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 李庆成先去探视孙嫣,孙嫣身穿素袍,在殿内绣一块红布,殿中已多了不少伺候的宫女, 一应物事也早已俱全。
案上摆着西川的糕点与金桂茶,榻上铺的是点点红梅的大锦,吃的喝的,摆的看的, 用度精致玲珑。
孙岩财大气粗,定是重金送了礼, 并亲自打点其妹所需, 将延和殿装点成昔日西川孙府规模,如此方能一纾孙嫣思乡胸臆。
李庆成本只觉得把孙嫣晾在后宫近三个月终究有点说不过去,然而亲自来探过, 忽然就心软了。
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不过只是眼熟,对孙嫣来说, 却是西川家的味道。
她很想家。
孙嫣抬眼看了李庆成一眼, 不起来迎,也不施礼。
李庆成让黄谨等在门外, 迈进殿内。
孙嫣若诚惶诚恐起来迎, 李庆成反而不当一回事,多半要奚落她一番再走人, 然而孙嫣此刻不理不睬, 李庆成就像碰上了个对手, 小孩心性发作,在旁看了一会,决定说点什么。
彼此心里都清楚,李庆成因为孙家斥巨资,又因孙岩才过来探望他的妹子,也都清楚对方喜欢的并非自己。
孙嫣埋头绣花,头也不抬道:“见过陛下。”
李庆成亲切道:“陛下见过你。”
貌合神离间,李庆成开了口:“皇后也会绣花?”
宫女们捧着西川的锦绣退下,孙嫣依旧埋头在钉一个繁琐的底纹。
李庆成又道:“女红之事,唤人来绣就行了,孙家富贵,连个绣娘也请不起么?”
一名宫女道:“陛下有所不知,西川刺绣的女娘,再没有一个及得上孙大小姐了。”
李庆成:“……”
孙嫣:“胡扯,让你开口了?退下。”
李庆成眯起眼,打量孙嫣,孙嫣又取过一根线,捋顺了边纹。
李庆成道:“皇后在绣什么?”
孙嫣淡淡道:“绣陛下大婚时的袍服。”
孙嫣玉指缓缓抽长了线,侧头与李庆成对视。
“西川的少女,待字闺中,婚服俱是自己绣的。”孙嫣心不在焉道:“嫁不出去,便在箱底压一辈子罢了。”
李庆成正要奚落孙嫣的话却被她抢先说了,当即好大没趣。
李庆成:“一国之后,竟是醉心于这玩意,堪当天下表率。”
孙嫣答:“一国之后,就不能有点自己的乐趣?”
李庆成:“穿来绕去,有甚么乐子?”
孙嫣:“这陛下可就不懂了,有人爱征战天下,运筹江山的乐子。自然也有人爱这不盈方寸间,落针引线的乐子。归根到底,不都是个打发时间的念想么?”
李庆成一哂起身,宫女忙跪地恭送。
“打发时间的念想……”李庆成背对殿里孙嫣,叹了口气,摇头,转身朝僻院里去。
僻院还掌着灯,李庆成去看了一眼那两名腿骨被打折的侍卫,黄谨讨好鹰卫,下来后便马上派太医来接上,敷上药卧床,想必也无事了。
侍卫们散在院里乘凉吃瓜果,洗澡的洗澡,发呆的发呆,见李庆成来了,一窝蜂地来迎,开始告御状了。
“陛下,孙岩那崽子……”
“陛下,张将军下的狠手……”
“什么狠手!”李庆成伸脚就踹了那侍卫一跟斗,怒道:“吃的什么?不捧点出来孝敬,光顾着骂了?!”
是时侍卫们才哈哈笑,自去捧了瓜果,斟上茶出来伺候。
李庆成随便吃了些,吩咐道:“以后别再跑延和殿去,一个个老大不小的,自己不去找媳妇,光瞅着朕的媳妇做什么?”
