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至于为何要接这份工作,何大叶给的理由很具体:既然已经落入火坑、沦落风尘了,那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在这个行业里做出名堂来。
否则即使你不做,但由于那个视频流传恒远,很长一段时间内,好事者都会把你当成电视购物圈子里的。不做,就等着饿死吧。
张猛的第二次录影是在何大叶的陪同下去的,就为这,两人你来我往地拌了很久的嘴。
张猛觉得工作是何大叶接的,应该以经纪人的身份一起出席,并对自己的现场表现做出综合的考量和测评。
而何大叶觉得工作是张猛自己的事,把价钱和细节谈好,算是对上次色情广告黄了的补偿,算是仁至义尽。
别别扭扭辩了半天,何大叶输了。
确切地说,她不是输了,是累了,人生不应该浪费那么多口舌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她对自己说。然后蔫儿蔫儿地起身,拉着张猛出了门。
这天他俩穿的都是黑色,何大叶说黑色最能镇得住场,是最适合在这种场合耍大牌的颜色。
进场时,何大叶架势十足,步伐硬生生走出了黑社会大哥范儿。张猛迈的是熟练的模特步,挺拔到现场各个年龄层妇女都向他行着注目礼。
张猛觉得自己是一回生二回熟,所以直播前连紧张都懒得,自信满满地背着稿子。
可一上直播台,镜头灯光一打,一声响亮的“Action”,就把他彻底地打回了原形。
站在台上哆嗦了半天,看着满桌晶莹闪亮的高级厨具发呆,脑子里更是一片洁净的空白。
那帮主持人真牛啊,面对着摄像机,怎么有那么多话?
张猛只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好了,长期的职业习惯,让他在镜头前,不用大脑,只想摆姿势。
等会儿,我不是模特啊,我是主持人啊,我是不是该说点儿什么?
说什么呢?张猛四处看看,所有人都做着口形。
哦,我该介绍产品了,张猛拿起一把菜刀,对着镜头,以下腰的狠劲儿咧开自己的嘴角,笑了一下,张了一下口,嘴巴的好基友声带此时下意识出来帮忙:“……内什么……”
张猛拿着菜刀,只想抹脖子自尽。完了,一紧张就结巴,一结巴就说“内什么”。
张猛再看周围的人,所有人都跟默剧一样手舞足蹈。
哦,他看到了何大叶,何大叶倒是一张镇定的寡妇脸。
张猛低下头,心想,完蛋了,在其他人面前丢人也就算了,怎么在何大叶面前丢人,他真是不想活了。
再抬头,发现何大叶不管不顾地推开一边的导播,从导播手里夺过白板笔,用袖子直接蹭掉白板上的提示词,然后大笔一挥写上:做自己。
张猛第一反应是,何大叶的字真丑。不对,何大叶说的做自己是啥意思?
他是谁呢?
哦,他是个不红、没有工作的老模,现在不知天高地厚地要赚电视购物这份钱。
对,他还是个父亲。
虽然不完美,但竭尽自己所能去爱儿子的父亲。
其他方面不敢说,但起码张阳阳特别爱吃他做的菜。
张猛突然好受起来了:这个世界上,他应该是天天给儿子做饭,而且做饭最好吃的父亲吧。
耳边突然响起了一群无名氏的呼喊:做饭第一名!
片刻的沉默后,他手起刀落,开始切案板上的道具蔬菜,有模有样地做起饭来,一边做一边还把自己的家底儿介绍了一遍,说自己离婚四年了,作为单身父亲,含辛茹苦把儿子养得白白胖胖,多亏了自己的好手艺。
“要想抓住儿子的心,要先抓住儿子的胃。”
在这句诡异的slogan的映衬下,一档电视购物,瞬间变成了亲子美食节目。导播台一阵混乱,连何大叶都傻眼了,这么剑走偏锋的主持方式,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台上的人安心做着菜,台下的人却都炸锅了,电视购物图什么呀?不就图“卖”嘛。
眼见着张猛做得行云流水,估摸着此刻不少家庭主妇也已经钻进厨房,把电视声音调到最大,正学习得有模有样。
站在不远处的佳佳,好想晕过去,身子都软了,又一想,晕过去更有利于同事踩死她,腰一硬,又身残志坚地继续欣赏她指导的惨祸。
是,怪谁呢?上次的直播还能说是出奇招,这次只能承认是寻死路,只见何大叶还在那儿蹦跶。唉,这个孕妇蹦跶什么啊,还能怎么挽回这局面啊?
何大叶哪管其他人怎么想,她不顾蹭了一袖子的油墨,在白板上又简要地写了几个卖点高高举起来。
佳佳这才反应过来,又说了几个更准确的卖点,何大叶又迅速写在白板上。
张猛看见后愣了一下,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可菜已经做了一半,也不能停,只能按着何大叶给的提示,他在做菜的空当,生硬地把卖点给加了进去。
菜做完了,时间还剩下很多,张猛过往的那点儿遭遇早在他做菜过程中被他哔哔完了。不过别担心,我们的张猛虽然迟钝,但是啰唆,他还有满肚子的话无处诉说。
比如他那已经被摧毁的模特路,再比如他傲人的育儿经。
大概是知道在这样的节目上揭自己事业的老底不合适,张猛于是正经八百地上起了育儿课程。张阳阳那点儿喜好全被他抖出来了,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运动,以及喜欢什么类型的小姑娘。
根据张猛讲话的脉络,何大叶对照厂商的文案,不停写好各种卖点的提示,在镜头外举着提示板上蹿下跳,让他好顺着故事生硬地添加软广告。
这场影录得何大叶心力交瘁,白板写得手都快残废了。
一来二去时间总算凑够了,何大叶在白板上写下的最后几个字是“还剩三分钟”,此时的张猛还沉浸在追忆儿子成长之路的幸福中,不知如何收场。
一偏头看到白板上的几个字,张猛有些伤感,他想原来一点一滴堆砌起来的回忆这么短,这么经不起推敲,才不过一个小时,他就从过去来到了现在。
事实上,现场伤感的不止张猛,还有佳佳和所有工作人员。
张猛哔哔的过程中也许感动了一些人,但产品却一套也没有卖出去。
就好像开个妓院,恩客们只是远观小姐的美貌,却没人愿意花钱去嫖。
从时间的齿轮中转出来的张猛,也知道自己的这次直播黄了,他自觉挺对不起何大叶的,费心为他争取的机会,最后还是生生砸在自己手里。
他调整了一下站姿,褪掉眼里的感伤,换上一脸诚恳,娓娓地说:“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擅长贩卖产品,现在我说我在这之前花了很长的时间做准备,估计都没人相信我。长这么大,我从来都只有花钱消费的份儿……”被自己的冷幽默打动,他忍不住笑笑,“这可能不是一次成功的电视购物,你们甚至都没来得及了解产品到底怎么样。不过,不论是怎样的产品,只要能为孩子、为爱的人做出一桌带着满满爱心的菜,就是一个成功的好爸爸、好妈妈、好丈夫、好妻子!”
说到最后,张猛像演讲比赛选手那样,做了个展翅高飞的姿势。不知道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没卖出产品而沮丧,大家还是被他的这一举动给吓坏了,现场陷入一片空虚的静默里。
很多事情发生转机前,都会发生一件与众不同的诡异事件。
突兀的展翅高飞,也许就是这个命中注定的转折点。
在张猛激情演讲结束后的最后一分钟里,电话被打爆了,产品的订购率从零一下攀升到了上千套。
直播间里一片尖锐的欢呼声,佳佳面如死灰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春风吹又生的喜悦。
隔着人群,张猛站在直播台上比着口形问何大叶:“行吗?”
何大叶笑了,用快要残废的那只手,高高竖起了大拇指。
从那以后,张猛在购物台逗逼主持人的形象算是彻底奠定了。
他会在卖奶粉套装时,找个舒服的地方坐下来,摆出“我们坐在高高的土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的架势,开始毫不留情地讲述张阳阳以前发生过的糗事,讲到high处,自己会先狂笑一阵。
他会在卖烤箱模具时,搜罗好材料到现场边卖边做蛋糕,说是利用工作时间做好甜点,带回去给儿子吃。做完他咬了一口,在电视上毫无顾忌地大喊难吃,非要重新做,还厚着脸皮把难吃的蛋糕分给了在场的工作人员。
他还会在卖清洁套装时,现场示范,结果喷到眼睛里,满场转悠着找纸巾,擦完后大言不惭地对大家说,自己只是为了证明这产品真的绿色无害,即使喷到眼睛里,用纸一擦,用水一洗,照样明亮。
……
每场的节奏大致相同,前半场是灾难,后半场是庆典。
起初,工作人员都还提心吊胆地担心这次产品会卖不出去,但到后来,他们也就心安理得地当情景喜剧看。
一方面,他们也厌倦了主持人在镜头前一秒钟都不闲着的风格,张猛这么一点儿目的性都不带的性格,倒是也能留住观众继续往下看。
因为他们知道,临近结束时,订购率一定会猛增。
就这样,张猛在逗逼购物专家的路上越走越远,身后还尾随了一票吃这套的粉丝,他们像看综艺节目一样乐在其中,事后还会讨论,百度贴吧的人数一路激增。
某一次,何大叶刷微博,忽然发现张猛的粉丝们在内部撕逼。
哎哟,估计他的粉丝也就二十人,有什么好吵的啊,大叶这样想。
一派粉丝是老粉,喜欢张猛当模特时暖男的形象,觉得现在做购物台比较low。
但另一派粉丝则说:爱高大上的猛哥,更爱逗逼的猛哥,要爱就爱他全部。
何大叶翻了个白眼,数了数粉丝群的人数,默默地把眼睛翻了回来。
这是要火的节奏吗?
