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按照张猛给的吉日,餐馆和工作室在同一天开张了。
何大叶打从做婚庆那天开始,就不太信什么良辰吉日了。
按皇历算,这天宜婚娶,但是还忌杀生呢,那么婚宴上那一道道活宰的海鲜算怎么回事?
就算皇历上万事皆宜,但公历上,这天还是奥斯维辛集中营屠杀日呢。
所有的吉利,只不过是蒙蔽了更多真相而造成的洗脑式假象而已。
所有的不吉,其实都是游行中那个戳破皇帝没穿衣服的实在熊孩子。
何大叶认为,只要内心坚定这辈子死皮赖脸要厮守在一起,即使是选择鬼节这天结婚也是顺的,因为执念够深。
即使有插曲,有小三不怕,有讨厌的家长不怕,即使新郎逃婚到火星也不怕,见人杀人,见佛杀佛,杀红了眼也会在一起。
日子是无辜的,何大叶既然决心反骨起义,即使是个小山包也会遍插大王旗的。
我一定会顺利的!
面对着一屋子二手家具,何大叶为自己波澜壮阔的人生呼喊口号。
张猛觉得这几天共处一室,他跟何大叶之间的关系已经缓和了不少,所以礼貌地邀请何大叶一起庆祝。
何大叶拒绝了。
虽然庆祝都是在一个房间,但心境却是界限分明。
她在工作室转了一圈,百感交集。
这一切,都是她这双手一点一点铸成的,说句矫情的话,这都是她何大叶自己拼搏的结果。她的前半生除此之外,毫无建树,只有这一间小小的公司。
这等感慨,张猛是不会懂的,他只会傻乐私家厨房开张了,有地儿,有手艺,有朋友,不会考虑什么将来。
他怎么可能懂?何大叶也不指望他会懂。
她不是个轻易交朋友的人,虽然已不像起初那么烦张猛,但也还没到可以同桌吃饭共襄盛举的地步。
做人不轻易掏心掏肺,也就省了离别时的痛不欲生。
这个道理何大叶在上高中时就懂了。
那时何大叶有一个如胶似漆的好闺密,已经玩乐了八年之久,她们互相交换秘密,互相倾诉心声,如影随形得连老师都忍不住怀疑过她们的性取向。
八年里她们没吵过架,没翻过脸,也没抢过对方的男朋友,说好要一辈子做彼此的天使。
那时的何大叶就想,有这么好的朋友,以后还结什么婚呢?
大学毕业了买个海边的房子,两人住在一起相依为命不就是最美好的事吗?
男人可轮盘转,闺密永伴身边。了此一生,夫复何求?
可世事难料,高考那年,闺密落榜了。
放榜的那个晚上,闺密打电话给大叶,说她要出国去读书了。
那晚闺密很冷静,反倒是大叶,在电话里生生哭成了狗。
后来闺密在国外交了一个中国男友,很久没有联系何大叶。
大叶想念她,因为她一直认死理地觉得,自己这一生就只会交这么一个好朋友。
于是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每月零用钱只有五百块的她跑到街边的公用电话亭,打了四块钱一分钟的国际长途给远在异国的闺密。
“你最近好吗?怎么这么久不联系我?”
“嗯,挺好的,你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就是想你了。”
“哦,那没事我就挂了。”
“说满一分钟再挂吧,电话费四块钱一分钟呢,别浪费了。”
“小叶……其实,我男朋友不喜欢我跟你联系,以后你别给我打电话了。”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不喜欢我跟国内的任何人联系,就是不喜欢,没有为什么。行了,不说了,他快回来了。”
“那你好好的……”
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儿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忙音。
因着这个幼稚且荒谬的借口,从那以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那年冬天特别冷,走回宿舍的路上,何大叶哭了。
热乎乎的眼泪刚从眼眶流出来,瞬间就变得刺骨而冰凉。
将近十年的感情,终究敌不过一段还不到十个礼拜的爱情。
何大叶心痛,这比失恋更让她难受,姐们儿如手足男人如衣服,何大叶一直都遵着这句座右铭在人世间走跳着,虽然她的衣服不多,甚至快要到衣不蔽体的地步,但她都很庆幸自己有闺密这双灵活的手足。
这是断手断脚的痛啊,怎么能不难受呢。
何大叶也不记得自己那天在校园里转悠了多久,哭了多久。
反正当她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倚着篮球架睡了整整一夜,全身都冻僵了。
这样寒冷的冬天在室外待了一宿,何大叶竟还能活着,她感激上帝对她网开一面的庇佑。
人这一辈子,失去谁都会痛,痛完还是要继续往前走。
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何大叶就懂了。
人哪,不要随便挖出心来给别人看。
你总觉得自己一片热忱,其实在别人眼里,只是个茶余饭后的笑话而已。
你本将心向明月,可又怎么奈何明月照沟渠呢。
要避免这样的事情,不如从根儿上就斩断,别和人太亲近就是了。
这么多年,何大叶孑然一身,身边能立得住的人,也就罗畅和刘丹了。
所以当张猛提出拼桌庆祝时,何大叶的拒绝是果断的,立场是坚定的。
更何况——
俩人各自身家清白,何大叶才不想跟一个不红老模兼单身父亲走得太近,尤其是俩人有过酒后乱性这一出。
何大叶瞥了一眼在一边哼着歌做着饭的张猛。
哼,别以为给你几天好脸,你就想贴过来。
做朋友?拜托,我可是白手起家的女企业家啊,做朋友也不找你啊,你一个男模特避点儿嫌好吗?
张猛混迹模特圈这么多年,虽然名气不大,但地位不低,再加上人缘不错,自然交到不少朋友。
庆祝当晚,客厅里明显分成两个派系。
一个是以张猛为首,率领一水儿高瘦帅男模的热闹派;另一个就是以何大叶为首,刘丹孤零零陪伴的阴沉派。
阴沉派,气势凌厉,人员两枚,以及几篮带着红布条的花篮。
花是活的,但何大叶恨不得一块儿死气沉沉,才能敌得过那边热闹的气氛。
如果此刻你以上帝的视角俯瞰整个房间,或许真的能看到阳光四射和乌云密布这罕有的景象同时出现在同一区域里。
菜色上也是有区别的,热闹派的首领擅长做菜,厨房客厅一趟一趟忙得不亦乐乎,几乎做出一桌子满汉全席。
而何大叶那边,除了一瓶不错的Moet&Chandon香槟是刘丹赞助的,剩下几个盘子装着一盘花生米、几根寒酸的鸭脖子和一袋现开封的真空包装豆腐干。
仿佛破落户的祭奠。
何大叶的说法,做婚礼,都是一次性消费,所谓回头客也就是口口相传了,也没办法跟客户交流感情,难道开业Party上邀请一些以前的客户,当着人家另一半的面说:“下次结婚也要找我们啊。”难道找一些同行来交流行业内信息,喝多了大家再开始撕逼?
“嗨,真不过来吃点儿啊?”张猛端出最后一个菜时,再次礼貌地招呼何大叶。
一群男模也像盘丝洞的蜘蛛精勾引唐僧似的,跟着起哄邀请。
何大叶板着脸,冲着空气摆了摆手,示意不去了。
“姑娘,要不你过来呗,家具的事儿还没好好谢谢你呢。”张猛又招呼刘丹。
刘丹乐得都快凝成一朵牡丹花了,又不好驳了何大叶的面子,转头对她说:“姐,不然咱们过去呗,反正都是庆祝,一起庆祝多好呀。”
“他庆祝他的,咱们庆祝咱们的,凑什么热闹。”
“你看人家那菜,做了那么多,咱们不过去吃,就剩下了,我不忍心啊。”刘丹不死心,继续给何大叶催眠。
“开餐馆的菜能不丰盛嘛,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何大叶摆明了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说什么也不松口。
电话响,何大叶接起,是罗畅打来的。
何大叶正烦着呢,早就通知罗畅今天开业,到现在都没现身,现在打电话来,多半是要放她鸽子。
果不其然,罗畅说自己临时要飞,没时间来了,下次补上。
还没等何大叶反应过来大骂哪来的下次,电话就匆匆挂了。
何大叶的电话刚挂,刘丹的就响了,屏幕显示的名字是“大师兄”。
刘丹起身,离餐桌远了一点儿,接起来。
看着刘丹接电话的背影,何大叶心中的火越烧越旺,因为在讲电话的过程中,她正假装不经意地一步一步朝张猛那桌逼近。
何大叶太了解刘丹了,在帅哥面前从来把持不住自己。
啃了半根鸭脖子的空当,再抬头,刘丹已经与众男模打成一片,咋咋呼呼跟人家喝酒呢。
“软骨头。”何大叶怒翻白眼,低声骂了一句。
这场一边欢喜一边忧的聚会一直持续到午夜十二点多,满桌一表人才的美男喝得五迷三道的,留下一桌的残羹冷炙。
何大叶一直没走,因为刘丹还在,而且也已经喝high了。
虽然暗地里已经从头到脚把刘丹骂了上百遍,但身为老板兼大姐,保护她人身安全的工作,还是必须要做好的。
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帅哥们个个意犹未尽地散去。
还好刘丹有点儿骨气,没化身无尾熊跟哪个帅哥回家。
临走前几个帅哥掏出钱包,说要为这一餐饭埋单,就当是恭贺张猛开张大吉。
张猛果断而义气地按住他们的手,斩钉截铁地说:“埋什么单,这顿就当试菜了,我请客。以后哥儿几个多来捧场就行,一律免单。”
“免单?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天天过来吃。”
何大叶在一旁看得直冷笑,心想,看来大多数模特也是穷逼啊。
屋子里一下就空旷起来,安静得吓人。
张猛默默收拾着碗盘,刘丹大概是喝蒙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玩手机游戏,并随着战绩好坏不断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喊声。
何大叶叫她走,她说再等会儿,很快又投入到游戏中去。
在厨房洗了几个碗的工夫,张猛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摆在何大叶面前。
“饿了吧,我看你一晚上都没怎么吃东西。”说罢,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何大叶真的饿了,一整个晚上她就啃了一条鸭脖子,早就消化没了。
闻着面条冒出来的香味,肚子立刻就有了饥饿反应,咕咕叫得比刘丹还响。
张猛再次从厨房出来,看何大叶正盯着面条没动弹。
他愣了一下,想了想,扭头进去拿了双筷子递给何大叶。
“吃吧,我请客,不收你钱。”
“用不着你请,这点儿钱我还给得起。”
何大叶说着,挑起面条就往嘴里塞,热乎乎的面条顺着食道一点一点往下走,温暖着她的五脏六腑。
“怎么样?好吃吗?这面也是我的招牌菜。”张猛急切地等待着夸奖。
“凑合吧。”
“嘁,德性。”
“鉴于你这碗面条的关怀,我免费给你做一次商业资讯。”何大叶咬着面,含含糊糊地说。
“嗯。”张猛在她旁边坐下,歪着头认真地看着她,做洗耳恭听状。
“虽然是朋友,但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你这么不收钱让人家白吃白喝,这生意肯定做不下去。”
“嗨,我当是什么事儿呢,都是朋友嘛,收钱就见外了。”
“市面上不少馆子倒闭,都是因为老板穷大方。前车之鉴,不听就算了。”
“做人不能功利性太强,不然就会没朋友,就跟你似的,都没人来分享你开业的喜悦。不是有句歌唱得好嘛,千金难买是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
刘丹在旁边搭话:“猛哥,这是哪首歌啊,我怎么没印象啊?”
张猛横眼看她:“年纪小了不起啊,何大叶,你肯定听过,给她唱一个。”
何大叶身为老歌歌后,当然知道后面怎么哼:“以诚相见心诚则灵,让我们从此是朋友。”
不过张猛之前的话,戳中她的软肋,连前任老板都说她功利性强,这公司也都开了,却无人恭贺。说实在的,今天对着朋友说的演讲稿,她都打好腹稿了。
何大叶懒得再说话,飞速吃完面条,连面汤都喝了。
吃美了,但心里带着火气,走过去拉起刘丹,生拉硬拽地带走了。
临走前,她硬塞给张猛五十块钱。张猛推托不要,但何大叶不想占他便宜,钱放下就走。
刚走出几步,悔恨就上来了。
一碗面,五十块!真是贵得没天理啊,应该留二十就好,唉……
夜深得像泼了墨水的画布,零零散散地缀着几颗半死不活的星星,有一搭没一搭地眨巴着,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这个城市的天空总是这么不透彻,难怪这个城市的人大多也都看起来灰蒙蒙的。
明天又是个雾霾天吧?
被外面冷风一吹,偶然涌起的丧劲儿突然没了。
何大叶想想自己其实挺幸运的,虽然孤单,但还好早已习惯。
而且孤单的人那么多,又有几个,能在这样的夜里,吃上一碗别人亲手为她煮的热腾腾的面呢?
嗯,下次再吃张猛那臭小子的面,给个四十吧。
02
钱难赚,屎难吃。
这句话就是当今社会最精准的金玉良言。
大学毕业就开始自力更生的何大叶,已经无数次体验过这句话的前半部分,自己开公司以后,感觉就更深刻了。
很多次,有很多次,何大叶上完大号都想回头抓一把大便尝尝,想切身地对比一下,到底是屎更难吃,还是钱更难赚。
当何大叶接待的那位准新娘第五次否定她的新人出场提案时,何大叶的心理防线终于出现了裂痕,还差一点点,就要崩溃了。
“何小姐,我这个人很迷信的,我觉得白色就是不吉利,连婚纱我都买的大红色,现场怎么可以出现白玫瑰?怎么可以出现白纱呢?”
“好的,这一点我们会注意的。”
“哦,还有啊,我的婚纱是大红色,所以也不能用红玫瑰,撞色多尴尬,而且突显不出我了。可是又要跟我的婚纱相配,你觉得什么颜色的花比较好呢?”
“粉色吧?”
“土死了,你们是高端婚礼定制,怎么能有这么土气又不走心的提议?我觉得你们真的是很不专业。”
准新娘说着,用胳膊肘顶了顶坐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准新郎,朝他使了个眼色。
何大叶不傻,知道这眼神代表着要找下家的意思。
准新娘继续一刻不停地哔哔着,何大叶的心思早就飞了。
白色不吉利?粉色俗气?
很好啊,就用白色的玫瑰花海,婚礼现场雇佣几个杀手,拿刀捅几下这难搞的新娘,血刃现场,染红了玫瑰,就血染的风采,肯定高端大气上档次,还带有凄美的气息呢。
何大叶默默地准备了一肚子经典骂词,准备在最后一刻杀个鱼死网破。
正琢磨着,就听见“嘭”的一声巨响,几个人都吓了一跳,紧接着就是一片哗哗的水声。
何大叶起身去看,原来是一楼卫生间的水管爆了,水向上喷射着,像一个廉价的喷泉。
手忙脚乱地摆弄了一会儿,水不但没停,还射了何大叶一脸,场面极其色情。
外面的准新娘脸色不好看,对准新郎说:“哎呀,晦气死啦!”