“陛下什么时候大婚?”一鹰卫道:“兄弟们也可讨个赏。”
简直是无法无天,李庆成没好气道:“别再问这事啊。”
“我们也想寻点旁的事做。”另一鹰卫道:“出不得宫,无所事事,能做什么?要么陛下带咱们打匈奴去罢,东疆的事儿还没平呢。”
“是啊。”又有侍卫附和道:“打猎也成,儿子们蹲鹰厩里,再不动都胖了。”
李庆成道:“没法的事,我就自己一个呢,批折子都忙不过来,还带你们秋猎去?要去自己去。”
那鹰卫队长是张慕亲自挑的人,名唤郑楚天,忙道:“陛下不如把弟兄们的出宫令给解了罢?”
李庆成一想也是,总在宫内闷着不行。
“这么罢。”李庆成道:“楚天去寻唐鸿,让他给你们一人制一个出入宫的腰牌,白日间出去,夜里闭宫门前便回来,话说在前头,轮值排好,功课都得做足了,实在闲着才出去。”
“出宫不许挥霍,不许给我……给朕惹麻烦,否则这腰牌可就收上来了。”
众侍卫瞬间欢呼,李庆成忽又觉得不对,眯起眼,瞥见一人兴奋地在井栏边蹦,当即起身冲过去拍他的头。
“林栩,这么高兴做甚?!”李庆成揪着那人后领将他拖过来,问:“有相好了的么?猴儿似的。”
林栩忙笑着告饶,李庆成道:“别看哪家姑娘长得标致就私自许了终身啊,查清楚家世,带到宫里来,起码得门当户对的,我给你们御笔点婚。”
这一下更是群情耸动,李庆成一句话直将侍卫们的荣宠抬到了顶,侍卫们纷纷跪下谢恩。
李庆成方拂袖道:“罢了,楚天你盯着点,别再给我添事。”说着要走。
郑楚天道:“再待会儿呗,弟兄们可有好几个月没和陛下说话了。”
那一刻李庆成的表情似有点松动,不知想起了何事,总不能在僻院过夜,便淡淡道:“回去睡了,你们也早些歇下罢。”
“弟兄们有家在京师外的,能回家不?”又有人兴奋问道。
“可以。”李庆成道:“轮值随你们排,愿回去省亲的就去,早些回来就行。”
说毕不再言语,穿过御花园走了。
那夜李庆成一直没有吭声,没有看折子,也不看书,坐在龙央殿里,发呆发了一晚上。
直到夜半,李庆成躺在床上,对着偌大一个空空荡荡的宫殿,心里颇不是滋味。
这一夜忽然就勾起了他的不少回忆。
孙嫣的家在西川,将延和殿布置得像她的闺房。
鹰卫们的家在僻院,一大群小伙子闹哄哄的,也不嫌寂寞。
他的家又在哪里?
从前李谋在朝时,宫中一切如常,依稀有点家的感觉,大臣出入御书房,李庆成虽既惶又恐,每天午后硬着头皮去给父皇考察功课,但仍觉得这是他应该在的地方。
从前自己住龙央殿时,方青余在一旁教他写字,教他弹琴,吹笛子,张慕在殿外站着。
即使离开京师,流落天涯,最艰难的那会仍有人陪着他,不管在哪落脚,都住在同个屋檐之下。
现在自己回京,却依稀觉得这不是他该呆的地方了,方青余与张慕都在京城置了宅子,还是他亲自为他们选的,不会再像从前,整夜整夜地站在殿外守夜了。
而远在皇宫另一隅的孙嫣,却有种说不出的陌生。
李庆成裹着被子,侧躺于榻上,整夜没有合眼,四更时忍不住长叹一声。
“陛下睡不着?”黄谨的声音小心而恭谨,于殿外传来。
李庆成道:“你说我拼死拼活,一路从枫关回来,图的什么?”
黄谨不敢接话。
李庆成又道:“我怎么就觉得,半点也没有回家的感觉呢?皇宫就剩个空壳子了,什么都不一样了。”
黄谨小声道:“陛下也该成家了,成家后便有人盼着,念着。”
李庆成苦笑道:“是么。”
黄谨又道:“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的闺秀,想入宫当陛下的家人。陛下若不太……恕臣罪该万死,陛下若觉孙姑娘没意思,大婚后臣去为陛下采办江州的女孩儿,当年先帝入司隶时,后宫也是一般的冷清。妃子多了,小孩子来了,便渐渐热闹起来了。”
李庆成无奈道:“算了,别糟践了好人家的闺女儿,门外当值的是谁?”