如果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句话来形容,虽然有不妥当的地方,但张猛出人意料的走红,的确捧红了神秘儿子张阳阳。而何大叶,也正经八百地成了他的金牌经纪人。
张猛的主持风格随性,但经常失控,他就像乔伊斯写《尤利西斯》时候的意识流状态,讲着讲着就突然偏离了轨道。
制作团队每次都被搞得焦头烂额,听说佳佳最近连偏头疼的老毛病都犯了。
可他还好有大叶,每次失控,大叶都会站出来救场,英勇如烈士,一个手势或者几个字,就能把他重新拉回来,他们俩就像电视购物界的凤凰传奇,少了谁都不行。
时间长了,整个团队也熟悉了张猛的语言习惯,干脆雇佣了网上的几个段子手,专门根据产品给张猛写段子,效果果然皆大欢喜。
何大叶提出来要不然做公众账号,微博和微信两边都同时发布“猛哥语录”,让张猛继续将这逗逼的形象一条道走到黑吧。
还别说,由段子手创造出来的语录,经过张猛的口,在直播中说出来,再在网上整理出来发布,有人说,这哪是电视购物啊,这根本就是一个单口相声,不,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脱口秀。
购物台捧着张猛,也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何大叶,原因始于一次谈判。
何大叶为了张猛的薪酬和合同据理力争,直接奋起跟老板拍了桌子,老板一边安抚一边继续跟她打马虎眼。眼见拍桌不好使,她开始倚在座位上,哼哼唧唧说自己是孕妇,身体不舒服,受不了这些。
软硬兼施下,老板没办法,缴械服软。
何大叶一战成名,购物台的人知道她才是垂帘听政的真正老佛爷,是个不好糊弄的角儿,因此照顾她比照顾张猛还要体贴入微。
何大叶渐渐喜欢上了购物台。生活不如意时,被客户刁难一肚子火无处发泄时,她就跟着张猛去购物台走走,作威作福一番,争取一点儿基本的心理平衡。
张猛也喜欢何大叶跟他一起,每次直播时,只要穿过众人看见镜头外何大叶的脸,他就有种莫名的安全感和自信心。
何大叶忙于陪张猛录影,工作室的一些无关紧要的跑腿工作,她一水儿地交给了忙着谈恋爱消失很久的刘丹。
“白吃白喝养你那么久,是该你发挥余热的时候了。”何大叶说。
起初刘丹还哼哼唧唧不情愿,说自己结婚的打算本来就决定得仓促,应该多拿出时间来经营和维护感情。
何大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说:“我跟张猛出去直播时,你来照顾张阳阳。”
刘丹叫苦:“啊,你们一家三口过得好好的,找我做电灯泡干吗啊?再说了,人家不懂得照顾孩子。”
“你都要成为一个妻了,现在演练怎么做一个妈,很有必要。”
刘丹一听兴趣就来了,搂着何大叶说:“姐,我肯定好好做妈,不辜负组织对我的信任。”
其实她心里想,照看张阳阳时,把罗畅也带来,顺便观察他有没有做爹的潜质。
就这样,何大叶也开始享受巧妙丢下工作的同时,也丢下了孩子,一门心思投身于购物台,享受呼风唤雨的新生活。
在一场场电视购物的录影中,张猛和何大叶从一开始微妙的依赖,渐渐变成一种雷打不动的连带关系,尤其是张猛对大叶。
有一回何大叶待在工作室伺候客户,没时间陪他去录影。
录影前张猛拿着电话,絮叨而焦虑地一直询问她的意见,起初何大叶还认认真真地安抚,到后来就开始“嗯嗯啊啊”地敷衍。
面对大叶如此明显的心不在焉,张猛却不在乎,一点儿挂电话的意思都没有,几个问题翻来覆去问了好几遍,总算熬到手机没电了。
在听见一阵忙音的同时,何大叶觉得自己的世界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清静过,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幸福感激增。认识张猛后,她才知道原来啰唆也是一种人生折磨。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还没美够呢,大叶的手机就又响了,竟是张猛用别人的电话打来的。
魔音灌耳,何大叶忍不住“嗷”的一声,仰天长啸。
“怎么样,我已经把你的电话号码背下来了。”电话那头张猛得意地炫耀,很快又严肃地说,“以防万一,你也要把我的号码背好啊。”
“你那么笨,要真有紧急情况我才不打给你,还不够给自己添堵的呢。”
张猛也不在乎,嘻嘻哈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绕了个弯继续回到了录影的问题上。
俩人在电话两头你来我往地哔哔了半天,直到要直播了,张猛才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
饱受莫名走红折磨的张阳阳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最近除了困扰自己的老底被爸爸揭了以外,另一件主要的事情就是观察何大叶。
明里暗里,张阳阳就像一只高清摄像头,把她的一举一动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你爸真够絮叨的。”挂了电话,何大叶对张阳阳抱怨。
“你多大了?”张阳阳不理她,言简意赅。
何大叶先是一愣,接着换上一脸娇羞,不好意思地说:“阳阳,你要记住,女人的年龄是不可以随便问的哦。”
“哦,记住了,其实四十岁有什么好害羞的,看起来年轻就行了。”
“我才三十二岁好吧?”何大叶急了,瞪着灯泡似的俩眼说。
张阳阳痛心疾首地看着她,心想自己不过使了个激将法她就中计了,已然也不是多机智的人,张猛傻,何大叶也没到足够聪明地步,两人要真这么结合了,那自己以后的人生岂不是更累了?
何大叶意识到自己中计了,可是碍于面子不好发作,于是张开双手做拥抱生活状,在工作室中间原地旋转了一圈说:“你看,我这么年轻就已经开了间这么大的公司,多厉害啊。要搁在古代,我的智慧和能力跟武则天差不多的。武则天,你认识吗?……就是范冰冰演的那个大头剧。”
何大叶本想说刘晓庆那版,后来想想贾静雯更近一点儿,殷桃啊之类的也行,一系列版本排下来,何大叶觉得这是一个坑,自己挖完自己跳,一下子就显现她年龄大了,还是范冰冰好!
但张阳阳点点头:“武则天是唐朝人吧,你俩体重挺像的,都挺胖的。”
何大叶再次落败,开始跳着高证明自己身轻如燕,还勉为其难地卷起老胳膊老腿,要做高难度瑜伽动作,最终肌肉拉伤,卧倒在沙发上装尸体。
张阳阳觉得,认识不认识的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注定自己要有一个磕磕绊绊替别人操心的人生,以前有个蠢爹操心就不错了,何大叶怎么跟纸老虎一样,每次都有一种智商不够用的感觉。
想到这些,他只觉得头好沉啊。
客户临时有事,何大叶只能主动上门服务。待她出门,刘丹和罗畅随后就来了。
为了不跟罗畅碰到面,每次何大叶都会卡着时间提前走几分钟。
与其见面尴尬,并且撩拨着过往,不如学鸵鸟,一头扎进沙子里,掩耳盗铃,以为这就是莫大的安全。
陈奕迅那首歌唱得太扣人心弦:
我想见的笑脸,只有怀念,不懂再怎么去聊天。
像我在往日还未抽烟,不知你怎么变迁。
似等了一百年,忽已明白,即使再见面,成熟的表演。
不如不见。
她和罗畅,虽然时间上还没有隔上十年,但也是咫尺天涯。
何必呢?何大叶想。
自己不能给他的,别人会给,而自己对他的念念不忘,别人也同样能做到,那就都让别人去做吧。
人本来就应该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儿。在回忆里百转千回,最后落一身伤痕累累,还得不到同情和待见,要真活成这样,这人的命得有多贱啊。
与何大叶相比,罗畅倒是坦然很多。
自打上次气球婚礼一别,两人一直都没再见过面,原本罗畅还精心准备了一肚子道歉词,可随着时间消逝,却也忘得差不多了。
你瞧,一段感情里,付出少的人遗忘也快,就像一根鞭子轻轻抽打了一下,留下一道淡淡的红印,也算疼过了,但很快就会消失不见。
他知道何大叶是躲着他,他也不刻意去找,他总觉得所有问题都会随着时间治愈,跟所有男人的想法一样。
不用飞的日子里,他就跟刘丹在工作室混日子,刘丹工作,他陪张阳阳。
一来二去,两人混熟了,罗畅本来也没有什么成年人的架子,张阳阳除了自己的亲爹之外,也没见过其他成年男子。
而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大人,都爱装大人,亲爹张猛外加何大叶刘丹啊,动不动就跟他摆架子,好像他自己不会长成那样的大人一样。
但罗畅见张阳阳第一面,就把张阳阳当成大人看,不刻意讨好,也不故意拉近距离,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让张阳阳十分受用,防御性的天才儿童的外壳有时候会卸下,时间久了俩人竟混成了兄弟,无话不谈。
这天大叶走后,张阳阳苦着一张脸找罗畅谈心。
说他对日后生活的担忧,说他看出何大叶傻乎乎的,张猛也傻,两人要是一凑合这日子可怎么过。
罗畅假装一个敬业称职的倾听者,却把张阳阳的话都暗暗记在心里,还不失时机地打探着何大叶和张猛的关系。
罗畅并非不好奇。
跟何大叶朝夕相处了三年,他从不知道,她强悍的外表下,还有这么一颗温柔傻气的心。
这么多年了,他与她相处得太理所当然,被照顾得也太理所当然,竟在这一日日的理所当然中,忘记了她也是个需要被照顾和保护的女人。
有那么一瞬间,罗畅挺内疚的,不过很快,他就在跟张阳阳的嘻嘻哈哈中复原了。
旧爱本来就是感情中最脆弱的一环,随便几下,就被新欢击得溃不成军,更何况何大叶连旧爱都算不上。
何大叶常想,其实无须责怪罗畅,他没爱过,何必要强迫他刻骨铭心呢?
