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回城的路上,张猛只能感慨人生如戏,他都快演路人甲了,都没个好心编剧能给他写点儿正能量的戏码。
前妻再婚,可自己的幸福还遥遥无期,昨晚的酒意尚未散尽,这会儿头昏脑涨得厉害,更可恨的是,还被人当男妓嫖了。
他一只手伸进包里,手指反复摩挲着何大叶今早留下的几千块钱,暗自不服气,心想自己出了名的正气,哪里像男妓了?就是沦落到卖肉养阳阳,一次才五千?那女的怎么想的!我就那么掉价?
他抬起头,地铁车厢对面的玻璃窗,正好映出他的那张蒙古脸。
今早走的时候太生气,没照镜子也没洗脸。
昨天走秀时的妆还在,现在已经晕开了,模糊中看起来是时髦的烟熏妆。
张猛对自己能Hold住各种造型的能力深感满意地点了点头,悄然给了窗中的自己一抹赞许的目光。
目光顺着脸往下移,是昨天那套过分华丽的秀服。
他不禁浑身抖了一下。
也难怪了,打扮成这样还化了妆的男人,走在T台上那是倾国倾城。
可扎在人堆里,要么是明星,要么是基友,要么还不就是男妓嘛。
唉。
尤其是这个地铁上挤满了睡眼惺忪的人的时刻,他这披头散发衣着华丽……
极像是昨晚留宿女恩客家里,今早还要乘地铁回出租房的失足男青年。
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张猛默默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有点儿为了事业忍辱负重的意思。
辗转了两个多小时,他总算是到家了。
北京真大,两个多小时,坐高铁都能回趟老家了,张猛想。
当初毕业时立志要在北京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的雄心壮志,早已被生活压迫得变了形,可张猛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
三十多岁的人,还带着个孩子,再艰难也得在北京咬牙混下去才行。多年来虽然没能茁壮成长,但也总算是扎下了根,哪里还能说走就走呢。
张猛一边想着,一边绕过居住的小区,他得先到儿子的小伙伴家里,去接昨晚寄宿在那里的阳阳。
张阳阳今年六岁了,过年就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时间过得可真快。
当初离婚时,舒颖并没打算带孩子走,张猛也理解。
一个女人,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既然打算再嫁,带个孩子在身边肯定是没什么优势的。
单亲家庭的孩子,脑子里想的东西总比别的孩子要多一些。
不过阳阳过于镇定了,镇定到张猛都忍不住问他,为什么别人的爸爸妈妈都住在一起,而自己的爸爸妈妈没有,你就不奇怪吗?
阳阳淡定地说,离婚了。
张猛准备好虽然含辛茹苦但依旧要拼尽全力养育儿子的单身父亲嘴脸,要跟阳阳保证,一个只有爹的家庭对他的成长没什么影响。
却不料阳阳问:“是不是分开会让你们开心点?”
张猛没明白这问题的高深,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
张阳阳耸耸肩:“如果你俩都开心,我支持。”
张猛一把搂住儿子老泪纵横。
这么多年,儿子是他唯一的泪点。
有这么一个贴心懂事的儿子,很多时候张猛都觉得自己的艰辛是值得的。
为人父母这辈子图啥?还不就图孩子健康成长嘛。
阳阳除了智商和语言表达能力有点儿太不像小孩,在他离婚后,倒是也没什么变化,除了做噩梦的夜,第一反应是叫妈妈。
一年有三次左右,但这三次,就能让张猛拼了老命也要照顾好阳阳。
张猛牵着阳阳的手从小伙伴家出来,他还在想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告诉阳阳昨晚妈妈又结婚的事情,三番五次欲言又止。
在同龄人里面,张阳阳简直算得上察言观色的天才少年,已然看出爸爸神色恍惚有些不对劲儿,于是主动开口问:“张猛,你又怎么了?”语气之成熟,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自从四岁时他试图强吻一个女孩,结果被女孩拒绝。作为打小想亲谁就亲谁的小帅哥,受此打击,从此性情大变,简直成了一个装进小孩身体里的人精,经常以悲天悯人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爹,并且直呼其名。
纠正了七个月,张猛觉得自个儿甭摆亲爹的架子了,当哥们儿处吧。
也许上辈子,阳阳就是他折翼的兄弟。
“阳阳……”张猛想了想,还是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跳开敏感字眼对阳阳说,“爸爸想要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有女朋友了?”张阳阳并不想跟张猛用这种幼稚的方式对话,于是很直接地问。
“不是,不是……”张猛慌张地直摆手,强颜欢笑着继续说,“是关于妈妈的小秘密呢。”
“又结婚了?”
张阳阳的早熟程度早已超出了张猛的预料范围,让他有点措手不及,不知该怎么回答。
比起张猛,张阳阳倒是冷静多了,看见爸爸再次卡壳,他只好跳出来自己善后。
“反正这也不是她第一次结婚了,习惯就好。”
张猛感激,摸了摸阳阳的头,眼中泛泪。张阳阳接着说:“张猛,我觉得你也应该向妈妈学习,你看看你现在,这么老了,又不赚钱,还没人要。你应该换个工作,找个女朋友,不要整天跟我演苦情戏。”
张猛不知道阳阳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既刻薄又精准的大道理,一时有点儿蒙了。
仔细想想儿子的这些话也的确句句在理,又有点惭愧,自己纵横人生三十年,竟还没有一个六岁的孩子看得通透。
“我还不辛苦?我一个男人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
“我不是吃屎喝尿长大的。”阳阳冷冷回答智商一直低于他的老爸。
张猛无语,其他孩子都天真烂漫的时候,自己家的这个祖宗肚子里一万个主意。
这聪慧劲儿随谁呢?反正张猛觉得自己打小就跟“聪明”俩字无缘。
不过,他觉得自己是该换一种方式和态度跟儿子交流了,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索性还是不说话,站起身牵着儿子的手继续往家走。
两人沉默了一段路,半路上阳阳说想吃冰淇淋,张猛就给他买了一个,阳阳心满意足。
终归还是个孩子,张猛看着儿子满足的侧脸,心里有些安慰。
爷儿俩一路无言地向前走着,张猛听到张阳阳像是跟冰淇淋说话呢:“她在婚礼上好看吗?”
张猛自嘲:“周围人都说挺好看,我就看不出来。”
“你还好吧?”
张猛一脚想踢死张阳阳,防止他看到自己的亲爹热泪盈眶的一幕。
是啊,没人问我,好不好。
但好在我儿子还爱我,张猛没说话,一只手搭在阳阳的肩头。
走到家楼下,舒颖和王海涛正在那里等着。
看见妈妈,阳阳高兴地飞奔过去,给了舒颖一个大大的拥抱,接着他抬头看了看王海涛,知道那应该就是舒颖的新老公,突然变了一个样子,仿佛一个大人一般,伸出小手要跟他握手。
“你好,我是张阳阳。”
王海涛本来要跟张猛寒暄一下,结果被张阳阳吓了一跳。
他本来觉得与继子的第一面,应该是张阳阳横眉冷对后爹,然后张阳阳抱着舒颖猛哭,说妈妈你不要离开我,没想到这孩子这么阳光——不,准确地说,这孩子这么精于人情世故。
王海涛盯着阳阳的手,一向长袖善舞的他真慌了,这一家子什么来头?
一个当模特的前前前夫,一看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货,但每次前妻婚礼都参加,愣是把自己混成了与女方亲戚打成一片的亲人,见到自己底气特足,一点儿都不尴尬。
一个人精一般的小孩,即使是单亲,也从来不上演妈妈再爱我一次的苦情戏。
哦,还有舒颖这个女人,都有资格结四次婚的女人,也没美到天翻地覆,可是每个毛孔都透着女人味,但脾气又不是多淑女,哄你开心时顺着毛哄,想让你不自在时,顺着毛拔,暖心时能让他瞬间融化,气人时能让他摔电话。可是身为狮子男的他,就吃她这一套。
本来觉得,都离婚三次了,她应该还挺忌惮跟他的婚姻。
但结婚第二天就安排这样的见面,简直是安排下马威呢。
鬼斧神雕般性格的前夫和继子,都成为舒颖的道具,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你对老娘不好,离呗,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别以为我离婚三次,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
王海涛看了一眼舒颖,舒颖睫毛弯弯眼睛眨呀眨的:“我儿子跟你握手呢,你愣着干吗啊?一个生意人,连这点礼节都不懂?”
哎哟,王海涛连忙弯下腰,特别没自尊地伸手跟张阳阳握了握。
抬头看了一眼舒颖,两个人都笑了。
张猛跟在后面走过来,看见这一幕,觉得虽然温馨但心里还是挺别扭的。
王海涛本来准备了一堆寒暄话,想压压张猛,却万万没想到这继子是属程咬金的。
为了自己热腾腾的婚姻,现在得改变战略,得张阳阳者得天下!要得到这孩子的心啊!
因此王海涛跟张猛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张阳阳身上。
舒颖支开王海涛,让他带阳阳去随便转转,阳阳也不抵触,跟着王海涛走了。
舒颖看着两人的背影,分外有爱。
张猛撇嘴:“看着最爱的两个男人走在一起,特有满足感吧?”
“哟,吃醋了?”舒颖笑说。
“结婚第二天,你不去看他爹妈,看我干吗?我跟你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注意点儿影响,得跟我划清界限,少跟我见面,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不对,你现在是又有家室的人了。”
张猛絮絮叨叨地开始讲大道理,舒颖翻了个白眼,从包里拿出一沓钱递给他。
“你这是干吗?”张猛一愣。
“昨天的礼金哪,你赶紧拿回去。在你之后我都结三回婚了,还收你钱多不好意思啊,就好像我是为了敛财结婚似的。哦,还有阳阳这个月的抚养费,我一并给你,省得再转账,麻烦。”舒颖假装恼怒,板着脸,却特实在地把钱硬塞到张猛手里。
瞧自己混得,明明就应该混成前妻的仇人,最后却快混成娘家人了。
“我不要,哪有送出去的礼金再收回的道理啊?我不缺这钱。”张猛推托着,死活不肯收。
“得了吧,别打肿脸充胖子了。我也当过模特,知道行情,你都多大了,还指望着这辈子都靠卖脸儿来养活阳阳啊?”