声音之大连水声都遮不住。
何大叶心想,水管坏了跟专不专业有个屁关系啊,就跟你长得那么丑怎么能结婚是一样的没有逻辑。
从卫生间出来,何大叶想还是厚着脸皮请张猛帮忙吧,往二楼一瞅,丫正伸着脑袋往下看呢。
“需要帮忙吗?”张猛这话问得怯生生的,毕竟是何大叶使用一楼的时间,他不敢擅自下楼。
“知道需要帮忙还不赶紧的?”何大叶没好气地回答。
张猛穿着老头背心下来,不敢在客厅多逗留,直奔卫生间去了。
何大叶擦了擦脸坐下,想继续谈,才发现准新娘的眼神正绕过何大叶,直勾勾地往卫生间里看呢。
客厅办公桌摆设的位置极好,甚至不需要太过扭曲的动作,卫生间里的动态就能一览无余。
为了一雪前耻,表达自己的体贴和专业,何大叶轻轻拉动了椅子,从准新娘的视线范围里挪开,让她一次看个够。
水声终于停下来,张猛用手钳拧紧水阀开关,手臂上的肱三头肌像只雀跃的老鼠此起彼伏,浸过水的白色背心变成一块透明暧昧的薄纱贴在他身上,清晰地勾勒出每一块肌肉的线条。
准新娘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半张着嘴傻笑着,不用猜也知道她脑子里正上演着一段限制级激情意淫视频。
心情大好,接下来再沟通,态度也柔和了不少,准新娘笑嘻嘻地看着何大叶打印出来的策划案,心里还挂念着猛男湿身那一幕,连声音都变了调。
“何小姐,看到后面,我觉得,这个方案还有点儿意思,有可以商讨的余地……”
“是吗?我不觉得。”一直假装自己是空气的准新郎在强敌的压力下终于开口了,粗壮的手指掠过策划案上的几条,看都没看就说,“这几条,我觉得都有问题。”
准新娘回过去一个凌厉的眼神,准新郎悻悻地闭了嘴。
“没事没事,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解决就好。”何大叶装模作样地跳出来圆场。
“玫瑰用黄色的吧,别的都很好。”准新娘娇滴滴地说。
“可我还是觉得好多地方都不对。”准新郎嘟着嘴,小声嘟囔着。
何大叶知道这样下去还是要黄,新娘再剑拔弩张,最后掏钱的还是男方。
男人是什么?男人就是把他伺候舒坦了怎样都行的单细胞物种。
何大叶的CPU飞速运转着,心想总不能把新郎推到房间,然后自己脱掉衣服说大哥只要你同意,你想干啥我就干啥吧!
以自己的姿色,对方会报警吧?
一些过气的情感专家说过这么一句话:要想拴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拴住男人的胃。
修完水管的张猛湿淋淋地走出来,朝何大叶点了点手腕,示意她已经快五点了,使用权快要结束了。
何大叶脑子里的灯一亮,主意来了。
她拽住张猛,小声嘀咕了几句,又传递了几个小鹿斑比眼神,手上贱兮兮地做着数钱状。
张猛鄙视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何大叶高兴得有点儿失态,冲着张猛胸口来了一记兄弟义气拳。这拳用了何大叶不少力气,打得张猛一个趔趄。
“你是不是故意的?”张猛气得鼻孔都快冒烟了。
“哟,对不起啊,一不小心就用力过猛了。”何大叶不好意思地说。
她当然是故意的,谁让张猛刚才跟她摆谱来着。
何大叶打算付钱让张猛做顿晚饭,招呼自己这两位客户。
原本就是公平的买卖交易关系,可没想到张猛竟然得空耍上大牌了,非得说何大叶不按照规矩来,为了自己加班就剥夺了他晚上使用工作室的权利。
何大叶好说歹说,又装可怜又卖萌才说动了张猛,明着报仇显得她太不地道,不如就暗着来,假装兴奋的一记长拳,铆足了劲儿的那种。
张猛在厨房挥汗如雨地忙碌着,画面非常梦幻,从头至尾看起来都像是在拍广告,连油烟都在此时变得像梦幻的干冰。
何大叶暗自称赞自己,多亏自己点的菜,全是特别难做的。
其实什么味道不重要,关键是做菜的过程一定要时间长啊,足够展现猛男厨艺秀。
为了让张猛更加展现猛男厨神的特质,何大叶默默地关掉空调。
果然,张猛胸口的小背心出了一些汗渍,他不住地擦汗,露出腋下浓密的腋毛。
准新娘也开始擦汗。张猛过来端菜时,浑身是汗,一身荷尔蒙的味道。
“真热。”张猛随意说一句。
“够热。”准新娘看着菜,评论人。
张猛没听明白:“待会儿有凉菜呢。”
何大叶心说还准备什么凉菜呀,你洗干净躺盘子里就够事儿逼新娘吃好几顿了。
只可惜男体盛这菜太贵了,拿下这案子,才能有钱付菜金啊。
张猛手也麻利,三下五除二就张罗好了一桌子菜,何大叶吃得赞不绝口,准新娘更是吃到快要落泪。
张猛一副店小二的憨厚:“你们吃哈,不够我给你们加菜。”说完就要上楼冲个澡。
“哎,洗干净点儿,下楼陪我们一起吃。”
张猛说得嘞。
这话说得准新娘下巴都惊艳过来了,何大叶估摸着这女人很想变成浴液吧。
“呃……这是你男朋友?”新郎不放心地问。
“不是不是不是,”为了这个单子,何大叶也要撇清嫌疑,“他是我们公司的……婚宴饮食总监。”这几个中文字凑在一起,还挺难读的,何大叶想。
“就是个厨子呗。”准新郎冷笑。
“厨子现在都长成这样了?”准新娘含恨看了准新郎一眼,他的长相倒是挺像伙夫的。
“哎,他也是一个模特,名模呢,但是太热爱厨艺了,特别讨厌那些菜不好吃的婚礼,所以才来我们公司当婚宴饮食总监。我跟你说啊,有他在,婚礼上的菜肯定也是又好看又好吃又不贵的……”何大叶已经吹得漫天飞雨,就快黔驴技穷掰不下去了。张猛洗得香喷喷的,穿了一件白衬衫,挽着袖口哼着歌就下来了,何大叶赶紧去厨房抽空喝杯水。
此时准新娘假装专业性地请教张猛,对婚宴饮食有什么看法,张猛干脆把他这么多年吃的婚宴都说一遍,准新娘爱听这个呢。
何大叶远远打量一下张猛,这张脸就是长得太不矫情了,但身形好,穿什么是什么,带着一种男人和男孩的混合感,又不会拒人于千里,除了人傻点儿,也挺好一男的啊。
但单身这么多年,身边也见不到女人出现,不会是有问题吧?
哼……肯定有问题!
网上说会做饭的男人都很帅,何大叶觉得这只是对丑男们的一种安慰和鼓励而已。
帅和会做饭是两码事,然而当它们结合在一起时,则如同火星撞地球,威力无比。
比如此刻的准新娘,脸上写满了恨不相逢未嫁时,悔婚的心都有了。
准新郎这顿饭吃得也不安生,偷偷摸摸地东张西望,像个怨妇似的把不高兴写在脸上。
这顿饭吃得人心惶惶,汗一波一波地冒,又一波一波地干。几番下来,何大叶都闻见自己身上的汗酸味儿了,连香水都盖不住。
何大叶提心吊胆,生怕张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但张猛把准新娘哄得特别好,看着准新郎埋头吃干饭,还拿出酒跟准新郎喝酒,可准新郎依旧是一脸的敷衍,还写满了不爽的潜台词。
这场剑拔弩张的暗战一直持续到张阳阳回家,才正式落了幕。
“孩子都这么大了?孩子他妈是谁?这孩子长得这么好看啊!”
何大叶调笑:“你怎么不说是我的孩子呢?”
准新娘看了何大叶一眼:“这孩子眉目清秀唇红齿白的……你俩长得就太不像……”
何大叶真想撕破衣服满地打滚,当代人压力好大啊,长得不好看连被人误会当妈的可能性都没有。
事儿逼准新娘突然不事儿了,脸上的表情这个百感交集,摸张阳阳摸个不停。
张阳阳刚想展现出自己天才儿童的一面,何大叶一脸凶相,使眼色。
张阳阳果然聪明,乖巧地说阿姨好我六岁了张猛是我爸是啊他做菜很好吃哈哈哈何大叶阿姨对我很好吼吼吼吼……
准新娘梦碎之日,便是准新郎复活之时。
胖乎乎的准新郎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油腻笑容,并且一开心,把剩下的菜全都吃光了。
送走了两位准新人,何大叶盘腿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沓钱数了一遍又一遍,确认数字没错,才放心地把钱压在桌子上的花瓶下面。
“钱给你放这儿了,一会儿你数数。”何大叶对着正在厨房洗碗的张猛说。
厨房里水声太大,遮盖住何大叶的声音。
张猛继续埋头洗碗,背上的肌肉跳跃,与四溅的水花融成一幅和谐的“美男洗碗图”。
何大叶像个站在展览馆里的看画人一样,看得有些出神。
能拿下这一单,张猛功不可没,看来“美男计”也不失为搞定龟毛准新娘的好方法。
但事情还没结束,新娘走不完红毯路,她是一毛钱也赚不到的。既然张猛这么好用,为什么不多用一下呢?反正也是在帮他,他出多少力,就给他结多少钱呗。
何大叶回过神,责怪自己的内心实在是太昏暗太功利,连欣赏肌肉男的时刻都在想着怎么用他的肉体来给自己赚更多的钱,活脱脱就是牛郎店的妈妈桑。
可除此之外又能怎样呢?
这世界早就变成一个巨大的风月场,每个人都想方设法地出卖自己来活着,想要活得高冷,活得有尊严,靠什么?靠出卖别人咯。
何大叶思量着,给自己这种小卑鄙戴上一顶理所当然的帽子。
她慢慢地走向张猛,倚在水池边极力摆出一个妖娆的姿势。
“今天谢谢你啊,要不是你……的厨艺,这单子早就跑得没影了。”何大叶对张猛说,声音之柔和让她自己都快吐了。
自两人认识以来,张猛从没受过这种待遇。他明显一愣,从头到脚抖了一遍,诧异地看着姿势别扭的何大叶。
被看得浑身难受,何大叶在厨房晃悠了一圈,接着说:“其实我觉得你挺适合当公关的,在适当的时候帮我一把。”
“怎么帮?要是做个饭可以,反正都是你掏钱。”
“什么钱不钱的,多肤浅……”何大叶假笑着推了张猛一把,“就穿得帅气点儿,多笑笑,白天多下来走动走动,必要的时候说几句好听话呗。”
“你把我当什么啊?卖笑还是卖淫啊?我说你这个误解别人职业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
张猛嚷嚷着,手上的水珠混着唾沫星四溅开来。
何大叶没生气,反倒笑得更开了。
“你先别生气,这是对你这一身肉的肯定。这是个看脸的世界,长得好可以赢天下,你要正视你的优点,把它们发扬光大。这样吧,找房的期限给你放宽到半年,另外刚才那对新人婚前party的食物制作也外包给你做。双赢,你看怎么样?”
张猛若有所思,低着头不说话。
“就算以后你找到合适的房子,这个工作室我们也可以继续共用,以节约成本。”何大叶再补上一句,预计着张猛差不多该点头了。
果然,张猛的眼神亮起来,故作镇定地点点头说:“好吧,但我只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越轨的行为免谈。”
“放心,我怎么可能陷你于不仁不义呢。”
何大叶露出一个“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心里还是忍不住飙着脏话。
越轨的行为?你还真把自己当刘德华了,不要脸。
也就是我现在有求于你,要是我兜里钱多,直接拿钱把你砸得跪下来求我。
不过,条件谈妥,何大叶也就放心了。这些年来她做事情从来都胸有成竹,很少有失手的时候,达到目的就是终极目标,无论采用什么手段,哪怕对敌人笑靥如花。
为了表现自己的诚恳,何大叶还主动帮张猛收拾了几只洗好的碗盘。
张猛客气地说不用了,他自己来就好。何大叶就坡下驴,擦了擦手走了。
见到张阳阳,何大叶还拥抱了他一下。张阳阳一副嫌弃的表情:“干吗啊你?”
何大叶这一天心情特别好:“没有啊,喜欢你嘛。”临走前还很友爱地亲了张阳阳的额头跟他互道晚安。
看着何大叶离开的背影,张阳阳摆出成年人的脸若有所思着,刚才何大叶和他爸的亲密举动他全都看在眼里。
老张也算是风韵犹存的一枝独秀,总也有走桃花运的时候,妈妈的第四次婚姻让张阳阳对张猛失望至极,这下总算峰回路转了。
而且,这个叫何大叶的虽然岁数看着大点儿,为人太过精明,但自己的亲爹也不是什么有脑子的主儿,配这样的人看起来也不错。
张阳阳想,至于这何大叶适不适合做张猛的女朋友,老张那不够三两的脑子是指望不上了,就得他自己亲自观察了。
03
《甄嬛传》里有这么一句话:这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歇,都是寻常。
庆祝会那天晚上,刘丹接到的那个来自“大师兄”的电话,其实就是刚刚放了何大叶鸽子的罗畅打来的。
罗畅是刘丹手把手教出来的第一个淘衣服和讨价还价的徒弟,她觉得自己的这门学问以后也许会传道授业解惑更多的人,最后变成一个庞大的营销组织,所以就赐了罗畅“大师兄”的封号。
从认识刘丹到现在,有两个多礼拜了。
两个礼拜里,罗畅已经先后丢人过两回,这样大剂量地丢人现眼,在罗畅的人生史上,还是绝无仅有的第一回。
然而刘丹似乎不以为意,甚至跟抖搂自己衣服一样,仿佛是作为回馈,她也抖搂出一些还挺骇人听闻的缺点出来——真是一点儿都不注意,好歹他俩也是身家清白的男女,这也是约会呢。
可是罗畅真的崇拜刘丹这一点:她深深地承认自己人生的种种不足,一点儿遮遮掩掩的害羞感都没有。
不过,这种毫无遮掩的抖搂换个角度来看,就是刘丹真心不想讨好罗畅,或者张畅李畅,尽管他长得好看。
人生啊,如果是个木桶,缺点是短的木板,优点是长的木板,然后长长短短的木板围在一起构成一个盛水的木桶。
而大部分人终其一生的功课,就是如何让长的木板更长,让短的木板看起来不那么短。
何大叶的做法是实干较劲儿型:我努力让短的木板变得更长更长更长!如果实在来不及了,就用长的木板盖住短的木板,造成一种短木板调皮地叫嚣“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的错觉。
罗畅的做法是耍赖皮型:不就是让短的木板变得更长嘛,很简单。啊,后天就要变长啊,他干脆锯掉长的木板多余的部分,来填补短与长之间的空缺。短期内还能对付过去,时间长了,他的人生就变成一个色彩斑斓的木桶,边缘依旧短短长长。最吓人的是,被填补过的空隙开始漏水了,最后他开始满地打滚撒娇:好麻烦哦,就这么算了,我也不管了。
而刘丹的做法是属于讨巧型的:短的木板如果能自然生长最好,可是人生苦短,我更乐意把时间花在如何让长的木板变得更长,至于那些短的木板,Sorry,有时间我再去弄。如果你非揪着我这些短的木板不放,我只能耸耸肩:反正木桶是为了装水,我的木桶一样可以装很多水啊,只要沿着长木板的方向倾斜过来。
罗畅对自个儿和何大叶的方式习以为常,对于刘丹这种完全接受自己的缺点,并转化成正能量,使劲儿对自己好的人生哲学,惊为天人,并很想偷偷挪过来让自己受惠。
也许刘丹的这套不是最佳解决方案,但总比他自己面对世界的那套逻辑方法好吧。
罗畅虽然不能清晰地说出自己的问题出在哪儿,但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的人生需要重装系统了。
虽然罗畅号称要把十二星座搜集齐,但是这个“搜集”,最多是约约会吃吃饭,看个电影,晚上跟签到一样到夜店转悠两圈,见到漂亮妹子胡侃一把。
妹子们见他模样周正,一副脾气好好的样子,倒是也很给自己长脸,再加上他飞行员的身份很具有诱惑性,偶尔会有脑袋被门挤了的妹子去机场探班。
探班一次还挺浪漫的,但是探的次数多了,发现飞行员的生活也挺枯燥的。一架飞机和几百名乘客的性命都在他一个刚刚三十岁的男人手里,而且这是他每次飞行都要面对的问题,说实在的,压力挺大,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
这种职业需要强大的体力和专注力。
罗畅性格中强大的缺陷,在这个特殊的职业里,反而变成了优点。
在他的认知中,自己的感觉很重要,这种感觉不是感性,也不是理性,就像是经历过严格的飞行训练及丰富的飞行经验构成的一种天性:世界就是这样的啊,难道不是吗?
