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青死了吗?
别开玩笑了,怎么会,她是我们的女主角呢,怎么可能会死?
可是,当苏青因为高烧在香港机场晕倒,退烧醒来后,却被医生告知她得了乳腺癌之时,命瞬间就丢了半条。
乳腺癌?还好是早期。可是治疗的话成功率有多少?
接踵而来的第二个消息,让苏青平静了下来。
她怀孕了!孩子已经三个月。
三个月,苏青在心底倒数,不正好是那一场海啸的时间吗?
刘恋,是你吗?你不舍得跟我说再见,所以通过这样的方式要来陪我是吗?
那一刻,丢掉的半条命,回到了她的身上。
不,不止一条,她仿佛成了一只猫,拥有九条命。
她现在是一个母亲了,肚子里有她跟李文博的孩子。
孩子,会让一个女人瞬间变为无坚不摧的雅典娜。
医生,我该怎么办?苏青冷静地问。
打掉孩子,早日开始做治疗,这样可以保住乳房。
如果我不想打掉这个孩子呢?
那可以先进行乳房切除术和腋窝淋巴结清扫术。然后,在妊娠进入中期的三个月时,进行辅助化疗。在分娩后,再进行放射治疗和内分泌治疗。
这样的话,孩子会健康吗?
会的,但是你会面临风险。
好的,谢谢你。
从医院出来后,苏青没有在香港停留太久,她直接去了机场。
在香港机场,她问自己,苏青,你要这孩子吗?
我要。
可是你现在回北京,李文博会要这个孩子吗?
他不会要的,他不肯让我面临一点点的风险。
那现在怎么办?
我要这个孩子。我要这个孩子。我要这个孩子。
苏青在香港机场,喃喃自语地哭了,泪水滂沱。
此时的香港机场,山雨欲来,整个城市被浓厚的雾笼罩,雨开始下了。
仿佛一场漫无天日的告别。
几分钟后,苏青打电话给招商银行,问了一下自己的银行存款,忽然做了一个决定:她要从李文博的世界里消失,去到一个陌生城市,运气好,就能把孩子生下来;运气差,那就一尸两命死在那里。
对不起,李文博,也许我们有缘无分,也许我们只能来生再见了。
如果我和孩子能活下来,就再让老天来安排一切吧。
如果我跟孩子都死了,我现在提前离场,你也不会太伤心。
亲爱的刘恋,你会骂我傻吗?可如果有可能,保佑我把孩子生下来吧。
你当初说,要李文博把欠你的债,还到我身上。
那么现在,我也要从他的人生里消失一次,让所有的债,一笔勾销。
大家好重新再来。
如若还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对不起,李文博,对不起。
2
几年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仿佛白驹过隙一眨眼。
就跟每一段感情里,那些声称自己什么都不要的男女,都是来要命的。而那些每日抱怨的群众,却往往也是最为安心知足的人一般。
之前怨至昏天黑地人神共愤的苏青,在真正面临生活苦难之时,忽然不怨了。
人面对真正的苦,是不会怨的。
要不笑着吞下,要不死。
苏青还不能死,她也不想死,活着多好啊,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她总是这样想。
既然如此,那不如拿命来搏,抛掉所有的不好意思,换得一片璀璨未来。
在上海,上天眷顾,她成功地生下了孩子,而后开始了乳腺癌的治疗。
一开始她过得不怎么好。
这个社会,一个得了癌的单身妈妈无依无靠的前几年,能有多好呢?
可是苏青撑过来了,不是没有撑不下去的时候,可是看看那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摸摸自己胸口的那一片平坦。
眼看着孩子叫出第一声妈妈,会跑会跳,会像机关枪一样滔滔不绝地跟她讲话。
她的乳腺癌,也好了。
从医院出来的那天,她想,自己现在的命,是老天爷赏的。
她得珍惜,她相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事实是,她真的成功了,在上海滩的公关界,人人都知道苏菲姐。
只要苏菲姐一出,就没有搞不定的活动。
她是一个为了陪孩子,跑去大老板的办公室,拍着桌子申请一周只上四天班的传奇女性。
她是一个感情问题成迷,却能跟抬头仰望她崇拜她的小女生说出“不经历人渣,怎么能当妈”“ 你们这算分手了,也算终于真的认识了”“ 你来了,我相信你不会走。你走了,我当你没来过”“会枯萎,只因为曾经收过花,放下吧”等金句的专业感情专家。
苏青活成了一个传奇,她自己也知道,她变自信了,美艳如一朵牡丹花。
但每每夜深人静,她也清楚,自己的这份别人眼中的传奇,只不过是烟火生活里的人,被逼急了。
她是一只跳墙的狗,抑或是一只会咬人的兔子,仅此而已。
孩子如同一棵小树般渐渐长大了,上了幼儿园,回来的时候也会问爸爸。
苏青每每都很好地搪塞过去,但有几次,她也在想,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她如果回去找李文博,该会是怎样。
当初在香港机场做出的那个决定,是错的吗?