她却不知,罗畅也在某个瞬间心酸地想,何大叶真心没爱过我。为什么这般柔情的你,只有张猛及他的孩子看到过呢?为什么我从来没享受到?
有时候,一转身,真是一辈子。
何大叶和罗畅,在某个人生路口分别后,即使肉身相遇,但心里的想法愈来愈南辕北辙,终究是一步错,步步错。
本来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情,本来两个人都怀着相同的愿景。
但错过了,终究是错过了,不知何时才让人知道。
02
意气风发时,何大叶会佩服自己,竟然能在三十二岁之时,开了一间小小的还不赔本的公司,真厉害啊哇哈哈哈哈……
不过反过来,当难缠的客户和怎么都谈不下来的活儿让何大叶头发猛掉时,何大叶就会想:这是什么公司啊,常住人口只有俩人,员工只有一个,但看上去更像是老板!
刘丹自从开始谈恋爱之后,消极怠工的态度有目共睹,在爱情这剂猛药的催化下,她从最初振臂高呼的职场小霸王,渐渐向全职家庭妇女的队伍越走越近。
又是一个在长城公社的婚礼case,刘丹以生病为借口,不出所料地放了何大叶鸽子。
“你哪儿不舒服啊?前列腺疼?连谎话都不愿意编了!刘丹你有点儿出息行吗?为了谈个恋爱就把自己往死里咒,这个月你浑身上下都疼遍了,大姨妈来三回了都。”新娘走红毯的空隙,忙得焦头烂额的何大叶终于空出时间,在电话里数落刘丹。
“姐,你别生气嘛。”刘丹吊着嗓子,用娃娃音撒娇,“我身体虽然在谈恋爱,但我的心陪伴着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呢。”
“用不着你陪,明天我就去把孩子搞掉。”何大叶的嘴一嘟老高,大概觉得这动作不符合自己的身份,急忙伸手把嘴唇捋平。
“我知道你怕阵容不够豪华,还专门给你请了外援呢,估计这会儿应该到了。”
刘丹话音刚落,门口就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小骚动。何大叶循着声音看过去,就跟电影一样,电话这头刚介绍完,另一边就闪亮登场了。
不远处,张猛穿着剪裁合身的西装风姿绰约不急不缓地朝何大叶走来,每走一步都是一帧漂亮的影像,还是自动添加了柔光滤镜和花朵桃心特效的那种。
何大叶这个人,从出生那一天起,就缺少了一颗坚挺的小脑。
从小到大,悲伤或者喜悦,紧张或者放松,但凡是情绪极端的时候,她的小脑就会像风中一颗摇摇欲坠的核桃,左摇右摆地助她摔倒。
比如这一刻,她看着张猛朝她走来,自己仿佛化身韩剧女主角,张开双臂等着长腿欧巴拥入怀中。
她在自己编造的故事中意乱情迷着,往后一退,脚跟碰到花盆上,身子摇摆了几下,险些摔倒。
平时她不这样,也可能是怀孕会让女人变成周迅,时刻感觉都是爱着的状态。
上一秒还在《苏州河》中爱得死去活来呢,下一秒就在《李米的猜想》里作到天翻地覆,然后随时化身小唯,哑着嗓子再来一次《画皮》,假装自己倾国倾城倾社会呢。
张猛冲过来要扶,没想到何大叶身子一个摇摆律动,竟站稳了。
“好灵巧的孕妇。”张猛夸她。
何大叶还惊魂未定,刚才一场韩剧白日梦破灭了。
不过韩剧的白日梦,她老把自己想成周迅干吗啊?她心情略差,情绪有点儿着急了。
“你来干吗?出台价不是五千嘛,我可付不起。”嘴上指责张猛,心里却痛骂刘丹,你个小蹄子总算找着替补的了。
“就许你帮我,还不许我帮你啊。免费的,甭担心钱的事儿。”
“帮我也用不着穿成这样啊。”何大叶上下打量了一眼,说,“是帮我还是出来卖啊?”
“刚下直播,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张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看周围人递来的爱慕艳羡或者嫉妒仇恨的目光,也觉得自己有点儿抢风头。
“你这个点儿才来,今天又多录了一期吧?他们又给你打包价?”
“嗨,都是小事儿。”
“你这人怎么这么好说话?你是去工作,不是做慈善!”何大叶不高兴,“阳阳呢?”
“刘丹和罗畅接去照顾了。”
“这小蹄子,她把偷懒的心思用在工作上一半我就早不用这么累了。”何大叶低骂。
当然,虽然她不想承认,但这事儿令她更不爽的是:刘丹这样制造跟罗畅的相处机会。
哼,把我们家张阳阳当什么了!恋爱道具吗?
等等……怎么是我们家的……何大叶脑子有点儿乱。
俩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絮叨着,现场就骚乱了。
回过神,才知道原来婚礼视频里,新郎把他和前女友的故事安在新娘身上了。
新娘一听认识的过程就不对劲,起初还硬着头皮黑着脸看,看到后来终于忍不住崩溃了,抢过司仪的话筒冲着新郎大吼:“你丫用情够深的啊,敢情你把我当你完美版前女友了吧,平时自己心里念叨也就算了,今天还放出来了,你想给我们全家添堵是吧?!”
眼见新娘是急了眼了,对着话筒喊得震耳欲聋,外扬家丑也就罢了,一点儿余地都没给新郎留。
何大叶台下听着,忍不住赞叹,这新娘心机真重,发火时都不忘诋毁新郎前女友和往自己脸上贴金。
新娘骂完,说这婚不结了,还很有礼貌地感谢了到场的亲朋好友,一摔话筒就提着婚纱裙摆往外跑。
何大叶从看热闹的情绪里钻出来,箭步扑过去拦新娘,说尽了估计新郎都没对她说过的甜言蜜语,不为别的,就为了礼成后那点红艳艳的人民币。
新娘完全把扑过来的何大叶当闺蜜,一边挣扎一边跟何大叶嚷:“太过分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跟他前女友那点儿破事儿他一直惦记着,那跟我结什么婚啊?他前女友我又不是没见过,长得跟煤矿工人似的,跟他特别般配,正好我走了,把她叫过来,换个名字婚礼照样办,一点儿都不冲突……”
“别生气,别生气,他肯定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一时大意弄错了。你长得这么珠圆玉润的,哪能是前女友能比得了的?”没挡住新娘,何大叶像个太监似的一溜小跑跟在新娘身后安抚着。
听见“珠圆玉润”四个字,新娘更不高兴了,停下脚步歪着头看着何大叶:“你是在讽刺我胖吗?”
“我是夸你丰腴。”
“哼……反正这婚我是不结了,丢脸丢得还不够吗我?爱娶谁娶谁吧他。”新娘说完,摘下婚戒用力扔出去,铆足了劲儿要往外蹿。
何大叶想还不是你自己嘴贱把问题给抖搂出来的?还对着话筒恨不得让全北京城的人都知道,怨谁啊。
新娘确实胖,准确地说是壮,一使劲儿胳膊都粗壮一圈,分外孔武有力。
何大叶拦不住,两边亲戚也掐起来了,现场逐渐陷入一片失控的混乱。
而不远处的张猛,却以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手里捏着刚才新娘扔掉的钻戒,看得出神。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调成了静音模式,以夸张的慢动作形式在他身边张牙舞爪,他陷入了一个人的空间里,只听见自己因为紧张而加速的心跳声。
“张猛,你愣着干吗?叫你来是帮忙的,不是当人形立牌。”大叶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他脑袋嗡嗡响,不由自主地捏着戒指走过去,凝视何大叶因为着急而扭曲变形的脸,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
现场的兵荒马乱随着这一跪,全然安静下来。
“干吗啊这是?疯了吧你,拜我有屁用,把我当观音啊!”何大叶先是一愣,接着皱起眉头,看着双膝跪在她面前的张猛。
张猛这才意识到自己跪得不对,急忙屈起一条腿,改成单膝,并把手里捏着的戒指高高举起在她面前。
“你知道吗?刚才我来的时候,现场那么多人,可只需要一眼,我就能从人群中找到你。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我总能越过人山人海看见你的脸。这里是咱们第一次认识的地方,对你怎么样我不敢说,但对我来讲,意义非凡。”他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大叶,我嘴笨,可是,在这里,我想说,嫁给我吧!不是因为你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因为你喜欢阳阳,只是因为我想一辈子对你好。我想组织一个完整的家庭,有孩子,有我,剩下一个位置,我觉得必须是你。我想跟你在一起,永远。”
一瞬间,何大叶觉察出来,身体分泌的某种激素让她眩晕起来。
与此同时,她相信,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约而同地发生了很多奇妙的现象。
新年夜上海外滩拥挤踩踏的人群突然被一个又一个拉起来,大家只出现了一点擦碰,站起来又是个好汉或是好娘们儿可以高呼新年的倒数;哈尔滨因着火而塌陷的房子还是没摆脱扭捏般倒地的命运,然而人们哭泣时,五个九零后的消防小伙子一脸灰地走了出来,围观群众中最漂亮的五个少女会成为他们的女朋友,他们照常可以享受年轻美好的身体所带来的健康、长寿及美妙的性;大理着火的南诏古城似乎要重蹈香格里拉古城的覆辙,然而火势蔓延之际,一场大雨结束了这场灾祸;周杰伦突然发表声明,爱昆凌是假象,他一直深爱那个叫何大叶的女人,他通过媒体深深呼唤:“其实张猛是我雇来的假象,那一夜是我跟你一夜春光,我是孩子的父亲,让我们一起生一个小眼睛的孩子吧。”
然后呢,海洋的鲸鱼喷出欢乐的水柱,峻岭的老虎变成黄油摇摆地化掉,冰川的北极熊开始面朝大海,做着祈福的瑜伽。
你若问我,有人跪地跟你求婚,更准确地说,是如张猛这样美好的男子,长腿如折叠伞一样合上跪下,跟你说上面这些粗糙死了一点儿都不华丽的话,你是什么感觉。
就是上面那些感觉。
世界如此骨感,他的话,让一切性感。
何大叶还没反应过来该说什么话,旁边的新娘已经抽抽搭搭感动地哭了起来,新郎借机走到她身边,一把把新娘搂进怀里,轻轻抚摸着她宽阔的脊背。
现场一片欢呼声,拍手嚷嚷着让何大叶嫁给他。
何大叶被这不知真假的求婚给搞傻了,情绪上来,她的身子随风摇晃了两下,然后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点头呢?何大叶想。
