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在谈论撕逼的时候我们在谈什么

一件衣服该怎么夺人眼球, 一件设计该怎么脱颖而出?服饰设计本身就是带着镣铐的艺术, 它甚至不能享有版权保护, 界定为艺术品的边缘也很模糊。这行业本身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 受限于人体工学, 所有人都在有限的条件下求解。所以, 什么设计是有独创性的, 什么设计是新鲜的,什么设计能让行内人低呼一声,‘有点意思?’

傅展惊鸿一瞥的照片大概就能说明一点了, 也正是这张模特图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注意力:这是一条黑色长裙,这颜色从秀场款来说实在是过于保守——黑裙的在商业销售中是如此泛滥,使它实在失去了时尚感, 难以成为秀场中抓人的焦点。但, 从设计上来看,它又必定是秀场款, 精编的皮革从胸线往上延伸, 贴着脖子缭绕转出浪漫的圈, 消失在模特颈部, 从角度来看, 它在哪里告终很难看清,往下则顺着胸线向下绕出了螺旋, 逐渐纤细,和密实的绒料结合在一起, 顺着模特的身躯贴合往下, 在臀线下方并为一条线,干净利落地顺到足边,荡出曲线。

在纯白色的背景中,模特的头微微垂下,偏向一边,有种寂寥的感觉,头发也只是挽成最简单的圆髻,她的长相因此不再是焦点,冷色调的打光,使得她的皮肤莹白如玉更将这条黑色的长裙凸显。这是一张试装照,但却已有了时装硬照的水准,模特的姿势,服装的气质,还有那仿佛油画一样的画质,整张照片让人浮想联翩,完成度高得不可置信,尤其是皮革和绒面的运用,更让人眼前一亮,这几年时尚界大热是学院风和短裙,这两个元素铺天盖地,席卷了今年的T台,忽然间一条长裙浮现,必然是一种新鲜,傅展看得移不开眼,转头又在成衣里寻找对应款式,直到乔韵脸色不善地走过来才忽然回到现实,惊觉自己已经越了界。

“抱……歉。”但他一时仍未能收回眼神,眼神依然在假模中巡梭着,尽最后的努力。“这设计的主题是什么?囚禁、阴阳?这概念真的很新鲜,你怎么把皮革处理得这么好的——”

乔韵没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她像是一尊冷峻的雕像,一旦收敛起所有表情,便有种冰冻慑人的美,这美真和她的外表无关,也许来自于她那双眼看人的方式——傅展忽然后知后觉:乔韵就是那件长裙的模特,他刚怎么没发觉?

“抱歉,抱歉。”他也发现自己距离被赶出门和拉黑已经很近了,赶紧窘迫地把手中的照片递回给乔韵,“原谅我,我只是……职业病犯了——我大学读的就是奢侈品管理和设计,和这行当打交道比较多。”

他重整旗鼓,冲乔韵露出火力全开的温文笑容,“这几年,国内的时装发布会我也去过不少——恕我直言,乔小姐,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感觉,但看过你的设计以后,我很困惑你怎么还……在做你现在做的事,像你这样出色的设计师应该——”

自从看过乔韵的设计以后他就有点不太对,就像是着了魔,被那些阴郁的草图,一张张近乎油画的照片,从这些设计中所投射出的感觉——就像是在阴天观赏一副阴郁的印象派名画,那种婉转的感觉会浸入心底,让你不期然地恍惚好几天,傅展再次咬住了自己的舌头,他根本没在正常思考:他干嘛鼓动乔韵去国外读书?自然,这是她最该做的事,但那对他又毫无好处,乔韵去了国外,还会和他发生什么关系?

“……例外呢。”乔韵在说话,他又晃神没听清,傅展几乎要给自己一耳光,他为自己在关键时刻的慌乱气急败坏,只好做出虔诚的疑问表情。

“我说,例外呢?”乔韵又重复了一遍,她有些嘲笑地看着他,像是被他的慌乱取悦,又对他的小心思了如指掌,“你常去时装周,怎么没看过例外的秀?这可是国内第一设计师品牌,你说我的水平已经超过了例外?”