张猛笑了,舒颖就是这点可爱,明明是心疼张猛赚钱不容易,却依旧一嘴损人的口气。
离婚前,这是舒颖最大的毛病;离婚后,这缺点反而变成了优点。
“昨天还有个小姑娘对我有意思呢,说我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呢,等哪天这张脸不好使了,再想别的办法呗。”张猛摊了摊手,一脸的故作轻松。
“等到那时候就晚了!”舒颖翻白眼,“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愿意跟你吗?”
“因为我帅啊。”
“那时候还不流行你这种脸呢!”舒颖白了张猛一眼,“因为你做饭好吃。不然你开个餐馆吧,我入股,好歹是门手艺,比靠脸靠谱多了。”
张猛没说话,转眼看见远处阳阳跟王海涛玩得很是高兴,心中有些不爽。
舒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很是欣慰。
“放心吧,这事儿我跟海涛商量过了,他挺赞成的。”舒颖以为张猛是在乎王海涛的看法,解释道。
“嗨,什么赞成不赞成的,你就别瞎操心了。我在这行地位稳固着呢,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就行,我挺好的。你瞧,阳阳不也挺好的嘛。”
“张猛!你这爱面子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一改,早晚你得因为这张脸皮活活饿死自己。”舒颖知道张猛的脾气,虽然温和敦厚,但也是头十足的倔驴,多说无益,不如就等到他真的需要帮助的时候再说吧。
过一会儿,王海涛领着阳阳回来了,舒颖硬生生把带来的钱塞到了阳阳怀里,还对阳阳说你爸智商不行,你帮他管钱啊,说完就上车走了。
这下可好,去参加了场婚礼,不但份子钱拿回来了,还净赚了昨晚那坏脾气大姐五千。
张猛拿着钱,带着一种悲壮的乐观想。
转过头,看着张阳阳特别郑重地一张接一张地数钱,张猛怒其不争。
“儿子,有点儿骨气好吗?你就不能给我留点儿面子,当着你妈你后爸的面儿,特硬气地说这钱我不要?”
张阳阳不理他,专心致志地数着他六岁的生命里第一笔巨款。
张猛看不过,把钱抢过来。
“这是我妈给我的!”张阳阳带着哭腔。
张猛摇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让阳阳恢复成小孩的样子,唉。
张猛往前走,阳阳在后面追着。
他有些拿不准舒颖今天过来的目的,昨天刚结婚,今天又来看阳阳,难道是要准备带阳阳走吗?
被这个想法袭击后,张猛突然陷入了深深的感伤中,他挺怕的,但他又真的无可奈何。
舒颖说得没错,自己还能靠这张脸吃多久的饭,连他自己都不持乐观态度。
这种巨大的不安全感很久前就有了,最近一两年,更是与日俱增。
舒颖的生活条件比自己好上十倍,让孩子跟着她,的确能受到更好的养育。
张猛头有点儿大,真心不太想去思考这种复杂的问题了。
“张猛,咱们回家吧。”张阳阳这话,不是提出要求,而是告知决定,说完这话,张猛低头看了看他。
算了,生活总是要继续下去的,张猛想。今天的人,不要为明天的事情担忧。
他冲阳阳笑了笑,点点头,两人转身往家走去。
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好长,他们紧紧挨着彼此,张猛觉得,这一切看起来那么温暖和谐。
“这些钱可以给你,但你要给我买大黄蜂,”张阳阳以退为进,“就是上次你死活都不给我买的那只变形金刚。”
“我看你像变形金刚!”张猛怒道,却是一脸难掩的无可奈何。
02
罗畅打电话跟何大叶说,为了庆祝她新公司开业,要送她一份大礼。
何大叶对着电话冷笑了两声,说了句“谢谢”就挂断了。
她从不对罗畅的礼物抱太大的信心,无非就是些日用百货罢了,就像每个纪念日时送来的那些一样,她知道罗畅不会在礼物这件事上花太多心思。
记得他们在一起之后何大叶的第一个生日,罗畅直接包了个红包给她,说喜欢什么自己随便买吧。
当时的何大叶接过红包,心里百感交集,想翻脸,但碍于红包的厚度,还是略带快感地忍了下来。
大叶曾经问过罗畅,这辈子送过最浪漫最用心的礼物是什么。
罗畅想了想,得意地说,他大学的时候追一个女孩儿,送了九十九枝玫瑰,并且让店员包成桃心形的。
她挑了挑嘴角,鄙夷地对罗畅说:“还好你长得人模狗样的,千万保护好你这张脸,不然这辈子你就等着孤独终老吧。”
从车库往家走的那段路上,何大叶又重新回忆了一遍罗畅。
罗畅于她,现在虽然已是随时出现在身边的朋友,可那段关于爱人的短暂记忆,她还是分外珍惜的。
她经常会回忆那段过去,但每次只回忆一小部分,就像喝红酒似的,小口小口地抿着喝才够味儿,才能品出这酒的醇香。
刚一进门,何大叶就看见客厅正中间放着一只电视机大小的盒子,盒子上罩着一块红色的绒布,布上贴着张字条,有罗畅写得丑丑的字——“请打开我!”
何大叶知道那是罗畅送她的礼物,虽不抱什么期望,但还是充满了好奇。
她慢慢走过去,“咻”一下把红布抽走,当场就傻眼了。
是只铁笼子,笼子里关着一只狗。
小狗用天真无辜的眼神盯着何大叶,一个劲儿地摇着尾巴,来回踱步想从笼子里出来。
何大叶捏着红布的手还悬在半空,跟狗对视了足足一分钟才缓过神来。
她掏出电话,哆哆嗦嗦地打给罗畅。
“喂,小叶啊,礼物收到了吧,喜欢吗?那可是一只血统纯正的黄金猎犬,爸妈都参加过比赛获过奖的,刚满三个月,疫苗都打了,甭担心……”电话接通,没等何大叶开口,那头的罗畅就兴奋地说了一通。隔着电话,何大叶都能想象出他指手画脚的嘚瑟样。
“罗畅,你有病吧,还嫌我平时不够忙是不是?送我只狗,你怎么想的啊?”这几天何大叶太累了,虽然心烦,但已经无力骂街,说话的语气还算和缓。
“你不是一直想养孩子嘛,我想你反正现在也生不了,不如先给你弄个类似孩子的东西学习下,省得你孤单,也算预备役。”
何大叶语塞。
的确有很多个夜晚,她都有种自己是留守老人的孤独感,她上过微信,聊过陌陌,隔着没多远,跟一个陌生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天,可无论怎么聊,她都会很快明白,对方求的并不是灵魂上的相互慰藉,而是肉体。
所以每次要进入正题之前,何大叶就聪慧地闪人,然后埋头睡去,算是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自己的孤独。
罗畅说这只狗的名字叫“肉弹”,他取的,喜庆。
他还说几个月之后小狗会变大狗,让何大叶有个心理准备。
何大叶把肉弹从笼子里抱出来,一人一狗坐在沙发的两端发呆。
世界上分两种人,养猫的人和养狗的人。
养猫之人,性子独,虽然不介意在人群之中欢腾,但独处更能给自己力量。
养狗之人,独处时倒是也能怡然自得,但在人群之中更会感知群体性的美好。
何大叶自觉是养猫的人,虽然狗蠢萌蠢萌的样子也挺招人喜欢,但她还是喜欢猫多一点。
结果呢,一枚汪星人摆在眼前,看着何大叶不理它,它也坐在地上抬眼看这个正在严肃思考的女人。
罢了,好歹也是家里的新成员,反正也挺喜欢狗的,就养着吧。
索性像养孩子一样养这狗吧,也算挑战自己的耐心。
“肉弹?肉弹!”何大叶试着叫它的名字。
汪星人一下子起来了,何大叶有些开心,抚摸了几下狗,她才发现,它以为要给自己吃的吧。
何大叶从冰箱里拿出一根火腿肠,撕掉包装给它吃。
就这样,何大叶的生活从鳏寡孤独变成了二人世界,他们一起吃一起睡,尽管偶尔何大叶觉得自己跟狗相依为命特别可悲,但这种情绪很快就被忙碌的生活掩盖了。
她没那么多时间伤春悲秋,年华走得太快了,她得珍惜。
自从家里有了肉弹,何大叶工作完就回家的欲望强烈了许多。
以前她不爱回家,但也不爱在外面鬼混,所以经常陷入悲壮的自我挣扎中。
后来何大叶想到了一个折中的方法,在离家不远的星巴克里点杯咖啡,坐满两小时再回家。反正早回晚回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都不会有人为她留一盏灯。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她一进门,肉弹就会用最热烈的方式迎接她。
何大叶虽然老板着脸,拿出主人的威严要肉弹冷静,心里却暖暖的。
吃过饭后,她就牵着肉弹出门散步,一连几周,她觉得生活再美满不过了。
这天照旧,何大叶饭后出来遛狗,时间正值傍晚,天边的云彩被夕阳染上金边,十分好看。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时候也应该文艺一回,像网上那些心灵鸡汤里说的那样,慢慢走,驻足看看好风景才行。
生活的齿轮转得太快,她算不清自己究竟错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傍晚。
大叶微微仰起头,看着天,想吟诵首诗。
但把自己脑子里的诗歌总集翻遍了,除了春眠不觉晓就是鹅鹅鹅,索性作罢。
正看得出神,何大叶就觉得手里攥着的狗绳一紧,她低头,发现一只没主人的红贵宾正扒着肉弹的屁股,呼哧呼哧地穷开心呢。
这不是欺负我的人吗?
何大叶急了,想伸手把狗抱起来,红贵宾龇牙咧嘴的不愿意,她拽住绳子想把狗拉走。
可红贵宾用那股精虫上脑的蛮力,像蜘蛛侠似的紧紧扒住肉弹,怎么也弄不下来。
小区里一些散步的人都停下来指指点点地看热闹,何大叶心烦,想说有什么好看的!