一名鹰卫道:“沈瑜,陛下。”
另一名鹰卫赫然是队长赵楚天,夜间见李庆成走后神色郁郁,遂亲自来守夜,开口道:“我,陛下。”
赵楚天容貌与张慕依稀有点相似,俊脸瘦削,肤色黝黑,乃是枫城一家没落大户的尾子,家道中落,家财不足以捐去他的征兵令,遂只得前去参军。
李庆成率兵守卫枫关时,此人恰好就是其中一员。匈奴败退后,西川归顺,唐鸿与殷烈互通消息,殷烈见此人性格沉稳,又熟枫山百里地势,派他带着举荐书前来投奔唐鸿。遂加入鹰队。
赵楚天身高是众侍卫中最高的,受张慕严格训教,举手抬足间隐有张慕风范,此刻站在殿外,被月光投在窗上的侧影依稀令李庆成有些触动。
“那名叫狄雁峰的人,你们认识不?他的家在哪里?”李庆成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他了。当初勤王兵进城,多亏有狄雁峰作为接应,守住了城门,然而即位的半个月后,李庆成封赏时狄雁峰却没来。称道是在战斗中受伤卧床不起,伤势甚重。
李庆成只得着唐鸿替狄雁峰领了封赏前去探望,诸事纷繁,无法亲至,也不知好了没有。
赵楚天道:“陛下怎么想起他了,他三十未婚,父母双亡,据说是唐大将军生前提拔上来的。”
李庆成问:“我记得破城时他被敌军射了一箭,现伤好了吗?”
赵楚天道:“回禀陛下,狄雁峰中箭后伤太重,夏天难好,拖了两个月就去了。”
李庆成静了,问:“怎也不告诉我一声?”
赵楚天:“臣不清楚,伤重时臣跟着张将军前去探望他,后来据说壮烈了,臣就没去,着几名弟兄领了出宫令去奔丧,回来说的。”
李庆成问:“你们去时,他说了什么?”
赵楚天说:“张将军让他好好养伤,陛下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他说,七年前,陛下小时候在读书那会儿,他还是个寻常侍卫,办错了事,在外头跪着挨方皇后的罚,陛下念完书出来,赏了他一块糖,领着他走了。”
李庆成又静了。
“厚葬了么?”李庆成又问。
“厚葬了。”赵楚天答:“方将军和张将军亲手去办的。”
李庆成道:“黄谨,明天让方青余去查查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应当还有些亲戚,派人去他家乡修个祠堂,赏他亲戚银子。”
黄谨应了。
李庆成又翻了个身,嗳的一声,自言自语道:“我也知道现在追封没什么用了,不过心里踏实点儿。”
赵楚天道:“陛下向来珍取眼前人,狄大人此去想必无憾。”
“珍取眼前人。”李庆成喃喃道。
那一刻他忽然就想起了张慕,若张慕也像狄雁峰般死了他会怎么办?厚葬?追封?李庆成想到这里就胸口剧痛,险些发了疯,坐起身子躬着猛喘。
“陛下!”黄谨骇了一跳,忙进殿来。
李庆成艰难地咽了下唾沫,说:“传张慕来。”
黄谨忙出去传令,李庆成怔怔地在榻上坐着,等着。
张慕来了,一身单衣薄裤似雪,赤足站在地下,披头散发。
“怎么衣服也不换。”李庆成道。
张慕站着不住发抖,上前一步,问:“你没事罢,头疼?庆成?你怎么了?”
李庆成忽地想起,这个时间点宣大臣觐见,是立遗诏的当口,无怪乎张慕被吓着了。
“没事。”李庆成道。
张慕:“黄谨急诏召我,骑上马就来了。”
张慕的声音仍不住发颤,显是被吓得够呛,看着李庆成,许久后李庆成道:“没事,你回去罢。”
于是张慕又回去了。
三天后。
李庆成孤零零地坐在御书房里,对着叠到天花板的奏折,只觉说不出的厌倦,刚当了几个月皇帝就腻味了,来日起码还有不下三十年,这可怎生是好?