哪个女人不爱浪漫的求婚呢?不管是真是假,蓝天白云绿草地,鸽子蛋大小的钻戒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辉。午夜梦回,她曾无数次构思过自己被求婚的场景,不需要太复杂,天朗气清钻石够大,就已经足够梦幻了。
最重要的是,向她求婚的人,还是一枚众人艳羡的优质长腿精子。
韩剧里那些浪漫到坑爹的剧情,也不过如此吧。
这一刻,她就是来自星星的何大叶。
何大叶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儿。
生活多累啊,让我多享受一下这几秒钟的眩晕,我不贪心。
虽说无意间,婚礼的风头被俩人抢光了,但因为前女友事件站在风口浪尖上的新郎新娘,这一刻应该也希望越低调越好。
新娘被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新郎殷勤地又递纸巾又递粉饼,一点儿也不敢怠慢。
就坡下驴,生气归生气,婚还是要结的,新娘接过纸巾豪迈地擦了把脸,拉着新郎说:“走吧,把婚礼进行完,人家份子钱都给了,演了这么一出,他们也算值回票价了,回家咱俩再算账。”
中断了十几分钟的婚礼继续,新娘新郎都跟没事儿人一样继续进行各个环节。
何大叶挺佩服新娘也挺替她心寒的,心宽体胖的好姑娘,人生大事上竟这么忍辱负重。
张猛还沉浸在刚才求婚的喜悦和紧张中,一只手紧紧握着何大叶,都出汗了。她手上还带着新娘的鸽子蛋钻戒,凸起的钻石嵌进张猛宽大的手掌中,印下一枚好看的痕。
何大叶挺享受这种被男人紧握着手的感觉,仿佛他们就是彼此的全世界一样,站在旷野中央,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珍贵的幸福。
上次被人这么握着手,好像还是在三年前,跟罗畅逃婚的时候。
何大叶是个很爱护自己手的人。从初中开始,她就每晚往手上涂护手霜,再带上纯棉手套睡觉,她说她希望第一个牵她手的男人,能因为滑嫩而爱上她,对她不离不弃。
另外,都是亦舒小说的后遗症。师太说,女人的手,最能反映出真实的年龄。
所以,她在护手这方面,希望自己做一个“手婊”。
生活再怎么不易,身上总要有样值得炫耀的东西。
何大叶生得太干瘪,胸部平坦得像两颗被榨干了的柳丁,荏苒的时光又飞速追杀着她的胶原蛋白细胞,对镜贴黄花的日子眼看着就这么过去了,唯独她的手,在日复一日的辛勤呵护下,依然熠熠生辉。
婚礼散场,宾客入席,何大叶总算松了口气。
她把手从张猛掌心里抽出来,为了缓解尴尬,她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行啊你,够机灵的,竟然想到用这种怪招来稳住新娘。”
说完这话,何大叶真想自扇耳光,这话说得一点儿余地都没有,万一是戏假情真……
想到这儿,她却又释怀了,怎么可能?不能给自己惯这些自恋的毛病。
张猛闪出来的那只手在笔挺的西装上蹭了蹭汗,挠挠头刚想说些什么,新郎新娘就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过来敬酒了。
按说平时,婚礼策划是没这种待遇的,不过仗义的新娘觉得自己能再有勇气站到台上,他俩功不可没,总要喝一杯喜酒,也当是给他俩添点儿喜气。
“多亏了你,这杯我干了。”新娘说完,满满一杯五粮液一仰脖子干了,喉头咕噜滚了几下,连眉头都不皱。
“她怀孕了,我替她喝吧。”张猛借机再次搂住何大叶的肩膀,干了两杯。接下来,“感谢”这词在接下来的对话中冒出了三十二次,新郎新娘还没想走。
啊?钻戒!
何大叶心说真是许久没跟男人牵手了,这一牵,脑袋还不好使了,人家是要钻戒的。
何大叶摘下手上的戒指,依依不舍地递还给新娘,中指上被戒指勒出一道淡淡的戒痕。
“物归原主,祝你们幸福。”
本来还想说以后请多照顾生意,再一想这不是咒人家嘛,于是把话硬生生给咽了下去。
新人走后,何大叶摩挲着手上的戒痕,意犹未尽地意淫着。
“没戴过瘾啊?还不太习惯戴钻戒是吗?”张猛说。
何大叶白了他一眼,没说话,四处张罗着等散场后要干的活儿。
前一秒钟还是公主,戒指一摘原形就露出来,跟灰姑娘似的。
午夜钟声迟早都会响起,该干活儿干活儿,该打扫打扫,终究摆脱不了自己这贱命。
不过,她以前也戴过钻戒,只是今天跟以前那次不一样。
也许是给她戴钻戒的人不一样,也许是自己想要的不一样。
张猛面对硕大的婚宴厅,只觉得自己是站在喜马拉雅山上,稀薄的氧气只能维持他想一个问题: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何大叶这个人,对他来讲,是“有点儿意思”的呢?
03
宾客散尽,天色也暗了,按照惯例,今晚他们是回不去了,明天还有一大堆收尾的工作要做。
留给何大叶的房间,原本是为她和刘丹准备的大床房,这下只能她跟张猛同住。
其实俩人能分开住,不过何大叶一是不想多掏房费,二是,她也不想张口说咱们分两个屋子住吧。
舍不得吗?不知道,反正到了这种情况,傻子也不会让张猛搬到另外一个房间去住。
去房间的路上,两人都因着今天的求婚场面而尴尬着,一路无语。
各自的脑子里,像一场同时播放的电影,自动回转调拨到几个月前的那一夜春宵。
张猛几次欲言又止,紧张得喉头涌动。
他觉得,晚上一起住,这也是何大叶有所表示吧,他一番发自肺腑的表白不会就此灰飞烟灭。
刚刚那段话是救场吗?当然是救场。
可是张猛没那么机灵。
啊,要解释自己没那么聪明想救场吗?可是万一何大叶其实明白呢?
张猛双手插着兜,连脚步声都走得轻,生怕任何细微的动静打破这个尴尬的平衡,然后事情再倾向他不愿意看到的那个局面。
房间门口,竟还是上次那间,大叶拿出房卡开了门。
进了门之后,何大叶说,咱们睡觉吧。
张猛终于开始后悔,今天穿的内裤太丑了。
如果此刻播放的是一出暧昧微电影,那么下一个镜头你就会看见这样一幕:何大叶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而张猛缩着身子躺在床边的地毯上。
嗯,还真是一起睡觉呢,这话说得一点儿语病都没有。
这时一定会有不少观众跳出来指着荧幕抱怨:“都是成年人了,用得着这么矫情吗?”
“同处一室不就是为了打炮吗?做出这些腔调给谁看啊?”
可是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别忘了我们的小张猛和小何大叶,虽然都是三十出头,但在感情这回事儿上,他们还都是大龄儿童哪。
长这么大,两人情路不约而同地磕磕绊绊,都离过婚,都跟前任剪不断理还乱,最可悲的是,他们还都相信爱情。
如果硬要给他们俩归个类别,那应该算是,思想上的婊子,行动上的处女。
窗外月光如水,窗内一片令人心跳加速的宁静,连呼吸声都格外小心翼翼。
他们睡不着,瞪大双眼看着宽阔的天花板,白日里的求婚还历历在目,在两人眼前循环播放了一遍又一遍。
总得说点儿什么才行。他俩都这么想。
然而刚要开口,就听见隔壁发出此起彼伏的“嗯嗯啊啊”的叫床声。
何大叶觉得好尴尬,脑子却不由得开始回忆,自己那一晚有没有叫出声来,好歹是高级酒店,隔音效果怎么这么差。
张猛在地上也躺不住了,假情假意地咳嗽了几声。
婚礼上送的伴手礼正好在他身边,翻个身就够着了。
于是索性从地上爬起来,拆开伴手礼看看。
漂亮的粉色包装盒里,放着一台老式卡带游戏机,还随机赠送了一盘九十九合一的卡带。月光透进来,照在黄澄澄的卡带上,带着一种迂回的时代感。
柔美月光下,何大叶也从床上坐起来,两个大儿童盯着游戏机,无端有点儿感伤。
微博上经常有这种讨人厌的帖子:认识这些东西,就说明你老了。
然后附着一张图片,放着一连串八十年代的玩具和零食,不管图片怎么换,红白机永远都在其中。
“婚礼送这个,够敞亮的,一点儿都不知道隐瞒一下年龄和年代。”张猛说。
“新娘新郎小时候是邻居,俩人就是玩红白机玩出的感情,后来各自搬家上学谈恋爱,兜兜转转数十年,最后还是走到一起了。”
“还送了卡带呢,反正都睡不着,玩一局吧。”张猛举起小黄卡在何大叶面前晃了晃。
“坦克大战吧,上面有吗?”何大叶没拒绝,伸长脖子瞅了瞅,伸手开了灯。
“巧了,我也想玩这个。”张猛低着头一边找一边说,并把这种起源于童年的默契视为一个好的开端。
“我从小就孤零零的,从来没人陪我一起玩,所以我从来没见过最后一关长啥样。”
“我小时候跟我哥一起玩……”张猛说着,把游戏机从盒子里取出来准备安装,想在不经意间展示自己在组装电器上的卓越造诣,“我哥总嫌我笨,每次一上来就先打死我,再去打坦克,几次下来我就生气了,嘟着嘴往外跑,最后一关我也没见过……”
磨磨叽叽半天,话絮叨完了,但是缠在一起的电线还没解开。
老旧的玩意儿就是难缠,连个电线都这么难解,张猛咬牙想。
早已经跃跃欲试等待通关的何大叶在床上坐半天了,看张猛笨拙得连电线头都还没找着,实在看不过眼,飞身一跃跳下床,抢过他手里的红白机,三下五除二就干净利落地连接好了。
末了还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尘土,做握拳胜利状,姿态如硬汉,故作鄙夷地瞄一眼张猛。
“何大哥,好一条汉子。”张猛赞叹。
“过奖了,张妹子。”何大叶没好气地回嘴。
两人像孩子一样席地而坐,一人握着一个手柄,脸上闪耀着光辉。
“合作通关吧!”张猛说。
何大叶重重地点了下头表示赞成。
俩人很快进入备战状态,按得按键咔咔直响,身子还随着坦克的去向来回摆动着。
刚上手还挺生疏,死了几遍后就上道了,一路披荆斩棘,在游戏的世界里所向披靡,一边玩还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
“今天的婚礼,花了不少钱吧?”张猛没话找话。
“挺贵的,比舒颖的还贵。”
张猛不太相信:“贵在哪儿啊?我觉得舒颖的挺大气的。”
“自助餐比较省事儿,还好看,这场都是吃大圆桌,又贵又难吃,反正要是我选,我肯定觉得舒颖那个比较好。”
“你选?你什么时候选啊?你不是一直说不婚吗?”张猛试探何大叶,心里却怦怦跳。
早些时候,他从舒颖嘴里听说过何大叶的不婚理论,这理论如同一个让人恐慌的梦魇。
怎么会有人不想结婚呢?