然而人生不是一场责任重大的飞行,女人也不是冰冷的机械。
人类进化的历程也许磨灭了很多女人作为动物的本能,然而求偶及交配之前那强烈的嗅觉,却在这钢筋水泥森林里越发强烈。
因此,很多女人发现罗畅虽然身上带有很多优秀雄性的品质,俊朗、健康、性感、善良……却又很不甘心地承认:跟罗畅的相处,就这么回事,约会也只是约到这儿而已,乏善可陈。
真的,在这个时代,不解风情、花心、爱劈腿、不负责任等行径真不是什么天大的麻烦。
但一个乏善可陈的男人,无论他是一个多么可口的潜在求偶对象,都不由得让人心生退意。
矜持一点儿的女人,有时候看上罗畅的精神劲儿,但很快就发现他这股憨帅憨帅的感觉,有时候跟无趣只是一线之间。
只要罗畅稍微拿捏不好,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主动一点儿的姑娘,觉得勾引加调戏的戏码会激发罗畅犯的一面,那种不知所措还挺好看的——姑娘们开他的玩笑过分点儿,他竟然会脸红。脸红挺可爱的,但是细想一下,可爱能激起性欲,至于其他?那就算了,何况这个男人在激起性欲之后习惯性犯。
曾经看过一个娱乐节目,让明星吃过一种巨甜的叶子,然后再去吃砂糖,就一点儿甜味都没有了,砂糖的颗粒感在嘴里反复晃荡着,像沙子一样让人难以下咽。
这样的比喻,用在罗畅身上最合适。
新鲜感还在的时候,再再憨也是甜的,可浪漫和激情就像两棵娇气的树,单凭和憨灌溉,是活不了多久的。
罗畅不由自主地夹在不尴不尬的位置,只可远观,想近点儿?容易添堵。
所以,罗畅老往何大叶这边跑,除了依赖何大叶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寂寞。
罗畅打心底里想成为这样一个人。
你为什么会爱我呢?因为在你眼里,我在太阳底下会发光的,一群人之中只有我是彩色的,而且脸上不打马赛克,你远远地瞥了一眼人群,一下子就能找到我。
罗畅的脑袋不能想太深刻的问题,他挠挠头,以前他以为何大叶是这个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看见他的人,可是在他做了逃婚这种在女人看来大逆不道的事情后,何大叶好像也是无动于衷的,一点儿都不往心里去。
如果连何大叶都不是,那谁是呢?反正现在他不知道。
他站在夜店舞池里看着各种摇曳的美妙身体们,寂寞。
没错,这是一个在钢筋水泥森林里,略显矫情的词。
既然寂寞,就要找人陪。
何大叶忙得印堂发青,罗畅有时候去她家住,发现何大叶最近是把这儿当旅馆一样。
半夜罗畅起床撒尿路过何大叶的卧室,竟然听到何大叶的鼾声!
要脸吗?
以前罗畅因为打鼾,曾经被何大叶踹到床下多少次,转眼你躺床就睡,一睡就呼。
何大叶没空理他:“周末你自己玩吧,别老跟在我屁股后头。”
罗畅觉得自己好歹也算是个帅哥,被人嫌弃成这样,也算是一项“成就”了。
也许是最近水星逆行,自己的职业改成专业丢脸的了。
为了挽回面子,罗畅跟他一个土豪朋友借了架直升机,提前申请好了路线,约了两男一女共同享受这一切。
两男是他哥们儿,一女是刘丹。
“我去干吗啊,其他两个人我又不认识。”刘丹不太想去。
“挺好玩的,哥免费带你装逼带你飞。”罗畅觉得这是在刘丹面前扬眉吐气的好机会,何况跟俩大老爷们儿过周末,也太辛苦了,终究希望带个女生调剂。
约何大叶?
甭说她没时间,就算她天天在家里闲得长蘑菇,她也不会跟另外两个男人出去。
在阴阳平衡、调节男女比例方面,何大叶终生毫无建树。
而刘丹想了想,终究还是答应了。
罗畅以为是自己那句“带你装逼带你飞”吸引了刘丹,但其实免费坐飞机,才是打开刘丹芳心的金钥匙。
甭说坐飞机了,就是从北京坐高铁到廊坊,也得三十块钱呢,不坐白不坐。
然而临近出发的前一天,罗畅打电话过来说要不周末取消吧,咱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直升机被人劫持去做恐怖袭击了?”刘丹的脑洞倒是无限宽广,一句话都可以作为一部电影的开场了。
“他俩一个加班,另外一个单身好久了,前天突然找到女朋友了。”
刘丹真是服了罗畅的理由了,本来她觉得不去也行,但这理由也不能扼杀一个免费坐飞机的机会啊:“找女朋友也可以出来玩啊,让他带着女朋友啊。”
罗畅下了很大决心,才敢说出口:“这哥们儿单身两年了,前天找到女朋友,俩人就没出屋到现在……他都挺大岁数的,好不容易不单身了,我也不能扫兴吧。”
罗畅心疼这哥们儿,单身这两年,右手应该撸出一手老茧了吧,好不容易解救了右手,估计近期他和新女朋友都不会离开床。
“也是,那咱俩去呗。”刘丹挺干脆地说,“反正我跟你熟,不见他们更好。”
啊?罗畅脑袋没反应过来:“咱俩去?”
“对啊,既然周末想去开飞机,那就开啊,干吗还要受别人影响……除非你不想跟我去。”
“不不不,”罗畅突然有点儿高兴,“我就是习惯性地一遇到点儿问题,干脆就将这个决定放弃了。对啊,既然决定周末去开飞机,咱俩都没事,管其他人干什么,去去去!”
刘丹翻了个白眼,本来就是这个道理嘛,罗畅怎么跟发现新大陆一样。
不过到了晚上睡觉了,刘丹真是领略了罗畅孩子气的脾气了,半夜迷迷糊糊接了他的电话:“师父啊,明天我车限号,开到高速公路之前,会不会被人抓到啊?要不咱们租辆车啊?你说是租辆四驱还是POLO啊?”
其实罗畅已经想了一晚上了,甚至还跟何大叶借车,何大叶此时正处在开业后的高度紧张期。
本来装修这段时间罗畅就没派上什么用场,还敢跟她借车!
何大叶除借此机会美美地数落了一番罗畅不靠谱之外,还特别得意地宣布借车你是甭想了,如果你表现好,还可能把张阳阳的玩具车借给你。
罗畅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张阳阳是谁?你男朋友?”
何大叶新仇旧账又涌了上来:“是!可帅呢!比我小二十六岁,我俩姐弟恋!你有时间吗?要不要帮我鉴定一下?你脱离我生活多久了?连我房客的六岁儿子都不认识,房子还是你帮忙给租的呢!你都快脱离我到月球了!”
生了半天闷气,罗畅心想,你房客的儿子干吗要我认识啊。
想了一会儿,还是高兴了,这说明我在何大叶心里有分量嘛,她要把身边的每个人都介绍给我,我是自己人,嘿嘿。
不过车的问题还是没解决,他上网搜了半天租车信息,犯了选择综合征,只好给师父刘丹打电话。
刘丹有点儿不高兴,这哪是师父啊,简直是个师傅。
作为绝代觉主,打扰她睡眠,赏一丈红就算轻的了。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罗畅特别天真地还看了一下表:“十一点啊。”
“对,晚上十一点,明天咱们几点集合啊?”
“六点我去接你啊,你忘了啊?”
刘丹终于搞懂罗畅为什么长得人模狗样,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了。
“六点集合!你现在给我打电话,明天我起得来吗?!我刚刚做了一个春梦!知道什么叫春梦吗?黄觉刚刚决定抛妻弃子跟我在一起,我劝他去医院磨磨皮……”
“黄觉是谁……”罗畅平时很少看电视剧,哪知道这冷门的男人是何方神圣。
作为豆瓣黄觉小组组长,刘丹为自己对男人不同寻常的好品味而自豪:“是我男神!不知道我男神,你可以死了!知道吗?一个男神跑到热爱他的少女的梦里,还是春梦,这是可以被打扰的时刻吗?”
“喂,你不是少女了好吗?”
“怎么说话呢?”原本就带着一肚子起床气的刘丹,在听完这话之后决定直接不能再忍了,一个电话,不足两分钟的时间里,就丢给她爆点无数,她心里暗自咒骂:“活该你这把年纪还没女朋友,白长了一张细皮嫩肉的脸,等着孤独终老吧你就!”
罗畅也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啥,电话那头刘丹急了,他就顺着情绪急忙道歉。
几句“对不起”之后,刘丹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下,继续说:“打扰我美容觉,少女也变成少妇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你别生气啊……要不你继续睡会儿?”
刘丹挂了电话后躺了一会儿,依然无法回到黄觉亲吻她的春梦里,心情依然沉浸在梦中要与黄觉发生婚外情的复杂情绪中。
睡不着,倒是也清醒了,想想刚刚接电话时,朝着罗畅发脾气挺没劲的,毕竟还挺尊重她的选择的,人家也不知道你这么早睡啊。
想了想,刘丹回了电话:“你每月赚很多钱啊?”
罗畅被刘丹突然袭击的问题问愣了,生怕继续惹了师父生气:“还行……够用啊……怎么了?”
“那你没事儿租什么车啊,钱多得可以叠千纸鹤许下美好的心愿了是吗?”刘丹真的很痛心疾首,没有什么比毫无创造力地花钱更让她心痛的了。
“我也不想,可你不是告诉我,想做什么事情,就一定要做,别找什么理由吗?我实在找不着解决办法了,只好租车啊。”罗畅这时候还有点儿委屈。
“我有车啊!我不限号啊!”刘丹此刻犹豫要不要跟他脱离师徒关系,这等智商,怎么将她的门派发扬光大啊。
“不是说好了我去接你嘛,你开车,就得接我了,我住在机场这边,离得这么远,明天你还要早起床,多麻烦啊,我不好意思啊。”
刘丹一口黑血差点儿喷出来,但终究还是没喷出来,直接憋出内伤了。
这男人真是奇葩,但想想也罢了,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在照顾女人的心思。
更何况刘丹真没觉得俩人关系中自己处在女人的位置。
对比一下这男人的二次元思考方式及磨磨叽叽,还是自己更像一个男人。
“行了,明天我开车接你,你把你家的位置用手机分享给我,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再跟我磨叽,明天就是花钱请我去开飞机,我也不去了!”
刘丹试图在梦里继续跟黄觉搞婚外情,但一晚上睡得都不踏实。
早晨五点半闹钟响,哭着爬起了床,睡眠不足加上心疼这一次短途要花不少油费,内心十分沉重,开始后悔为啥一定要跟罗畅开飞机。
生无可恋地拎着车钥匙,把自己包扎成木乃伊,捂得严严实实后下楼,刚找到自己车,就发现罗畅冻成一条狗一样,站在刘丹的车旁。
北京的黎明时分真不是什么温暖的时刻,无论什么季节,唱了一宿的KTV回家时,心里带有的那点儿怅然若失,基本上都是这个时刻冻出来的。
罗畅缩着肩膀来回走取暖呢,看到刘丹,鼻孔下那股鼻涕一吸,咧嘴露出没有蛀牙的白牙齿,巴掌脸冻得红扑扑的,简直就是——小狗取悦主人那种表情,就是这样。
刘丹的很多种情绪都被下到清汤火锅里,最先浮上来的是心疼。
她脑袋一转就明白过来罗畅的细心了——虽然这趟旅行给她添了不少麻烦,但此刻她还是真心实意地心疼:“站多久了?”
“最多半个小时,没事,没事。”
昨晚挂掉电话后,罗畅觉得刘丹太仗义了,这要是换成何大叶,基本上被吵醒后就是劈头盖脸骂一顿,即使清醒后,也不会回电话给他。
不光如此,刘丹一点儿都没闹脾气,还要开车来接自己。
罗畅觉得刘丹这女孩身上一点儿矫情脾气都没有,太特别了。
当下决定四点半就起床,用打车软件叫了辆刚拉完乘客去机场的出租车,直接奔着鼓楼开去。
“干吗不给我打电话啊?”
“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啊。”罗畅有点儿不好意思,又有点儿骄傲。
本来昨晚那一闹,刘丹觉得罗畅太像小孩了,内心对他的形象大打折扣。
不过听到罗畅这么说,她之前所有的坏情绪都没了,就觉得罗畅这人吧,还真是特别的男人。
想到此,刘丹内心一热,但还是骂罗畅:“不会到楼道里找个避风的地儿啊?”
罗畅挠了挠头:“就记着你住哪片儿了,找不着你住哪栋楼了,我待在其他楼道里,怕你找不着我,后来我一想,你的A4挺好认的,我就在小区转了一圈,就找到你的车了。在这儿等着,肯定能等到你,”说到此,他有点儿得意,“我聪明吧?”