李庆成真想大嚷大叫一番,把奏折全推进太液池里去,不干了。
正烦躁时,麻烦找上门来了。
折子一封,肇事者三人。
户部侍郎孙岩作陪,户部尚书匡喻函,进来告状了。
“请陛下给老臣做主呐——!”匡喻函老泪纵横,李庆成一见之下,只觉说不出的头疼,打开折子一看,密密麻麻,全是揭发鹰侍出宫,在京城中如何无法无天,欺男霸女,威逼良民,横行霸道的内容。
“老臣……”匡喻函双膝跪地:“老臣四代单传,就这么个独子,今日在京城玉金楼遇见鹰卫,一语不合,各位侍卫大人们便大打出手,直将犬子打得遍体鳞伤……”
李庆成将折子一扔,冷冷道:“玉金楼是什么地方?王沐之!”
当值的鹰卫被点到名,支支吾吾不敢明言,李庆成问:“窑子是罢,许你们出宫就是去逛窑子?都有谁去了!带过来!”
去嫖的侍卫只有两名,一见户部尚书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陛下!我有话说!”一侍卫忙道。
李庆成勃然大怒道:“平日太宠你们了么?!谁许你开口的!先打二十板子再说!”
这下李庆成要严办了,众人忙单膝跪地求情,李庆成冷冷道:“都给我打!”
两名侍卫还未开口,便被架在御书房的门槛外,当着尚书的面打了二十板子,直打得鲜血飞溅,惨不忍睹才算完事。
打完李庆成却不让他们走,下来好言安慰户部尚书一番,言道:“匡老莫动气,须得为我大虞爱护身体,朕过几日亲自过去走一遭。”
“黄谨,你带些补药,传太医去匡老家看看。”
匡尚书既得了面子,又得了里子,千恩万谢,涕泪横流地走了。
孙岩静静坐着,知道李庆成还有话说。
两名侍卫跪在御书房外,大腿上满是血,摇摇欲坠。
李庆成道:“现可以说了,为甚么打人?”
“他议圣。”被打的一名侍卫眼中强忍着泪,似是十分屈辱:“那厮在窑子里说陛下的坏话。”
“说来听听。”李庆成云淡风轻地翻开另一本奏折,提笔蘸墨。
“说陛下迟迟未婚,是因与张将军有……有……”
“有苟且之事。”李庆成接口道。
“是、是……”那侍卫道。
李庆成:“争风吃醋争不过你们,便出言羞辱?”
孙岩哈哈大笑,表情却有点僵。
“陛下料事如神。”孙岩道。
李庆成:“一个两个长得俊,身材好,匡家那小子想必争不过你们,被惹恼了。还说了鹰队不少龌龊话,是罢。”
另一名鹰侍茫然点头,李庆成合上折子摔到一边:“这话倒没说错,朕与张将军确实有过苟且之事。大家心里都明白。”
孙岩彻底尴尬了,就连两名侍卫都不知该如何接口。
李庆成道:“但心里明白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匡家那厮还说了甚么?”
侍卫道:“回禀陛下,还说皇后也不想嫁陛下,皇后心里早就有人了。”
那一瞬间孙岩的脸色犹如天打五雷轰,鹰卫们向来有李庆成惯着,天不怕地不怕,只要满腔忠诚朝着天子足矣,无论甚么都说的大实话。
“那么,匡家公子还说了,心里的人是谁?”李庆成冷冷道。
“张将军。”侍卫之言掷地有声。
孙岩脑中一片空白,侍卫又道:“张将军一片赤诚忠心,陛下请勿动怒!”
李庆成哂道:“这牵扯可真够乱的,匡家那小子编故事编出瘾儿来了。”
孙岩忙道:“陛下,舍妹平生对陛下一番仰慕之心,当年听闻陛下不知下落,孝带都备好了,一心守寡,陛下切不可……”
李庆成淡淡道:“绝无此事,不说你妹子,就说张慕,也决计不可能。”
侍卫们都沉默了。
孙岩满背冷汗,点头道:“谣言止于智者。”
“嗯。”李庆成的表情令孙岩实在猜不透:“你俩下去好好养伤,你们谁的相好被匡大人的公子抢了?”