张猛觉得,爱一个人,就是要跟对方结婚啊。
日子那么长,早晚都要混成亲情,没有点儿爱情调剂,人生得多无聊。
那什么是爱情呢?
张猛觉得自己在感情上没那么醒目,否则也不会把自己混成舒颖的亲人,是那种亲人,藕断丝连,除了不是夫妻,除了不是伴侣,什么都会为对方想。
也许换成其他人,还会觉得这俩人还有在一起的可能,但是舒颖和张猛都知道,不太可能了。
舒颖爱他,他也爱舒颖,但已无关爱情。
张猛给的爱情的定义,是那种,我只想对你一个人好。
可是现阶段看,他还挺想对挺多人好的,何大叶是其中一个。
至于别的人是谁……他不想承认没有,反正就是有那么几个人吧。
张猛犹豫地看着何大叶那张认真在玩游戏的脸,在肯定目前的局面下,他要不要再分给何大叶一点儿好呢?全给她?
他只希望自己再敏感一点儿,或是何大叶再能表示出什么,让他能发现,何大叶的更多的“有点儿意思”。
“这话你从哪儿听来的?”何大叶斜了斜眼,问。
张猛没说话,哼哼唧唧了两声,拇指使劲儿一按,打爆一辆坦克。
何大叶满不在乎地撇撇嘴,继续说:“我觉得周围的人都误会了,像我这样一个相貌普通、家世一般、身材平平的女人,这么拼死拼活地工作,以一种傲娇的姿态活了这么久,为的什么啊?不就为了找一个真心相爱、条件匹配的优秀男人嘛。如果现在认命,为了移开别人的眼光,为了结婚而结婚,随便找个差不离的,想想多可悲啊。”
“这么多年,除了罗畅,你就没再碰见合适的?”
“合适的人哪有那么容易遇见,要真那么容易,这会儿我孩子都得上小学了。”
张猛听着有点儿沮丧,对号入座觉得何大叶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只好把怨气发泄在坦克上,噼里啪啦一阵猛打。
是,条件得匹配。
他除了个子高,会做饭,会做家务,条件跟何大叶相比差远了,手里又拖着一个孩子。这么多年,其实不少小姑娘都很喜欢他,大叔、暖男、模特、肌肉男,似乎哪点他都沾着边,可是谁乐意一嫁过去就当后妈?
因为怀疑自己是一辈子可能会跟右手相依为命的天煞孤星命,张猛也试着让对他有意思的姑娘跟小张阳阳相处一下。
但张阳阳怎么可能是好相处的主儿。
被气哭走的有之;见完阳阳时落落大方,分别时默默无语两眼没泪,只幽幽地靠在肩膀上待一会儿,然后感慨造物弄人的有之;有他就没我,有我就没他的亦有之……
综上所述,这么多年他不是不厌烦自己孤枕难眠,但是很多感情还没发芽呢,就被现实扼杀了,何况他除了一身肉及这一双手外,也没什么可以挡住现实中的风雨了。
所以,眼瞅着奔四十了,他的感情生活依旧还是跑到原来的起点:只余留那温暖的右手。
何大叶不理他,一边专心玩游戏一边继续说着:“我做了很多婚礼,有听说是因为那人靠谱结婚的,因为对方条件不错而结婚的,因为两个人在一起很多年而不得不结婚的,可是我已经很久没听过俩人因为相爱而结婚了。没有爱情打底,婚姻能幸福到哪儿去?你说,这跟旧社会的包办婚姻有什么区别?”
“嗯,这话我同意,先相爱再相守,这跟先开花后结果是一个道理,不遵守自然规律的婚姻,只能算转基因婚姻。”张猛心里好受点儿,两个人终于有个共同点了。
“不光这个,好多人还助纣为虐,说爱情是爱情,结婚是结婚,什么玩意儿呀!全社会都以一种居委会老大妈的心态去洗脑每个人,好像女人过了三十不结婚,甭管她有多出色,都是瘟疫都是害群之马了,这简直成一种邪教了。所以,综上所述,我的不婚主义不是不结婚,而是不将就,有错吗?”
说着说着,何大叶就激昂了。她真想现在跑到窗口大喊,问问全世界的居委会大妈,自己不想将就,有错吗?有吗?
“你年纪不小了,别这么挑剔,找个靠谱的嫁了吧!”
这是什么屁话,这算得上是世界上最不合理的病句了,该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的。
年纪大跟挑剔,有关联吗?
七八十岁丧偶的老头儿老太们都还有选择自己伴侣的权力,她才三十多岁,怎么就不能挑剔了?而且,何为挑剔?不委屈自己就是挑剔?
“日子是自己过的,不是别人替你过。生活是否如意,无关他人,无关婚姻,只关乎自己。大家来这世上一遭,怎么才算够本?反正在我这儿,够本就是,为了爱,我敢跟天争。可以孤身等到白头,可以无悔等到下一世。”
何大叶的这套理论把张猛说得一愣一愣的,钦佩之余他也看出何大叶有点儿着急上火,紧皱着眉头打坦克出气,手柄都快被她捏弯了,于是急忙安抚:“没错,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其实我一直都挺佩服你的,特别有主意,特别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那你呢?你想要什么啊?”何大叶歪头问。
“我就想照顾好阳阳,看着他健康成长。”说到儿子,张猛眼神闪过一丝温柔。
“你还真准备守着儿子和右手过一辈子啊?”
“今天不是说了嘛,我想要组织一个家庭。”张猛急了,冲着何大叶不解风情地嚷嚷。
何大叶笑了笑,没再说话。
气氛挺融洽的,一双大腿坐在地板上玩复古游戏机,画面看起来和谐又温馨。
一番征战,在俩人一阵沮丧一阵愤怒的作用下,总算合力通关,也算是弥补了来自童年的遗憾,了了心愿。
这算得上历史性的时刻吧。
俩人兴奋地站起来,蹦跶了几下,最后干脆来了个胜利的拥抱。
而这一抱,就把时间给抱停了,欢乐的气氛渐渐down下来,随即笼上一层薄薄的暧昧。
何大叶想挣脱,却被张猛紧紧圈住,他轻声说:“再抱一会儿吧。”
她停在他怀里,不是特别习惯。
张猛真够讨厌的,拥抱时的那种零距离,更突显她平胸、小肚子的身材特点。
咦,两个人不是有身高差吗?
何大叶这才注意到张猛的身体是有点前倾的,腿弯着,何大叶的小肚子凸起来,顶着张猛的肚子。
抱着的这个男人,是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除此之外呢?何大叶觉得自己有点儿蒙,也害怕继续想下去。
“大叶,其实只要孩子,不结婚,我觉得不对,我挺传统的。”
“我理解。”
“那……如果今天我说的……”
“我知道……”何大叶拦住张猛要继续说下去的话,从他怀里拱出来。
不过一切也就止于此了,张猛想要更多回应,不过何大叶看上去根本没打算给。
“不早了,咱们睡吧。”两人四目相对了一会儿,何大叶扭过脸,背对着张猛说。
这状况倒在张猛意料之外,他想一直矜持的何大叶原来留了个大招。
嘴上说不要,身体倒是很诚实嘛……
他想让何大叶给点儿意思,但这意思也炸得过猛了。
又惊喜又紧张的张猛刚往床边一坐,屁股都还没坐实,何大叶就从床上扔下一条被子。
“我用不了这么多被子,你垫一床在地上吧,别着凉。”
张猛悻悻的,顺着床沿滑到地板上,耷拉着头把地铺张罗好,闷声不响地躺下。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微弱的银白色月光照出的一片清冷。
哦,窗帘没拉,张猛闹脾气,不想起身拉窗帘。
两个人在各自的领地躺好,沉默半晌。
“张猛……”何大叶轻声叫他,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嗯?”
