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的一大早,老头胖乎乎的身子钴进了门:“这起案子就此叫停。”
“叫停?什么意思?”岑旷眨着眼睛,表示不解。
“意思就是说,该干吗干吗去,但是别调查这个案子了,”黄炯说,“结案了。”
“怎么能结案呢?”岑旷一下子急了,“凶手的影子都还没抓到,难道就这么算了?”
“你说对了,就这么算了,”黄炯脸上的每一块肥肉都写满了不甘心,“昨天刚刚抓到了一个在逃犯,按律应当处斩,所以这几起案子统统都会计到他的头上去,反正他只能死一次。”
岑旷还想再说,叶空山已经很镇定地发话了:“说白了,上头不想打仗,对吧?”
黄炯哀叹一声,整个身子陷到了椅子里:“有什么办法呢?这种时候,尽量不要多惹烦了。如果这两个奸商的确是因为欺骗羽人而遭到的报复,就算他们活该好了。很多时候办案子都得顾全大局,不能由着性子来。”
叶空山摇摇头:“你不必说道理,道理我懂。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这起案子未必那么简单,我这两天又想了想,觉得里头还有别的文章。”
“还能有什么文章?两个奸商害死了羽人的贵族,然后被别人仇杀了,多简单明了的解释,不也符合那首童谣的含义嘛。”
“可是第二个死者马大富呢?”叶空山说,“马大富可是个和羽人半点瓜葛都没有的角色。”
“那兴许是羽人们为了把水摸浑而拉进来的无辜受害者吧,只能当他白死了。”
“不对,不会的!”岑旷大声说,“我和羽人们交谈过,他们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种族,如果真的是他们设计的存心报复,就不会拉无辜的人下水。这两天我和叶头儿讨论过了,马大富的死肯定解释不通。”
“不通也非得这么硬解释!”黄炯火了,“这是命令,我们都只能无条件服从!你们以为老子不想把凶手揪出来收拾一顿吗?”
岑旷不说话了,但看得出来还是不服气,叶空山却展露出一个含义不明的微笑:“别发火,老头儿,相信我,再过上几天,你一定会回来找我,并且让我重新开始查案的。”
“你那么肯定?”
“我和你赌一个月的薪水。”叶空山说。
黄炯气哼哼地走掉了,叶空山若无其事地招呼岑旷:“别理他了,老头儿也有自个儿的难处,我们做自己的事,先把动机刨去不管,三起案件你都到了现场,你能不能分析一下,凶犯会有什么样的特征?”
“我试试看,”岑旷沉吟了一会儿,“首先这个人行事冷静从容、很有条理,除了现场几乎没有留下痕迹之外,那几个水缸很能说明问题。”
“哦?说来听听。”叶空山点头表示鼓励。
“水缸是很沉重的东西,这个人能将水缸移进屋子,灌满水淹死人,还可以不被发现,除了现场作案时的小心谨慎外,一定还包含了之前大量的窥探,已经弄清了院落的结构以及护院们的行动规律,否则不可能做得那么滴水不漏。而且他应该还很懂得变通。”
“这又怎么解释?”
“他杀害马大富时,用的是椅子上放的水盆,因为马大富家里没有足够大的水缸。他显然并不拘泥于一定要把道具都处理得尽善尽美,要的只是那个结果。”
“说得很不错,”叶空山拍拍她的肩膀,“而且还有一点很重要的结论,这个人肯定跟着马帮、商队、镖队之类的队伍干过。”
“为什么?这我就没看明白了。”
“注意他捆扎绳子的方式,以及绳结,”叶空山说,“那是一种专门用来捆绑货物的方式。运货的车队往往会经过一些崎岖艰险的地段,货物如果捆得不够紧,就会被颠散,所以他们都有一些很独特的绳技。”
“会不会是和这两个玉石商都有仇的帮他们运货的人?”岑旷眼前一亮,“如果这个人是干活出身的,难保不会也曾经和马大富共事过,没准就曾经因为什么小事被马大富打过!他其实是在利用这首羽族童谣作掩护,干掉他曾经的三个仇人!”
叶空山一拍桌子:“完全有这个可能性!不过么,这当中还是有一点小问题,这个人如果一直混迹底层卖苦力,又怎么能构思出这么精巧严密的杀人方式,甚至于懂得羽族文字呢?”