一名侍卫道:“我,陛下。”
“林栩。”李庆成又漫不经心地抽过一封折子继续批:“你养好伤后,带着鹰,再到那家玉金楼里去,继续与他争风吃醋,但这次别动手。”
林栩茫然不解,李庆成又道:“引他先动手,打你的鹰,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再一次,到他打鹰为止。”
“是。”林栩道:“万一他……不动手呢?”
李庆成笑吟吟道:“他一定会动手的,咱们鹰队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么个欠抽模样,腆着脸上去找抽,怎能不抽呢,对罢。先回去好好养伤,委屈你们了,这事儿别张扬。”
两名侍卫只知李庆成要给他们出气,便一瘸一拐地走了。
御书房内,李庆成懒懒道:“孙兄。”
孙岩忙道:“臣惶恐。”
李庆成:“鹰卫是不是倨傲跋扈,天怒人怨了。”
孙岩赔笑道:“陛下言重。”
李庆成:“你看这裁减鹰卫的折子一封接一封的,怎都来的这么巧呢?约好了似的,该不会是朝中大人们连这八十个兵,也看不顺眼吧。”
孙岩想了想,道:“朝中诸位大人,确实对……陛下的亲军略有微词。战时也罢了,现四海升平,在宫内养鹰,确实容易出乱子。”
李庆成低头一目十行地看折子:“小弟可全是为了你呐。”
孙岩蹙眉,只以为李庆成要严办乱嚼舌根的人,只得频频点头道:“是,谢陛下恩典。”
李庆成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之色,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半个月后,太和殿上:
李庆成笑道:“匡喆,你居然用开水浇朕的鹰?”
那鹰湿淋淋地在殿上一跳一跳,丝毫看不出被“开水”浇过的模样。充其量只是被泼了盏茶,然而翅膀下倒是被碎瓷片划开了道口子。
鹰卫分立殿上左右,目光森寒看着跪在地上的一老一少。
“陛下!”一名不怕死的言官出列:“臣有本奏!”
“准奏。”李庆成道。
“自我大虞建国伊始,便从未有过豢鹰纵狗,驱鹰伤人的先例!”言官慷慨道:“先帝以马上得天下,陛下承先帝伟业,剿除叛党,班师京城,此刻已坐稳了大虞江山。然得江山易,守江山难,军鹰战时可充探查之用,盛世时除却出猎,全无用处。”
“陛下需知世间玩物丧志……”
李庆成半打瞌睡地听着,少顷那被泼了“开水”的鹰羽毛已干,精神抖擞地开始跳,几次展翅要去寻跪在一旁的匡喆麻烦,却被鹰卫按住。
“爱卿所言有理。”李庆成拈起领下唤鹰哨一吹,海东青飞来,停在案上。
言官滔滔不绝,慷慨激昂地说了足有一刻钟,最后愕然抬头,看见的是海东青在金案上抓他准备了三个晚上的“劾鹰奴书”。
“照你们说。”李庆成朝大臣们问:“这次的事该怎么解决呢?”
匡喻函道:“自古上行下效,陛下好豢鹰一事传至街头巷尾,富家公子哥儿不务正业,以养鹰为乐。一只所谓的‘好鹰’,竟是被哄抬至千两黄金的天价,若要平息坊间流言,止此不正之风,依臣看,须得将鹰全数除去。”
张慕在一旁听了许久,反手拔出背后的无名刀。
方青余:“……”
李庆成:“你要做什么!”
张慕冷冷道:“我亲自去,不劳烦大人动手。”
“等等。”李庆成道:“朕还没下决定么不是,稍后不迟。”
“陛下!”言官道:“军鹰已成祸害!若不及早除去……”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起身道:“得按律法来,朕是个讲道理的人,是也不是?”
匡喻函颤巍巍起身道:“陛下,先帝家训仍在……”
李庆成点了点头,道:“那么,朕归朝时便增修的律法,凡鹰卫纵鹰伤人者,追其责,剪鹰双翅,赐死。”
“是他动手来撩我的鹰!”那侍卫大声道。
李庆成道:“你撩他的鹰了么?匡喆?”