刘丹真是哭笑不得:“不会给我发短信说你在哪个楼洞猫着啊,你什么智商啊,怎么开飞机的?”
罗畅一脸认真思索的表情,突然恍然大悟:“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看到刘丹一脸笑容,他吸着鼻子也高兴,“唉,白冻成傻逼了。”
刘丹踢了他一脚,问他吃早餐没,罗畅说没有,刘丹说带他去吃一家特好吃的豆腐脑。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拎着车旁的两个塑料袋:“我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堆零食呢,够咱们吃到边境了。”
就像是展示什么得意的东西一样,他拎起来晃了晃,姿态特别幼稚:“别吃豆腐脑了,咱们省点儿钱!”
“省这两块钱给你娶媳妇啊,我A4都开了,老子就是有钱,豆腐脑能请你喝一碗倒一碗,就是任性!”
罗畅傻乎乎地拎着两袋零食就要走,刘丹又踢他一脚:“不会把东西放进车里啊,你力气免费是吧?”
罗畅也觉得自己脑袋不会转弯,也笑了。
天空蓝得越来越清澈了,鼓楼的清晨特别老北京。
有人晨跑,有人清扫街道,城市开始苏醒了。
去吃豆腐脑的路上,罗畅和刘丹开始争论,正宗豆腐脑应该吃咸还是甜这一艰难的南北之争问题。
刘丹下定决心还是跟他脱离师徒关系吧,这男人啊,蠢死了。
不过在这个清晨里,刘丹看着罗畅那张晨曦中神清气爽的脸,忽然觉得,跟自私、占有欲强等一系列直男癌衍生物相比,蠢萌的男人还真是一种独特的美好。
心中,忽然若隐若现地滋生出了一点儿遏止不住的小萌动。
04
刘丹醒时,有一种绝世而独立的被抛弃感,觉得整个世界的喧嚣都跟自己无关。
回过神来看了看周围,自己坐在驾驶座上,窗外是个休息站。
一个工作人员穿着橘红色工作服,很戏剧化地在踢毽子。
一旁的公路,一辆车都没有。
再看副驾驶座,罗畅斜靠在车座上,睡得天昏地暗,睡觉时嘴嘟着,嘴角流着口水,变速箱上积了一堆口水。
三十岁的人了,睡觉还流这么多口水。
不对,她和罗畅怎么跑到这儿了,难道闯入了另外一个平行空间?
刘丹赶紧推醒罗畅,俩人对着理顺了一下今天都干了什么,终于知道为啥俩人跑到这儿睡觉了。
早上在鼓楼吃完豆腐脑,俩人回到刘丹家楼下的停车场,找到车,叽叽喳喳地胡侃了一路,欢乐得很。
但上了高速公路之后,也许是昨晚都没睡好,早晨又起得太早,小小的车内空间,哈欠互相传染,整个一疲劳驾驶的节奏,甚至都没人注意路了。
刘丹眼见高速公路的指示牌上标示附近有个休息站,也不管方向对不对了,直接开到那里,一下高速公路,眼皮这一沉啊,刘丹趴在方向盘上展开三秒钟入睡的神技前,含糊地跟罗畅说半小时之后叫她,立即不省人事。
罗畅倒也不是困得人仰马翻,毕竟职业习惯让他的身体会很好地控制疲惫感,下车抽了一根烟,去休息站的便利店,以杀手执行任务前挑选武器的耐心看了里面的每一样商品,终于在便利店店员怀疑他是小偷或神经病的眼光中,买了一袋子水回来了。
轻轻地打开车门,瞻仰了一下刘丹张着嘴睡觉的惊世骇俗的脸,共达三十秒钟,罗畅还是不能免俗地睡了过去。
没想到,都挺能睡的,一看表,都要十一点了。
这一觉睡得,让人有种厌世感。
蒲松龄老先生在几百年前就大声呼吁,没事别在鸟不生蛋的荒山野岭处睡着,好多书生就在此遇到雌性外形的灵异界朋友,除了乱搞一把,惹了半辈子的麻烦,身体差的还搞丢了性命。
而在这旅行路线外的无名休息站,睡了计划外的两个小时后,俩人都意兴阑珊的。
早晨相遇时两人的火花何止熄灭了,简直是冷冻了。
刘丹想,这大概才是真正的生无可恋,现在还真是有一丝后悔,在家睡个懒觉,下楼吃个饭,下午找个奇怪的咖啡馆发个呆,多舒服啊,干吗非要跑到这儿来睡什么觉开什么直升机呢。
她转了转头,发现罗畅对着副驾驶座遮阳挡的镜子,专心致志地拔鼻毛。
唉,蠢萌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吗?
刘丹突然无限地想念何大叶,她的朋友、战友、导师及榜样,好想让何大叶式的劈头盖脸的骂法从头顶浇下来,可以让她回归现实。
刘丹自我嫌弃的一点是,只要认定了,即使到了自己都开始骂自己大傻逼每天一万遍的阶段,依然死不回头。
普通人的做法是一见不好就收了,何大叶就是这方面的奥运好手,何止见到不好,当不好还是受精卵的时候,何大叶的第六感就能让它跟貂蝉一样随着清风去,化作一片白云飘走。
因为性格纹理的不同,反而激发了两个女人的相互需要。
刘丹需要犯懒时,让何大叶在后面踢一脚,即使懒得走,往前滚一滚,也是进步。
何大叶也需要在自己瞎折腾时,听听刘丹的胡话来分析一下一团麻的现状。
何大叶开始创业之际也被压力压得猛拔头发,她也问过刘丹:“母夜叉也找你谈过话吧,你为什么非要执迷不悟地跟我一起干?”
刘丹转了转眼珠,也不想敷衍这位提前进入更年期的大姐:“因为我觉得,你独立开婚庆公司这个主意挺蠢的,这片市场早就瓜分得没点儿荤腥了。不过婚礼是每个女人的愿望,咱们这行根本就是给自己积福,给别人打工还不如自己干,我想跟你一起干,看看咱们这个想法实现起来到底有多蠢,蠢到最后,你还能在我前面扛着,多划算。”
何大叶听完这话后,继续拔头发:“那咱们就蠢到土里,最终开出一朵花来吧。”于是就充满动力地该干吗干吗了。
唉,这一觉,睡出了《我的前半生》的篇章,人生好多细节都浮现出来了。
刘丹目光涣散地发呆,在拔鼻毛的罗畅看来,是注视。
他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我就纳闷了,我的鼻毛为什么有那么强大的生命力……”他倒也不是粗线条,这几天早就见识到刘丹睡不饱时,那无可名状的起床气带来的坏脾气,于是从车后座拿出一堆袋子,“饿了吧,吃点儿东西吧。”
与平时一向生动多姿的状态相比,在荒郊野岭睡了一觉的刘丹显得兴味索然,还处在发呆阶段,在袋子里扒拉一圈,拿出了一个水果罐头:“买这个你不嫌沉啊?”
“不知道,就是想吃,没有山楂的,只有黄桃的,吃吗?”
刘丹看了袋子里的其他零食,还是点了点头。罗畅用钥匙撬了一下盖子,本来往里凹的盖子“啪”的一声鼓起来。罗畅使劲儿扭了一下盖子,打开,里面一片黄澄澄的软腻黄桃果肉。
扭的时候,罐头汤沾到了手,罗畅把罐头递给刘丹,自己还舔了舔手,见刘丹看他,他脸竟红了:“还挺甜的,你吃呗。”
“拿手吃啊?”刘丹问。
挠了挠头,罗畅开门下车,朝便利店跑去。
不一会儿,举着两个冰棍出来,他一上车,还埋怨:“店员可真抠,要个冰淇淋的勺子都不给,先吃冰棍吧,把杆儿留着当叉子。”他又看看表,“咱们该走了,再晚点儿,到那儿不知道几点了,你歇会儿,我来开车吧。”
刘丹想想也OK,举着冰棍和罐头,就这样跟罗畅换了位置。
罗畅嘴里塞着冰棍,直接上路了。
刘丹默默地吃完冰棍,胃里的冰凉感让她稍微缓过神,她默默地拿冰棍杆戳着罐头里的黄桃果肉,吃了一块,嘴里嚼着,含混不清地问罗畅:“这是往哪儿开啊?”
罗畅说回原来的主路,他就记得一条路,要不然都不知道怎么开。
刘丹听后,放心地吃桃罐头。罗畅听她吃得连汤带水的,也有点儿馋:“给我留点儿。”于是刘丹插了一块桃肉递给他。罗畅双手开车,眼睛还是看着前方,嘴却朝着桃肉的方向。
刘丹“啊”了一声,桃肉又掉到罐头里,里面的桃肉已经吃掉了一部分,罐头汤也溅出了一部分。
罗畅埋怨:“还没吃到呢。”
“吃什么吃,”刘丹指着路上的指示牌,“错过出口了!”
罗畅懊恼:“哎呀,吃口东西的工夫,就到出口了,这车怎么走得这么快啊,一点儿余地都不留。”
黄桃罐头“咣当”一声放在变速杆旁边,刘丹有点儿不太相信罗畅的驾驶技术:“你是不是很少开车?”
在那一刻,罗畅好想念何大叶。
其实想想,这几年罗畅都很少开车,平时跟在何大叶后面,出行也多是何大叶送他。
他那辆车的使用范围,也就是在何大叶家楼下及飞机场那两点一线。
晚上要是出去玩,肯定叫出租车去。
总而言之,甭说开上高速公路了,就是在北京城转悠,何大叶算是他的专属司机了,哪有什么机会开车啊。
看到罗畅沉默不语,刘丹一下子就火了:“大哥,这是高速公路啊,你以为掉个头就到地儿了啊!”
“开飞机和开车是两码事儿啊,再说,你这车上也没导航啊。你别生气,咱俩转悠转悠,肯定能转悠出去。”
刘丹整个人都觉得不太好了,这哥们儿把高速公路当成天上了,转悠转悠肯定能找到目的地呢。
罗畅被刘丹这么一吼,也特别紧张,东转悠西转悠,也不知道开到哪儿了。
刘丹手机响了一下,一看手机——“天津联通欢迎你。”
刘丹心想也没啥可生气的,直接开导航吧,结果问罗畅地点,他说了好几个名字,在手机地图上都快搜到浙江去了,愣是没找到正确的地方,一看表,都中午十二点了。
这个假期果然有意思极了。
刘丹真不想把时间耗在跟罗畅吵架上面:“那就往北京开!”
她干脆开始搜到北京的路线了。
“不去开飞机了?”罗畅特别失望。
“必须开,今天就是半夜开到那儿,我也要亲手摸摸飞机再走。”刘丹的倔脾气上来了。
罗畅看着导航,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车,然后小心翼翼地问:“生气了?”
“没有,我就是纳闷了,我这辈子还不能免费坐直升机了怎么地?”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路感不好……”正在说话间,刘丹的注意力全在手机导航上没怎么理罗畅,但罗畅给她道歉这会儿,一个路口又错过去了。
那一刻,刘丹脑袋里突然想起的是李宇春有一首歌还挺好听的,是《下个路口见》。
呵呵,怎么不拿今天的经历当MV呢。
刘丹简直疯了。罗畅眼见自己又开错路了,开始结结巴巴地道歉,生怕刘丹生气。
刘丹真不想理他,在手机导航上直接导航回北京的路,呵斥罗畅找个地儿停车,这车还是自己开吧。
没想到车刚停下,罗畅手感有点儿大,A4直接贴着高速公路的停车栏杆,发出一种粉笔在玻璃黑板上划过的恐怖声音。
而刘丹眼睁睁地看着车特别亲密地贴着边,非常不容易地停下来。
情绪翻江倒海,可以一手按下,但车被划坏了,需要钱包去抚慰伤痕,可话说回来,小车车的痕能用钱包补齐,那心灵上的伤呢?就是固执的永恒啊。刘丹下车后,以一种民间失传已久的乡村咏叹调哭丧:“我的小四儿啊……”
眼前闪过的都是自己如何兢兢业业装穷的经历。
手机丢了,真不舍得换新的。
那一年回老家,刘丹举出了自己上论坛淘的二手黑莓9000,炫耀这手机长得美、信号好、发短信特别快,关键不贵才四百块啊,老妈看得心疼又心酸,默默地在她上火车之前偷偷塞给她一万块钱。
嗯,你没看错,她没舍得坐飞机呢。
爹妈不放心,来北京看刘丹,她穿了一身大学时就穿的衬衫裙子,走复古风,还挺美地指着两千五百块租来的旧小区一居室炫耀给爹妈看:这地段,两千五都租不了一个单间,我能租个一室一厅,我厉害吧老爸老妈。
她还拿出房子改造前的照片,在老爸面前邀功:看,身为一个十八线包工头的女儿,还是挺有装修天赋的吧。
看到此,爹妈沉默不语。等她带着爹妈挤地铁后,在工地里叱咤风云的铮铮铁骨硬汉——她的老爸突然在路上哭了,深恨自己不是一线包工头,赚钱还不够多,让女儿受这种苦。
在刘丹至死都要跟北京雾霾及拥堵相依为命的誓言循环十遍后,老爸又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了。
两场声泪俱下之后的第二天,她爸就带着刘丹去4S店刷了一辆奥迪A4,并从朋友那里买了一个车牌。
刘丹就在那一晚之后,后半辈子就染上了一个半小时醒一次的病。
病发时,她还要在窗边看一眼楼下的车。
第四个一个半小时醒来后,刘丹实在睡不下去了,拿块4S店送的抹布下楼擦车去了。擦完车,还觉得意犹未尽,趁着月黑风高杀人夜,开出去在二环转悠一圈,她仿佛才第一次了解北京:半夜的天安门孤单得像一个拼命装少年老成的少年;深夜的雍和宫笼罩在一股狰狞的黑气之中,有点儿寡妇样。
她记得自己略带难过地跟何大叶说:“我今时今日才发现我们家没有那么穷……”
何大叶那时候还挺生气:“哟,猖狂得很啊,当了富二代之后口气都不一样了。”
更难过的是,貌似父母的财力也就到A4这个水平了,父母还拿不出那么多钱在北京买栋房子,她的生活其实没有得到实质性改善,此外,每个月她还得增加养车的费用……
现实一点,为什么她要忠心耿耿地对何大叶不离不弃,是因为起码在何大叶这个公司,她想多赚钱,就多干点儿活,总比待在母夜叉的公司赚那点儿死工资强吧。
所以,这辆奥迪A4不是一辆车,简直就是刘丹生活里代表美好未来的神像。
刘丹夜以继日地膜拜,基本上很少开,也很少去保养,用得也特别仔细,开了几年了,每周周末雷打不动地擦车。
汽车美容店?甭逗了,擦车打蜡自己都能干。
哪想到,昨天自己义薄云天地说开自己车出来,就这么一句话,没换来感恩戴德,却换来了心爱的小四儿身上的一道疤。
刘丹脑子里转悠的完全是给人遗体告别的那种悲哀,偶尔闯入几个现实的问题:保险怎么办?去修车得花多少钱?车上这一道划痕是去4S店,还是去更便宜的小店……
当然,除了钱以外,刘丹心底竟然燃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失望:唉,跟罗畅在一起,就是各种不顺。
刘丹以一种跳大神一样的舞步在车周围舞蹈了半天,让罗畅觉得今天这脸都丢尽了。虽然他也有点儿纳闷,心想就算刘丹心疼钱,也不至于把自己逼到露天起舞的地步啊。
罗畅举手投降:“我的错,我的错!责任是我,修车钱我掏,汽油费我掏,误工费我掏,我的错!”