正焦虑着,红贵宾的主人就从远处一边叫着狗名一边急吼吼地跑过来了。
何大叶抬了抬眼皮,影影绰绰地看到,跑过来的是个风姿绰约的长腿男。
她忍不住暗自庆幸自己的长腿男运还真好,但巧的是他们个顶个都是给她添堵的角色。
再瞟一眼,何大叶恍惚觉得这张脸有点眼熟,细细一想,哟,这不就是前几天刚把自己坑了的那个贱男嘛。
大叶不知道张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时心里没了底,妄想症顿时犯了,觉得张猛应该是跟踪她,来问她索要嫖资的。
丫不会拍了我裸照吧?何大叶警惕得如同警犬。
张猛跑过来,一眼就把何大叶给认出来了,再看看自己的狗,正在上人家的金毛,急忙弯下腰抱起来。
两人间气氛有点尴尬,见面两回,都跟做爱有关。
原本是一夜情对象,以为各自满足需求之后就死生不复相见了,结果世界太小,偏偏又狭路相逢。
“抱歉啊,我家狗最近正发情呢。”张猛挠挠头,很不好意思。
“怨不得狗,它懂什么呀。”何大叶微微一笑,笑里却暗藏着杀机。
张猛是个神经大条眼不明心不亮的主儿,虽然混的是险恶的时尚圈,但这些年都是凭借好人缘好脾气熬过来的,哪能迅速意识到此刻的危机四伏啊。
不但如此,张猛心里还涌起小小的感动,这女的虽然不那么柔情似水,看起来也挺讨人厌,但没想到还挺通情达理的。
“狗都是随主人的,逮谁上谁,家教问题。”还没等张猛感动完,何大叶的箭就射过来了。
大叶心里自然是还记恨着那天晚上的事儿,更心疼自己因无心之失而搭进去的五千块钱。冤家路窄这话一点儿没错,钱是花了,可今天必须得口头上把仇给报了才行。
“小姐,我觉得咱们之间是不是有点儿误会啊。”
“你叫谁小姐啊?”何大叶敏感,急了,瞪着张猛问。
“对不起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张猛急忙摆摆手,刚想解释,就被何大叶硬生生给打断了。
“那你什么个意思啊?还想讹钱啊?是你的狗上了我的狗,我的狗才三四个月大,还未成年呢。再说你也不看看,是一个品种吗?”何大叶低头看了看张猛牵着的红贵宾说,“你还真是一点儿底线都没有,用人讹完再换狗,想钱想疯了吧你!”
何大叶骂完,一把抱起肉弹掉头就走。
刚走两步,怕张猛跟着,赶紧回头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别再跟着我!不然我就报警!告你诈骗、卖淫和企图教唆他人嫖娼!”
说罢,何大叶觉得这次过招自己赢得漂亮,所以步伐特自信,特稳健。刚走了几步,却怕张猛跟着,又不敢回头看,脚步不由得加快了。
再走出几步,已几近呈现落荒而逃的状态。
张猛可怜巴巴地站在原地,看着何大叶越走越远,愣是没想出回嘴的词。
其实平日里张猛的嘴挺伶俐的,但那都建立在以理服人的基础上。
他的脑子里有一套完整严密的斗嘴逻辑体系,得顺着吵,一二三或者三二一。
可他就怕遇见何大叶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或超出他三观范围的。
何大叶的身影在张猛的视线里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最后消失在小区尽头。
张猛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担心,就是关于儿子阳阳。前妻前几天又来电话了,说想让阳阳去她那边住几天。他答应了。
这几天,阳阳不在,他一时间不习惯,只能要来朋友家的狗做伴。
贵宾挺闹的,还黏人,在他家里上蹿下跳。
他却忍不住臆想出各种父子分离的场面,有决绝转身的戏码,也有相拥而泣的戏码,常常不知不觉间就泪流满面起来。
刚刚在小区里,张猛又想到了故意让儿子讨厌自己,主动提出要跟妈妈走的误会戏码,他深深地沉浸其中,热泪盈眶。
然后,狗就跑了,就招上了这位凶神恶煞的大姐。
唉,太糟心了。
03
罗畅在殷勤献狗之后,在何大叶的生活里消失了好一阵子。
尽管跟何大叶亲密无间了这么多年,罗畅还是摸不准何大叶的脾气秉性。他不知道献狗这件事对何大叶的生活来说到底是颠覆性还是摧毁性的,不管是哪一种,像何大叶这种阴晴不定更年期提前的人,还是暂且离她远一点好。
同一件事,前一天还晴空万里欢喜雀跃,隔天就乌云密布大发雷霆。
罗畅陪伴何大叶多年,有时也会有种伴君如伴虎的感觉。
再加上当初婚礼时,是他没把持住,拔腿就跑,他总觉得对何大叶是有亏欠的。
所以这几年里他们的相处方式是,何大叶关怀备至,罗畅小心翼翼。
罗畅也是当初只身一人勇闯社会的妙龄少年,时至今日,罗畅在北京的小日子也算过得如鱼得水,吃饱穿暖,身边也不乏流水似的女朋友。
但在这个于他来说最熟悉的陌生城市里,只有何大叶给过他家的温暖。何大叶就像罗畅的一个避风港,无论人生经受了多少蹉跎,只要待在大叶身边,他就觉得一切都还不至于那么糟糕。
外面风雨再大,大叶就是为罗畅撑起晴天的那把伞,前面炮火再猛,大叶就是给罗畅保驾护航的那面盾。
罗畅时常问自己,既然何大叶如此重要,那为什么当初自己没有毅然决然地娶她。
后来在漫漫的时光中,他终于得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何大叶的母性光辉太强大,跟她上床时总让罗畅有种乱伦的羞耻感。
他也总是害怕,怕婚后的日子一旦归于平淡,就只会剩下喋喋不休的唠叨和无边无际的冷战。
何大叶是罗畅世界里的女神,也是她自己世界里的女王。
可一旦被生活琐事击垮,黄脸婆本质暴露无遗的时候,那时的大叶,还会是大叶吗?
哎,换个角度看看,我也算成全拯救了她。
罗畅一边百无聊赖地开着车在北京城里转悠,一边无耻地安慰着自己。
平时休息的时候,跟着何大叶打发时间惯了,这会儿还真不知道要去干点儿什么。
他把车停在路边,买了杯星巴克慢慢喝着,盘算着自己该干点儿什么来度过这漫长的休息日。
把找回的零钱放回钱包时,罗畅才发现那日刘丹留给他的电话号码,正安然地躺在里面。
“正好离得也不远,去找找鼓楼的原单店吧。”罗畅想。
路痴罗畅发动车子,顺着二环路,拐进鼓楼东大街,却左拐右拐找不着,还差点儿迷路了。
没办法,罗畅只能按照纸片上的号码打给刘丹问路。
电话那头刘丹正睡觉呢,听完罗畅的自我介绍后就来了精神,从床上弹起来,兴奋得指手画脚为他指路。
“从那个路口往东,第二个红绿灯往北转……哦,不对不对,再过三个路口往北吧……”
电话里刘丹指路指得起劲,东西南北地瞎比画着。作为一名新时代女性,刘丹对东西南北的掌握有种莫名的自信。
可事实上,她脑子里对方位的了解,只有太阳东升西落,仅此而已。
但她就是爱这样瞎指挥,何大叶曾经为此发飙过很多次,每次刘丹都坦然而坚决地说:“活到老,学到老,这就跟英语一样,得多说敢说,才能熟练掌握。”
同样,东西南北对罗畅和何大叶来说,唯一能代表的,就是麻将里最无用的那几张牌而已。
刘丹说得欢快,罗畅也不好意思打断,鼓楼附近停车位本来就稀少,罗畅只能开着车瞎转悠。
转了几圈后,眼看着离鼓楼越来越远,罗畅终于还是放弃了,满头大汗地在一片居民小区门口停了下来。
“你现在在什么位置?”刘丹终于想到这个问题,开口问道。
罗畅报了个小区名字,刘丹惊了,大叫:“巧了,我家就在这小区里。你等我会儿,我下楼陪你一起去。”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罗畅打开车窗,外面刚下过雨,地面还湿着,潮湿的泥土混着青草味,味道十分清新。
这是这座城市里少有的新鲜空气的味道,罗畅急忙忘情地深深吸了几口。
没过几分钟,刘丹就下来了,站在小区门口四处张望着找罗畅。
罗畅下车,朝刘丹挥了挥手,刚准备过马路,一辆车从他面前飞驰而过,罗畅面前一洼新鲜的雨水被车轮溅起,水花如同海浪一样朝他飞扑过来,洋洋洒洒就是一身。
待车子从两人之间穿梭而过,再面对面时,罗畅已然换了行头。
原本洁白的T恤变迷彩的了,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变西瓜太郎了,还哗啦哗啦地往下淌水。
两人站在马路的两边对峙着,罗畅憋着火,刘丹憋着笑,谁都不容易。
刘丹整理了一下幸灾乐祸的情绪,大步朝罗畅走了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下罗畅身上的那件BapeT恤,忍不住发出可惜的啧啧声。
“啧啧啧……这么心疼,是真的吧?我说什么来着,穿正品,变抹布了吧?”
罗畅不吭声,像被欺负了的孩子一样噘起嘴来。
“少装可爱!别愣着了,去我家换件衣服吧。”
刘丹转身朝前走,罗畅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听刘丹不死心地继续哔哔:“完了,你这件衣服算是报废了。就北京这天、这地、这空气质量、这黑乎乎的雨水,想彻底洗干净是不可能的了。”
上一段恋爱还要追溯到遥远的大学时期,所以刘丹家没有男人衣服,不过Boy Friend风的衣裳倒也不少。
可女款就是女款,束腰,横竖都带着点女性的柔美,罗畅穿着看起来十分别扭。他扭捏着不好意思地从屋里出来,做害羞婊子状站在原地,两只手绞着衣角。
刘丹看见,嘿嘿笑了几声,倒也没再说别的,从自己的百宝箱里摘出一条项链递给罗畅。
“干吗?”罗畅以为刘丹要他戴上,往后倒退了一步,没接。
“帮我戴上。”刘丹白了他一眼,转身撩起头发,微微侧着头。
罗畅有点慌乱,心想孤男寡女的,让我帮你戴项链,这算不算性暗示啊?现在的女孩儿还真是大胆,什么样的男人都敢往家带,做人做事都带着一股子不上床不相识的劲儿,完全靠下半身交朋友,真是应了计划生育的那句话: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啊。
罗畅交过的女友不少,但他从不是个乱来的主儿,每段恋爱他都觉得自己是奔着真爱去的,分手时也都尽可能安抚对方的情绪。
叱咤情场多年,他始终保持一颗少男心,没玩过一夜情,没搞过破鞋,没劈过腿……何大叶就嘲笑他,说他人生太苍白了。
说得多了,罗畅也急:“好像你多厉害一样,还敢评论我?”
哎,不是没遇过大胆向前扑的女生,但每次,他都落荒而逃。
罗畅手里捏着项链,默默地观察着屋子的构造,心里描绘着一幅最完美的逃脱路线图。
刘丹歪着脖子半天,见迟迟没有动静,转过身来就看见罗畅满脸通红,眼珠子乱转,明显地陷入了胡思乱想中。
“嗨……”刘丹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瞎琢磨什么呢?”
