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2

高考临近,春节大部分时间都在补课,除夕夜,年初一,年初二,年初三,一共放假四天。

所有人都快疯了,一中还传来学生跳楼的消息,骇得级组长面无人色,忙在开春的第一次周会上语重心长,告诉学生们要自我调节。

保尔柯察金毕竟是例外,大部分学生只会像发条橙里的阿历克斯,满腔烦躁无处排解。

然而当春天到来的时候,整个高三意外地安静下来,还有三个多月就高考了,一如狄更斯所言,这是希望之春,也是失望之冬。再怎么拼命也无济于事,成绩无法再大幅度提高了,现在的学习只是巩固自己在高考中的一席之地。

一模成绩出来,谭睿康全区排名四十三,遥远全区排七十九。

两人都进了去年划分的重本线,进十大名校则要赌运气了——赌自己发挥的运气,以及其他人的运气,还有填志愿的运气。

今年的第一次台风来得出乎意料的早,一模放榜的当天学生们各自回家,遥远在车站站了一会,说:“我不想回去,哥。”

谭睿康:“?”

遥远站在车站前发呆。

谭睿康说:“你想去哪儿?”

遥远说:“坐那辆车吧。”

他们上了开往海边的大巴,并肩坐在堤坝上,狂风卷着怒海扑面而来,天地间漆黑一片,近五米高的浪墙惊天动地,整个世界在黑暗中咆哮着。

赵国刚开车来接他们,谭睿康说:“回去吧,小远,想看海以后随时可以看。”

他不懂遥远在想什么,事实上遥远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只是想单纯地宣告几句,脑海中浮现出小时候看的卡通片,世界末日的时候,一群机器人在奔腾的大海上决战。他仿佛成了光与雷电中的一员,在告别过去,投向充满迷茫的,混沌的未来。

回到家时赵国刚认真地看了志愿表,三天后,他们下了晚自习,赵国刚说:“都过来吧,问问你们的想法。”

遥远道:“我该学什么?”

赵国刚道:“关键在于你们自己想学什么。以后想做什么。一个感兴趣的科目价值,远远大于你未来能赚多少钱。”

遥远和谭睿康坐在桌子边,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遥远说:“其实我想去……呃,学人类学什么的。”

赵国刚脸色变了,怒道:“你当初怎么不选历史地理?!”

遥远道:“我……开玩笑的,开玩笑而已!”

谭睿康说:“我也不知道想读什么,姑丈帮我决定吧,姑丈说的没错。”

赵国刚也有点头疼,说:“真的没有想学的?你们再去商量一晚上吧。睿康的话,清华计算机系有点难度,气象学还可以搏一搏,进去以后试试能不能转专业。小远呢,北大的话……要么北京理工大学怎么样?这个也是211类。”

遥远有点麻木,说:“我不去北京了,就在广州读吧。”

赵国刚说:“第一志愿填完,你们还是要服从分配的。”

谭睿康说:“不去北京的话呢?”

赵国刚笑了笑,说:“不去北京的话,你们的选择就多了,可以上本省最好的大学,中大也是名校。热门专业难度不大,小远理工科可以选个信息工程,商科可以学工商管理,以后读个MBA。睿康呢,计算机、自动化、工业设计,这些都是未来的热门。这样吧,第一志愿都报清华北大,凭个人兴趣与爱好填,第二志愿在中大,华南理工里选,我帮你们决定,如何?”

“或者说去川大,哈工大,湖南大学,武汉大学。”赵国刚说:“这些都是好学校。”

这些地方在遥远的印象里通通被划分为一个概念:“北方”。

广东人的思想模式:韶关以北的所有地方都叫“北方”。遥远听到上海或者湖北来的同学,便会说:“你们北方冷吗,是不是经常下雪?”

被这么问的人总是一脸无奈。

“我不去北方,就留在广东吧。”遥远乏味地说,只觉得没劲透了,他进去房间里躺着发呆看天花板。

赵国刚还在研究志愿卡,谭睿康却觉得很期待,朝遥远说:“小远,自动化是什么,你知道吗?”

遥远不知道,想了想,脑海中浮现出流水车间一类的流程,说:“应该是工程师吧。我不想学商科,我爸想我经商。爸!你不投个硬币,问问妈想让我学什么吗?”

赵国刚在外面笑了起来。

遥远曾经在上高一时就想过,不知道填报志愿时会不会有韩剧一样的狗血剧情,比如说赵国刚要让他继承家业接手公司,而遥远愤怒地与他大吵一架说:“我要去追求我自己的未来和人生!”于是父子一拍两散等等情景。

然而事到临头,对着志愿表时赫然不知道自己要读什么,他的人生就没什么特别的追求可言,最终只好还是全部打包,去交给赵国刚决定。

“土木工程怎么样?”赵国刚在外面问道:“睿康,想搞建筑吗?”