“错?你根本不知道你错在哪儿!”
“你说出来,我全改,我全改,不行你揍我!”
刘丹张了张嘴,突然觉得真没话可说,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划痕,跟朝鲜少先队员瞻仰烈士陵园一样的表情,又原地转悠一圈,欲哭无泪地开车门。
罗畅也跟着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刚要进去,却被刘丹一把拉过来,塞进驾驶座。
刘丹说:“少废话,你给我开,就是汽车撞废了,今天也要让我摸到飞机的尾巴!”
依然按照原来的计划,往北京开,开到原来的路,然后再按照罗畅的路感,开到那个今天变成海市蜃楼一般的小机场。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在休息站睡觉时,两人身上带有不干净的东西了,真开到往北京的路上时,刚下高速公路,竟然堵车了。
车队排得九曲十八弯,探出头,好远的前面有交通事故,一排车连撞了,貌似还有人员伤亡,后面的车再掉头吧,几辆车又蹭上了,中间的车堵在一起,得,成停车场了。
堵的时间长了,还真有趁火打劫的附近村民拿出泡面开水来卖。
这一整天,除了早晨吃的那点儿豆腐脑和十一点吃的黄桃罐头、冰棍,俩人都没吃什么东西,大半天的不顺利早就让肚子饱了。
罗畅本来觉得今天脸丢大发了,一直挺内疚的。
然而他突然想到,刚刚找不着地儿,可以打电话问具体的地点啊,这大半天的在外面转悠什么呢?
更可气的是,他打电话跟机场确认,机场的人告诉他,申请日期他记错了,明明是第二天。
种种行径积累在一起,罗畅突然有一股说不清的气恼。
他特别生自己的气,怎么什么事儿都办不好,自己一离开飞机,脚踏上地面,智商和情商就不够用了吗?
因为如此,罗畅也没脸理会刘丹的情绪了,而刘丹也早就被这场计划外的堵车给搞废了,她什么都不提了,只想迅速回北京。
同时她也暗自盘算着,以自己的脾气,经过这么愉快的一天,呵呵,愉快到返回北京后,这辈子都不想理罗畅了。
蠢萌是可爱,可是蠢萌的男人为什么老是带来厄运呢?
基本上这一整天,罗畅把所有的蠢都演绎到淋漓尽致了,他基本上已经放弃了要在刘丹面前争面子的心思。他不敢看刘丹,生怕一个眼神就点燃了刘丹的弹药库。
可是即使这样,他依然觉得刘丹真好,换成是何大叶或者任何一个女人,嘴巴早就带着机关枪,将他扫射殆尽了,可是刘丹就一个人生闷气,是生气他这一天都不中用,还是后悔出来这趟旅行?反正都是跟自己有关,但刘丹依然控制着自己的脾气。
罗畅倒希望刘丹能稍微发发火,跟他说点儿什么,他也好减轻一下内疚感。
他也想跟刘丹说点儿什么,可是“抱歉”和“对不起”都说了一万遍了,他自己都有点儿烦了,烦得口干舌燥。
低头,发现变速箱上放着一个吃了一半的水果罐头,罗畅想都没想就拿起罐头瓶,想拧开盖子,没想到刘丹也正伸手拿罐头,两个人握着滑溜溜的玻璃瓶,目光终于对视在一起了。
“你放手,这个罐头是我的!”刘丹也不客气。
“总得给我吃一口吧,我一口都没吃呢。”罗畅突然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气愤。虽然在气自己,可是这个黄桃罐头仿佛代表着两人交流的最后机会,罗畅死活不想松手。
软滑的黄桃味经过喉咙的感觉,仿佛能冲淡眼前的落败情绪,刘丹也不想谦让了,经历了这么糟糕的一次短途旅行,还不能吃点儿黄桃罐头吗?
而且,我今天这样,都是你害的,你还有什么脸吃黄桃罐头?
两人因为一个黄桃罐头开始抢起来,刘丹手脚并用,终究把罐头抢了回来。不知道是不是抢得太过着急,刘丹打开罐头瓶盖,来不及用手,直接把罐头里面的黄桃倒进嘴里。没想到黄桃块太大,卡在瓶口,桃肉没下来,罐头汤倒是流了下来,弄得满身都是,刘丹连忙拿纸擦。
此时,车流开始慢慢移动,罗畅来不及帮刘丹擦身上黏腻的罐头汤,他赶紧跟随车流,开始往前开,就这样默默地开了五分钟后,罗畅突然哈哈大笑。
刘丹开始还瞪罗畅,可是想想,俩人加在一起都快六十岁了,两个成年人莫名其妙地争一个黄桃罐头,争赢的她饥不择食吃得满身都是……
一个黄桃罐头而已,至于吗?
就是没找到路、没开成飞机而已,至于吗?
想了想,刘丹也忍不住笑了,两个人都够幼稚的。
刘丹开始吐槽罗畅这开车技术可真够烂的,罗畅特好脾气地诚心接受:“不光开车技术不好,脑袋转得还慢,找不着地儿,可以打电话问问人家啊,你这么聪明,怎么也没想到?”
两个人开始相互嘲笑对方。
前方不远就是收费站,两人说说笑笑,谁都没提今天还要去开飞机的事儿。
罗畅自己掏钱包交过路费,刘丹想想今天都这样了,也没什么力气和兴致了,找个地儿吃吃饭,各自回家得了。
不过刚通过收费站,罗畅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前边方便转弯的地方,掉了个头,又朝着收费站的方向开过去。刘丹急了:“你还要交两次过路费啊?这么晚了,我不开飞机了。”
罗畅笑嘻嘻的,脸上的表情却很坚毅:“对,我知道,我只是花点儿钱给自己长点儿记性。今天的确不适合开飞机了,但咱们既然出来了,就得开开心心的,要不然都对不起今天我犯的蠢!咱们泡温泉去!我请客!”
05
当身体泡进院子里的温泉时,刘丹突然不心疼一晚上四千块的房费了。
罗畅把车开进春晖园时,刘丹就有点儿恢复几小时前找不着路的疯癫了。
前台说先生小姐你好,今天的门市价是多少多少时,刘丹心里在滴血。
这温泉酒店为什么这么贵,泡过之后咪咪会变大吗?
普通房已经被订满了,前台风轻云淡地说只有复式房间了,罗畅特别利索地拿出钻石卡直接刷掉了。看到刘丹一脸僵硬,罗畅用胳膊捅了捅她。刘丹一副中风的表情:“我真不值你花这些钱。”
几个前台会心地交换了眼神,但反应快的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这男的长得也行,花钱买春,挑刘丹这样的女人干吗啊?
罗畅学着何大叶最爱的招牌翻白眼的样子,也给刘丹一个白眼:“钻石卡打五五折,开A4的人,说这话合适吗?”
泡温泉时,刘丹都快潜浮了,罗畅问她这是干吗,刘丹说这锅汤是拿人民币煨的,得让身体的每个毛孔都浸回本。
罗畅也是老梗王:“奥迪A4呢!我都没钱买。”
刘丹没理他,继续在水底吐泡泡。
月朗星稀,一男一女泡在院内的温泉里,岁月静好到仿佛这房子这院子都是自己所有,可以泡到天长地久。
罗畅仰着头看天看得脖子疼,回过神来,刘丹已经开始在狭小的温泉池里花样游泳。
从匪夷所思的姿势看得出来,刘丹还挺开心的。
罗畅觉得,这一天的结尾,终于有了点儿舒坦的意思,舒坦到可以把自己支离破碎的面子从地上拾起来,最终与这现世安稳连成一片芳草碧连天。
罗畅突然笑了,刘丹以为他嘲笑自己优雅的泳姿,大为不满。
他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觉得你的花样游泳真是太艺术了,感动得我都好奇,你是怎样长成今天这样的?”
怎么长成?万物生长,随心所欲,遇软则硬,遇硬则软。
刘丹甚至觉得,自己根本就是穷养的典范。
高考第一天,老爸便拍板买了一栋离学校很近的房子。
心里涌动了万马奔腾的草泥马后,刘丹委屈地问:“为啥不提前三年买啊?起码我不用天天挤一个小时的公交车上学放学。”
老爸给出的理由是:“你妈今年冬天不愿意点炉子……”
刘丹疯了:“我妈是你的亲媳妇,我也是你亲女儿啊!”
在高考后,搬进了新家,默默地见识到老娘跟周围的邻居混得很熟,老妈给她介绍:“这是你们高中原来的老校长……她退下来之前是财政局的一把手……没见到王姨?她家刚在三亚买了一栋房子,天一冷就去那边过冬去了……这老太太在这小区有三套房子呢。”
刘丹发现老妈交际手腕很厉害,已经混进了小区的高级交际圈。
此外,她也渐渐发现老爹这随便一搬,就搬到这个小城的富人区了。
大概是她马上就要上大学走了,老娘也放松警惕,逐渐透露了一点儿家底:“你爸去年一个夏天赚了五十万……前几年他们还不上工程款,给了你爸几套房子,当时觉得赔了,这两年房价涨了,咱们倒是赚了……”
啊,我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
这个念头根深蒂固了十九年,刘丹兢兢业业地扮演了一个又穷又乖的孩子十九年,突然发现自己误会父母的艰苦朴素,也做了无用功十九年。
那件少买的玩具、那套喜欢得发疯的百科全书、那件蓝色的连衣裙、那个很想去参加的舞蹈班……都顺理成章地被省掉,而童年一去不复返,人生倒是也不会因为没拥有这些东西而少点儿什么。
可……心中的遗憾,还是挺多的。
然而不得不说,爹妈这种水滴石穿的装穷教育,还是深深地影响了她。
她总觉得用物质来取悦自己的身心与感官,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刘丹当然有这自信,她配得上这世间一切的美好万物。
尽管她是一个穿了一身A货的姑娘。
但命运这只大手翻云覆雨从来都没有节制,她自问没有好运气,只能转借积累物质带来的安全感,赚十分,花七分。
然后呢?活得认真,爱得认真。
不放弃,不原谅,不和解。
罗畅欣赏了半天风花雪月,今晚良辰美景,有月亮,有闲,有妞儿。
虽然能力方面他更为弱势更像个女的,两个人又坦诚相见——穿泳裤泡温泉也算是卸下面具卸下心房零距离接触了吧。
见刘丹素着一张脸继续练习花样游泳,两眼放空,他问她在想什么。
刘丹在十秒钟之后极其怨念地说,小时候去书店,她很喜欢一套书,但为了给家里省钱,她就只买了其中一本儿童小说,其他三本是科幻小说、童话及儿童诗。
这么多年,每次都忘不了这三本书。
“我在想那套书的名字,在旧书网上搜一下,看看现在能不能找到。”
“找到又如何?”
“可以少一点儿遗憾。”
虽说人生不如意事何止这些,可年少微不足道的遗憾在今天看来格外难过呢。
要不怎么弗洛伊德说人的一切悲剧都来源于童年呢。
刘丹问罗畅想不想喝酒。罗畅默默有点儿脸红,羞赧地点了点头。
不过拿酒的过程一点儿都不浪漫。
刘丹大大咧咧地拿条浴巾裹着自己,回屋把自己包成粽子,拎着车钥匙出去——总而言之,刘丹一点儿都不想浪漫,她反而有点儿唏嘘。
刘丹扛着一瓶酒回来了,酒瓶够大的,罗畅接过来,是一瓶黑糖梅酒,体积可以砸死人的那种,上面已经有灰尘了,刘丹说放在后备箱里好多天了。
罗畅开玩笑:“就是等着给我喝呗。”
刘丹望了望天空,觉得中国人真聪明,不管什么故事,其实都可以用“今晚的月亮真圆”作为讲故事的理由呢。
“也没什么下酒菜,我就讲个故事下酒吧。”梅酒很容易入口,刘丹自己先灌了一杯,“其实那天,也是喝酒开始的。”
刘丹一向觉得,自己不聪明,善于闷头耍倔脾气,人生路上不知道转弯,经常一条路走到黑,走到死胡同不回头还自备梯子爬墙翻过去。
因此她一直觉得,自己得找个年纪大点儿的,即使四舍五入到同龄,也不能找比自己年纪小的。
所以,当小五岁的小白脸同学跟她贴身相处五个小时后,刘丹一点点燃火花的欲望都没有。
只是在场的其他三位朋友,啤的洋的混在一起喝,直接喝大了。
好在当天调酒师神灵附体,一向普普通通的Mojito竟然十分惊艳,刘丹那一晚连续要了五杯,没什么事儿。
她和还清醒的小白脸同学扶着三位醉鬼,走出酒吧。
小白脸同学手没扶扎实,一个做公关的朋友的手包掉在地上,然后哗啦一下,公关同学摔倒了,他只能放下两个酒鬼,连忙去扶她。
后来,小白脸同学坐在旁边的鹿港小镇里,对着昏睡到座位上的三个酒鬼,笑嘻嘻地跟刘丹说刚刚摔倒的那个做公关的朋友,像不像雅典娜。
嗯?什么意思?
小白脸同学说,雅典娜不是从宙斯的眉毛里蹦出来的嘛,一下地就全副武装。
看看旁边昏睡着的做公关的这个朋友,从头到脚穿戴讲究,即使昏睡到工体夜店圈的深夜食堂,也是金光闪闪的。
正在跟自己的选择综合征作斗争的刘丹从菜单之中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看了看小白脸同学,觉得他说话还真挺有意思的,然而依旧犯病点了一大桌子菜。三位酒鬼在醉意中吃了几口菜,雅典娜还吃吐了。
没办法,小白脸同学只好在附近的G-LOFT订了一个房间。
在电梯里,几个老外友好地打招呼,小白脸同学跟他们对答如流。
刘丹窘迫地对着电梯照了照自己的脸。
哎,最喜欢声音好听的人说英语了。
刘丹的意思是三个酒鬼挤在大床上,她和小白脸同学挤在沙发上睡得了。
哪想到长得跟刘嘉玲很像的那个朋友突然说不,还得另外订一个房间。
哎,一个房间一千多块呢,刘丹看了看小白脸同学的脸,觉得让一个二十一岁的孩子埋单,也太不像话了,觉得还是自己长得比较像是付账的样子,主动到前台付账。
前台不能刷信用卡,小白脸说还是自己来吧。
刘丹倔脾气,说你才赚几个钱,大义凛然地去酒店外的ATM机上取钱。
那天风很冷,夜很长,街道上的雪地不怀好意地结成冰虎视眈眈。
刘丹走在前面,他跟她后面,路灯将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刘丹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刘嘉玲真是你初恋女友啊?”
