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芙蓉

李庆成道:“方青余,你派个人,去把唐鸿唤回来,再到城南督人起行,务必在两个时辰内让先行军离开郎桓,你负责全军上下安危,这块兵符给你。”

李庆成把兵符抛给方青余,后者笑了笑,没应答,揣了兵符转身就走。

张慕抬眼看了方青余,继而转向面前太子。

李庆成双手揣在袖内,不现喜怒,定定盯着张慕,许久后开口道:“说罢,昨夜做了什么,别再装聋作哑,否则我真会发火的。”

张慕眼中带着一丝温暖,抬手,以指节轻轻刮了刮李庆成的侧脸。

李庆成的声音发着抖:“你……把王义宸杀了?”

张慕转头看了一眼方青余远去的身影,忽道:“他刚回来,一口水没喝。”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把张慕推到墙边,低声道:“你干的还是方青余干的?!为什么不先问过我?”

张慕沉默,李庆成道:“说清楚,否则你陪着方青余去撤军,再不用来找我了。”

张慕缓缓开口:“我杀了他,那厮补了一箭。”

李庆成证实心中猜想,疲惫地靠在城墙上,张慕似拿不定主意,片刻后李庆成道:“以后不能擅自决断,知道么?”

唐鸿回来了,见主仆二人在城墙下相视无言,警觉问道:“怎么一路上都在收拾了?要撤军?”

李庆成斜斜倚着城墙,半晌后开口道:“唐鸿,你愿追随于我不?现给你两个选择。”

“一:这队兵都给你,你愿意走的话,随时可以离开郎桓,自去寻出路,为你父报仇。”

“二:从今天起,正式听令于我,而非大虞,不论我是谁或决策如何。”

唐鸿静了片刻,问:“为何这么说,你想做什么?”

李庆成道:“你的老家仆王义宸,因我一念之差,死在销骨河畔,三万征北军成了匈奴战俘,现在郎桓全城撤向枫关。”

唐鸿刹那脸色铁青:“你将王参知杀了?”

李庆成道:“是的,我下的命令,方青余与鹰哥联手杀了他。”

张慕先是一愕,继而开口想说点什么,却被李庆成阻住,示意无需多说。

李庆成:“他曾追随你父,你若记此仇,不用再多说,带兵走人就是,王参知本是将这队人派给唐鸿,不是给我的。”

唐鸿道:“能告诉我为什么杀他么?”

李庆成摇头苦笑,这事长篇大论,如何解释?只得说道:“若你跟着我,以后自然晓得。”

唐鸿道:“我从小不识他,也……无甚感情,顶多从道义上觉得,杀一名忠于大虞国,守护北疆数十载的将领,觉得你……唉。”

李庆成点头道:“所以你得选,忠于我还是大虞。以后这样的情况说不定还会有很多。”

唐鸿一摆长戟,反手负到背后:“不用多说了,忠于你。现还要我做什么?一并吩咐下来。”

李庆成敏锐地察觉到了唐鸿的态度,他是否知道什么隐情,就连李庆成也对自己的身世十分想不透,然而唐鸿却……

他触及了某个不敢多想的可能,心中一阵紧张。

“你带领这一百人,待到大军撤出城后,挨家挨户搜罗,将值钱物事都装上车,跟在队伍末尾,前去枫城与方青余汇合。”

唐鸿:“你连百姓的细软都不放过……”

李庆成道:“我会让方青余带兵催促,不让他们有太多的收拾时间,去罢。”

当天傍晚,方青余带兵押送百姓退出郎桓,李庆成与张慕站在北城楼上,迎着漫天风雪,眼望北方茫茫雪原。

张慕甫收拾好随身之物,大部分已交给方青余带去枫城,剩一些杂物,李庆成握着填入炭火的铜鱼,坐在城楼一侧,忽问道:“这是什么?”

张慕把包裹摊在膝上,迷惑地看着李庆成,李庆成将包裹解开,翻检里面物事,找出那根光秃秃的树枝,抖落满地枯黑的花瓣。

“是你的东西?鹰哥,哪来的,昨夜就想问。”

张慕脸色不太好看,李庆成又拈了盒中另一枚核,说:“这是什么果子的核?”

张慕脸上微红,埋头将包裹拢了。

“桃。”张慕说,胡乱把包裹系在背后,走到城墙边上,蹲着出神。

李庆成说:“怎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也留着?”