谭睿康笑着应了,说:“我都可以。”

“又土又木。”遥远嘲笑他说:“土木工程。”

谭睿康与遥远并肩躺在床上,等待赵国刚决定他们的人生道路。

最后结果出来了,赵国刚参考了前教育局朋友的意见,把两个人的志愿调配到最优,遥远报中大的环境工程,通讯工程,电气工程,软件工程保底。

谭睿康则报了华南理工大学,分别是计算机,土木工程,自动化,工业设计,食品科学保底。

“这是最安全的志愿表了。”赵国刚说:“无论你们怎么考,只要过了一本线就不会落榜,也不用进去再接受分配。出来以后也一定能找到工作。”

谭睿康道:“我……我和小远读同一间吧。”

遥远道:“我自己会洗衣服了!”

赵国刚道:“没关系,虽然你俩不在同个大学,但再过两年,你们就能一起进大学城里上学。离得很近。总不能让你们报同个学院同个专业,就算同专业,难道还安排你们住同个宿舍么?这样是浪费人才。”

“而且小远也要适当离开你的保护,去自己学习独立适应集体生活。睿康学的专业华工好,小远的专业则是中大更优,出来以后能彼此互补。”

“小远的专业呢,我已经避开了珠海校区,如果后面有迁学院的情况,就给睿康买辆车,正好周六日可以到珠海澳门去玩玩。”

遥远完全不明白里面的玄机与赵国刚为他们设置的蓝图,只是单纯点头。赵国刚道:“就这样,第一志愿你们去乱填吧。”

遥远填了个北大的商务英语,谭睿康填了个清华的自动化,两人前去交志愿表,便这么定了下来。赵国刚搞定了志愿表后,遥远忽然就轻松了很多,觉得压力没这么大了。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所有练习册都被抛开,一切知识点回归书本,教科书先翻薄,再翻厚,最后所有考点,难点,大纲,又归纳于简单的教材中。

准备出国的领到高中毕业证后全走了,教室里空了点,又有些回家复习,也大部分都走了。每天老师过来教室里坐着,大家自由复习,不懂的拿上去问。

遥远和谭睿康也准备回家了,遥远本以为高中毕业的时候会有点什么告别仪式,就像他们初三时那样,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拍毕业照的时候连人都没来全。

两人回到家,呆在家里复习,准备高考。七月骄阳似火,数天后他们又戴着听力用的无线耳机,在校园里晃来晃去试着接受讯号,看考场。

一切平平淡淡地过去,遥远在后来的日子里,只记得语文的作文题目是《心灵的选择》,物理很简单,数学稍微有点难。

最后一科综合考完,所有考生都疯狂了。

“啊——”

“啊啊啊——”

他们疯狂大吼,把桌子摔来摔去,遥远跟着人没命的大叫,全部人都在朝高三教学楼跑。

“小远!”谭睿康笑着大喊道。

两人一路穿过高三楼,天上,地面,全是飞来飞去的卷子和参考书,扔得到处都是,桌子摔得乒乒乓乓巨响。

“桌子椅子别朝下扔!”级组长变了脸色大吼道。

“小心!”谭睿康吓坏了,一个飞扑,把遥远扑了开去,三楼上一个巨大的装满书的塑料箱被扔了下来。

遥远也被吓着了,两人呆了一会,继而放声大笑。

“再见——!”

“再见!”遥远热泪盈眶地大吼道。

他和高三的同学们挨个拥抱,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回到教室里把所有教辅材料从书桌里拖出来,一股脑儿地从三楼上哗啦啦地倒了下去。

天空中的纸飞机飞来飞去,级组长在五楼走廊里朝下大吼道:“不许点火!绝对不许点火!说清楚了!我就站在这里看着!谁敢点火!谁就别想拿到他的录取通知书!!”

学生们跟一群精神病一样上串下跳,地上铺满了书,谭睿康穿来穿去,在楼下找有什么书好看的。

“哟呵——”遥远快乐地从楼上冲下来,把谭睿康扑倒在地上,脑袋抵着他的胸膛使劲蹭,这个举动引起了其他人的效仿,一群男生冲过来,人挤着人,全部叠在一起,疯子般地在楼下大吵大闹。

谭睿康被挤得衣衫凌乱,哈哈大笑,最后把遥远从人群里拖出来,两人整理了衣服。

“走吧。”遥远道。

他们走出学校,不知道谁先开始大吼:“三中——再见!”

登时一传十十传百,声音犹如海洋般此起彼伏,所有人疯狂大吼:“母校!再见!”

校园广播里放起了朴树的《白桦林》,遥远在奶茶店门口买了两杯奶茶,两人静静地躺在一块草地上,看着下午的碧蓝天空。

手机响了,谭睿康接了电话,那头是林子波在问答案,谭睿康认真地说:“我都错完了!我最后三道大题没做呢!选择题全错了!”