小白脸同学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刘丹说的是长得像刘嘉玲、折腾他们再开一个房间的那个女孩:“嗯,小学四年级哦。”
刘丹觉得真逗:“开化得真早,小学时我还分不清男女呢,你俩就没想着破镜重圆啊?”
“唉,早进化成兄弟姐妹了,今天晚上她男朋友还跟我打电话,说俩人吵架了,让我看着她,让她少喝点儿酒。”
“妇女之友。”刘丹调笑。
“混成我这样,也够惨的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年纪太小,还不算一个男人啊?”
“为什么这么问?”
“总感觉你看我的时候,视线直接从瞳孔穿到后脑勺了。”脏兮兮的北京雪夜映着他那张笑脸,笑得山清水秀。
刘丹想,有什么可笑的呢?年轻的男人脸上总是挂着笑。
新房间打开门,格局一样,但一整面墙放的油画不太一样。
一张女人的丧脸,抽象笔法更让这张脸看起来像调色板上的一团油彩。
“我比较喜欢这一幅画。”小白脸同学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评论说。
然而“刘嘉玲”大概没机会鉴赏这幅画了,去旁边的房子按门铃、打电话、敲门,她都不理。
刘丹因为刚刚花了一千多房费,没好气地想,“刘嘉玲”不会半夜酒吐,被呕吐物堵住呼吸道窒息而死了吧。
在门口折腾了十五分钟后,刘丹和小白脸俩人沉默了一会儿,刘丹实在困得不行了:“不管了,睡觉。”
“所以,下酒菜就是一个一夜情的故事吗?”故事外,罗畅总结道。
一夜,也是情。
大概是觉得两个人年纪差太大,刘丹一点儿都没有非分之想,衣服都没脱,倒床就睡了。
过了半晌,刘丹才半梦半醒之间听到小白脸的靴子扔在地毯上。
很长时间之后,小白脸同学说:“那一晚,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你睡,我就想,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啊。”
是啊,跟一个不太熟的帅哥共处一室,可以安心地熟视无睹、睡得四仰八叉,得对自己的人生多有自信呢。
五杯Mojito的酒劲儿,可以把处在一个又一个琐碎梦中的女人逼成祥林嫂。
这么做梦太累了,刘丹决定醒过来,她翻了个身。
宿醉带来的绝世而独立感,以及小白脸同学皱着眉头睡觉的脸,就这样浮在她的眼前。
因为睡觉,没有嘴角上与生俱来的那点笑容,小白脸同学看起来成熟了很多。他轻轻地呼着气,呼吸中带有一股柠檬的味道。
刘丹自惭形秽,想洗掉宿醉带来的满嘴恶臭,可是她舍不得。
她霸占了整个被子,被子外的手却一把牵住他的手。
手真温,被攥得满手是汗。
不知道前世尘缘的贾宝玉见到林黛玉,心想这妹妹哪里见过。
刘丹看到这儿时,说,在梦里啊。
在梦里,在梦里见过你。
刘丹恍惚记得,在梦里面也曾发生过这一幕。
两个人的脸就这样对着,他突然抬了抬眼睛,睡眼蒙眬地辨认了半天刘丹。
“醒了?”他问。
刘丹生怕嘴里发酵一夜的酒气被他闻到,只“嗯”了一声。
“我给她们发短信了,告诉她们咱俩在这个房间呢,等她们来找咱们吧,我们再睡会儿。”
刘丹拉过被子给他盖,他苦笑:“你真心疼我,这一宿冻死我了。”
他顺势抱过刘丹,下巴抵着她的头。
刘丹闻到一股气味,汗水连带着干净衣物的味道,这味道很熟悉,仿佛之前爱过的某个人,也是这种味道。
罗畅又忍不住插嘴:“因为这个味道,你爱上了他。”
刘丹也不知道罗畅说得对不对,爱上一个人,哪里会清楚这么多事情呢。
后来呢?罗畅问:“后来你们就在床上大战三百回合,然后在一起了是吧?”
并没有,两个人就这样头靠头、手握手地睡到了中午,直到三个酒鬼洗漱完毕,仿佛昨夜喝醉的是他们,跟没事儿人一样,嘲笑着两个并不丑且都单身的人和衣而睡竟然达一夜这么长。
还好那一夜,做公关的“雅典娜”把房钱都结了,说她能报销。
中午时,刘丹还跟“雅典娜”及她的同事们一起吃工作餐,顺便谈了他们发布会需要的一个小的宣传片。
至于跟小白脸同学呢,以后他们有的是时间见着,当然都在朋友组织的这样和那样的局上,两个人试图避免私下单独接触,偶尔在人群中眼神相遇,目光纠缠一会儿,就散了。
罗畅评价:“这个故事好无聊啊。”
是挺无聊的,最后一次相聚,是在三里屯的中八楼,约的是晚上七点。
刘丹那时候跟何大叶出席在河北的一个活儿,本来赶不过去的。
可是刘丹特别想见小白脸同学,就好像冥冥之中得到的信息,这次见不到,以后就见不着了一样。
等她坐火车赶到中八楼,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小白脸笑眯眯地看着她,刘丹惊讶男孩变成男人的速度,心头一动:“你怎么长大了?”
他那张脸啊,无时无刻不带有笑意:“是啊,我长大了,你不嫌我小了吧?”
旁人笑:“她嫌你哪儿小?”
大家一阵哄笑。
刘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咧开嘴笑了。
后来大家开始说起理想类型,轮到刘丹,刘丹想都没想就说:“是黄觉啊,发际线秃得像我爸。”
大家纷纷取笑刘丹恋父,刘丹翻白眼:“黄觉可帅了。”
问他呢,他脸上依旧笑吟吟的,看着对面的刘丹:“她啊。”
一个最为妖娆的女生失望:“你眼睛是瞎了吗?”
喂,刘丹抗议,怎么这么拆自己姐们儿的台啊。
那女生说:“她这么糙,你也喜欢?品位真有问题。”
换了一家酒吧坐着,他和刘丹又习惯性地相互看着不说话,旁人笑着:“去开房啦,少甜情蜜意的。”
大家又开始聊各自的恋爱时,他说自己几乎都是被甩的。
那个对他颇有兴趣的妖娆女生故作惊讶,说怎么可能啊。
他说,每次下定决心跟别人在一起,都是对方感动了他。说到这儿,小白脸同学又看了看刘丹:“快感动我。”
有人吵着要去跳舞,众人又要转到另一个场子。
也怪,刘丹从进门开始,就一路打招呼,仿佛她在北京认识的所有人都集中在这个场子里,倒是把身边的他晾在那里,喝了半晌酒,他忽然说累了,就撤了。
刘丹送到门口,客套地说:“到家说一声哦。”
后半夜的夜场其实挺没劲的,刘丹坐在沙发上喝啤酒,看着舞池里的人脸都模糊成两片,一半是理智,一半是感性。
突然,这个时候,小白脸同学发来了消息:“我到家啦,你好好玩。”
刘丹想了想:“好,早点儿睡,明天你还上班呢。”
他说:“好。”
隔了很久,他突然说了一句:“丹丹,我想说,我还是很喜欢你。”
刘丹说:“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又把一个我喜欢的人给赶跑了。”
罗畅觉得不对啊,这不是挺好吗?他跟你告白了。
“不,这句话是告别,他懂,我也懂。”
刘丹开始后悔自己太擅长享受“我喜欢你,但我藏得很好不让你知道”,即使每天睡前,都会想他一会儿。
结果那天,刘丹自己喝闷酒就喝大了。
罗畅听到这儿,还是不太确定:“故事就结束了?”
没有,还有一段。
小白脸同学那句“快感动我”,让刘丹如鲠在喉。
大概过了一个月,小白脸在朋友圈说好想喝黑糖梅子酒。
刘丹就找遍了附近的7-11便利店,然后带着酒去找他。
“那天,其实我喝了点儿酒,有点儿觉得自己太窝囊了。”刘丹跟罗畅解释,“我就想,不管怎样,这段感情起码我做出努力了,我对得起自己。”
结果呢,小白脸同学自己开门,脸上依旧带着笑笑的表情,云淡风轻地说:“家里有人。”
那时的刘丹却没那么伤心,只是想,声音真好听,连说这句话,听上去都那么舒服呢,让“大五岁的女人夜里恬不知耻地来找小五岁的男人”这件事情,看上去并没有那么丢脸。
刘丹拿起有点儿灰尘的可以杀人的硕大的黑糖梅子酒瓶:“就是这瓶酒啊。”
“然后呢?”罗畅问。
然后?就跟很多时机不太对的感情一样,人别两分,一拍两散,然后各自在各自的生活里继续活着,再也没有然后了。
刘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记得这个故事。
事情过去很久了,话也没啥可说的了,但有时候想起你,还真他妈的难过啊。
“其实这段话,更适合对花出去的钱说。”刘丹自我解嘲,“好了,我的下酒菜结束了。”
“嗯,这个下酒菜刀工有点儿细,花的时间有点儿长。”俩人对着碰了一杯,罗畅问刘丹,“还能喝吗?”
“还能喝大概温泉池子这么大的酒。”刘丹惆怅地说。
罗畅想想:“那我也给你讲个故事,也当下酒菜吧。”
分手之后第一个生日,她打电话给我,说那天的妞儿特别多,让我一定要来。
我说我在飞呢,不在北京。
她听了之后一点儿都不失望,气壮山河地让我滚,说人可以不到,礼物必须到。
后来呢,去她生日趴的朋友说,那天,寿星又因为工作迟到了。
先去的人,就在包间聊天。
不过一进包间,大家都吓了一跳,因为里面有一头熊坐在那里。
大家觉得挺奇怪的,但也不好意思问这个人偶熊。
它就默默地坐在那里,揪自己身上的毛。
后来,寿星来了,虽然迟到,但依然女王般地登场,被大家一顿灌酒。
人偶熊本来特期待她过来打招呼,不过她连理都没理。
人偶熊坐在那里很尴尬,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
我事后问她,听说那天包间里有人假扮一头熊?
她就说,啊?她以为是个大的毛绒玩具呢,一会儿就不见了,还以为给人偷了呢。
后来有人才跟她说你眼瞎啊,那是一个人扮的好吗?
她就说,她生平最受不了这种戏剧化的场面,这人到底懂不懂她?然后她继续絮絮叨叨地说我不够意思,过生日什么都没送之类的。
“嗯?”刘丹示意他继续讲,这个言简意赅的故事里到底有什么啊?
罗畅又倒了一杯酒,看着刘丹:“其实这头熊,就是我。”
我接到电话后,想给她一个惊喜。
她是个特别大方的女人,分手分得利索,也不恨我,渐渐呢,我就混成了她的亲人。
她过生日,我送什么比较好呢?
我就让别人顶我的班,偷偷地飞回北京,然后托人带了一身熊的玩偶装,在厕所里换好以后,第一个到了包间。
开始,我还赞叹自己真牛逼,竟然能想出这么浪漫的方式。
结果,包厢里的人来了,我心说你们肯定会问这头熊,你是谁啊,我就摘下头套,说我是罗畅啊,你们都帮我完成这个惊喜吧。
结果没人理我,我也不好意思开口,就这么尴尬地坐着,尴尬到我在头套里汗如雨下。后来她进来了,连看都没看我,甚至我出去她也没发现。
刘丹摸摸罗畅的头:“真可怜。”
回忆到现在,罗畅还是很委屈:“我后来还在包厢门口待了半天呢,也没人追我。”
“是啊,你这个没人要的。”
“我们都是没人要的。”
刘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敬你这个没人要的一杯。”
罗畅也端起酒杯,义薄云天:“祝我们在各自的领域没人要出一片天。”
聊了两个下酒菜,虽然有点儿意犹未尽,但刘丹觉得也泡够本儿了,再泡下去,皮都快掉了。
复式房楼上楼下有两张床,省去了分床的烦恼,他们没发生点儿什么,各自安睡。
这样很好。这个城市,一夜的情太多,缺的是一夜的安枕无忧。
泡了一晚上温泉,让罗畅觉得全身舒坦,他头一歪,脖子上戴着的银项链掉了出来,他摸了一会儿。
本来,这上面有一个戒指的。
不过在何大叶生日那一晚,出来后,他就把人偶熊衣服和戒指封存在了自己床下。
封存的,还有分手后对何大叶那斩不断的感情。
都过去了,何大叶好像已经不爱他了,是啊,他也要好好生活。
楼上,刘丹临睡听歌,此时,中年妇女王菲咿咿呀呀地在豆瓣电台唱着骚曲,“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种谎言唱下来,她竟然不脸红。
当然,这不怪她,应该怪苏轼。
以前她喜欢苏轼的调调,不过自从给人送酒未遂后,她比较喜欢苏东坡。
苏东坡有句诗特别悲凉:“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享受当下最重要吧,刘丹闭上眼,希望能在梦里梦到黄觉。
舒坦地睡到第二天天大亮,前一天的疲倦和心烦都被驱散了,还好这趟短途旅行的初衷没被俩人遗忘。
退房的时候俩人心照不宣地对看了一眼。
“还坐飞机吗?”罗畅问。
“当然,走着啊。”刘丹喜笑颜开,哥们儿般地拍了拍罗畅的肩膀。
驾驶着负伤的小四在高速公路上奔了一会儿,总算云开月明,一架直升机像山神一样矗立在郊区的一片空地上。
在奔波了一天一夜的两个人眼里,飞机仿佛镀着金边,闪着耀眼的光芒。见刘丹以调情的手活儿用心抚摸过直升机后,罗畅问第一次亲眼见到直升机的她有什么感觉。
“好脏。”刘丹看了看自己的手,这样总结。
“走,带你装逼带你飞去。”
刘丹恋恋不舍地打了一下飞机的外壳,好棒,终于打到真正的飞机了。
罗畅熟练地操作着,在隆隆的轰鸣声中将直升机升上天空。
这次匪夷所思的旅行,在绕过无数个弯子之后,终于到达了应有的目的地。
值吗?不值。
以后还来开飞机吗?肯定不来。
那以后还联系罗畅吗?当然要联系。
自从昨晚俩人从彼此悲痛的故事中发现彼此都是资深狗不理后,两个人的默契往前推动了一大步。
有时候想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真是奇怪,相识和相知,有时候跟时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时间应该想挠破时机的脸吧,时机可以让萍水相逢变成肝胆相照。
地面的物体越来越小,视线越来越宽广,刘丹没心没肺地看着外面,笑得春光灿烂,压根儿就没看罗畅一眼。
飘在这半空中,罗畅心倒也大了,不看就不看吧,苍茫的风景确实比自己要好看很多。
他想起很久之前也曾约过何大叶一起开直升机玩儿去,却被冷漠地拒绝了。
“整天忙成狗,二十四个小时恨不得全使上,哪有工夫玩儿?”