“晚安。”她说。
“晚安。”他回。
又过了空荡而漫长的几秒钟,大叶的声音再次微弱地传来。
“张猛……”
张猛沉默了一会儿,像再三确认一样,慎重地“嗯”了一下。
“慢慢来……一切……慢慢来。”何大叶话说得很轻。
“好……”
张猛翻了个身,脸朝着窗户那边,本想站起身拉窗帘了,但他舍不得打破这宁静。
他恍惚记得,几年前,他也有过好时候,日本模特公司看上他那张蒙古脸,说服他去日本发展。后来都快动身了,结果知道他离婚有小孩,模特公司犹豫了一阵子,正巧他签证也没办下来,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过那阵子,他跟着北外的一个日语外教,上了好长时间的日语课。
平假名什么的他都忘光了,他只记得,那个扎着小辫、毛发浓密得恨不得眉心也是胡子的日语老师,讲日本文化很像是中国古人,特别含蓄,他说了这样一个故事:
小说家夏目漱石在做英语老师时,学生把“I love you”翻译成“我爱你”,夏目漱石说,日本人不会说那种话,如果我爱你,我会沉静地看着这良辰美景,幽幽地说一句: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今晚的月亮真圆。
张猛看着窗外的夜色,这样想。
04
有一首歌,叫《每一天都是新的练习》。
这首歌是陈绮贞的,鉴于她比张猛和何大叶的年纪都大,这首歌倒是也可以送给他俩。
每一天都是新的练习,用过去换回失去的。
一对三十岁开外的郎不才、女无貌,在过完纯情又矫情的一夜后,暧昧返程。忽然发现,旧的相处模式已经不合适,两个人还没寻找到新的相处方式来符合这种“你懂我懂”的默契感,接下来的日子,都是练习。
如果是平时,这一路上,何大叶会想起这辈子张猛惹她不舒服的所有细节,然后变着花样拿语言化成的刀放血。
你要是攻,那我就守吧。张猛也会习惯性地运用他半辈子的经验,转个圈最终把这刀头转向何大叶。
两个加在一起一百岁的人,就会这么不亦乐乎地斗着,然后特有快感地称赞对方驻颜有术,您老得有五十了吧。
现在呢,时不时地偷看彼此一眼,又跟初恋一样迅速避开对方眼神。
几轮羞涩偷窥后,何大叶不小心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有种老黄瓜刷绿漆的感觉。
真是难为自己了,三十二岁时的情窦初开感,换谁都硌硬。
但还好,只要自己觉得开心就行。
不过是一夜之间,很多事情就都变了。一对冤家互掐的日子,从长城公社开始,到昨夜在长城公社结束,转而笼上一层轻薄暧昧的纱。
回城路上,他们一路无话,心中,却都有种久违了的安定感。
张阳阳那边,倒比张猛这边热闹不少。
在罗畅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被罗畅和刘丹带回工作室。
刚回到工作室没多久,张阳阳就发现自己的变形金刚玩具落在罗畅家了,叽叽歪歪非得要,刘丹没办法,又开车回去取。
工作室就剩下一大一小俩男人,心爱的玩具不在,张阳阳觉得无聊,只好和罗畅俩人并排躺在沙发上看网上张猛昨天录的节目。
对着电脑,张阳阳一会儿被张猛的逗逼行为逗得花枝乱颤,一会儿又为张猛的傻劲儿做惋惜状低头忧虑。
罗畅也乐在其中,不过每次笑得太开时,都会被张阳阳猛瞪一眼。
“你爸还真笨。”罗畅笑着说。
“这叫风格,你聪明你怎么主持不了?何大叶教过我一个词,叫大智若愚,就是说我爸。看你念书也不是很多的样子,这个成语你一定不懂,要不要我解释给你听?”
虽然这样说一个小孩子不好,但张阳阳的小嘴儿确实挺贱的。
长这么大,知识还没学进多少,刻薄话倒是已经熟能生巧。
“哟,小小年纪就学会护食了还。”罗畅听是何大叶教的,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
她都已经开始夸赞张猛了啊,以前她是不是也私底下这么夸过我呢?这女人,当面总是要骂我的,罗畅想。
“你爸跟你大叶阿姨关系好吗?你不是说以前俩人见面就掐吗?”
“早不掐了,现在关系好着呢,我觉得他俩有戏,说不定能结婚。”张阳阳看都不看罗畅一眼,淡定地说。
这话说得罗畅挺不得劲儿的,碍于面子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沉默着。
张阳阳双手托腮,又陷入到思国思民思社稷的沉重负担当中:“所以我最近过得很辛苦,你说他俩这么笨,不会谈恋爱怎么办?他俩不会笨到我都有女朋友了,还没结婚吧?”
罗畅真有点儿生气了:“你个小兔崽子,说话能不能别转着弯说,显示你智商高啊?”
北京这个城市,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可这个城市的讨厌之处在于,无论你多么费尽心思地躲着一个人,这城市总有办法让你们相遇,而且是以你最不希望的方式。
中国有句俗话,眼不见,心不烦。
话糙理不糙是中国俗语最大的魅力所在。
何大叶躲罗畅有一段日子了,不见面的时候,她心情不坏。
有时偶尔想起他,她才会发现,咦,原来我已经有三四天都没想起过这个人了。
大叶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每个人都是生命过客,只是有些人停留的时间久一些,所以你们就熟络一些罢了。
人走茶凉,该忘的总是会忘,你觉得刻骨铭心的那些事情、那些人,某天蓦然回首,也许你就会发现,原来一切并没有深刻成你想象的那样。
这个定律就如同人的真实长相其实比镜子里要丑百分之三十一样,往事的分量也比你臆想的要轻百分之三十甚至更多。
这世上最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就是:原本以为有些伤永远好不了,直到某天狭路相逢,才发现心里早已波澜不惊,那个伤过你的人,再也撩不起你心中的浪。
仔细想想其实挺可悲的,那些口中的永远,就仿佛一个笑话。
就连起初以为永远都愈合不了的伤痕,亦终究无法永远。
不过大叶对罗畅,明显还没进化到这程度。
她刚打开工作室的门,就看见罗畅正板着一张脸坐在沙发上,胸口的那颗心,不由得就猛然紧紧一缩,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张阳阳对着电脑已经笑傻了,弯着腰蜷在沙发上都快背过气去了。
“张猛呢?”张阳阳擦着眼泪问。
“停车呢。”
“昨晚你跟我爸睡得好吗?”
何大叶一愣,觉得这问题有玄机。但转念一想,一个孩子能问出多不单纯的问题,他现在也应该处在男女牵手才会怀孕的知识系统中吧,于是立刻责怪自己思想太过下流。
“挺好,睡得特别香甜,那边儿空气好。”
张阳阳再人精,毕竟道行也还浅,听不出这话是说给罗畅听的,只撇了撇嘴没再说话。
罗畅看着何大叶,何大叶也看着他,心如止水。
新欢是遗弃旧爱的一剂猛药,这话没错。
在罗畅身上试验过一次,现在也轮到何大叶了。
“能聊几句吗?”罗畅起身,径直走向她。
大叶稳如泰山,一脸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要搁以前,罗畅这么朝她走来,何大叶总会有种想要伸手拥抱他的冲动,不过新欢威力无穷,才能让她这么不卑不亢啊。
“想说什么就说,摆一碗白菜汤脸给谁看啊!”
俩人走到楼梯间,罗畅皱着一张寡淡幽怨的脸,扭捏着不说话。何大叶挺烦这种带着审判意味的原告脸的,就好像受委屈的人是他一样,极不要脸。
“你跟张猛在一起多久了?”罗畅不太懂迂回,更不懂什么语言艺术,很直接地问。
“跟你有关系吗?”
“何大叶,你地下恋情玩儿得挺拿手啊,在一起那么久,连孩子都有了,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就许你放火燎原,不许我给自己点盏明灯吗?口口声声跟我这边摇旗呐喊说自己不结婚,扭脸儿就跟刘丹闪婚。比起她,我除了年纪大了点儿,我差在哪儿啊?怎么就那么不招你待见呢?”
“你……”罗畅顿了顿,接着说,“你点你的灯,用得着瞒我吗?”
何大叶的眼神突然哀怨下来,她冷冷地笑了一下,说:“你又何尝不是瞒着我?如果那天刘丹的上司不是我,你是不是打算直接瞒我到发喜帖的时候啊?不过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不巧,你凭什么指望一切都按你的意愿顺利进行?你又不是上帝,你也不是月老,刘丹上司是谁你控制不了,我跟谁在一起你也管不着!”
“你跟他在一起,是不是为了气我?如果真是这样,你实在用不着连孩子都怀上,气我归气我,用不着连自己一起搭进去。”
“就算搭进我自己,我也要赢得漂亮!再说了,要点儿脸吧你,我怎么样,你管得着吗?!有意思吗?!”何大叶盯着罗畅,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眼神里写满了“你真可怜,你真傻逼”的字样。
罗畅讨厌这样的眼神,带着点儿怜悯又添加了少许憎恨,像苍蝇一样嗡嗡围绕着他。
何大叶头顶上那顶耀眼的女王光环闪着光,弥漫在一层缭绕的黑雾中。
罗畅的脸色暗下来,相处了这么多年,他从不懂何大叶。
准确地说,他从未试图去懂过她。
不懂她笑的时候其实带着悲伤,也不懂她恨的时候其实早已经原谅。
他从来没有站在视野开阔的高度观察过她,他以为她就是自己心中的那个样子,贱、毒舌、女王,却又善良无比。
而此时此刻,他试着去懂她,却越来越不懂。
那个他心中永远的大叶去哪儿了呢?
是他把她逼成今天这样子的吗?