每次想想都会挺难受,苏青没时间难受,她逐渐让自己想明白了。
李文博,我可以等着你,等到忘了时间,却不能去找你。
若是等你,至少只是等你不来,大不了赔上一辈子。
若去找你,那就真的是一拍两散,永无归期。
好多事情,其实想明白了,也就放下了。
苏青好久都没有再想起过李文博。
这一日,苏青去浦东的香格里拉见一个湖南的客户。
刚下出租车,就接到客户的电话,气急败坏地说是飞机遇到交通管制,现在还在长沙的机场呢。
苏青安抚了几句,挂了电话,准备去咖啡厅慢慢等。
走几步,发现皮鞋的鞋带开了,蹲下系,眼睛却无意中扫到酒店大堂的一个背影。
那背影,这么近,那么远。
无数次在梦里出现过,醒来后,总会依稀有泪光。
那是刘恋的背影。
苏青顾不上系鞋带,步入转门,却因为太心急离得太近,“咯噔”一下停了。
终于出了转门,她踉踉跄跄地追那个背影,却见她远远地上了电梯。
苏青赶到电梯边的时候,发现停在了三楼宴会厅,她等不及上电梯,转身一路小跑到了三层。
一到三层,就发现是茫茫的人。啊,原来有婚礼。
苏青在人群里找了一圈儿,却再也不见刚刚的那个背影。
她拍一把自己的脑袋,在心底暗骂自己魔怔了,这时却有些恍惚地看到新郎新娘人形看板,那新娘,不是小天是谁。
苏青刚要转身去问下今日新娘的名字以防认错,身后却传来一个有些颤颤巍巍的声音:“苏青姐,我没认错吧?”
苏青回头,眯着眼看眼前这个光彩夺目的女子。
是小天,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新娘化妆室里,小天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近况。
苏青在一旁微笑着侧耳倾听,绝口不提自己。
倒是小天,略带迟疑地主动问起她同李文博怎么了,几年前,李文博甚至辗转找到了远在异国的她,问她是否知道苏青的下落。
苏青笑而不答,只拍拍小天的手说,妞儿啊,这世界太多解释不了的事情。别管我,今天你是唯一的主角,咱们就说说你,这是要嫁给谁,哪家的小伙子,有这样的福气。
说到他,小天脸上有了笑。
是个好家庭出来的上海男生,温柔体贴,人也帅,小她三岁,刚好是女大三抱金砖的年龄差。
两个人是在法国认识的,她被偷了钱包,茫茫人海,是他走了过来,问她是不是要帮忙。
本来也没想怎样,觉得就是一杯咖啡的情缘,所以连个电话都没留。
没想到,在回国的飞机上,两人再次遇到,就坐在相邻座位。
一看到对方的脸,两人就都笑了。
苏青拍手,捏一把小天的脸蛋,这是小说里的桥段啊,够幸福的你。
小天却有些恍惚地伤感,忽然安静下来,看着苏青说:“姐,我觉得是胖子在保佑我呢。他走之后,我摸爬滚打,跟谁恋爱,都会想他,总觉得谁都没他好。”
苏青摇摇头:“别这样想,胖子死了,那么他在你的记忆里就是最好的。可你不能因为他的‘最好’,就谢绝了一切幸福的可能。看,这不是幸福来敲门了嘛。胖子的存在,只是提醒你,你曾经那么好地被一个人爱过,要更努力更勇敢更无所忌惮奋不顾身地爱下去。”
小天刚要说句什么,伴娘却来叫了,她抱歉地望一眼苏青:“姐,有一肚子的话要跟你说,你不能走啊。”
“赶我都赶不走,赶紧去,一帮人等着呢,我一会儿上去抢捧花。”
小天被人拽着走了,身后有人帮忙拖裙角,消失在一片光的尽头。
苏青略带恍惚地看着她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嘴角是微微的笑。
苏青啊苏青,你自己这辈子还有机会穿上婚纱吗?
会有吧。一定得有。
婚礼开始了,新郎的确一表人才,每一个眼神里都是对小天的爱意。
看着两人交换戒指,在台上拥吻,虽许久未见,但苏青觉得自己有嫁女儿的心情。
好女孩上天堂,这话没错,苏青有点儿想去信基督了。
小天好美啊,结婚的时刻,应该是一个女人一生里,光彩夺目的巅峰吧。
到了丢捧花的流程,一堆女孩儿“嗡”一声冲过去,小天却没有丢。
她穿越重重人群,走到苏青面前,把捧花递给苏青。
苏青愣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接。
小天回头,对着上前要抢捧花的女孩儿们大声说:“姐妹们,今儿我要自私一把,把这捧花,亲手交给我一个很重要的姐妹,对不住了!”