那时的罗畅挺沮丧的,他告诉何大叶申请一次飞行挺麻烦的,前后忙活了一个多月就等今天呢。
何大叶没领情,只说有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不如认真工作赚钱,房贷车贷不是飞到天上就能解决的,除非人挂了真的上了天。
罗畅扭头看了看刘丹兴奋的侧脸,挺感激也挺欣慰的。
曾有一次,何大叶装模作样地点了根烟问罗畅,自己到底哪里不好,怎么没男人追她。离婚都三年了,她照顾罗畅饮食起居,罗畅跟倒插门的丈夫一样,比快递来她家的次数都多。何大叶虽然嘴里嫌弃,但基本上把罗畅当成自己人。
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当成一个家具一样。有时候罗畅也想,即使何女士结了十次婚,全世界,最了解何大叶的人,应该就是自己吧。
罗畅说你太刻板,不够浪漫,不懂温柔。
何大叶则赠予白眼,说浪漫和温柔换不来衣食住行日用品,太浪费时间。
也不知道到底是多深刻的童年阴影,造就了何大叶如今这么薄弱的安全感。她太爱钱,太拼命去赚钱,却忘了生命中还有很多比钱重要的东西和人值得去费心珍惜一下。
回忆悠远绵长,像酒精一样绕着罗畅的思绪,铺满全身。
当然,如果让刘丹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了飞行员罗畅,而这位罗先生却一心二用,边开飞机边感慨着自己被嫌弃的人生,她定不会如此把身家性命交给一个爱溜号的飞行员。
正感慨着,直升机的隆隆声中发出一声细微的异响,罗畅开始还装冷静。机身颠簸了一下,刘丹嘴里还兴奋地喊叫。
后来直升机东拐西拐的时候,罗畅只能感慨这趟用来炫耀的飞行之旅这么快就结束了,神色由从容变得紧张。他碰了碰身边的刘丹,扯着嗓子对她说:“发动机有点儿故障,要迫降!”
刘丹迟疑了几秒钟,罗畅以为她是被吓坏了,一个劲儿地吼着说别怕,有他在。
“你有信心吗?”
“有!”
罗畅低估了这次迫降,整个直升机跟一个有钱的富二代一样,任性。
而宛若海盗船式的驾驶空间终于让刘丹也停止了笑容。
“真的要迫降?”
“你说呢?”罗畅眼睛看着前方。
“我们都会死吗?我可不想死,我不想我的葬礼上只有我姐一个人哭得最厉害。”
刘丹曾经跟老爸老妈说过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语,她说我真心觉得你们比不上何大叶爱我。
为什么呢?就因为何大叶基本负担了她每月的汽油费,而爸妈都是只管杀不管埋的主儿,车买了之后,就选择性失忆了。
有好几次刘丹都变着法儿提出汽油费、保险、保养的昂贵指数,但都被爸妈灵巧地一一糊弄过去。
人哪,临死之前才反省自己的小肚鸡肠,实在是为时已晚。
“我要死皮赖脸地活着,活到我死后有一堆人为我哭丧才行!”
“我还不想死呢,如果我死了……”除了爸妈,可能都没人哭呢,何大叶应该哭完后,继续该干吗干吗。
生死一线间,刘丹觉得必须喊出遗言了:“如果我死了,你活着,麻烦你告诉我姐,让她别做不婚女王了!”
罗畅急了,觉得刘丹这嘴巴太黑了:“我还想你告诉她,告诉她我一直后悔呢,我前妻……”
又是一阵摇晃,“前妻”二字,刘丹没听见,只是飞机左右摇摆的状况让她害怕了:“我喜欢你!”
罗畅突然觉得一切都静了,今天的天气真好,一点儿雾霾都没有,他的鼻子突然透过机油味,闻到了刘丹身上沐浴露的味道。
真好闻。
他有些不相信地问:“你说什么?”
刘丹觉得如果真的死,跟一个自己现在很喜欢的人在一起也行,她豁出去了:“我说我喜欢你,以后我他妈的喜欢谁,就要跟谁在一起,我不再藏在心里了。”
一股莫名的勇气,突然让罗畅热泪盈眶:“不,凭什么你喜欢我,凭什么你先说,我要先说,我喜欢你,你跟其他的女孩都不一样,我们要好好活着,好好在一起,天天打架,然后生一堆孩子。刘丹,你相信我,我一定让我俩都活着!”
又沉默了几秒钟,刘丹笑了,笑得眉眼间都要开出花来。
罗畅想问她笑什么,还没开口刘丹就说:“降吧,我相信你。但是你得牵着我的手,这样别人发现我们的时候,能知道咱俩是一对儿,没准能让我跟你冥婚呢。”
说完,刘丹便将一只手搭到罗畅的手上,紧紧握住。
罗畅一边操作直升机,一边感受着来自刘丹掌心的温度。他记得很久之前读过一句话:我们曾一起经历过生死,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们分开。
刘丹表面上镇定,其实早就吓得腿软了。她紧咬着嘴唇,血色都没了,握着罗畅的那只手汩汩地冒着汗,无心看风景,终于轮到看罗畅了。
她这才发现,原来罗畅开飞机的时候可真性感,比他淘衣服的时候好看多了。
眼睫毛又长又翘,羡煞无数长期靠假睫毛撑场的少女。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对免费坐直升机并没有那么大兴趣,她感兴趣的是这个男人。
刘丹脸就红了,手不自觉地又握紧了一点。
是的,握得紧一点。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孤独地活着。
她又紧握一下罗畅。
罗畅没空想那么多,他只是转头看了一眼刘丹,刘丹此时也看向他。
他们不约而同地亲了一下对方。
别责怪俩人,这个时候还有时间卿卿我我,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吻,活着的时候一拖再拖没去做的事情太多,能完成一样,就少留些遗憾。
罗畅目视前方,脚蹬得紧紧的,总距操纵杆紧紧地握着,调整着直升机的平衡。
发动机已经“嘎吱嘎吱”响了,在停止运行之前,必须迫降。
但愿发动机给他一点儿面子。
但愿机身如果倾斜,旋翼已经停止运动。
但愿他们不会被摔死,因为已经提早让旋翼停止运转。
但愿他活下来,再也不开什么直升机了。
但愿他活下来,他要跟刘丹结婚,他绝对不要优柔寡断地生活了,绝对不回头,绝对不反悔,朝着自己的路往下走。
眼底充血,罗畅突然眼前一黑,只听“轰”的一声,他第一反应是抱住刘丹,护住她的头。
可真静啊,一切喧嚣都停止了,仿佛一切都不重要了,接下去要干吗?活着还是死去?死的话,会到达一个地方吗?
他睁开眼,刘丹死死地顶在他胸前。
平安?他们还活着?
刘丹回过神,劫后余生之余还不忘自责实在太没出息,如果刚才飞机真的坠毁了,那么她死前记挂的最后一个人,竟然是罗畅。
这事儿要被何大叶和她爸妈知道了,一定会痛心疾首地指着她的遗像,怪她太没良心。
惊魂未定,两个人狠狠地拥抱。
“亲我一口!”罗畅大叫。
刘丹狠狠地亲他的额头。
不够!
刘丹亲了左右脸,跟小鸡啄米似的亲了他全脸。
罗畅捧过刘丹的脸,深深地亲她的嘴,仿佛把劫后余生所有的力气都用这亲吻消耗掉。
惊魂未定的两个人心里都感慨万千,大概真就是命中注定他俩得有这么一劫,然后挖出各自深藏于内心的好感。
上天对他俩不薄,知道俩人都老大不小了,时间耽误不起,跟着感觉走还不知道走到猴年马月去呢,古往今来,有太多对鸳鸯失散在感觉这条路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死一线间硬逼出的感觉,反正当下这一刻,两人心里都热乎乎的,认准了身边这个人就该成为自己的另一半。
“咱们不用冥婚啦,”亲吻完,刘丹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这个,随后,她说,“咱们结婚吧。”
等等,罗畅愣住了。
第一反应,怎么女人会先说这个?
即使猛如何大叶,当初也是娇羞地等着他说这句话。
这一沉默,却把刘丹给整慌了,她开始尴尬起来。
她不过就是这么一说,没有真要跟他结婚的意思,但他一下子就沉默了,是不是刚刚飞机上说要结婚的话,都是人之将死前的冲动?那他说他喜欢她呢?是不是也是冲动,其实没有那么回事?
气氛凝固了,比刚才迫降时更可怕。
刘丹开始尴尬起来,是的,她好像又因为不恰当的反应,搞砸了一段感情的开始。
涌到嘴边的,是她习惯性的“哈哈哈,我开玩笑,咱们待会儿去哪儿吃饭啊?今天真开心,赶快回北京”吧啦啦啦地转移话题,以此希望给自己留点儿面子。
可是真厌倦了。
人生苦短,还要为了面子强撑到什么时候呢?
从那一刻起,刘丹突然不想那么多了。
已经错过那么多了,这次也要错过?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刘丹等不及,先炸了。
罗畅怯生生地不敢看她,半天憋出两个字:“喜欢。”
“咱俩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刚才在天上不是还骁勇善战沉着冷静的吗?还是你觉得我是逼你结婚?我还没到这么上赶着嫁自己的时候,你配不配娶还是另一回事儿呢。”
“我当然不怕结婚,我是想,应该是我跟你求婚啊,怎么你跟我求婚?”
“不怕结婚那就结啊,你敢吗?”
“我敢啊!”
又是间歇性的沉默。
罗畅这一信誓旦旦,弄得气氛微妙起来,狭小的直升机空间里,渲染着浓郁的尴尬。
两个人心里各自都揣着心事,罗畅想起当年跟何大叶结婚时,自己也是这么冲动就答应下来了,结果误了何大叶,一天婚后生活都没过就变二手货了。
这事儿虽已过去三年,但罗畅一直都内疚着,可再想想,都三年了,该过去的都过去了,该沉淀的也都沉好了,是不是该翻篇儿了?
虽然认识刘丹还不到二十天,但他喜欢她,并不是因为俩人刚经历过生死,而是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这姑娘挺有意思,跟她在一起,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更何况经历过这一番生死飞行,这姑娘在关键时刻如此信他,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也隐隐有一种“就是她了”的感觉。
刘丹也兀自琢磨着,这几年她爸逼婚已经快把她逼疯了,自己不结婚,是一直想要找到心目中的那个Mr.Right。
她不是没遇见过心动的男人,但全都在她犹犹豫豫中错过去了,就像玉米地里的那只熊,错过后,还安慰自己,前面还会有更大更好的玉米,于是一路走一路瞧,到尽头还是孤零零的一个。
她不想再错过一次了,怕错过的太多,悔恨太汹涌,她会承受不起。
往前一步是幸福,退后一步也许就是永无止境的孤独。
“真的假的?”刘丹再次跟罗畅确认。
罗畅没回答,跳下飞机从路边摘了根枯黄的野草,绑在刘丹手指上。
“走,回北京,你是我的人了!”
这场景真俗。
刘丹带着草戒指,咯咯地笑着想。
不过跳下飞机,刘丹改变主意了。
罗畅不乐意了:“你反悔了?”
他这才注意到,停机坪上的一群人都带着心脏病突发般的惊恐表情,看着疑似疯掉的两位。
刘丹指着停机坪上的一堆人:“登记前,先解决掉这些人!让咱俩这对有情人生离死别的,得让他们赔钱!赔到破产!”
罗畅笑了,这灿烂的一刻,他却不由得想到自己床下的那套暗无天日的熊玩偶衣。
等回到北京,就寄给大叶吧,也算是个告别吧。
06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更准确的说法是,何大叶不会跟钱过不去。
从还没离开那间Low逼公司时,何大叶就私下替自己的新工作室接了不少工作。
表面上看是挖墙脚,实际上这些都是心气儿高的新人,看不上那间有口皆墓碑之公司的设计和流程,原本是要再找下家,却被何大叶好说歹说中途截了下来。
这批扎堆结婚的新人,婚期基本都定在秋末,趁着秋高气爽气候宜人时抓紧把婚结了。
干婚庆这几年,何大叶见过在春天沙尘暴中被吹成非主流的,见过在炎炎夏日妆融成山水画的,也见过寒冬里硬要穿露肩婚纱最后冻成傻逼的。
所以她觉得,这是北京最适合结婚的季节。
扎堆婚礼一连串忙下来,何大叶几番累成狗,晚上回家连澡都懒得洗倒头就睡,但好歹是给自己打工,何大叶也累得心甘情愿。
筹备阶段顺利得如行云流水,让何大叶无数次感叹命运的公正,前半生的事业路太多舛,坎坎坷坷地走过来,如今七年大运也终于轮到她了。
可人生就跟天气一样,一时风雨一时晴,何大叶的好运没有维持太久,几次婚礼现场就像是中邪一样,状况连连。
其中一对新人站在舞台上,司仪说下面用一组幻灯片来见证这对新人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语气犹如《小时代》里的顾里。
投影机上映出两人的照片,各种俏皮表情合集,其中有一张拍得特别好,女生看着远方,男生看着女生,眼睛里是满满的爱意。
从照片放出来的那一刻起,现场就出现了熙熙攘攘的哗然声,何大叶感觉不对劲儿,但看到台上新娘新郎还是很淡定地站着。
刘丹悄无声息地飘过来,在何大叶耳边八卦地说:“哟,这新娘妆前妆后差别够大的呀,都认不出来了。”
接着,就听见新娘幽怨的声音,穿过未关闭的话筒,瞬间铺满了整个大厅:“照片上的人不是我。”
伴随着这句话,现场一下就炸锅了,有闹的有笑的,女方家属跟出殡似的,跳起来哭喊着质问男方家属照片上那人是谁。
男方家属倒是出奇地镇静,漫不经心地安慰了一番女方家属,结果引得女方家属更加大发雷霆。
台上的新娘新郎大概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已经通过话筒传了出去,继续在上面吵架。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她早就结束了。”新郎急忙解释。
“放屁,她穿的那件衣服是我上个月跟她一起买的……你个贱货!”