“没,没啊。”罗畅回过神来,慌张解释。
“你说你一男的,还怕我对你意图不轨啊?”刘丹捂嘴笑,毫不留情地揭穿他。
罗畅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脸更红了。
“哟,现在还有会脸红的男人?”刘丹想。
“赶紧着,给我戴上咱们美美地去逛街。你穿我这套衣服也挺应景的,人家一看就知道我们是好姐妹。”刘丹重新歪起头,乐呵呵地说。
罗畅向前迈了两步,小心翼翼地把项链绕过刘丹的脖子给她戴上。
“我上次看你开的车不错啊,怎么还老穿假货呢?”接口的扣环抠了半天才打开,为了缓和气氛,他找话来说。
“车是车,我是我,再说地主家也不一定都有余粮啊。”
“你这项链,专柜买的?扣环不大好使啊。”
“我知道,所以我才让你帮我戴,一般没人的时候,我就不戴,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戴不上。淘宝上买的,蒂凡尼同款。”刘丹说这话时,带着莫名其妙的得意。
“我说怎么这么难弄呢,手都快抠烂了。”罗畅给她戴好,转到正面仔细检查了一下。
“我偷偷去专柜比对过了,简直一模一样。这店铺等我也分享给你,你可以买来哄女朋友,完全可以以假乱真,发票都能开,看不出来的。”
刘丹热心得上蹿下跳,总觉得罗畅是个可造之材,徘徊在热爱名牌却不能时时购买名牌的尴尬边缘。
只要靠自己的金手指一点拨,一定也是个能随时发现优质淘宝店的好苗子。
这样的话,相信两个人很快就可以资源共享了!
唉,刘丹不得不感慨自己命苦,自己空有一番买A货的经验,却无人欣赏。
好寂寞,真要培养一个同好,才能驱散这些怅惘。
罗畅笑了笑,打量了一下刘丹家的客厅,收拾得还算整洁明快。
飘窗上整齐摆放着一排包,各种奢侈品牌都罗列其中。
“都是A货,怎么样,是不是看起来很豪华?”顺着罗畅的目光看过去,刘丹骄傲地解释。
“你这么喜欢名牌,怎么不攒钱买个真的?”
“我穷啊。”刘丹摊摊手,大方承认。
“可是你开奥迪A4。”
“所以说,真假又有什么关系?摊儿货从A4上下来就能变成真的,从X6上下来就能变成限量款,这世界就这样,看人下菜,看包也是一样。”刘丹煞有介事地解释着。
屁话里面夹着大道理,这让罗畅一时摸不清这姑娘的路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索性沉默着,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刘丹在屋里转悠了几圈,随便捡了几样东西扔进包里,利落地把头发束成马尾,扭头招呼罗畅说:“走吧,逛街去。”
罗畅点点头,跟着刘丹一前一后出了门。
电梯里,刘丹觉得还不够,于是又认真地补了一句:“这假货也是门学问,你以后多学着点儿。”
04
何大叶一大早起来就有不好的预感,往马桶上一坐,下身忽然一暖,迟到了半个月的大姨妈总算来了。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何大叶的月经向来不准时,迟到个十天半月是常有的事,不管迟到多久,她都没往怀孕这个方向去想过,原因很简单,她的世界里没有性生活。
可这个月的不准时,让她很焦虑。
跟张猛的那次阴差阳错让大叶担心了好一阵子,她是想生孩子,但如果怀了男妓的孩子,那她这辈子的清誉也算是毁了,孩子也肯定输在起跑线上了。
生孩子归生孩子,总得给孩子一个智商超群的父亲才行。
月经一来,肚子就跟着疼痛难忍。
何大叶是个长期痛经患者,以前每次月经她都得请两天假在家躺着。
可现在自己给自己打工,眼下还有一堆事儿等着她去做,根本耽误不起。
月经是让广大女性又爱又恨的东西,讨厌月经又怕停经,再疼再难受,起码每月提醒你还年轻着,还有足够的时间从这世俗中穿梭而过,看看无心风景,勾搭勾搭男人,还有资格再去谈场恋爱,甚至结一次婚。
何大叶不懂为什么月经要被人称为大姨妈,但既然被这么称呼了,那月经本人就一定是女性,既然是女性,那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何大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打了几个滚,翻开记事簿,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工作日程。
今天是和房东签正式租赁合同的日子,签完之后,公司的办公地点也就有着落了。
为了租这个房子,何大叶几乎是受尽了凌辱,赔尽了笑脸,又为自己的主打歌《舞女泪》的MV积累了很多素材。
可是没办法,她手上资金有限,而要在北京找到这么一处性价比极高的办公室实属不易,也难怪房东自始至终都没给过她好脸色。
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吞了片止痛药,何大叶知道这不是消极怠工的时候,今天必须把合同签下来,以免夜长梦多,也对得起在这个重要的日子里,英勇赶来与她并肩战斗的大姨妈。
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驾车出门。
虽然已经过了上班高峰期,但北京白天的交通依然像个做复检的病人,停停走走一点儿都不顺畅。
路才刚走了一半,房东电话就来了,态度牛逼地告知何大叶,今天合同不用签了,房子不租了,还没等何大叶反应过来,对方就把电话给挂了,再打过去,迟迟无人接听。
何大叶火气一下就上来了,伴随着满心的委屈,一股脑儿地朝前面的车发泄出来,“哔哔”地按着喇叭。
自己容易吗?
身为一个女人,虽没长出天使脸魔鬼身,可好歹不算个残次品。
没有命好到嫁入豪门,背靠大树好乘凉,可好歹自己还有满身力气满心抱负的。
离家在外,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知道这是个万事靠自己的年代,所以何大叶无论做什么,都做得比别人要努力一些,就连拍房东马屁,她都比别人拍得更响一些。
可这穷凶极恶的社会就这样,不是你拍得响,回声就大的。
以卵击石,再用力,也只得个粉身碎骨的结果。
何大叶再恼火,也是无可奈何。
绿灯亮起,她用力地踩下油门,车子发出喧嚣的嗡嗡声,在车河里表达着自己的迫不及待。
无论如何,也得过去看看,跟房东正面交涉一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适当的时候再掉几滴眼泪,说不定还有希望。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更何况为了找这间合适的办公室,她当初几乎把整个北京城都翻遍了,不能就这么放弃,见到黄河房东本人再死心。
打开冷气,吹干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随着车流一点一点挪动着。
才5月份,北京就已经有了炎热的迹象,这城市的四季总有种来去匆匆的急迫感。
而就是在这样仓促的交替中,年复一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张猛接了场大秀。
大秀的意思就是,证明你在这个行业之中很被别人需要。
服装秀后台,张猛和一票年轻嫩模排练完毕,穿着统一的T恤等着最后一轮彩排。
张猛来得早,这都拜舒颖所赐。
他正想昂起傲骨,把张阳阳送到他同学家里住一天,正在酝酿底气呢,舒颖一个电话打过来,特别不客气地说王海涛这两天有空陪她去香港买东西,她想顺便带着张阳阳去迪士尼。
舒颖口气生硬,说这不是商量,是告知。
为了打消张猛的顾虑,还说保姆也跟着去,你不用怀疑我带孩子的能力,肯定比你带得好。
张猛没什么理由说反对,舒颖挂掉电话之前,突然说了一句“加油”。
哟,这是知道自己特紧张这次的秀吧。
这个死女人,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出来他好不容易接了场大秀,她又了解自己逞能的性格,找个理由照顾张阳阳,看起来是她求着你,实际上是她在帮你,舒颖最惯常的手段了。
张猛默默地想了一会儿舒颖,热泪盈眶。
有些感情,就是为了分离而存在的。
天长地久最好,但难道就因为结局是分手,以后的日子就不过了?难道之前的相爱都要抹杀?那这就是一段坏感情?
若是时光还能回到过去那一刻,你依旧会选择与之执手向前。
为何不呢?那时正年少,日子还没露出狰狞的面孔,阳光正好,即使最终会分开,但你仍会感谢时光对你不薄,在那么好的一个年纪,赐给你一个可以同样美好的人。
张猛又想想张阳阳那眼睛溜溜转的鬼机灵样子,内心一片柔软。
还是要感谢舒颖的,赐给他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否则如今这日子兵荒马乱的,一点儿盼头都没有。
秀场后台很乱,张猛支着头,一边看着身边人来去匆匆,忙成一团,一边感叹时光如梭,眼见着圈子里的后起之秀越来越多,像汹涌的海浪一样一波接一波地朝他扑过来。
现在的小模,年纪一个比一个小,个子一个比一个高,也一个比一个更懂得跟这个世界相处的姿态要漂亮,智商和情商都高得很。张猛想起自己进圈那会儿,还天天傻呵呵地乐呢。
真的是老了,张猛感慨万千地想,有好几个的年纪都比自己小上一轮还多呢。
本就是吃青春饭的行业,又有几个人能花红百日呢?
年年有新人红起来,年年有旧人开始不尴不尬。
张猛坐在旧人的位置很久了,前两年还好,有几个国内的服装品牌还惦记着张猛是品牌创立以来用的第一批模特,有秀、有活动场场不落下。
但其中一个牌子被第一夫人穿出国访问,一下子火热起来,另几个牌子趁着这两年的好趋势,参加国外时装周,张猛一下子排不上号了,只能靠脸熟人善人脉广,不计较排位,不计较品牌大小,成天充当着替补备胎的角色,竟然也能生存下来。
好……我有空……不用了?没事,下回吧……哦,谢谢……
张猛都自备各种接秀语录了。
至于明年会怎样,张猛真没工夫想这些,他也不敢想,明年保持现状就不错了。
张猛直愣愣地对着镜子发呆,直到回过神来,不少男模围在他身边。
张猛连忙调整面部表情,笑着调侃:“遗体告别呢?”
大家面面相觑,挨在张猛最近的新晋超模黄大方蹲下来,凑到张猛耳边说:“哥,秀走完后,公关公司突然让咱们在后面的Party上出现,这倒是也行,可是出席活动有出席活动的价钱,他们没说按照什么价格给。”
张猛掂量了一下自己出席活动的价钱,倒是跟走秀也差不多,想想也没什么:“那也没差啊,有活儿赚还不好啊。”
几个男模都不说话,张猛突然明白过来了。
这几个小鲜肉都是新晋走红的,国外时装周露了不少次脸,形象和性格都出挑,模特公司按照艺人培养,安排他们上国内各大综艺节目和真人秀,今时不同往日,出席活动的价格当然不能跟张猛相比。
“给你们公司都打电话了吗?”