“也许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也许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后人落难了?我在戏文里听到过这种桥段。”岑旷坚持说。
叶空山乐了:“小说和戏文,讲述的大多是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的事情,我们最好还是稍微考虑一些可能性更大的推断。这几天你看家,我要去好好调查一下那个之前被忽视掉的马大富,如果这一回我没有判断错的话,过不了多久,黄老头儿还得回来找我。”
“你早猜到了,对不对?”黄炯吼道,“既然猜到了为什么不说出来?”
“猜什么?我什么都没猜,”叶空山翻翻白眼,“再说了,就算我猜了,你肯听吗?你就知道冲我嚷嚷‘我们都只能无条件服从!’……”
黄炯无可奈何地挠挠头:“好吧,大哥,你胜利了!现在快去现场看看吧!”
如叶空山所料,第四起童谣杀人案发生了。两名玉石商的死亡显然并不是凶手的最终目的,关于此案是羽人复仇的猜想被推翻,叶空山在挤对了黄炯几句后,见好就收,带着岑旷来到了现场。
这一次的死状仍然和前面三次差不多,以至于岑旷看到那具倒吊着的尸体就有想吐的感觉。叶空山却仍然一丝不苟,尤其着重观察了绳结的样式。
“还是同样的打法。”他对岑旷说,然后把头扭向黄炯,“就算你把你的整张脸换成苦瓜,也无助于破案,还是先告诉我这回死的是什么人吧。”
“这个人名叫罗尔立……是一个正义的闲人。”黄炯撇撇嘴,显得很不屑。
“正义的闲人?那是什么意思?”岑旷好奇地问。
“意思就是说,这种人明明什么本事都没有,却总爱指手画脚地多管闲事,总爱在不归自己管的事务上多嘴多舌,”黄炯说,“二十年前的人鲛战争之后,这个姓罗的就开始在宛州甚至宛州以外四处游荡,宣扬人类应该和鲛人和平共处,并且多次试图帮助以秘术幻化外形生活在人类群体中的鲛人逃跑。你们别误会,我并不是说我就是个支持屠杀鲛人的战争狂,而是这家伙空有一腔热血,却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被他帮到的鲛人少,被他拖累的反而多。”
这应该是个悲剧,但岑旷却实在忍不住想笑,好在竭力止住了。而这一段历史她也听叶空山讲过:在人类社会中生存的异族,数量最少的就是鲛人,只有寥寥无几的鲛人能够通过秘术化生双腿、改变外形,混在人群之中。但在二十来年前的那场战争后,愤怒的皇帝下令全面清理躲藏在人群里的鲛人——有点类似于现在排查羽人——杀害了不少无辜的人。只是鲛人数目本来就少,所以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
“那这位闲人靠什么吃饭?靠鲛人给他的酬金吗?”叶空山问。
“那倒不是,”黄炯摇摇头,“这事说来也挺滑稽的。这厮不缺钱花,他本来是将门之后,父亲就是在二十年前的战争中被鲛人抓走杀害的罗坤将军,光抚恤金就够花一辈子了。”
“罗坤的儿子?”连叶空山都有些吃惊,“那他可真是太不孝了。祖父和父亲都在人鲛战争中葬身大海、尸骨无存,他捣鼓起保护鲛人的营生倒挺热乎。”
看岑旷不大明白,叶空山解释说:“五十多年前的第一次人鲛战争中,一位名叫罗毅人的海军统领,被鲛人凿沉座船,沉入了海沟;三十年后,他的儿子罗坤也在一次鲛人劳工的叛乱中,被鲛人偷袭抓到了海里,从此不知所终。这个罗尔立如果是罗坤的儿子,那也算够混蛋的了。”
“也就是说,凶手杀死了两个的罪过羽人的玉石商,然后又干掉了这个助过鲛人的‘闲人’……他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岑旷大惑不解,“难道他喜欢羽人,讨厌鲛人?”