张慕没答话,片刻后,李庆成又道:“跟着我这么多年,从前我就没给过你什么好的?”

张慕说:“桃。”

李庆成道:“我当了这许久太子,从前连玉佩也没给你个?”

张慕缓缓摇了摇头。

李庆成道:“对不住,鹰哥,以后一定好好待你。”

张慕如中雷殛,猛地起身,意识到李庆成方才是在套话?还是把前事都记起来了?

“你……殿下。”张慕道。

李庆成起身:“果然是!你瞒得我好严实!”

张慕霎时楞了,李庆成道:“我竟是太子?为何不早说?”

一队兵从城楼上不远处走过,李庆成侧头瞥见,压低声音:“我就是当朝太子?太子唤何名?”

张慕道:“我……不知……臣有罪。”

张慕手足无措站了片刻,像是想明白了,缓缓单膝跪下,注视李庆成的靴子,沉默不言。

李庆成:“起来罢,赦你无罪。”

张慕起身,眼中满是悲哀,自觉站到李庆成身后。

李庆成道:“我没想起来,什么也没想起来。”

张慕眉头一蹙,鹰隼般的瞳中似又恢复了些光芒,李庆成道:“你觉得这很想不通?唐鸿能猜到的事,我就不能猜到?当朝大将军方青余会跟着我,本就是件不寻常之事。”

李庆成翻来覆去地喃喃道:“我是太子……我在何处忘了前事?”

张慕忽道:“别想,头痛。”

李庆成头脑又一阵昏沉,是时只见殷烈冲上城楼,喊道:“匈奴果然来了!出城一战?”

李庆成兀自在想自己身世一事,喃喃道:“罢了,来日方长……”

话音未落,一根羽箭穿过百步雪原飞来,张慕刹那抽刀划圈,将它拦住。

雪地里数千匈奴兵马纷纷出现,山上,林地,树丛间,各执弓箭,策马呼喊,于郎桓城北集结,汇于一处。

骑兵阵排开,奔出两骑,一人大声说了句匈奴话,随行虞人将匈奴语翻译过来,朝城楼喊道:“城主何在?出来见一面!”

李庆成回头道:“鹰哥,你叫什么名字?”

张慕道:“张慕。”

李庆成道:“到城西,去将所有民居的屋顶,墙根下浇上火油,马上去,浇完后在正街上,带一百人等着,等我号令过来,动手放火。”

李庆成问:“殷大人,可知匈奴领军是谁。”

殷烈看了又看,片刻后道:“是匈奴王阿律司。竟亲自来取郎桓。”

少顷郎桓北门洞开,两骑踏雪,奔到阵前,双方遥距两百步,看不清面容。

李庆成道:“把火把都熄了,稍后听我号令,我一败退,大家便抢出城来,将我接回去,同时,你与一队人冲出来,装作互相砍杀……”

李庆成足足说了近半个时辰,又令人取来城内地图,依次划出战斗点。

殷烈听得神色迟疑。

李庆成道:“去安排。”

殷烈道:“你去诱敌?”

李庆成自若道:“或者咱们换换?你当忠将,我当贼子?给你一个阵前壮烈的机会。”

殷烈道:“忠奸不论,然而公子,你有何计,能确保阿律司一定追进来?”

李庆成道:“待会你便知道,还在等什么?”

殷烈终于点了头:“你去,听你的。”

匈奴军等了足有一个时辰,北城小门洞开,李庆成驱马朝前。

“阿律司在?出来说话!”李庆成侧过马,勒住缰绳,只距匈奴骑兵阵不到五十步,背后的黑暗里,张慕翻身下马,潜进了夜色。

一名信使策马出阵,冲向城前:“匈奴大王有信予郎桓城主——”

李庆成抽出腰间云舒剑,随手圈转,两匹战马错身而过,是时只听那信使一声惨叫,被长剑刺穿胸膛,栽下马来。

两阵肃静。

“阿律司听清了!”李庆成甩剑斜斜一洒,雪地里一排血印,朗声喝道:“方青余叛逃,三万征北军被困断坷山一事,郎桓已早知详情,今日你大军压城,以计陷我郎桓参军。明日定将十倍以报!全城上下,当牢记王参知血仇,想说降,除非我北疆镇守军战至最后一人!”