遥远扑的一口奶茶喷了出来,继而哈哈大笑,谭睿康又说:“牛奶仔也是!他作文离题了呢!英语阅读都没做完!”

遥远把书包朝他身上猛拍,笑得东倒西歪,大喊道:“你别乌鸦嘴!”

谭睿康摇头晃脑就像个猴儿,不停地逗林子波玩,两人说了一会,方收拾好书包回家去。

人的一辈子中最幸福的暑假终于来了,距离放榜还有二十天。遥远对着满屋子的教辅资料,吁了口气,忽然就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赵国刚去出差了,回来后的第一天是七月十日,带遥远与谭睿康去吃了顿饭,又过数天,晚上遥远洗好澡后赵国刚说:“儿子,爸爸有事想和你谈谈。”

遥远在桌旁坐了下来,说:“爸,今年咱们一起去旅游吧?”

赵国刚笑道:“你不是不喜欢和爸爸出去玩的么?嫌喝酒嫌应酬。”

遥远说:“我是不喜欢和你的朋友出去玩,说的话听不懂,又喜欢去喝酒洗脚,咱们和谭睿康一起,三个人啊。”

赵国刚看了遥远一会,仿佛在通过他看着他的母亲,遥远说:“爸。”

遥远能明白他的目光,小时候赵国刚每次这么看着他,他就知道父亲想起了亡母。

“等放榜了,你要去公墓看看你的妈妈。”赵国刚说:“明天爸爸休息,介绍个爸爸的好朋友给你认识,带你们一起去欢乐谷吧。”

遥远点了点头,说:“好啊,放榜以后谭睿康也要回老家去上坟呢。”

赵国刚说:“嗯,言归正传,谈点正事,第一件事,小远,你对你的大学生活有什么打算?”

遥远有点迷茫,说:“有什么打算?就上学啊,毕业,工作。”

赵国刚道:“爸爸是说,你准备一年里回家几次,大学以后也可以交女朋友了,爸爸支持你找个好女孩子,但不要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到时候相信回家的次数会比较少,这个时间由你自己支配……当年我读完大学以后,就和你妈妈结婚了……”

遥远哭笑不得,八字还没一瞥呢,赵国刚就在帮他想这事了。

“爸。”遥远嘴角抽搐。

赵国刚:“虽然国家提倡晚婚晚育,但爸爸认为早点结婚是有必要的,事业上有许多难题,需要夫妻二人共同面对,彼此扶持,才有力量……”

“爸,爸!”遥远截住了赵国刚的话头,说:“想得太远了吧,这个你就别管了,大学我打算每周六周日回家,反正广州到这边坐快速列车只要一个小时五十分钟。”

“我跟谭睿康说好,以后一起谈恋爱,大家也住在一起。有钱以后在银湖别墅区买个大房子,两家人和你一起住。”

赵国刚沉吟片刻,而后道:“你想以后和爸爸一起住?”

遥远抓狂道:“这不是废话么?!不然谁照顾你?”

赵国刚出了口长气,点了点头,说:“第二件事,今天有几份东西给你签,这些都是你妈妈留给你的东西。”

赵国刚取出几份文件,遥远疑惑道:“这是什么?”

“公司的所有权。”赵国刚道:“咱们家的公司虽然是小本生意,在爸爸有生之年里也不一定能发展到上市的程度,但这是和你妈妈一起开起来的,里面有一半本来就属于你,另外一半呢,则要等到你独当一面,有能力管理这个公司以后,也会一起给你。但是现在还是由爸爸帮你经营,至于什么时候让你接手,时机由我来定。”

“反正爸爸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这样一来你就不用再担心以后的事,可以去认真念大学。相信你也不会把爸爸赶出家门的。”

遥远翻了翻,说:“我又不懂这些,不用给我啊。”

赵国刚说:“以后你可以接手这个公司,把它发展壮大。

遥远看到就头疼,赵国刚莞尔道:“你只要都签上名字,委托书这里也签一个,剩下的我交给律师去办。还有这套房子的所有权证明,明天爸爸联系中介人去办个过户,这套房子以后就是你的了。”

遥远根本没法想象自己接手赵国刚公司的情况,怎么可能!交给自己还不折腾成个烂摊子吗?!

他把文件全部推了回去,说:“我不会开公司,都给你打理吧,你是我爸啊,这财产谁跟谁的有关系么?房子也是。”

赵国刚手指轻轻叩击桌子,注视着文件,沉吟不语。

漫长时间的沉默。

遥远刹那间意识到一件事,这一刻他和赵国刚仿佛产生了奇妙的感应,赵国刚也知道遥远猜到了,他抬起头,看着遥远的双眼,说:

“宝宝,爸爸下个月要结婚了。”

《王子病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