两个人站在空洞的楼梯间久久对峙着,楼道间仿佛还荡漾着刚才字字伤人的回声,声声入耳,特别让人心疼。
而这些回音,也一字不落地传进停好车刚好上来的张猛的耳朵里。
他沮丧地缩在墙角,把玩着何大叶的话,好像自己是活在电视剧里的男主角,正经历着一场以爱为手段的阴谋,狗血极了。
如果你以为,这就是狗血故事的高潮,那你当真错了。
另一边,主动请缨回去给阳阳取变形金刚的刘丹,这个时候正坐在一地脏衣服堆里放空呢。而她面前敞开的箱子里,罗畅和何大叶的甜蜜婚纱照赫然摆在外面,那笑容真刺眼,还有那本红艳艳的离婚证,更加讨人厌。
窗外一架飞机呼啸而过,贴着罗畅家的落地玻璃窗,像要撞上来似的。
刘丹看着飞机,笑了。
不如就这么撞过来吧,然后就可以焚烧掉一切的过往和此刻绵延不绝的悲凉,她想。
05
这天的北京城风起云涌,雨来得很快,也下得很应景,一个雷的工夫,就噼里啪啦落了起来。
罗畅觉得今天自己倒霉透了,车被刘丹开走,跟何大叶吵完架死皮赖脸地留在那儿,等刘丹回来接他也未免显得他太没脸没皮了,只好打车回家。
车子停在小区附近的便利店门口,他买了瓶饮料,刚出便利店门,雨就开始下。
这场雨下得不小,他一会儿就湿透了。
冰凉的雨水里夹着刺骨的寒气,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临近冬天的雨天是最让人厌烦的。
罗畅哭丧着脸回到家,头发上沾着的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来,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变成一小块斑驳的水痕。
客厅里,刘丹依旧以刚才的姿势坐着,面前他和何大叶的婚纱照整齐地铺开,像在举办一场盛大的摄影展。
看着照片里何大叶温暖从容的微笑,罗畅心里一阵发紧。
他记得照这组照片的时候,大约也是这个季节,街上已经有人穿棉衣了,可何大叶还是心甘情愿地袒胸露乳穿着好看的婚纱,冻得直打哆嗦。
每拍完一个场景,罗畅就赶紧给她披上外套,每次都会被她直接打掉,说:“不要给本王披这么丑的衣服。”
然后她继续晃着肩膀打着哆嗦,大摇大摆地走在秋末的阳光下,试图以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决心,拉近自己与闭月羞花之间的距离。
往事经不住推敲,稍一怀念,就会沉浸其中。
罗畅从回忆中把自己用力拔出来,看着眼前的场景,看着照片上何大叶那熟悉的笑,却觉得一切突然变得无比陌生。
刘丹转头看了一眼罗畅,嘴角上挑,转过身若无其事地把照片重新收纳到箱子里。
装作没事人一样,然后事情过去八百年了,再翻出来一个细节一个细节控诉……女人怎么都这样,不能当时就把话说明白吗?
罗畅无名火起,几步冲上去,从刘丹手里夺过箱子,重重地摔在地上。
箱子里的照片散了一地,几个相框的边角磕碎了,散出一地晶莹的渣子。
“有什么想知道的你就一次性问清楚,别摆个白菜汤脸给我看。”罗畅学着何大叶的话,冲着刘丹吼。
“有意思吗?”刘丹冷静地问。
有意思吗?是啊,有意思吗?
一天中,已经有两个女人这样问他了。
人生在世不称意,哪来那么多意思?
爱或者不爱,有或者没有,不过就是些简单到点头摇头的选择题而已。
罗畅想着,突然就笑了,笑得诡异又破罐子破摔。
“有意思!可有意思了!我的人生一直都这么有意思!没错,你的女神你的偶像你的榜样是我前妻,我跟何大叶认识俩月就结婚了,就跟我和你一样!我其实不是专业开飞机的,我是职业闪婚的!我跟她在婚礼上都了,手牵手逃婚了!离婚之后我改行集齐十二星座的女的,现在就差你这个处女座,我就能召唤神兽了!有意思吗?是不是特别有意思?!”罗畅有点儿恼羞成怒了,话越说越赶,一步步朝刘丹逼近,最后几乎脸贴脸地问她。
刘丹的心一点一点碎了,碎得又小心又完整,她看着罗畅涨红的脸,目光充满怜悯和怅然若失。
可她一时也说不出话来,罗畅说得很完整,短短几句话,轻描淡写,就把他的两段感情总结得清清楚楚,还有什么可问的?
她于他,不过就是十二颗龙珠里的一颗,并列排开,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闪亮的那一颗,真是可悲。
看着刘丹与何大叶如出一辙的眼神,罗畅更火大了,俯下身子继续吼:“更有意思的是我前妻和我未婚妻都觉得我不靠谱不负责任,都悲天悯人地看着我!我是有多可怜,用得着你们来同情?你是不是怕了?是不是觉得我藏着掖着特窝囊?反正咱俩还没领证,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罗畅倒退两步,鞋底踩在相框的碎片上,摩擦着地板发出尖锐的声响。他把地上的东西胡乱一收,连同箱子一起从楼上甩了下去。随着满箱物体的坠落,发出一声闷响。
刘丹回过神,穿着拖鞋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罗畅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糟糕过,从小到大他都是养尊处优,走到哪儿都有女人把他当孩子一样呵护着。
他任性且骄傲,但隐隐地,他一直觉得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有那么多女人心甘情愿对他好。
我就真的那么可怜吗?罗畅问自己。
活了小半辈子,他都做了些什么?仔细想来除了开飞机,他的人生记录板上再无辉煌。
何大叶离开了,刘丹也走了,一天之间他弄丢了两个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女人,长这么大他最怕的就是孤单,可他现在终于变成一个人了。
罗畅坐在地板上安静地难过着,脑子一片空茫。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开始满屋子踢东西泄恨,散落满地的衣服、鞋,最后一脚踢在茶几的腿上,紧接着就是嗷嗷的惨叫声。
真好,小脚趾踢桌腿上了。
还能再惨烈一点儿吗?罗畅坐在地上捂着脚,疼得龇牙咧嘴地想。
可是心如果也跟脚一样多好,如果疼,就马上疼,但过一会儿就好了。
他的心还在记忆的海洋里四处闲逛,深海里波涛滚滚,地震、海啸,一波又一波地翻涌而来,许久不能平静。
脚渐渐不疼了,他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脑中的空茫变为愧疚。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玻璃窗上蒙上一层蜿蜒的水帘。
罗畅开始担心起穿着拖鞋跑出家门的刘丹来,这么大的雨,可别淋病了。
再一看,她钱包还在桌上放着呢。
我一个错了的人,有什么脸这样对人家鬼吼鬼叫呢?
悔意汹涌泛上心头。
他从一屋子的凌乱中扒拉出把伞,快步跑出去找她。
刚气喘吁吁地跑下楼,还来不及打伞呢,他往小区门口跑了几步,觉着不对劲,停下来,转过头去,竟看到了刘丹。
她正猫着腰,在雨里一点一点搜罗散开的东西,将它们整齐地重新收纳到箱子里去。
罗畅走到她身边,把伞遮在她头顶,自己淋着。刘丹抬头看他一眼,当没事人一样,继续找。
“你有病吧?有什么可捡的?”跟着她走了一会儿,罗畅有点儿急了。“箱子里还有一千块钱呢。”刘丹头也没抬,好像在说一个特别重大的事儿。
“钱不要了,淋出病来这一千块钱还不够打针呢。”
刘丹没说话,继续找。
雨越下越大,打在伞上噼啪响着,罗畅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没脾气了,他想这姑娘是不是金牛座啊,又爱钱又固执。
他跟个孩子似的拽了拽刘丹的衣角,轻声说:“别找了,这箱子里的东西已经与我无关了,从此以后,我只带跟你我有关的东西回家,行吗?”
“干吗不找?这里面有钱,照片上还有你,有你的东西不就是跟我有关的东西?”
罗畅听得心头一暖,伞一丢,从后面把刘丹紧紧地抱住了,脸埋进她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里,放肆地感动着。
就这么抱了一会儿,刘丹甩甩肩膀,从罗畅的怀里挣脱出来,重新蹲下,一边说:“闹够了吧?不恶人先告状乱说气话了吧?不憋火了吧?”
罗畅贼笑一下,过去一把把刘丹横着抱起来,哼哼唧唧地说:“没有!下面还憋着火呢。”
刘丹轻盈地从他身上跳下来,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在他面前挥舞了几下拳头。
“少废话,还有五百块没找着呢,找不到我就打死你。”
罗畅悻悻的,无奈地蹲下找钱。
刘丹看着他认真的背影,微笑着。
她重新翻看箱子里找回的东西,被淋湿的婚纱照上,何大叶的笑容还是那么灿烂。
刘丹愣神了片刻,又看了一眼雨中的罗畅,这个大孩子。
还好她懂得他,所以才没转身就逃。
还好她爱他,还好,她相信他也爱她。
默默地,她把照片从相框里取出来折了几下,悄然丢进了身旁的垃圾桶。
一声幽幽而不为人知的叹息,从她心头,倏忽而过。
即便罗畅刚刚讲出那么多伤人的话,她都没有如此冷。
她为自己理所当然的妒忌,心寒涌动。
但是,她身不由己,她只能如此。
此时此刻,她终于承认,她多努力,都做不了像大叶那样女王。
她只是一名普通女子。而且,她很愿意这样。
06
这样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里,注定谁都不得安生。
电视剧里有这么一个定律,但凡是下雨天,就肯定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跟罗畅吵完架后,何大叶就失踪了,手机放在工作室的桌子上也没带走。
工作室里阴暗暗的,如同张猛的脸。
他臭着脸坐在何大叶平时办公的位子上,摆出何大叶常有的姿势,一手托腮,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左右乱摆。
别误会,张猛不是变态,他正在扮演何大叶呢。他想,如果坐她的位子,摆她的姿势,会不会就能懂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张猛还记得小时候看《地球超人》,他无比羡慕带着“心灵”戒指的战士,他那时的理想,是想当一名心理学家或者动物行为研究专家。
班会上,当大多数小朋友站起来说自己的理想是科学家、医生或者画家时,只有他的,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又高端大气。
只是现实总残忍,他的辉煌就闪耀了那么一阵。渐渐长大的路上,张猛发现自己不但做不了心理学家,有时候连最基本的眼色都看不懂。
张猛这辈子,在感情上一直都是弱势群体,虽说长大当了好一阵子的模特。
但上学那会儿,就他那张蒙古脸,在浓眉大眼花美男横行的校园里是很不吃香的。
再加之他嘴笨,校园的姑娘们一水儿地喜欢坏男孩。
所以上学那会儿,他从未成功撷取过任何雌性生物的芳心。
形单影只了很多年,直到遇见舒颖。
舒颖就像一缕温暖的春风,吹进他单调落寞的生活里,然后就是结婚,生子,离婚。
张猛其实特别想安定下来,组织个家庭,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
至此为止,孩子有了,热炕头还在努力,老婆呢?