傅展深吸一口气,他的心跳得比平时快很多,这是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乔韵在谈的例外他当然知道,但她不知道的是她是多大的意外。他可没想过她隐藏了这么一面,她身上的谜团已经够多了,却还有这么大的惊喜。

她当然很美丽,否则不会在第一眼吸引他的视线,但这美丽不足以动摇傅展,他见惯了世界顶级的美颜——那可都是真正的美颜盛世,只足够让他发生浅浅的兴趣。这一切本来都在节奏之中,她是个颇有些难度的小习题,他对她在淘宝上做的那些事感到好奇,这疑问是研究中的调味剂,让他更感兴趣,她的任性,只会带来更多的乐趣,最终她的美丽还是会被他摘取。

当然,她给他带来过意外和挫折,让他感受到失控的危机,但这一切在她的设计,她迸发出的才华中不值一提,所有那些客套的虚浮的恭维,像是被狂风吹去——当然,也不是说他还能玩这把戏,在她面前,他的所有套路好像都无所遁形——只是……就只是——有那么一种存在是这么个运行机制:在它没有出现以前,你都不会意识到自己正在追求什么,但当它出现的那瞬间,所有的直觉都会告诉你,这就是你一辈子都在寻找的那种东西。

极度珍贵,非常稀有,一辈子也许也就只能见到几次的珍品。

冷静点,David,他轻轻掐了自己一下,不能再失常下去了,你还有机会,但就小女王那性格来说,如果表现不佳,这机会也随时都会被收回。

沉住脚步,他对自己说,你不是一向都很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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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误会,我不是在针对谁,和你相比,全国所有设计师都是垃圾】?

乔韵有点想笑,傅展明显还处于被她在电话里狂扇后的眩晕里,恭维话都说得不够得体:诚然,现在是2007年,以大陆来说,整个设计师领域基本就是一片空白,那些从圣马丁、帕森斯毕业的高材生,现在想的都还是尽量留在纽约和米兰,直到几年后,国内中高端市场爆发式增长,他们才纷纷回国发展。不过,就如她所说,这不是还有例外吗?她的出道作就能秒杀例外?设计师都爱自己的作品,但她还真没这么大脸。

当然啦,被捧成这样,她到底还是有点开心,只是不肯流露,难得放傅展一马,放他糊弄过关,重归正题,给自己介绍今年秋冬的新品。“今年超大包袋是流行,BV这款编织包我个人很看好,现在店里应该还有几个亮粉色——”

被她连呛两次以后,他收敛不少,不敢再像前几次一样明目张胆的撩妹,但些许逗趣看来是写进傅展骨子里了,他冲她眨眨眼,“应该很适合大众的品味。”

乔韵无言地望着那个酷似蛇皮袋的编织大包,嘴角抽动两下:这个大小和颜色只能证明大众奢侈品为了市场能牺牲到什么程度。

“这已经突破审美下限了。”她翻过一页又一页,傅展的笑意加深了,这男人在交际上真有点本事,无声无息之间,气氛又被润滑得柔软妥帖,好像他让人愉快的保护色。

“好吧,LV今年新出的Tivoli 浅红色,乔小姐觉得如何呢?”他不再开玩笑,开始正经推荐了,“我稍稍研究了一下您常去的论坛,似乎人气最佳的还是小尺码日单——今年的确流行大包,还特别流行娇小的女孩背上超大包袋,但这种搭配要搭出味道很难,我个人意见,除了潮人以外,一般的小个子女孩,还是更适合小包。还有这款巴黎世家的City,也是畅销经典款,颜色非常丰富多彩,纯黑色也很不错,搭上长衬衫相当潇洒。”

他没再继续问她设计方面的事,眼神也规规矩矩,不再往展台那边瞟——也没有继续夸她,乔韵心里其实有点小失落,她现在对傅展要更挑剔一点,但亦不得不承认他在市场营销方面的天分:傅展给她推荐的都是品牌的经典畅销款,这个其实没什么好夸的,真正离奇的是他挑上的两个包都确实在07年左右大红大紫过,尤其是巴黎世家的City和Part time,走红程度不亚于戴妃包,LV的Tivoli也确实是不少红人拍照的配搭选择。这说明他在短暂研究过Only Lady论坛后,就已经吃透了受众的审美与需求,并精准地找到了吻合的商品。

如果在欧美市场,这层次的市场触觉完全可以成就一个非凡的时尚买手,即使在国内,这种天赋也足以让他成为各大品牌如饥似渴的市场人才,她没对他的推荐表示出任何喜恶,但也增多了悄悄打量傅展的次数,比起上一次浮光掠影纯粹打发时间的留心,这一次,她看得更穿皮入骨。

傅展不简单,这也很自然,任何一个能在30岁以前做到店长的人都不会太简单,能够随便给她拿来十多本Lookbook,对各大品牌的新款、经典款、流行色如数家珍的人就更不简单了,这些预览书,很多门店也就一两本,都是给大客户翻看的,傅展一拿就是十多本,对哪个品牌的介绍都一样详尽,并没特别偏心迪奥,他是没有做店长的自觉?还是买什么对他来说收益都一样?

她垂下眼,扫过傅展翻书的手指,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已经没了刚才那罕见的狼狈:一个出众的市场人才,对她的设计有反应……

她应该多展现点自己,试着争取,每一个服装品牌都需要出众的市场和营销,这两个元素几乎和设计本身一样重要。在时尚圈、服装界,没有人能单独成功,你总是需要一个团队。傅展自己现在也许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才能,但以他的背景,这不会埋没太久,就像是对孟泽一样,趁着他还没有一飞冲天,先收纳到旗下?