“他们说正在沟通呢,可是离这秀开场也就一个小时了,也没商量个所以然来,要是好好说话也行,他们也不给个好脸……”
哎哟,走秀前大家都挺怕模特的,因为生怕模特闹什么情绪。
品牌方、公关公司及模特三足鼎立,大家都以和为贵,皆抱着完成秀才是最大目标的心。
如果中间谁给谁气了,以后再秋后算账呗,都不会逞这一时的能。
可,这样的公关公司还是第一次见呢。
张猛正在想呢,其他模特问:“猛哥,你说这事儿应该怎么办?”
张猛突然有点热泪盈眶的感觉。
以前,这种话他特别习惯听见,他也特别习惯当大哥照顾这些年轻的模特。
这些小孩刚刚加入模特圈时,张猛对他们照顾有加,小孩们也前前后后地簇拥着他。
他们当时也没什么钱,走完秀后张猛还请他们吃夜宵。
有几个孩子没秀走、没钱赚的时候,他还打电话叫这几个人来自己家,他亲自下厨,给这些还在发育中的孩子做顿有肉味的菜。
这样的状况进行了好多年,张猛并不觉得自己是活雷锋,当年自己进入到这圈子的时候,有那么多人照顾自己,他自己有能力了,也该照顾好其他的人吧。
只是近几年,张猛突然发现自己性格好、人实在这招儿好像不管用了。
而他曾经照顾过的小朋友也羽翼丰满,个性越来越鲜明,亏也越来越不爱吃。
可是越是这样他们发展越好,自己反而有点儿不合时宜起来。
也很少有人会围着张猛,天天“猛哥猛哥”地叫着。
不是人变了,是这个圈子变了,人好真不是你能混得好的唯一手段了。
但甭管他们混得有多好,还是嫩,还是需要猛哥照顾吧。
昨日重现,即使是昙花一现。
我不做大哥好多年。
但大哥之所以是大哥,是因为在这行混久了,都混成老油条了,遇到麻烦躲着走,从不硬来。
张猛自己掂量,在这行已经是老熟脸了,有时候太拿自己当回事儿,姿态不好看不说,更显出为老不尊来。
他站起来,倒是很硬气地想跟他们说,哥帮你们去解决。
但话到嗓子眼儿却变成:“你们等会儿,我去打个电话问明白。”
打了十分钟电话,张猛耳朵都听麻了,经纪公司那边也一顿抱怨,说这里面事情千丝万缕的,原因太多了。
大家互相都带着气,非要说个所以然来,就是这次秀找的公关公司特别事儿,完全不能商量,一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样子。
而且品牌方的人是老外,只要结果不要过程,弄得各家模特经纪公司都怨声载道的。
不过尽管如此,经纪人还是嘱咐:“但即使这样,猛哥,有事儿我们处理,咱们别跟他们年轻人一样啊。”
张猛说知道知道,你们放心吧。
挂断电话,他突然发现,那帮模特和公关公司的人,吵了起来。
不对,还相互推了起来。
张猛走上前赶紧拉架,耳闻双方都是:“你不能好好说话吗?”“你跟我喊什么啊,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得了,走秀前大家神经都紧张了,话赶话,对上了。
张猛翻白眼,这种没实际事儿,全是情绪的吵架最没用了,吵赢了能怎么样,能养活孩子吗?
张猛夹在中间,公关公司里一个男孩说话也不好听,还火上浇油:“你们牛逼什么啊,穿上名牌说你们是模特,走完秀都一个个挤在出租房里,装什么名模?还吵架,你们上过大学吗?认字吗?”
一群男模都血气方刚的,挤了上来。张猛连忙挡,吵归吵,谁动手谁吃亏啊。
不过这一挡,那男孩也没领情,拉着张猛:“哎哟,你踩我脚了,年纪大看不清路是吗?那你戴老花镜啊,还走什么台啊!”
一个人高马大的老外突然赶过来,呜呜啦啦地说了一堆带法文腔的英语,大家都知道是品牌方的人,都忌惮,都停手了。
公关公司的人用英语解释,领头的几个模特听到后,觉得不能听一方之词,噼里啪啦也是一通英文。
张猛感慨,当时自己学英文跟学天书一样,现在新出来的小弟弟外语关过得真好。
不过大家都用英文说,环境又乱了起来。刚刚说话很难听的男孩见状,突然说法文,麻溜的劲儿,跟刚才骂人一样。
品牌方的老外干脆不听其他人讲了,跟这男孩一问一答,交流顺畅死了。
交流完毕,老外转了一圈,发现张猛离他最近,指着张猛,说:“You are fired!”
模特们和公关公司的人都愣住了,这是杀鸡给猴看啊。
但即使是这样,临开场开除模特,空的那个人谁走啊?
公关公司那说法文的小男孩也慌了,看了看张猛,开始用法文问他。老外倒是很干脆,指着远方的一个高个保安。
保安还以为自己工作做得不好呢,赶紧跑过来。
老外却让他跟张猛站在一起,比了比,俩人个头和身材差不多,老外点点头:“就你了。”
现场很安静,老外对着众模特说了几句话,张猛没听明白,听了这话,众人都散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秀场后台,负责给模特换衣服的人叫大妈。
眼红他们的工作就是看一群肌肉裸男的人,得空就会问:“你们那儿缺大妈吗?”
张猛眼看着本来负责给自己换衣服的大妈,被公关公司的交代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有点儿蒙了,觉得这世界有点儿逗。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张猛觉得自己被人拉拉衣角,一看,是公关公司那个说法文的男孩。
小男孩嘴倒是依旧利索:“猛哥,你别生气,今天这事儿不是冲着你来的。不是你也会fired掉其他一个模特,你别往心里去。我刚刚跟他解释了,说是其他的模特闹事儿,但老外是咱们的Boss,他没空听我解释。猛哥,要说开除,我真心希望是黄大方他们几个,但没想到老外就指你了,我们真没办法。”
张猛“啊”了一声,半晌没说话。
那男孩见状,也不想多说什么,就说了一句:“猛哥,那我先忙了。”
张猛突然问:“他最后说那几句英文是什么意思?”
小男孩乐了,没想到张猛突然问这个。张猛苦笑:“我英文不好。”
“他的意思是说,先生们,你们要决斗我不管,但这是我的地盘,如果在这里还要闹事儿,你们就跟他一样。”
张猛记得,他给张阳阳讲过,哦不,是对着《儿童百科全书》念过一个故事。
以前一个皇帝钦慕一个大臣的军事才能,但又怕他没什么实际能力,皇帝叫来了后宫的宫女,分成两个队,分别由他宠爱的两个美姬担任队长,叫这个大臣去训练这些女人,这分明是在为难他。
后宫的美人们笑嘻嘻闹哄哄的,一点儿都不听这个男人的话。
皇帝也笑眯眯地看着他怎么办。
这个大臣一点儿都不慌,突然叫士兵拿下那两个闹得最凶的妃子,说是要问斩。
那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怎么能无缘无故杀掉?
那大臣毕恭毕敬地问,如果战场上有士兵不听话,是否要军法处置?
皇上说没错啊,但这是后宫啊,她们都是美人啊,懂什么啊?
大臣说我眼中没有后宫,她们在我眼里就是士兵,如果您把这一切都当成玩笑,那往后谁还听您的呢?
后来这个皇帝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最宠爱的妃子被斩首。
其他的妃子马上不闹了,对这个大臣服服帖帖,果真最后训练得真跟士兵一样,皇帝也放心地对这个大臣委以重任。
这个皇帝叫吴王阖闾,这个大臣叫孙武,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但那两个被牵扯到君臣二人互相试探心意的游戏之中被杀掉的女人呢?
没有留下名字。
她们是谁不重要,孙武只不过是为了震慑其他人而已。
张猛突然想起了那个故事,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两个没有姓名的女人。
虽然自己不是美人,也不习惯闹事儿,但如果他被分到孙武训练的队伍里,一定特别听话,可是身为棋子,谁能担保听话就一定不会被杀掉呢?
那小孩见张猛还愣着,转身就走了。
张猛见秀场后台,依旧是一派兵荒马乱的场景。
其实这秀场,离了谁都得走下去,没人顾及他的心情。
他开始收拾东西,经纪公司打来电话,他想了想,就按掉了。
张猛突然想起,其实今天这事儿不算最离谱的。有一年,他面试一场秀,外国品牌方的人对中国的男模都不满意,后来拉了所在酒店的两个门童走秀。
当时大家都笑,有钱任性说的就是这回事吧。
就算走,也不能带妆走吧,张猛拿起化妆台前不知道谁留下的卸妆油,开始卸妆。
突然,那个公关公司的男孩悄悄出现了,偷偷塞给张猛一个印着这个品牌的纸袋。他当然说不要不要,那男孩来了一句:“猛哥,这不是我们公司的意思,这是我个人的意思。”
张猛习惯性地说:“哎哟弟弟,我没事儿,你干吗呢?”
这个机灵的年轻男人说:“猛哥,你都不记得我吧?”