“太牵强了,再说犯罪动机这种玩意儿,不是简单的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叶空山很深沉地说,“在不少的凶案中,杀人的目的甚至根本就是出于‘爱’,比如说,我觉得你岑大小姐在人世间活得太辛苦太危险,为了让你活得永恒的安逸,索性杀掉你,这样你就可以摆脱一切烦恼了。”
岑旷打了个寒战,看着眼前这具倒吊的尸体,只觉得有千头万绪无法理清。叶空山却满脸轻松,甚至于有某种兴奋。
“你是看到死人就很开心吗?”岑旷觉得不可理喻。
“多死一个人,就意味着多一些线索可以去挖掘,”叶空山说,“如果能找到这个家伙和马大富之间的一些共同点,那我这两天的一些模模糊糊的想法就都有可能成立了。”
“和马大富的共同点?”岑旷微微一怔,“为什么不是和两个玉石商的共同点?”
“玉石商是玉石商,罗尔立是罗尔立,”叶空山做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回答,“并不是摆在一起的东西就一定都有联系。而一些并没有被摆在桌上的东西,却反而有可能是关键。”
“我已经习惯了你打哑谜了,”岑旷很无奈,“但我从来没有一次能猜准。”
“你要是乐意就慢慢猜吧,不过在此期间还得帮我做点其他事就行。”叶空山附在岑旷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岑旷有些莫名其妙,“你调查那个人干什么?他和这案子有关么?”
“无关,我是为了其他的事情去调查他的,你也顺便可以换换脑筋,当然别让那家伙知道。”叶空山一脸让人恨得牙痒痒的高深莫测。
两天后的夜里,秋风刮得更加凌厉,地上的枯叶被吹得沙沙作响,预示着冬之神的脚步在临近。叶空山四肢摊开躺在捕房里的那张床上,发出均匀的鼾声。岑旷推门进来时,看着他憨态可掬的睡相,止不住地摇头。
“老是摇头会容易头晕的。”时空山依然双目紧闭,嘴里蹦出这句好似梦呓的话。
“你闭着眼睛也能看到我的动作?”岑旷大吃一惊。
“我只是听到了你的脚步声,然后猜到你一定会摇头——这是一种最高级的读心术。”叶空山说着坐了起来。岑旷哭笑不得,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把自己这两天所打探的事情告诉了叶空山。
叶空山面无表情地听完岑旷的汇报,然后挥了挥手,并没有予以且评。他穿上鞋,坐在了桌子前,也不管桌上放着的馒头早已冷硬,毫不客气地张口大嚼。岑旷又是忍不住摇摇头,替他打来了一杯热水。叶空山一口气吞下四个大馒头,打了个饱嗝,舒舒服服地往椅背上一靠:“就是这么回事!”
“怎么回事?”岑旷茫然不解。
“我是说,这个案子我基本上分析出来了,”叶空山面带笑容,“从凶手到作案手法,再到杀人动机,我心里大概都有数了。只需要等到明天见一个人之后,一切就都确定了。”
岑旷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她几乎以为叶空山是在骗她,但看这厮一脸小人得志的嘴脸,以及眼神里不容动摇的自信,又并不像是在说谎。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想到,半点头绪都还没有想到。”她喃喃地说。
“这很正常,”叶空山宽容地说,“这起案子本来就足够复杂,可能存在着三重欺骗。”
“三重欺骗?”岑旷瞪大了眼睛。
“是的,总共不过死了四个人——当然不抓住凶手的话,以后或许还会有更多——就包含了三层不同的欺骗手法。就好比一条看起来很短的路却藏了三条岔道一样。只要我明天见得那个人能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这三条岔路就算是清清楚楚摆在我面前了。”
岑旷几乎一夜末眠,反反复复推想着叶空山所说的三层欺骗,却不得要领。她发现自己的脑子的确还是简单了一些,对于人世间的诡诈所知仍浅。虽然拥有九州绝大多数秘术师都不能拥有的读心能力,却总是感到一身的本事无处施展,就好比眼下,她倒是挺愿意探查一下凶手的精神,可是却还连个嫌疑人都指不出来呢。
“这就叫做屠龙之技了。”叶空山曾经在开玩笑时毫不客气地说。
“什么是屠龙之技?”
“从前有个叫岑旷的漂亮姑娘,从外面学艺归来。人家问她学了什么,她说:‘我会屠龙’。可是放眼九州大地,你能找出哪怕一个人曾经见到过龙的存在么?”