新娘说完,给了新郎一巴掌,然后径直冲向伴娘区,抓住其中一个伴娘的头发就开始打。
烦琐厚重的婚纱完全没有影响到新娘的好身手,几拳下来,伴娘已经被打倒在地。新娘觉得不够,又补踹了两脚,裙摆拉得老高,底裤都露出来了。
现场越来越混乱,女方的几个朋友也冲上去,替自己的好友出气。
眼看着一场婚礼演变成了聚众斗殴。
《冰与火之歌》里面有著名的血色婚礼,何大叶看了众人的姿色,觉得还不足以重演这一段。
怎么办呢?何大叶暂时还不知道怎么解决,但丰富的处理突发状况的经验让何大叶明白一个道理——越是混乱的状况越要赶快动手,简单粗暴地处理是所有事端的对手。
情急之下,何大叶冲上台,一把夺过司仪的麦克风,身手矫健地跃上一张桌子,对着场内大喊:“别——吵——了!”
气运丹田,中气十足,声彻云霄,绕梁三日。
汪曾祺的《受戒》中描写过,当地发大水,重大寺庙集体来诵经起早,谁坐主位呢?有个老住持,一上台,低沉地念了一句“开香赞”之类,那声音,那气度,汪曾祺写道,人们觉得那就是地藏王菩萨的声音。
何大叶自赞,自己就是婚庆节的地藏王菩萨,足以参加《中国好声音》。
这平地一声吼果然镇住了全场,大厅里瞬间安静下来,集体看着站在桌上的何大叶。
“该吃吃,该喝喝,该走的走,该留的留!再打架我就报警,全抓起来!反正现场我们都录着像呢,到时候都是呈堂证供,你们打啊,集体进警察局吧!”
众人悻悻地散开,各自回到座位上。
服务生排着队开始上菜,新娘新郎早已不见了踪影,有些宾客提前撤了,剩下的大概是舍不得自己的份子钱,不但沉默着吃完了全场,还把空着的几张桌子上的菜打包带走了。
何大叶顾不得这难堪的状况了,她拿出合同,细细地看了一下条款,打架毁坏的财物,得让他们赔!
这场闹剧的阴影还没完全消散,下一场紧接着就来了。
新郎的爷爷已经九十多岁,是个食古不化的健壮老头,注重传统,讲究良辰吉日,他说婚礼前新郎和新娘不应该见面,否则不吉利。
先到的新郎一切准备就绪,搓着手紧张地等待新娘到来。
可紧等慢等,距离行礼的时间越来越近,却迟迟不见新娘踪影。
按理说,大不了就推迟呗。可是这种情况,一切必须按照规则来。
眼看着良辰就要被错过去了,众人又不能忤逆老祖宗,怕他一口气上不来,喜宴直接变成喜丧,新郎都快急哭了,正当大家手忙脚乱之际,何大叶穿着一身婚纱出现在休息室,一脸的坦然。
什么意思?众人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何大叶一脸的不耐烦:“干吗呢!赶紧的!”
看着众人一头雾水,何大叶不得不按捺下机智女王的脾气,跟这些没有应急能力的凡人说:“妈的,先走完这过场再说,新娘都一脸大浓妆,谁能认出谁啊。”
新郎还是有点儿忐忑:“姐,你这岁数也太大了点儿吧。”
何大叶一手拍他脑袋:“放心,穿婚纱我有经验。”
这狸猫换太子的计谋来得太突然,何大叶根本来不及通知工作人员。
台上司仪指挥新郎掀起新娘盖头并亲吻新娘时,何大叶深知不妙,小声跟司仪嘀咕。
“我是何大叶,不是新娘,这部分能省就省了吧。”
司仪也愣了,迟疑了半晌说:“何姐,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啊,大家都看着呢。”
没办法,新郎只能掀起盖头亲了一下何大叶的额头,又盖上了。
正好到场的新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亲了别人,心里那个怄啊。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半路车子抛锚又迷路,总得有人救场不是?
休息室里,真新娘将满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全部转化为怨念的目光,一股脑儿地抛向穿着属于自己礼服的何大叶。
何大叶心里委屈,但嘴上也不能说什么,淡定地换下衣服,拿着对讲机一声不吭地走了。
我管你眼睛里射出的是什么,只要射出的东西不让我怀孕,我拿钱就好了,怎么蹂躏我都没关系。
这一桩桩的大场面如果细细想来,何大叶其实还挺感激的,这么戏剧化的人生她虽没有机会参与其中,却有机会共襄盛举,也算是对她无聊人生的一种垂怜。
如果她只是一个看客,那她一定会面带微笑,吃着婚宴上难以下咽的菜安静欣赏。
但很可惜,她不是。
她唯一能做的事情是,牺牲自己,成全新人,扑灭宾客唯恐天下不乱看热闹的心。
从婚礼现场走出来,何大叶觉得一切都挺荒谬的,自己又走了一回红毯,又行了一回结婚礼,又拜了一回天地高堂。可讽刺的是,最终迎来的幸福、失望、背叛或者白头偕老依然与她无关。
开车回工作室的路上,何大叶接到了爸爸的电话。
何爸告诉她何妈生病住院了,年纪大了,血压高心脏也不好了,浑身都是毛病。
这个娘,最擅长找自己的毛病了,她怎么可能有毛病!
何大叶起初不信,笑着说这老太太身体壮实得很,每次都装病逼婚,她有没有听过“狼来了”的故事?
何爸的声音严肃起来,跟何大叶说这次狼真的来了,接着对何大叶说你也不想想你多久没回家看看了,你妈两年前身体确实挺壮实的。
何大叶掐指一算,可不是嘛,自己已经有两年多没回去过了。
还没来得及内疚,何爸的电话就被何妈抢走了。
电话那边,何妈语气虚弱,哼哼唧唧叫着何大叶的名字。
“妈,您好好养着,我忙完这几天就回去看您。”何大叶说着。
虽然是在扮孝顺女儿,可是跟爹妈说话,未免会不经意地走心。
演着演着,何大叶自己也有点儿热泪盈眶。
“没事儿,你好好工作,妈妈好着呢,不用回来。”
“您就别管了,好好养病,听大夫的话。”
“那个……叶子啊,你是一个人回来,还是跟别人一起回来啊?”
“当然是我自己回去。”何大叶听出端倪,原本堆积在眼眶边的眼泪一下就干了,逼婚是何妈永恒的进行曲,不管装病还是真病。
不过何大叶还挺高兴老娘还有力气督促她。
“小叶啊,妈妈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你得赶紧找个人嫁了让我放心才行。退一万步讲,即便不结婚,孩子也得有一个,不然等你老了病了,谁来照顾你?”
“妈,您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这不明摆着讽刺我嘛,嫌我没去照顾您是吧?”
“何大叶,你听话怎么就听不到重点上去呢?”何妈终于急了,不再病怏怏地说话,即便病着,吵架时的中气也是足的。
何大叶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来了,还有力气跟自己吵架,看来情况不算坏。
撇开担心,再跟何妈拌嘴就得心应手多了。这对母女就像一对冤家,打从何大叶开口说话那天起一直吵到今天,越吵感情越深,感情越深就越吵。
心情若是好,何大叶还能耐着性子跟老太太过招几个回合。
可是何大叶太累,实在没心情陪着老太太玩耍。
“行了行了,你好好养病吧,抽空我就回去。”
“你别回来,没有男人没有孩子就永远别回来。”
“我下个月就去香港的精子库找精子怀孕,你满意了吧?”
“嘁,你还把自己当二十几岁小姑娘啊,就你那岁数真以为孩子说怀就怀啊。”
何妈已经开始人身攻击了,何大叶觉得谈话是该告一段落了,于是对着电话撂狠话:“但架不住基因好啊,长了一个像何女士一样能生能养的易孕体质,十个月后让你抱上外孙子,行了吧?”
这通不欢而散的电话,无疑给何大叶糟糕的生活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很多时候何大叶都在想,自己是不是活得太不接地气了,以一种无可名状的傲娇的姿态,太不管不顾别人的感受了。
可是不应该啊,她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主,也没有美艳到回眸倾城的地步,不过是这庞大世界中勤恳工作为了生活四处奔波的一头孺子牛。
她绝非夸大了自己的困难:她没有不接地气的资本,她只是固执地用她想要的姿态昂头活着,而且也付出了代价,不是吗?
她已经不再年轻,终于可以一意孤行。
姿态于她来说是那么重要的东西,何大叶从小就崇拜法国老太太,她们高傲地生活,优雅地老去,穷困潦倒没有关系,岁月匆匆也没有关系,只要出现在你面前时,我是最好的自己,那就够了。
等红灯的空当,何大叶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自己,刚当完一次新娘的她脸上油腻腻的,几天的忙碌让她内分泌失调了,下巴上长了颗珠圆玉润的痘痘,一点儿也不漂亮。
何大叶破罐子破摔,是,她又何曾漂亮过呢?洗一把脸都能把五官洗掉了。
带着满心的沮丧回到工作室,何大叶一头扎进沙发里,用几个抱枕包着脸不愿与这世界倔强相对。
办公桌上有一个硕大的快递,何大叶打开,竟是一只熊的人偶套装。
寄错了吧?
她皱着眉头把衣服丢至一旁,并未意识到,滚落到沙发下的一枚戒指连同一段也许永远不会再有人提起的往事,和罗畅那一声没讲出口的“再见”就此落幕。
肚子饿了,咕咕叫着,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来着?何大叶想不起来了,年纪大了,记忆力也跟着衰退。
她悲哀地想,难怪自己胖不起来呢,就是脸大点儿。
“全世界都遗弃我”的戏码演得正过瘾,何大叶感觉到肩膀被人轻轻碰了几下,抬起头,看见张阳阳正端着碗粥从何大叶眼前掠过,桌上摆了不少保鲜盒装好的食物,正腾腾地冒着热气。
“吃吧,饿得肚子一直叫,我听着都烦了。”张阳阳冷静地说,宛若年幼版霸道总裁。
何大叶感动得热泪盈眶,连矫情都懒得整,奔着桌子就冲过去开吃了,边吃边说:“谢谢你啊,总觉得全世界只有你知道我现在要什么。”
“别这样好吗?我才六岁。”张阳阳摆出嫌弃的脸,大概以为何大叶是在表白,所以毅然拒绝道。
若不是亲爹笨,笨到一大把年纪都找不到女人,而何大叶又是手头上为数不多看得过眼的适龄女性,他才不会出场呢。
但何大叶突然发现,一个男人的温馨举动,打开了她寂寞的芳心——即使这个男人只有六岁呢。
“阳阳,你要相信我,我现在打开电话本,看到这些陌生的名字,都不知道该打给谁。”何大叶顺手拿起桌上的手机,翻看着通讯录说,“不是我矫情,就是忽然觉得自己很失败。”
张阳阳一边探过头去看了看,一边嘴角上挑,不屑地笑:“那是因为你拿错手机了。”
何大叶一愣,刚想检查,手机就响了。
张阳阳从沙发上拿起一个一样的手机,气呼呼地说:“这才是你的,你跟我爸的手机一样。”
何大叶白他一眼,上前夺过手机,接起之前听见张阳阳在一旁扼腕叹息:“唉,你说你一个女的,怎么不懂给手机带个粉红色的壳呢?”
这大概是在嫌弃她的男人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可以申请吉尼斯了,很好。
“张阳阳同学,你写作业了吗?要不要我跟你爸打电话温馨提示一下,你在家已经看动画片看了一个小时了?”
刘丹在电话中一水儿的气急败坏,她说跟婚庆圈的大嘴巴聊八卦,不小心套出,原来这几次婚礼都是夜叉搞的破坏,估计何大叶的出走加抢生意,真把她惹毛了。
“让她搞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搞几次她也就累了。”何大叶这话说得挺丧气的,实际上她也真没什么办法,自己在明,人家在暗,一场婚礼的流程那么多,随便一个环节都可以乘虚而入,防不胜防。
“她累?姐,你也太乐观了,折磨你那么多年她累过吗?还有明天那场婚礼的场地也被她给破坏了,气球全让丫给扎了。”
何大叶心塞,还能再倒霉一点儿吗?再倒霉一点儿直接把她送上天堂最好,起码天堂里没有新娘新郎。
想到这里,何大叶的胃一阵抽搐,她察觉出不对劲儿,直奔洗手台,刚弯下腰,就喉头一酸吐了起来。
电话那头刘丹听着这一声声的干呕直担心,一个劲儿地问何大叶怎么了。
“没事,胃不舒服,你去现场吹气球吧,我一会儿就过去。”
刘丹支支吾吾地答应着,本想告诉何大叶自己要结婚的事,但眼下明显不是好时候,只能咽回肚子里去。
洗了把脸出来,见张阳阳正拿着婚礼剩下的一包气球吹着玩,小腮一鼓一鼓的吹得极好。
哼,当时自己觍着脸要讨好他,他不是冷漠地说不玩这些幼稚的东西吗?何大叶主意上来了,这个时间,要是去找专门扎气球彩门的公司重做,是要等好几天的,如果是急单就得加钱,肯定划不来。偌大的北京城里,行行出状元,但除了魔术演员,基本没有人是靠帮别人吹气球谋生的。
张阳阳那么爱吹,不如带他去现场吹,想吹多少吹多少,顺便再带上张猛吧,他个儿大,应该能吹不少。
张猛说不如先去医院检查一下,好端端的怎么吐了。
何大叶说不用,整天对着你,能不吐嘛。
救场之事刻不容缓,张猛还没来得及顶嘴,何大叶就揣上几包气球,顺手抱起张阳阳一阵风般出了门。
地下车库里,张猛看何大叶一副杀红了眼的样,急忙夺下车钥匙。
“我来开吧。”
何大叶点点头,抱着张阳阳坐进后座。
车上,何大叶打了个电话给罗畅,让他过来帮忙。罗畅却说他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连寒暄的词都没用,就匆匆把电话给挂了。
挂了电话,何大叶愣愣地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直到手机自动锁屏一片漆黑后映出她那张充满怨气的脸。
把手机往包里一扔,何大叶心情down到谷底。她的人际圈实在是太狭窄了,罗畅竟然是她翻遍通讯录唯一觉得能帮上忙的人,可还是被拒绝了。
她已经算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见罗畅了,她挺想他的,但是这种想念太过牵强,也有点儿见不得光,所以只能默默的。
不行,不能再往下想了,何大叶知道回忆是个容易上瘾的东西,只要开了头就很难停止,自己已经很倒霉了,又何必再让这些凄凉的回忆跳出来雪上加霜呢?
“男人都靠不住啊!”何大叶抱着头,在狭窄的车子里摇摆着怒吼。
张阳阳以及张阳阳爹大眼瞪小眼,敢情自己不算男人?
知道何大叶求助被拒的张猛和张阳阳大呼委屈,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为了安抚人心,何大叶从包里变出一只棒棒糖送给张阳阳,他就火速叛变了。
张猛一边开车一边指责张阳阳是个叛徒,被何大叶一掌拍到后脑勺上。
就这样吵吵闹闹了一路,像即将远行的三口之家一样。
罗畅,如果当初没跟你离婚,那也许我们也会像今天这样吧,何大叶想。
不过也挺好的,在想哭的时候,身边却有人能陪着你笑,这也算是件幸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