张猛脑海里隐隐地浮现出一些支离破碎的段落,好像走秀时跟这个男孩打过几次交道。
他见张猛没认出自己,就笑了,说:“猛哥,你这人哪。
“我第一份工作是在时尚杂志当服装助理编辑,那次在摄影棚拍照片,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快递到影棚的品牌衣服快递到别的地方去了。那个下午我满北京城地要衣服,后来事情解决了,大家都生气,都没给我好脸,我自己压力大到躲到厕所里哭。那天的模特是你,你还去厕所拍拍我的肩,说这不是为了赚钱嘛,别往心里去。后来我每次想哭的时候,就记着你跟我说的那句话。猛哥,刚刚跟黄大方他们吵架的时候,其实我腿也在抖,这场活动办得不漂亮,大家都有气,可是话说到那儿了,谁都不能服输。我话说出来了,挨揍不怕,却生怕他们都不走这秀了,那我也别在这一行做了。所以你来了,我只能抓住你,假装跟你吵,因为我知道你人好,你不会跟我计较这些。但没想到,老外以为你是闹事儿的……哥,今天这事儿多少跟我有关系,而且被fired掉的对象是您,我心里真是没办法不跟你说这些。下次我一定补上。您真别不开心,就像您那年跟我说的,这不是为了赚钱嘛,别往心里去。”
张猛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干这一行都快十年了。
多到自己曾经在某个下午,给予一个小男孩这么大的鼓励,自己都不知道呢。
但又怎样呢?这是一个势利至极的行业,这男孩今天已经够意思了,其实没必要说这么多。
张猛笑笑:“是啊,都是为了赚钱,不能往心里去。”
那男孩又被人叫去干活儿了,他临走时不忘补充一句:“哥,您待会儿,忙完这场秀,咱们一起吃夜宵。”
张猛招招手:“你忙去吧,老弟。”
其实做这一行的开心,都是因为自己心大,没事哄自己,但现实的狰狞面孔已经逼近了他,一息活口的气都没给留。
张猛卸干净了,拎起背包就走,身旁那个纸袋,他犹豫了下,拿走了。
此时,秀马上要开场了,各列模特已经准备就绪,排成一列,随时准备出场。
这些年轻的男人眼睛都望着张猛离去的身影,排在走秀队伍第一位的黄大方突然叫了声“猛哥”。
张猛回头看看他,再看看其他的年轻的鲜肉模特,笑笑,朝他们摆手,然后转身离开。
那一刻,他有些鼻酸,不为他今日的遭遇,却为这个圈中气若游丝的一瞬人情。
走出秀场后台,T形台周围已经就座到位,灯光已经暗下来,张猛突然停下脚步。
他忽然想起,当模特十年,他竟然一场秀都没看过。
身边都是没有被安排位置的时尚达人或者加塞进来的人,他们身上往死里捯饬自己的痕迹很重,脸上都混着不常来这种场合,却又假装镇定自若的表情。
“下次,我也要坐在位置上看秀。”身边,一个穿着裙子的男孩喃喃自语,看见张猛在看他,他高傲地别过头,但看着张猛这一身不同寻常的模特气质,却又忍不住转头看。
张猛嘴角带笑,这个圈子里永远不缺努力往上爬的鲜肉们。
突然音乐响起,灯光亮起,模特准备出场,他看见黄大方第一个出场,没走几步,灯光突然暗了下来,黄大方又退了回去。
T形台下一阵起哄的声音,后台鼓捣了一会儿,一个男声说正在处理电源问题,请大家少安毋躁。
张猛打开纸袋,里面一个钱包,值不少钱呢,这孩子外表进化成这个圈子最势利的样子,但内心还是个走心的人。
走心不怕,但活儿得办得漂亮啊。
这场秀真没意思,临走时,他瞥见身边穿裙子的那个男孩在发朋友圈:“很高兴这次被邀请参加……”
一切都不一样了,张猛觉得自己没什么待在这里的必要了。
这已经不是光凭人好和个人魅力就可以搞定一切的行业了。
他的时代早已结束。
张猛突然不太讨厌今天净出幺蛾子的公关公司了。
其实自己早应该退场,这件事是上天在给他警示。
此时,他听见背后的人群突然不骚动了,音乐响起,快门的咔咔咔声此起彼伏。
秀终于开始了。
对啊,一切都是为了赚钱。
但我为何还执迷不悟地赚这份钱呢?
我已经觉得该退场了。
张猛大步离开,没有回头。
身后,一片喧闹的五光十色,正在上演。
05
张猛步伐缓慢地迈进电梯,门慢慢合上,将张猛和他奋斗了多年的时尚圈彻底隔离开来,带着一种诀别的味道。
从电梯内的镜面中,张猛看见自己表情放松时微微垮下来的脸,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靠脸吃饭的日子终究还是要结束的,大概今天就是句点吧,张猛想。
以前他从没细细想过,自己不做模特后能做点什么。
尽管舒颖给过他不少意见,但张猛也都只是心存感激地听着,没走心。
这个圈子里的老模不少,自己才三十岁,虽然被随时失业的不安全感折磨了很久,但从未有过危机感,本以为这行饭还能再吃个三五年,可没想到失业这事儿,不过是朝夕之间。
自己竟已经三十岁了。
失业如同结婚,恋着的时候总觉得不着急,自己才三十岁,可一旦对方等急了,跑了,才觉出时间昂贵,这年纪已然耗不起了。而下一个,很可能不会再有。
后知后觉这件事,在人类的世界里是最平常不过的先天缺陷。
张猛呆站着,陷入庞大的沮丧和不安的情绪中。
电梯中途载客,何大叶一边跟房东通着电话,一边如同一阵风一般刮进电梯。
这一路上,何大叶为了打动房东准备了不少声情并茂的台词,其中有一些念出来连她自己都热泪盈眶,谁知道却扑了个空,连房东的面儿都没见着。打了十几次电话,总算是接通了。
何大叶这会儿正跟房东在电话里辩论,完全没认出电梯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张猛此时也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何大叶讲电话,略带伤感地想,这是多么接地气的通话方式啊。
一直以来自己走在T台上,高高在上,目不斜视,穿着华丽的衣裳,迈着自信优雅的步子,用一种万人艳羡的方式,过着别人眼中丰衣足食的生活。
其实只是个中辛酸无人知罢了。
他其实跟这个为了生活奔波的大姐没什么不同。
“你这是毁约,我完全可以去告你,你知道吗?”
“真是笑话,拿我当法盲啊,何小姐,咱们合同都没签,你拿什么去告啊?”房东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大概是觉得日子太无聊,难得棋逢对手有个愿意跟她吵架的,自然也巴不得能大战一场。
何况她光靠房租就能过八辈子了,有了丰富的商业房产租赁的经验,打官司?聘请的律师可能经验还没她丰富呢。
房东说得没错,没有合同没有证据,本来就是一件吃闷亏的事情。
任她何大叶再怎么生气,也都回天乏术,就连跟人吵架都没法据理力争,只能道德谴责。
“你不讲诚信,我也无可奈何,起码你得让我知道原因,为什么突然就不租给我了?”
何大叶觉得自己弱爆了,向来巧舌如簧的她竟然也说出这么卑躬屈膝的话来,可是又有什么办法?要吵架是她起的头儿,现在也是骑虎难下,只能绕一绕,看看还有没有扳回一城的可能性。
“当然是人家出的钱比你多呀。”房东阴阳怪气地回答。
何大叶被戳中软肋,心里十分不自在。
古往今来,多少才女输在丑上,多少硬汉输在穷上。
靠自己拼了这么多年,总算也拼到有房有车的地步,何大叶时刻准备唱《感恩的心》。
可世界这么大,牛逼的人这么多,但凡有点儿权力的,就恨不得往死里刁难人。
像她这种背不靠山面不朝海的北漂一族,受足了委屈能把事情办成就算万幸,办不成也无处诉苦,只能自己默默扛着,回家躲起来偷偷在洗澡时号几下,出门见人时,还得照样铠甲兵器武装起来,把自己捯饬出一副战无不胜的样儿。
这情况跟此刻同站在电梯里的张猛一样,只是彼此都不知对方的苦楚罢了。“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我也不是个在乎钱的人,只不过……”何大叶身处劣势,但还是努力接招,却还是被凶猛的房东给打断了。
“对我来说,这就是钱的事儿。不在乎钱你就去国贸租办公室啊,环境好,地段好,就适合你们这种嚷嚷着不在乎钱的人。”
“您没结过婚吧?”何大叶心中的保险丝终于被房东拉断了,反正这件事明摆着是黄了,鱼死网破,我不爽你也甭想自在,瞬间话锋一转。
房东她之前见过几回,是个年过四十的风骚娘们儿,用生命热爱着黑丝和豹纹,一直误会肉毒杆菌打多了不会笑的脸等同于吹弹可破。
她跟何大叶不经意地透露过一回,自己从没结过婚,天底下就没可靠的男人,都是看上她的钱的。
当时何大叶还对她心生敬佩,仿佛从她身上看见自己四十岁时候的样子,守着点儿上半辈子积累下来的小财产作威作福,倒也不是件坏事。
只是没想到,这曾经的崇拜,如今竟反过来变成她攻击的兵器。
“关你屁事!”房东也在电话那头儿愣了一下,完全没意识到来自何大叶的杀气。
“难怪了,整天挂着一脸欲求不满的样子,逮谁难为谁,攥着几套商业地产跟攥了个宝似的。您干的这事儿,往好听了说是吉房出租,往难听了说,那就是一楼一凤,谁给的钱多就先让谁上。我能理解,反正都是恩客,当然是先伺候有钱的主儿,可您要是早摆出这样人尽可夫的嘴脸,给我钱我也不敢在您这儿租房子。”
“你……你怎么说话呢?”房东没想到何大叶还有这样的战斗力,一时间词穷,气得直哆嗦。
“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学习能力特别强,都是托您的福。”说完,何大叶就把电话挂了,心情也舒坦了不少。
唉,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自己没结婚的事实,还被夜叉老板翻来覆去叽咕呢,结果为了嘴上不能输,何大叶也出此下策。
相互攻击有意思吗?
何大叶会亲切地回答:“没意思,但特别有劲儿,劲儿劲儿的。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们都有颗脆弱的灵魂,但灵魂脆弱也别把枪口对准姐妹身上啊,大家谁不知道谁啊。”
站在她背后的张猛听得一头冷汗,心想女人真是可怕的动物,翻脸比翻书还快,一点儿都不冤枉这个族群。
瞟了一眼电梯镜面,张猛觉得这女的有些眼熟,细想了片刻记忆便火速复苏。
张猛赶紧低下头,他今天心情差极了,再加上刚刚目睹了何大叶的战功赫赫,决定不招惹她,以免给自己添更多的堵。
随后,他忽然有了底气。
你最好也别理我。
电梯到地下停车场,何大叶和张猛一前一后地出了电梯。
停车场里黑漆漆的,只他们两人。
大叶心里默默地在心里跟那房东鞠了一躬,长大后但愿我能成了你,但长大前请允许我戳你几下。
不过一出电梯,黑灯瞎火的停车场,后面又跟着一个男人,大叶不住地回头看。
大叶刚出电梯就认出他来了,心想又是这个男婊子,这回改跟踪了是吗?
被害妄想症再次来袭,她不住地歪过头偷瞄跟在后面的张猛,在心里上演了各种先奸后杀的戏码。
可转而低下头,看看自己一马平川的身材,又胡思乱想自己这副身材应该勾不起他的欲望,多挣扎几下,贞节说不定能保得住。
虽然命很寻常,丫鬟身,一副舞女命,但舞女也是人,谁喜欢这么被人跟着?