阵前哗然,城楼上轰声雷动。

匈奴军阵中传来朗声大笑,片刻后阿律司排阵而出,手执长戈,遥指李庆成,竟是一口流利虞话:

“你叫什么名字?”

李庆成不答:“朝廷封疆吏十日内将抵枫关,与你议和,但那是朝廷的事!我镇北军全军上下,与枫城,郎桓两地十四万军民,定将在我率领下与你血战到底!”

郎桓城上,殷烈浑不知还有此内情,各个愤怒叫嚣,乱成一团。

阿律司懒懒笑道:“哪来的毛头小伙子?”

李庆成喝道:“王参知已被你们设计陷害,将郎桓全城托付予我,有胆便来一战!”

说着持剑指向阿律司,长剑圈转,映出雪夜火光,锋芒毕露的一晃,橙黄反光耀于阿律司浓眉皓目的大眼。

那一式无礼至极,阿律司拍马上前,持戈吼道:“不自量力!”

李庆成□□马匹骇而转身,却被他死死勒住,纵腿一夹马腹,吼道:“今日教你横尸此处!”

刹那间阿律司手中长戈雪亮,已到胸前,李庆成一个前扑,俯于马背,吼道:“动手!”

双方兵士齐齐呐喊,城楼上箭如雨飞,阿律司浑不料李庆成竟想偷袭,长戈横扫而过,李庆成说时迟那时快竖剑,叮一声轻响,将戈头断为两半。

这般削铁如泥的神兵,阿律司马上反应到一事,颤声道:“你是……方青余?!”

李庆成一手揪着缰绳,滚下马背,阿律司正要拨转马头后退,坐骑嘶声大叫,黑暗中数道鹰羽飞镖破空而来,钉在马股上,那时间坐骑猛跳猛甩,险些将阿律司掀下马背来。

匈奴人各振兵器,冲上前接应,殷烈则率领郎桓骑兵,尽数杀了出来!

雪夜飞血横溅,双方骑兵冲锋后撞在一处,开始混战!

“大家听清了!”殷烈愤然吼道:“方青余接了朝廷的命令,想将弟兄们当作弃卒,送到匈奴人刀戈下屠杀!如此朝廷!效力何用!”

又是一群士兵杀出,事先得了殷烈授意,大吼道:“不当卖国贼弃子!”

殷烈拨转马头,竖起战旗:“征北军的弟兄,听我一言,把这狗官杀了,老参知已经死了!弃了郎桓城,随我落草为寇去!”

李庆成逼真至极地一转头,眸内充满恐惧。

阿律司道:“良机莫失,他们内讧了!”

李庆成被奔马拖着在雪地中来回疾冲,于马腹下瞥见远处被砍开一条血路,吼道:“你们都反了!!”

殷烈率军来回冲杀,郎桓军竟是在自己城门前展开一场激烈大战,李庆成被颠得苦不堪言,晕头转向,见匈奴军一鼓作气,掩杀上来,竟想觑机合奸掉一部分郎桓本军。

中计了!李庆成心内狂喜,战马不受控制,冲向北城门,一路拖着他冲进了城。

入城瞬间,李庆成再次猛扯缰绳,翻身上马,纵马冲过长街。

殷烈道:“追!今日一不做二不休!”

殷烈率军掉头杀回城门,城外已尸横雪地,到处都是匈奴与郎桓军的尸体,阿律司道:“随我杀进去!”

匈奴人衔尾追进了郎桓,城楼上守军已一团混乱,再顾不得关门,见敌军入城,当即一哄而散。

张慕听着城外喊杀声不住传来,伟岸身躯微微震颤,几次纵马想去城门处接应,却又顾及李庆成命令,迟疑不决。

城门轻易失守,巷战展开,匈奴军分为四队,在城内四处突击,寻找郎桓军的下落,喊杀声不住传来,匈奴兵开始分散。

在那处!阿律司眼尖,一杆长箭掠过李庆成耳畔,钉在民居房墙上。

“杀啊——”士兵们大喊,李庆成一路疾驰过长街,张慕正在街道中央策马等着。

“放火!”李庆成一声令下,张慕带的士兵散向全城,千军万马疾驰,火把四处横飞,于暗夜中落向房顶。

大火登时席卷了整个郎桓城,阿律司楞得一楞,怒吼道:“中计了,忒也歹毒!快撤!”