匡喆比李庆成还大得五岁,浑不将这少年天子的威严放在心上,沉声道:“陛下,他二人带着鹰进厢房,臣仅是请两位大人出去,不应在房中放鹰,那鹰便朝臣扑来,惊扰了臣的朋友,臣不得已才出手将它赶开。”
李庆成道:“你并未被伤着。”
匡喆点头,李庆成先前已亲自去看过他一次,给足了面子,此刻匡喆知朝中缺不得其父抗大梁,遂也不多分辨。
数名旁听的大臣议论纷纷,李庆成又道:“凡有人挑衅,意图伤鹰者,斩立决,这条律法莫不是摆设?”
众人一愕,李庆成道:“刀斧手预备!拖出午门外斩首!”
匡喻函还未反应过来,匡喆也浑不知事态本身正朝着自己一方有利的方向发展,朝中不少大臣早就动了联名上书废去鹰队的心思,不过是挑匡喆带头,好与李庆成讨价还价。
奈何李庆成根本不按合情合理的来,这下所有人都懵了。匡喆刚被拖出太和殿便大叫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匡喻函幡然醒悟,忙上前磕头道:“陛下开恩!老臣就这么一个儿子呐!”
李庆成走下龙椅,朝臣尽数下跪,纷纷求情,匡喻函更抱着李庆成龙靴不放,大声哭嚎。
“且慢。”李庆成道。
张慕眼中满是疑惑神色,不知李庆成有何玄虚。
“匡爱卿请起。”李庆成扶起匡喻函,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神色。
众臣松了口气,各自起身,心道李庆成只是装装样子。
“匡卿之意,朕心中明白,先前四叔对朕说过,爱女骤丧,如断指之痛。”李庆成抬起手,露出自己没了小指头的左手,划了个圈,缓缓走上龙椅坐下。
“朕也明白。”李庆成认真道:“然法不可为人所废,否则立来何用?既是匡老求情,斩首之刑可免,改为金瓜击顶,杀罢。”
“法可因人所立,也可因人所改!”马上有大臣撩襟跪下,大叫道:“匡喆是匡家独苗!四代单传,匡老为我大虞尽心竭力……陛下,请三思!”
满殿俱寂,匡喻函张着嘴,一时半会喘不出气,早就等在殿外的四名御林军上前,两人按肩,两人手持铜锤,一锤下去,正中匡喆后脑。
一声闷响,老尚书当场昏了过去。
李庆成淡淡道:“既是三代独苗,何苦拿来试朕的律法?”
说着轻描淡写地扯过一张纸,润笔:“各位卿家可谈谈改法的事了。先前是鹰伤了人,鹰侍死;人伤了鹰,肇事者死;现下看来,为了一只畜生如此大动干戈不值得,不如两条都废了如何?”
“你们说说?”李庆成和颜悦色笑道:“朕素来是个注重规矩的人。”
殿内没有人再敢说话。
李庆成慢悠悠地问:“死了么?听声音不像爆脑浆。”
殿外御林军回道:“回禀陛下,没有,昏过去了。”
李庆成道:“抽他三十鞭,抽醒后送回家去,把匡老也送回去,着太医给他看看。”
三天后,早朝时户部尚书不再上朝。
“匡老呢?”李庆成手肘支着龙椅扶手,懒洋洋道。
“启禀陛下。”孙岩出列道:“匡大人年事已高,染恙卧床,起不来了。”
李庆成点了点头,道:“既是身体不行,便准他告老还乡罢,黄谨你派人去他家查查,匡大人为我大虞尽忠一辈子,多带点银钱,别两袖清风地就回去了。户部尚书由孙侍郎升任,诸位大人有何意见?”
朝臣哪敢有半句非议?当即纷纷点头。
数日后,黄谨以赏为名,清查了匡喻函所有家产,二十万两银票,放贷,地产,尽数充入国库,剩李庆成赏的三百两黄金。
匡喻函告老还乡,李庆成在城楼上目送,直至车队远去,才拍了拍孙岩肩膀,笑道:“孙兄,小弟这可是全为了你呐。”
升任尚书的孙岩直至此时,才明白了李庆成当日所言的深意,不禁心内生出一阵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