天马行空的空当,眼见着自己的车就在眼前,何大叶悄无声息地加快了脚步,灵活地一个闪身钻进车里。
打火、挂挡、踩油门一气呵成,飞奔着冲出了停车场。
何大叶没想到,自己的车技竟在危急时刻熟练成这样,心里不免有些小得意。
她平时不爱开车,是因为这车是手动挡的,当初买车时为了省那几万块,她毅然决然地没有听罗畅的劝告,选择了手动挡。
买来第二天,在她第三次起步熄火的时候,悔恨之意就爬满了全身。
当时罗畅就坐在副驾,一脸幸灾乐祸,写满了“看吧,让你不听我的,活该”的潜台词。
但何大叶爱面子,还是硬着头皮开着,一开就是两年,驾驶技术却依然停滞不前。
不过关键时刻,何大叶依然展露出熟练的逃生技能。
正得意着,何大叶就从后视镜里看见那变态正驱车跟着她。
遇红灯,两车一前一后地停下来,何大叶有些害怕,一只脚不断地催着油门,绿灯亮起,她一紧张,再次,熄火了!
后面的张猛等得心烦,哔哔地按着喇叭。
他这一按,倒让何大叶冷静下来了,跑什么呀,能跑到哪里去?难不成就纵容这个变态一路跟她回家,洗劫一空再杀了她,等过个十天半月尸体臭了,才被隔壁大妈发现吗?
呃,更现实的反应是被饥饿的肉弹啃掉。
与其悄无声息地死去,不如轰轰烈烈地战一回。
“生得伟大,死得光荣”这句话,不就是应该用在此刻吗?
何大叶咬咬牙,熄了火,一跃下车,抱着一颗视死如归的心,气势汹涌地走到张猛车前,一手拍在引擎盖上,指着车里的张猛就开始骂:“按什么呀?手怎么那么贱!”
张猛缓缓降下车窗探出头,眼神呆滞又空洞地看着她,不说话。
这个时候止痛片的药效渐渐退了,何大叶觉得肚子隐约开始疼,心情实在是太差了,新仇旧恨,不如就今天一起清算了吧,老娘跟你拼了。
何大叶调整了一下姿势,一手掐腰,摆出准备大骂一场的泼妇架势,并抱着一颗欢迎张猛随时加入战局的心。
张猛抬了抬眼皮,扫了何大叶一眼,继续沉默着。
哟,还挺会装镇定的啊。
何大叶见张猛没有要跟自己硬碰硬的意思,于是调整了战术,拿眼从车到人、从里到外打量了一遍,换上后宫奸妃的口气说:“哟,车不错嘛,干你们这行赚不少钱吧?再加上你那坑蒙拐骗的本事,不出几年就能在天安门边儿上买房了,菜市口怎么样?出门就能砍头。”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儿,能先走吗?”张猛语气淡淡的,不知道怎么又得罪了这位大姐,但是他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反正挨的骂受的委屈也不少,不差这一点,索性不想再去计较,只希望何大叶能为他幽怨的双眼开一扇门,赶紧放他走,“不过我能不能走,取决于你能不能别在路上挡我的路。”
“你有事儿?可我没事儿呀……”何大叶本就抱着找碴儿的一颗心,哪能轻易放弃,越挫越勇是她的本性,挑火找事是她的特长。
大叶的座右铭是:世上没有吵不起来的架,只有不够努力的人。
“你不用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没吃过猪肉我也见过猪跑,你们这一行,个顶个都是表演系毕业的,装得了硬汉卖得了萌,奥斯卡不给你颁个奖也真是委屈你了。”
何大叶像辆上了发条的火车,飞速前进直逼张猛的心理防线。
“我就纳闷了,为什么回回撞见你我都得倒霉啊?算命的说我今年跟属鸡的反冲,结果没想到属鸡的不行,做妓的也克我。麻烦你积点德,以后离我远点儿,那晚纯属酒后乱性,你别以为我钱出得大方就想把我发展成长期客户,跟踪我这种事儿你还真干得出来……”
“你有完没完!”心理防线崩溃了,张猛打断何大叶,吼道。
何大叶一看张猛这架势这眼神,知道自己又一次成功挑起了战火,默默在心里给自己鼓掌点赞。
她这人吵架,最怕别人不跟她互动,强弱分明的胜仗,总不及势均力敌来得爽快。
张猛打开车门,伸出大长腿从车上下来,巨人一般杵在何大叶面前。
何大叶有点被这气势吓着了,不自觉地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毕竟自己是个弱女子,嘴上功夫虽然了得,但要真动起手来,她绝对是会吃亏的呀。
在何大叶上小学时,扶起过路边跌倒的老奶奶,可是件要写表扬信让全校以此为榜样学习的事情。
但如今,再做这事儿的人只有两种,要么特傻逼,要么特有钱。
世风日下,现代人都太冷漠,也太鸡贼。
张猛要真把自己打了,她相信,就算大叫救命至喉咙出血,应该也不会有人出手相救。
要不,喊警察打人了?还是装黄脸婆上演跟老公撕逼的戏码?
算了,事情别想复杂,越简单越好。
趁着张猛走神的空当,何大叶迅速观察了一下四周,路边有块砖头,实在不行就跟他搏命,或者往他挡风玻璃上一砸,趁其不备,开车速溜。
想好了战术,何大叶的精神头就又回来了。
她仰起头英勇地看着张猛,抱着一颗视死如归的心。
“你想怎样?”何大叶扬起头。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想怎样啊?大姐,真不是我跟踪你,你以为我很愿意看见你吗?”
“你叫谁大姐啊?”何大叶不高兴。
这男人,上次叫她小姐,这次又是大姐,但不管是大的姐还是小的姐,总之自己听上去就不是什么好货色。
何大叶一想,这是要拒绝承认跟踪我的戏份吗?
而另外一边,张猛心里装着满满的委屈,刚才被何大叶一催化,此刻已经收不住了。
想想自己这么多年,受人白眼看人脸色,事到如今却还混到失业的收场。
这份工作,他用有限的青春奉献了无限的爱,到最后还是被背叛被抛弃了。
凭什么呀?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本来就没心情跟人说话,这女人跟找碴儿一般,非要闹个态度出来。
吵架是吧,那今天就吵个痛快好了,何必用忍气吞声来换取片刻安宁?“大姐,我们之间的误会一直没解释清楚咱们都有责任,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哪里来的灵感,觉得我是干……那一行的,如果可以,我也一样希望那天晚上没碰上你。我就纳闷了,我也以为你是妓来着,怎么我就能把心态调整得那么好呢?我今天很郑重地告诉你,我不是妓,我的职业是模特!”张猛大声宣布。
可是,他还是模特吗?过了今天,他可能再也没法理直气壮地说这句话了。
张猛双手握拳,站在原地,想大哭一场的情绪憋得他两眼通红。这场独角戏他已然唱得太投入,不需要任何人的配合。
如果此时能应景地下场雨,那就更完美了。
何大叶被张猛突然爆发的情绪给惊着了,僵硬地站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怎么回事?内心怎么忽然有一丝暗涌的开心呢?被人误会成风尘女,简直是一项称赞啊!
何大叶内心百感交集,为自己三观不正的乐观给感动了。
“你老是觉得那行容易,这行也容易,仿佛全天下都不及你干的活儿呕心沥血,有意思吗?”张猛戏瘾犯了,情绪崩了,一副完全收不住也不想收的架势。
“差不多得了,别蹬鼻子上脸。模什么特?现在满北京做外围的都说自己是模特!”何大叶哆哆嗦嗦地指责着。
“我要是早学会蹬鼻子上脸,就不会有今天。在北京,谁过得容易啊,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努力有什么用?人家要的是年轻会来事儿,论资排辈只是面子上的,人家愿意给你脸面就抬举你一下,不愿意,你还不就是个屁!没经历过别人的心酸,你就没资格站出来指手画脚。”
“职场上谁没被人挤对过呀,别肆意放大自己的委屈,幼不幼稚?”
何大叶嘴上不服软,心里却有些认同张猛。
在北京,谁都不容易,不努力应该去死。
可有时候,努力也没用。
世界早就颠倒了,早就过了挥洒汗水下地干活儿迎丰收的年头。
再说了,即便是靠力气吃饭的日子,不也得防着天灾人祸?
不过,这架怎么吵偏了呢?正要鱼死网破呢,又开始交流了?何大叶赶紧摇头,心中躲过这一想法。
“每回见着你,我也一样倒霉!”张猛直视着何大叶,流露出些许的穷凶极恶,转瞬又换为哀伤,淡淡地说,“我今儿失业了,你以为你租不到办公室就天崩地裂了吗?”
“怎么,活儿不好啊?”何大叶眼珠子转了一个完美的圈,大言不惭地说。
张猛的眼神噌一下就锐利起来了,何大叶赶紧识趣地闭上嘴。
两人呆呆站了一会儿,气氛尴尬了那么一瞬,张猛转身探进车子里,摸索了半天,从随身包里拿出钱包,掏出一沓人民币递给何大叶。
“这是上次你给我的钱,还给你,一直都带着呢。五千八,一分不少。”
闯社会染上的病,让何大叶总想客气几下,但想想又觉得没有推托的理由,一时间倒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张猛见何大叶没有要接的意思,硬生生塞给她。何大叶双手一捧,钱在她怀里散开来。“以后咱俩两清了吧,我觉得下辈子也不必见面了。”张猛眼皮都没抬一下,转身要上车。
何大叶跳脚:“说话算数!别没事儿又跟踪我!”
可刚走出没几步,又回来了。
他犹犹豫豫地走到呆成河马的何大叶面前,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伸出手,从她怀里摊着的一堆钱里抽了几张。
何大叶不敢动,怕一动钱撒了,也怕被顺势袭了胸,只能莫名其妙地看着张猛,任他摆布着。
“车没油了,借我点儿钱加油。”因为刚刚发了飙诉了苦,这会儿也不好意思太低声下气,张猛只好含蓄地理直气壮着,顺手把写着自己电话号码的小纸条扔进钱堆里,走了。
何大叶心情复杂极了,手捧着钱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想今天自己倒霉之余也算做了一回雷锋,听人发泄还借钱给人加油。
昏着脑子回到车里,何大叶如梦初醒,想自己凭什么借给他啊,把钱整理了一下翻来覆去数了几遍,少了四百。
她在张猛留下号码的字条上力透纸背地写了“欠四百的贱人”,放到钱包夹层,含恨离开了现场。
06
开车回家的路上,大叶想到俩人依然有四百块钱的关系,依然肉痛。
到了家,大叶告诉刘丹办公室的事情黄了,还顺势声情并茂地把张猛的事情跟她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刘丹自始至终憋着笑不敢说话。
毕竟张猛这颗灾星当初是她施计送上何大叶的床的,何大叶还算仗义,口头上说扣工资但最终没舍得,估计也是把这茬给忘了。
她生怕此刻何大叶再想起来,只能忍痛放弃这个过嘴瘾的机会。
听何大叶把故事讲完,两人之间一时没了话题,气氛尴尬了一瞬。
而刘丹也憋了一满腔的热血,无处吐槽,好难过呢。
刘丹拍拍何大叶肩头,假惺惺地安慰:“真是的,把你误认为是妓,真不长眼。”
何大叶浓眉一立:“是说凭我这姿色怎么做妓吧!”