坐在这个位置的女人,说慢慢来,很好,他觉得也应该慢慢来。
只是张猛怀疑自己会错意了。
坐在那里半天,虽然完全没有头绪,但也利用这点儿时间,匆匆总结了一下自己的有生之年,结果却氤氤氲氲的,总体归结为了两个字:伤感!
特别地伤感。
开门声打断了他的忧伤,何大叶拿着张猛干洗好的衣服回来了。
黑暗中,她看见自己位置上坐着个硕大的物体,着实吓了一跳。
“干吗呢?吓死我了。”何大叶下意识地捂着自己的肚子说。
也是半路碰上下雨,所以浑身都淋透了。
“下雨天你瞎跑什么?就不顾肚子里的孩子吗?”张猛找不着她,心里正气,看她淋成那样也是心疼,早说了张猛迟钝不会表达,原本好好一句关心的话,非得说得跟要吵架一样。
这语气惹得何大叶一阵不爽,把手里的衣服往沙发上一丢,一边弯腰换鞋一边抱怨:“我冒雨去给你取衣服,回来你先关心孩子,我是生育机器吗?我就那么贱啊?”张猛没说话,何大叶继续哔哔,“你可别变成罗畅那样,就心疼自己和自己的那点儿家当。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我难道不知道心疼?”
“你今天见着罗畅了?”张猛试探地问。
何大叶无防备地点点头,“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
“你们没说点儿什么?”
“有什么好说的,离婚的夫妻就像馊了的饭菜,也就你这么多年还把舒颖当块儿宝。”
外面的雷声一声比一声响亮,像是某种悲壮的哀号。
张猛心里难过极了,他多想对何大叶坦诚地说刚才她跟罗畅的谈话自己都听到了。
他想问问她,这孩子留到现在,到底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恨。
他还想问问,他到底算什么。
嘴却笨,一肚子话说不出来。张猛憋屈,“呼啦”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
椅子摇摆了几下恢复原状,何大叶再次被吓着了,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你干吗啊今天?老是一惊一乍的,有病吧?”
张猛耸耸肩,俨然一副奓毛老母鸡的架势。接着,他转身回房,从屋里拿出一沓钱扔在桌上说:“我想了想,电视台的片酬咱俩还是三七开吧,你三我七。要觉得少就你四我六,五五也成。”这话说着的工夫,张猛的脸色就黯淡下来,原本准备干架的腾腾杀气,渐渐消散在阴湿的空气里。
“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好好的分什么钱?”何大叶看了看桌上的一沓钱问。
“我很正常,我只是觉得以咱俩现在的关系,应该公事公办。”
公事公办你个头啊,咱俩床都上了,孩子都有了,婚都半真半假求了,恋爱也准备谈了,你丫现在跟我说公事公办是不是太衣冠禽兽了点儿?
何大叶暗自大骂,但也知道也许两人之间有误会,遂面子上还是保持着波澜不惊状,拿起钱在张猛面前晃了晃,又给他塞回手里,尽可能压着火说:“听说男人每月也有生理期,你有事说事,我不想跟你闹,也不想计较,我累了。”
“我没跟你闹,这事儿我琢磨半天了。”
何大叶终于还是没忍住,怒了:“你琢磨半天就琢磨出这么个玩意儿?公事公办?想想我还真是贱到不行,要是能公事公办,我他妈这么上赶着帮你,我吃拧了啊这是?”
张猛也不激动,慢慢悠悠地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问:“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瞧,一场精彩的吵架场面中,最讨厌的就是碰上这种人。
不急不慢不温不火,不管对方面红耳赤成啥样,他都能蔫儿不叽地看着你,然后问出一句能把人堵成内伤的话。
细数历届何大叶遇见的吵架对手,都是愿意身体力行跟她密切互动的那一种,在你来我往的找茬抠字眼的过程里,她总能出奇制胜。
她想如果世界上的战争都用吵架来代替,那么她一定是无往不利堪比核武器的女战士,足够载入史册的那一种。
而张猛这类人,就是她的弱点和软肋。
何大叶被这句话问得语塞,一时说不出话来。
早说了张猛是个不太会看眼色的人,所以别指望此时的他能看出何大叶眼中的愠怒,那种写满“你再哔哔一句老子就撕烂你的嘴”的怒。
“三个月的找房期限快到了,房子我也已经找到了,很快就会搬走。”张猛继续说,“你给肚子里孩子的期限也快到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何大叶一时摸不清张猛的路数,想他是不是因为求婚受挫,这会儿非得求个结果?
可转念一想,今早他不是还好好的吗?
时间过得竟这么快,一转眼,身上多出来的这团肉已经跟着她有三个月了。
仔细想想,她和张猛从认识到现在也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婚都求了,如果昨晚她头脑一热让他把话说下去,这事儿说不准也就这么定了。
那她跟罗畅,又有什么区别。
同样都是过着职业闪婚的日子,算起来谁又比谁差了多少呢?
罗畅之后的日子,她永远是脚踏实地过的,从未想过一步登天。
她觉得如此,最大的好处就是,就算摔倒,也有气力再爬起来继续前行。
可此时此刻,她的脑子乱极了,想起罗畅,又面对神经兮兮的张猛,才两个男人,就把她搞成这个熊样,她突然很羡慕那些能周旋在多个男人之间的女人。看来这年头,当婊子也不容易,得有多高的情商才能驾轻就熟成那样。
心塞的何大叶忍不住在心中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
我不想当女王了,好想当婊子!
张猛见何大叶一直愣愣的,没表态,苦笑了一下:“你瞧瞧咱俩,感觉你像男的我像女的,我求着你留下咱们的孩子。”
何大叶刚想说些什么,可张猛压根儿就没打算给她机会,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总算找到了突破口,得一次性说完才痛快。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张猛截住何大叶的跃跃欲试,把视线移到一旁,埋头说。
“我小时候跟发小去游泳,刚下水没多久,他扑腾了几下,就淹死了。他的葬礼我都没敢去,听说他爸妈白发人送黑发人,哭昏过去好几次。后来他们还是想要个孩子,结果高龄产妇大出血,一尸两命……
“你看命运多残酷,想要的,拿命都换不到,不想要的,却得来那么轻而易举。
“当时舒颖怀阳阳的时候,我其实挺纠结的,我这张脸在国内不算好看,但在国外还挺吃得开的。当时去国外时装周走了个秀,眼看着就有机会了,可最终我还是决定要孩子,赌上所谓的未来。可结果是,舒颖走了,我也错失了事业上升的最好时候。我的前半生,事业、感情都一塌糊涂,就连阳阳,也没照顾得很好。
“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初我不结婚,不在事业的转折点要孩子,会怎样。
“可也只是想想,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后悔,因为我跟阳阳的缘分就只有一次,如果当时不生他,我或许还会有别的孩子,可那个孩子,再也不会是阳阳。所以,我很珍惜,我特别感恩我现在拥有的一切。
“所以啊,大叶,我希望你不管把我把肚子里的孩子当成什么,都好好做选择。
“因为机会就这么一次,你之后的人生可能会因为这个选择而发生巨大的变化,是好是坏,谁也不知道。
“要孩子,你也许会成为一个幸福的妈妈,也可能会过得很辛苦。
“不要孩子,你也可以继续做你的不婚女王,也挺好的,不是吗?”
张猛哔哔完了,像一个唠叨而毫无逻辑的中年妇女,终于闭上了那张聒噪的嘴。
何大叶觉得世界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清静过。
她的嘴角抖动了两下,渐渐咧开了,弯成一个最完美的弧度。
她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千秋万古名,寂寞身后事。
她只想豪迈地对着天空大笑几声,笑张猛,也笑自己的人生。
说得多好啊,不要孩子,她还可以继续做女王。
当妈的,有几个不是奴才命,为了孩子奔波劳碌一生。
我是女王啊!
何大叶对自己说。我头上还有王冠,我周遭还有光环。
想到这里,她转身走出工作室,把门在身后狠狠甩上。
外面雨依然大,天依然冷,她裹紧了衣服,在雨天里,矫情地走着电视剧女主角那种凄美的步伐,也只有这样,才能衬托出她那巨大的心灰意冷。
可她没忘了,给自己撑起一把伞。
还好她依旧记得,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人爱,那就自己爱自己。
然而何大叶关门后,张猛坐在桌子上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想到何大叶说的那句“慢慢来”。
只是好像没有机会了,张猛试探性地迈着长腿,在何大叶的心房外面怯怯地敲了敲门,却依然换不回她跟自己袒露心扉的可能性。
张猛原以为自己即将成为哥伦布,登陆后才发现,何大叶不是北美洲陆地,她只是鲸鱼停歇后露出的一片岛屿,她休息够了下沉到海里,张猛依然只能垂着头回到船上。
寻找下一片陆地吗?
他拒绝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