叶空山其实说得对,岑旷悲哀地想着,我的本事大概就很像屠龙之技,虽然叶空山在后面还补充了一句听起来很像是安慰她的话。
“不过么,只要有人能找到龙,屠龙之技就能派上用场,”叶空山毫不谦虚地拍着自己的胸脯,“我就是那个替你寻龙的人。”
岑旷胡思乱想着,天快亮时才打了个盹。还没闭多久眼睛,替她寻龙的叶空山就过来敲门了。
“跟着我,听听我怎么和人说话的,长长见识。”叶空山下令说。
岑旷莫名其妙,但也早就习惯了叶空山这些不做解释的安排。她乖乖跟随着叶空山来到了一间从很早就开始营业的茶馆,和他隔了一张桌子坐下,耐心等候着。茶馆这种地方的喧嚷热闹并不是岑旷所喜欢的,但为了接触到更多的人类,了解人类的喜好和生存状态,她在空阔的时候也会尽量往茶馆里钴。某些时候,单是听听说书先生评书段子的受欢迎程度,也能大致了解一些人们的心态。比方说,讲述那些历史上的风云人物的野史故事就总能吸引大批听众。
茶馆里的人渐多了起来,叶空山独霸一桌,悠然自得地喝着茶。一个相貌朴实木讷的中年汉子混在人流中走进茶馆,径直坐在了叶空山对面。
“你来了。”叶空山淡淡地打招呼说。
“别扯废话了,”对方看来和叶空山早就认识,但神色间却充满戒备,“为什么找我来?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没事的时候……”
“有事,而且和你有关,”叶空山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放心,我不是来干涉你的生意的,我只是想要了解一些事情,上个月你是不是接受了宁州血羽会的一桩委托,去谋杀两个来自宛州的人类玉石商人?”
“没错,是有那么一回事。”中年汉子答得很干脆。岑旷心里一跳,这才明白过来这个汉子的身份,原来两名玉石商真的是羽人们花钱雇凶杀害的,自己一直以来的看法是正确的。而血羽会的名头她也听说过,是活跃于宁州的一个帮会组织,势力相当庞大。由这样的组织对羽族的敌人发出诛杀令,倒也合情合理。之前查出的文瑞曾和江湖杀手有所接触的事,多半就是正在和此人讨价还价。只是叶空山接下来的那一句话让她一下子就懵了。
“但血羽会并不想要你真的杀死那两个人,”叶空山用不容置辩的语气说,“他们只是要你假装杀死了人而已,因为这两人的走私生意每年都会给血羽会上缴数额可观的保护费,血羽会并不希望他们死。而你并没有把这一点告诉那两个人,而是佯装要货真价实地杀他们,逼得他们向你开出高价保命。你倒是真有商业头脑。”
中年汉子的脸色变了,顿了一会儿,勉强笑了笑:“叶空山,你果然有点本事啊。不锗,我抓住了他们俩,告诉他们我是被羽人雇佣去杀他们的,但如果他们愿意付我一笔钱,我就饶了他们——说到头,我不过是多赚了一笔小钱而已,在我的雇主那边,我并没有失约。”
“也就是说,他们的死,的确不是你干的?”叶空山盯着对方的眼睛。
中年汉子毫不避让:“不是。听说他们死掉之后,我也在感到惊奇。要知道,那种倒掉的死法是我教他们布置假现场的方法,没想到最后他们真的死在了童谣上。血羽会为此还来找过我的麻烦,但这两个人死的时候,我根本不在宛州,这才洗清了嫌疑。”
岑旷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她认为这个汉子并没有说谎,看来叶空山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他很轻松地放对方走掉了。于是问题来了:杀人的究竟是谁呢?
“是啊,动脑筋想想,”叶空山对岑旷说,“杀人的会是谁?现在我们已经确定了,这不是羽人们干的,虽然他们曾有这个计划。”
“这就是你所说的第一层欺骗了,”岑旷说,“羽人们的确想要干掉这两个玉石商,但血羽会却试图安排假局。那剩下的两层呢?”
“我不是叫你动脑筋嘛,”叶空山说,“既然我都告诉你这当中存在的是‘欺骗’了,那你仔细琢磨一下,会是谁欺骗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