“姐,你误会我了,就你这长相,做外围都够了。我是说你这气度,配合你这张脸,分分钟就给男人带来正能量……”刘丹越说越错,索性就不张嘴了,“得,你就当我没说。”
何大叶转过身面对电脑,从各种分类信息网站上浏览着出租办公室的信息,但凡合适点儿的,都标注着一个能把她生吞活剥了的价格。
“都他妈贵得没天理。”何大叶兀自叨叨着,鼠标键按得咔咔直响,捎带着也责怪了一下自己脾气差。如果当时没有跟房东撕逼,那上帝会不会再给她留下一个狭窄的窗口?
“那你打算怎么办啊姐?不然我问我爸要点儿钱呗?”
“那怎么行?哪有老板让员工出钱租办公室的道理。”何大叶一口回绝,不过呢,日久见人心不古的年代里,还能遇上刘丹这么单纯仗义的姑娘,何大叶真想烧三炷高香感恩祖上积德积福了。
而且开公司第一天就让刘丹拿钱,以后可就不能这么心安理得地拿这丫头出气了。
“实在不行,就把我放租的那套房子卖了吧,这几年也涨了不少呢。”琢磨了一会儿,何大叶说。
这房子是何大叶四年前买的,那时北京房价虽然还没贵到这么没人性,但也是让人不寒而栗的价格。
在北京混了几年,何大叶深知凭借自己的其貌不扬,要想在首都找到一位有车有房的金龟婿,除了靠天生的好运气,就再也没有其他希望了。
可是从小到大,连饮料瓶盖上“再来一瓶”的奖都没中过的何大叶,自然是不会再在这样虚无的愿望上浪费感情。
她不是个看不清现状的人,自己这点儿斤两她拿捏得比谁都准确。
过于高估自己外貌的女人就跟一个男人过于高估自己的性能力是一个道理。
更何况那年她还没遇见罗畅,还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能有幸跟大家眼中的大好青年结一回短暂的婚。
于是那年春天,何大叶划拉划拉自己所有的积蓄,爸妈又豪爽地补贴了一些,手起刀落,在东三环买下了一栋loft风格的公寓,从此过上了房奴的生活。
后来与罗畅结婚时,她觉得这套公寓的面积太小,不适合新婚男女过日子,便又在隔壁小区租了一套容得下她梦想中衣帽间的大三居。
这婚虽然离得快,但何大叶借口习惯了这大房子,再加上自己的房子也租出去了,所以就一直没搬走。
但实际上,她是舍不得这房子带来的往日记忆。
转眼四年,自己的房子已经换了三次租客,但何大叶依然固守着跟罗畅短暂建立起来的爱巢,有种王宝钏苦守寒窑的执着和心酸。
时间久了,有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忘记初衷,等等等等,等什么呢?等一个结果来了结这一切?
是吗?何大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姐,你疯了吧?创业创到砸锅卖铁的地步啊这是。”
刘丹不可思议的尖叫声把何大叶从记忆的深渊里拉回来。
“人穷志短,骑虎难下,不卖房难不成卖淫吗?”何大叶叹口气。
刘丹实在是忍不了了,上下打量了一下何大叶,满眼都写着“你这长相和身材去卖淫也得有人买才行”的潜台词,被敏锐的何大叶尽收眼底。
“不然把你卖了吧。”何大叶调整了一下坐姿,摆出妈妈桑的姿势说。
刘丹知道此时此刻的何大叶她得罪不起,急忙收拾了眼神,换上假装要英勇就义的决心,拍着胸脯对何大叶说:“宁愿卖掉我,也不能卖掉房子。”偷瞄了一眼,见何大叶的眉眼渐渐舒展开了,刘丹松了口气,“姐,那房子多好啊,地段好,空间大,设计合理,loft风格现在这么流行,七十年产权还商住两用,而且以后房价还会涨的,还有啊……”
刘丹掰着指头一条一条给何大叶细心列举着,而何大叶的心思却停留在了“商住两用”这四个字上。
是啊,自己手头上就有这么好的办公室,干吗还要搜遍整个北京城,备受冷落和白眼去租别人的。
这间公寓虽算不上豪宅,但好歹也是上下两层。底层做工作室,二层还可以拿来喝杯咖啡享受阳光,十足的矫情范儿小资情调,装修风格再硬朗简洁一点儿,齐活儿了就。
何大叶她爸是个军人,从小给予她的就是军事化教育,军人身上那股子雷厉风行的泼辣劲儿经过多年历练和渗透,在何大叶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自己心里默默算了下,现在这户人家的租约应该这月底就到期了,天时地利人和,天助何大叶。
刘丹还坐在那里一条一条事无巨细地给何大叶分析着利弊,就被何大叶突然的弹跳起身给吓着了。
何大叶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冲进卧室,扒拉着抽屉找租房合同。
刘丹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屁颠屁颠地跟进来,满脸委屈。
“极好!”仔细看了看合同,终止日期在这个月底,何大叶激动得弹了一下纸张,化身甄嬛说道。
“怎么了姐?”
“天无绝人之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柳暗花明又一村,无心插柳柳成荫呀。”何大叶连续朗诵了几句诗,展现了自己卓尔不群的古典文学造诣,欣慰地拍了拍刘丹的肩膀,说这月汽油费给她报两百块,算是奖励她让自己茅塞顿开。
何大叶细细给刘丹讲了自己要把公寓拿来作办公室的想法,刘丹也觉得这点子不错,并为自己立下的汗马功劳感到些许的得意。
何大叶顺势偷瞄了正沉浸在扬扬得意中的刘丹,感激之余也觉得这孩子一把年纪了,虽然空有一腔子陪她出生入死的热情,但城府颇浅也没什么眼力见儿,真是为她担心。
唉,算了,没准儿傻人有傻福呢。何大叶默默地想。
还是得自己亲自出马,去跟租客说明情况。
一来能身体力行地表达自己的不好意思;二来可以去看看自己多年没回去过的小窝,顺便找找碴儿;三来如果租客耍无赖,凭她何大叶这张嘴还不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生活中处处充满了惊悲和惊喜,像一条波折的抛物线一样忽上忽下,在生命的坐标中毫无规律地浮动着。
就比如说,前一刻还因为办公室黄了的事乌云密布的何大叶,下一秒就因为新的办公室晴空万里起来。
再比如说,原本以为上述的第三种情况只是被害妄想症患者何大叶小姐为了体现自己心思缜密而臆想出来的,下一秒,真实的状况其实更复杂,复杂得像浴室里堵住下水道的头发,根深蒂固地相互缠绕着各个细节。
月末,何大叶特意从印刷带着廉价感的日历上,挑了一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临出门前,她还化了一个淡淡的妆。
她想毕竟今天自己要干的,是把人扫地出门的事,打扮得养眼一点,也算对租客表示一下尊敬和诚意。
在衣柜里扒拉了一会儿,何大叶挑了件米色的套装穿上,温暖又不失庄严。
服装颜色上也是有讲究的。
黑色太霸气,驾驭不好就会让人觉得自己太过苛刻;红色太喜气,脸上露多一点笑就跟个媒婆似的;像白色这种纯洁到一塌糊涂的颜色就更甭说了。
何大叶早就过了穿什么颜色都好看的年纪,再加上一张蹉跎过度的脸,所以挑起衣服来格外谨慎。
对着镜子自己检查了一遍,虽然不是宜家宜室秀外慧中的路数,但也觉得没什么漏洞了,大叶自信满满地踏着阳光出了门。
何大叶的房子和现在的住处相邻,大概是饭后消食最合适的距离。
可晒着太阳走了一路,汗也下来了。
走进楼梯间,何大叶拿出化妆镜照了照,矫情地补了补妆,小心翼翼地用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低跟鞋踏在阴凉的楼梯上,发出一声声有节奏的闷响,有种陌生的熟悉感。
她都已经算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回来看看了,租出去的房子,就像嫁出去的女儿,都是一盆泼出去的水,有事就看看,没事也懒得来回走动。
毕竟已经有人与它开始了新的生活,你多去打扰,倒显得你多余了。
走到家门口,何大叶感慨,连门把手上塞小广告的方式都跟过去如出一辙。
桃花依旧笑春风,可是那人面呢?
早就混成亲人的地步,何大叶总觉得自己已经混成了妈,万一罗畅脑袋一热又跟人结婚,是不是那女孩得给她奉茶了。
情绪培养得差点儿老泪纵横,何大叶深深地吸口气,赶快从大龄怨妇,哦,对不起,她还单着呢,没资格做怨妇,赶快从大龄怨女的角色里转变到恶房东的戏份上来。
机智的怨妇啊,快去创造奇迹,何大叶以一种极有底气的假老虎节奏,轻轻地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等了几秒钟,门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头上戴着一顶报纸做的帽子,身上沾满了漆墙用的油漆白点点。
一股油漆味扑面而来,何大叶对租客的擅作主张有点不高兴,但碍着小孩的面子不好发作,弯下腰和蔼地问:“小朋友,你的家长在家吗?”
“请问您是谁啊?我家长在家,但能先告诉我您有什么事吗?”这小孩操着比同龄小孩成熟几倍的语气满脸严肃地问何大叶。
何大叶觉得这孩子挺有意思,但也没打算跟他多费口舌,刚要编个谎话随便哄哄,他的家长就从屋里走出来了。
何大叶面带职业性完美笑容站起身,刚要寒暄,笑容就僵住了,眼中瞬间换上杀气,扭曲出一个有些狰狞的表情。
这便是缘分的可怕之处了,撮合对的人,但也总是阴差阳错地挑唆着错的人,一次次在硝烟四起的战场上相遇着。
眼前那个同样戴着报纸帽的男人,不是张猛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