不,她快速否定了自己:他拥有得太多了,她拿不出太多筹码,现在还不是时机。即使她开了口,他点了头,动机也必然不会纯正。

他们谁都没说话,只是专注地翻着画册,发丝垂落下来,因俯身的动作略有交错。乔韵从睫毛底下瞥了傅展一眼,却恰好也捕获他偷窥自己的眼神,视线一触即分,但他的意图在她眼里依旧一览无遗,女人在这方面总有独到天分,他对她有企图心,这一点毋庸置疑。

看男人用各种方式包装自己的欲求,伪装得无害,其实挺好玩,在没触及自己的核心之前,这游戏都很好玩,基本无害。但现在局势已有所改变,她也想要他,但并非以这种方式,她当然不会和自己的市场经理谈恋爱。乔韵翻过一页,在心底缓缓思量:傅展有事业心,当然,否则他也不会去论坛搜索她,试图搞懂戴妃包爆销量后的商机,她需要的只是个合适的时机,让他明白跟着她能得到的,比追求她更多。和事业比,爱情对男人来说往往没那么不能放弃,这是生活教会她的道理,傅展应当也不会例外。

“City、Tivoli和Cabat我都要了,”她划出三个款式,选定颜色。——没有迪奥,但傅展依旧欣然。

“如果乔小姐没空去店里的话,”他环顾周围,贴心地说,“我可以改日把包送来。”

“那就麻烦你了。”乔韵要给他倒水,但傅展起身没有多留的意思,他似乎打定主意用加倍的礼貌弥补之前的失态,利落地起身告辞,“这些宣传册乔小姐留着看吧,如果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络我。”

“那好。”乔韵把他送到门口,“傅先生……”

她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他,“我答应过要给你的东西。”

傅展双手接过,低下头端详片刻,笑了:乔韵的名片设计得很简单,除了电子邮箱、电话号码、职业和中英文名字就没有什么了。

“乔小姐,”他抬起头,乔韵说,“乔韵。”

“乔韵——”傅展从善如流,他的眼神一闪一闪,乔韵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想知道什么——她也一样,他们都在揣摩对方的意图,隐藏着真实的自我,她不生他的气了?这张名片是因为对他有点意思,还是因为他说她的设计‘有点意思’?

他没从她的表情里得到什么信息,叹笑着又重复了一遍,“乔韵。”像是在仔细品味着这名字。

乔韵也在品味着他,那些汹涌在温润下的复杂,她说,“我会去10月份的上海时装周。”

“作为设计师,推广品牌是我的工作,你刚才的所有问题,在时装周上都会得到解答,不想听还不行——让所有人都听到我,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那我一定要来。”傅展的眼睛开始发亮,他的开心还是那么有感染力,尽管这也许也只是他的一个侧面,一层面具,他退后一步,要转身又站住。“乔小姐——乔韵,能不能宽容我一下,让我提前问一个问题。”

他的笑容也染上了乔韵的脸颊,她宽容地默许。傅展又露出那少年气的笑容,他压低声音,悄然问,“这套设计的主题,是什么?”

这问题的确出乎乔韵意料,她唇边的笑意淡了,但也并不想说谎,“……被囚禁的爱。”

皮革是权力的象征,也是束缚的符号,爱围绕伤痕织就,傅展眼里的笑意慢慢淡去,无言的会意和回忆回荡在对视之间——他们都想起了那句不经意被交换的对白,【故事让女人更美丽】。

她的衣服,就是围绕故事的故事,这设计,击中了傅展,但却是献给另一个人的故事。

傅展张口,言语化为叹气,叹气最终又化为笑意。

“这设计很美。”他注视乔韵,轻声说,“乔小姐——上海见。”

“上海见。”乔韵举手和他道别,转身关门,回到工作台边,翻出另一张照片钉回原位——傅展带走了那张试装照,也许还以为她没发现。

她站在展台边,纵览几十张姿势不一的照片,长一口气,把一点点惆怅的心情压回原位:艺术需要放纵的感情,但在更多的时候,设计师需要的是冷酷的商业计算、冷静的审时度势、无耻的拍马逢迎,这种分裂的要求往往让他们自己也很难调适,甚至感到强烈的痛苦,但想要成功,这所有素质一点都没法缺少。

就像是现在——

“上海时装周……”乔韵轻声呢喃,露出苦笑,她回身坐到电脑前,开始迫自己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上海时装周,傅展倒是一定会去,作为消费者,他要参加再简单不过。

但她,作为一个生产者,还得为上海时装周的门票而努力呢……

《时尚大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