:“不是,天驰兄弟。当前最重要的,已不是表姐死因。你口中的数十万‘魃’,一旦被放出,后果非同小可。你是唯一一个能解决隐患的人,绝不能将你送进宫内。”

陈星松了口气,没想到拓跋焱一语中的,竟是如此通透,十八岁便担任禁军统领,可见苻坚对其评价不虚。

藏身屏风后的项述听到这里,知道拓跋焱已大致相信陈星的话,于是翻出厅堂后窗,悄然离去。

“谢谢,”陈星如释重负,真诚道,“谢谢,拓跋兄。”

拓跋焱抽出一张地图,摊在桌上,陈星余光瞥见是城防布置图,拓跋焱又叹了口气,说:“表姐一死,只怕慕容家不愿善罢甘休,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刻,唯有希望大单于能尽快解开这个死结。”

陈星不敢多看,暗自心惊,昨夜之事,只恐怕激化了鲜卑人与苻坚的矛盾,慕容氏身为燕国的亡国之民,说不定清河暗中反叛之事,亦有慕容家在背后支持,若当真如此,借助怨气制造魃,使用镜中世界的一方,竟是慕容家,麻烦只会更大。

苻坚将面临着慕容氏的提前叛乱,而拓跋焱的处境也相当危险。

陈星想来想去,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说:“找回镜子,我担保就绝对没问题。”

拓跋焱凝重地点了点头,开始重新计划长安城中兵力布置。

一个时辰后,陈星还正精神着在思考,拓跋焱却先趴在案上睡着了。陈星走过去看了一眼,桌上一侧,正摊着不久前自己为拓跋焱亲手誊写的“行行重行行”。

此时厅外传来响动,陈星忙推醒拓跋焱,躲到屏风后。

拓跋焱清醒少许,喝道:“如何?”

“找遍了长风殿下落,”那手下答道,“不见将军所说的圆镜,问了陛下,陛下也不记得了。”

陈星心中咯噔一声,拓跋焱没有说话,那手下又说:“回来前已知会过内侍,让他们一找到就送到府上。”

拓跋焱问:“陛下还说了什么?”

“陛下正在与王子夜大人议事。”手下答道。

拓跋焱只得挥手示意他们离开,陈星越想越是觉得有问题,昨夜在场人等就只有自己、项述、冯千钧、苻坚与拓跋焱五人,而后混乱之中,仓促逃离,又是谁拿走了?

“有危险了,”陈星说,“拓跋焱,你最好将军队全部调回去,守住内城。”

拓跋焱尚未开口,外头又有手下喝道:“报——回禀将军!冯家出城后,四野俱无踪迹,未曾追查到下落,十六路官道已派人沿途追缉。”

“奇怪了,”拓跋焱皱眉道,“拖家带口,冯千镒还是个残废,按理说跑不了多远才对。”

陈星说道:“唯一的可能,只有一个,他们躲进了镜子里,那么问题来了……阴阳鉴究竟在谁手中?”

禁军乃是皇家侍卫,对宫掖之地熟得不能再熟,别说找一面镜子,就算找一根针,也一定能找出来,现在阴阳鉴消失,背后一定还有人在操控。

“报——”忽然又来了第三拨人,大声道,“陛下有令,酉时三刻,于西街口刑场处,斩决昨夜宫内刺客冯千钧。”

陈星:“!!!”

《定海浮生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