张慕伸出手,李庆成斜眼一瞥,马匹狂奔中,借着张慕手腕一使力,跃过他身后,紧紧抱着他的腰。

“你为何不与我商量。”张慕说。

李庆成笑道:“反了吧,君是主,臣是从,我想做什么,为什么要和你商量?”

张慕抖开长刀,不再答话,沿路劈砍过去。

全城熊熊大火,也不知陷了多少匈奴兵,烧死了多少将士,守军按原定吩咐,朝南门撤出。

殷烈带着一队人在南门等候,过了许久,张慕与李庆成还未出来。

殷烈眼望着火的郎桓,百年边陲重镇,付诸一炬,颇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同一时间,枫关。

唐鸿朗声道:“郎桓军民受匈奴突袭,唐公子着我等弃城前来,烦请开关安置。”

枫关上守将朗声道:“无征北军兵符,不可开关。”

唐鸿道:“征北军被困断坷山,三万人落俘,如今事态危急,匈奴就在我们身后,马上要攻到枫关来了!快开关!否则延误战机,你担当不起!”

守将道:“这是朝廷定的规矩!军令如山,如何违背?征北军出关时便早已言明,非见兵符……”

刹那间关头一片安静,片刻后,一阵不明显的骚动。眼光俱盯着唐鸿身后副将,唐鸿循目光转头,不禁一凛。

方青余手持一块碧玉腰牌,遥举示意。

“征北大将军,方青余在此。”方青余漫不经心道:“烦请枫关城守出城一晤。”

哄一下城墙上炸了锅,唐鸿道:“还不开门!”

关门大开,两队城卫列队出外,护送百姓进城,城守为方青余拨出一片空地,雪霁天晴,枫城较极北之处郎桓,简直是两番景象。此间百姓浑不知战火已快蔓延到关下,民生富足,西北四城撤入的新民更带动了全城商贸,热闹拥挤。

“方大人怎么到此处来了?”城守上前来迎,策马跟随方青余身侧。

“把兵带丢了。”方青余随口道:“关门开着,马上还有一拨人前来。”

城守凛然道:“这是甚么道理?朝廷闻得战报,已派出参军,星夜兼程朝枫关赶,方大人把征北军带到何处去了,要如何交代?”

“做好你的本份。”方青余冷冷道:“我自然心里有数。”

翌日清晨,唐鸿将郎桓撤来的一部分军民安顿好,方青余押着几车货入枫城换钱,在集市上与行商讨价还价时,一名手下来报。

“将军,郎桓城守殷烈已到城下,枫关守卫拒不开关。唐统领着我等前来,请将军示下。”

方青余赶回关门后,唐鸿驻马持戟,关外传来殷烈的声音。

“马上开关!匈奴人就要来了!”

枫关主将喝道:“不能开!就地扎营,两边山头埋伏!”

李庆成的声音响起:“再问一次,你开不开?”

方青余吩咐唐鸿几句,唐鸿匆匆上关楼去交涉,然而枫关守将执意不从,昨日方青余之事,说不定朝廷参军还会让自己担一部分责任。此刻殷烈弃了郎桓来投,王义宸据说已死,这天大的担子谁敢接下来?

唐鸿迟疑片刻,回头望关门后。

方青余左腕负伤,使不上力,此刻只见他解下背后大弓,一脚蹬弓,右手扯弦,原地来了个旋转,将弓轮满。

唐鸿道:“等等!”

主将愕然转头,嗡一声平地箭离弦,如流星般飞去,穿透他的肩膀,将他钉在楼顶木柱上。

方青余淡淡道:“开枫关门,否则里应外合,先把你们杀个干净再作计较。”

枫关再次打开,殷烈率军入城,方青余立于坡上,李庆成疲惫地下马来,随便找了个草垛一倒,闭上眼。

殷烈、方青余、张慕、唐鸿四人围上,站在草垛旁边。

李庆成抓了把雪敷在眼睛上,先前被马拖了一路,额角带着点红肿,说:“那一箭射得好。”

方青余笑道:“赏我点什么?”

李庆成:“赏你上山砍树,去将枫山两人合抱的树砍了,运到入关口两侧的山顶,殷烈去准备火油,张慕、唐鸿跟我来。”

方青余道:“末将忽然想起件事,想与主公说。”

李庆成斜眼道:“抗命?”

方青余摇头笑了笑,转身带着兵士去砍树。

《鹰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