看着眼中含泪的小天,苏青懂得。
换做几年前的她,铁定早已泪流满面。
可是这一刻,苏青笑了,她接过了捧花,用力扯开,花束散了一手。
苏青上前,把白玫瑰一朵朵地分给女孩儿们。
她一边分一边讲:“这是天儿的幸福,我不敢独享,会折寿的。大家见者有份,皆大欢喜。”
等花分完,还剩几朵,苏青拿在手里,咧嘴朝大家笑。
“分完了我还是比你们多,我没亏。”
众人哄堂大笑,一时间,空气里洋溢着人与人之间情感流转的动人香气。
苏青无懈可击的表现,完美得仿佛是早就安排好的。
她转头看,小天早就哭成了泪人,那一刻,小天有些不管不顾了。
她上前,握住苏青的手:“姐,胖子死之后的每一段恋爱,都像是在花光我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银行存款,花光后,大家也就一拍两散,情意两清。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并没有改变我,我继续努力,我百折不挠,我每一次爱得都仿佛十八岁。我一直坚持着那么爱下去,就是想要让胖子,想要他,因为曾拥有我而感到光荣。今儿,我修成正果了,我对得起他了。”
苏青伸手擦掉小天脸上的泪:“傻姑娘,别哭了,有个傻瓜那么爱过你,你得惜福。一个幸福的人,是不能哭的。”
说罢,苏青一把把小天推到走来查看发生何事的新郎怀中:“你看嫁给你把我小天妹子给幸福成什么样儿了,我作为娘家人真是各种羡慕嫉妒啊,你可得把她捧在手心里。”
新郎被夸得各种不好意思:“一定,一定……我含在嘴里。”
3
婚宴苏青没有吃,趁着新郎新娘挨桌敬酒的空当,苏青走了,没有留个联系方式给小天。
终于能开始新生活了,那就别再联系了。
一看到过去的这帮人,难免就会想到天上的那个胖子。
该忘掉的,就忘掉吧。
苏青步出宴会厅,这样想,不免叹了口气。
走过宴会厅边上的健身房,苏青眼角的余光仿佛看到了点儿什么,她又退了回来。
透过玻璃窗,她看到一个在跑步机上挥汗如雨的女子,绑着马尾,身姿像一匹马。
她是谁?
苏青看着看着,就捏了一把自己,怕是幻觉。
怕眼前的这一张脸,瞬间幻化成另外一个人。
可此时此刻,眼前的又能是谁?
她是刘恋啊,她是无数次午夜梦回,出现在自己幻境里的刘恋啊。
她没有死,竟然没有死……她还活着……
此时此刻,她健康地在跑步机上活得照旧光彩夺目。
她安之若素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甚至跟自己生活在同一座城。
我最亲爱的姐妹啊,为何你会这样做?
苏青有太多个问题想要冲上去问,可是,她那样远远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迈着步子,哼着歌儿,那么生动地活着。
那些迎面而来的问题,瞬间就像肥皂泡一样,消散了。
知道你还活着,是幸福的样子,就够了不是吗?
上帝已经足够仁慈,我又何必粗暴地试图一探究竟,以此来打扰别人的生活。
坐电梯下楼,她看一眼手机,客户依旧没到,她在咖啡厅等着,用手机上淘宝给宝宝买童书,脑子里却是一片“嗡嗡”声。
咖啡在面前,她却连举手端起的力气都无,只想窝在沙发中。
酒店的服务生走过来,给苏青递来一张纸,说是有位小姐要转交的。
苏青打开,是刘恋的笔迹,只有简单的一行字:我们改日是不是应该约在街角的咖啡店,带着笑脸,挥手寒暄,坐着聊聊天。说一句,好久不见。
后面,是一串手机号。
苏青拿着那张纸,追出了咖啡厅。
此时刘恋的背影,已经远远地在酒店门口了。
有人来接她。
在刘恋要跨上车的一刹那,仿佛是感知到了苏青的眼神,她回了头。
两个人,一刹那,四目相接,电光火石,沧海桑田。
刘恋跟苏青挥了挥手,把手放在耳边,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两个人都笑了。
苏青看着刘恋上了车,半晌,才挪着脚步,回了咖啡厅。
那一天,苏青坚持等到了那一位湖南的客户,成功地签下了那份很大的合同。
客户说,苏小姐等了这么久,连一句话都没有多说,直接签吧。
苏青脸上是职业的笑,她说,谢谢,这是我应该做的,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犹豫了几天后,苏青给那个号码发了条短信,问有没有时间见一面。
刘恋却迅速地回了电话过来,劈头盖脸地就骂说:“直接打个电话能死么,发短信发一块钱都说不清楚。”
苏青也不甘示弱:“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跟野男人乱搞ing,宁毁三座桥,不拆一夜春。”
一瞬间,两人都仿佛回到了过去。
外滩十八号六层的Mr & Mrs Bund,法国餐厅,靠窗的位置,苏青订的。
刘恋迟到了五分钟,苏青就笑骂:“你这迟到的老毛病,还是没改。”
头盘上来,两人碰杯,香槟的味道略酸,不知为何,一杯下去,就有些冲头。
苏青把酒杯放下,服务生上前斟酒:“你装死装得够成功的,这些年,你知道我为你掉了多少眼泪。”
刘恋甜甜地笑,把那场噩梦说得云淡风轻,“没想装死来着,差一点儿就真死了。看到浪打过来的时候,我其实都放弃抵抗了。是一个鬼佬救了我,你别说,外国人的体力还真好。在自然现象面前,都显得强大。”
餐桌上,苏青伸手过去,握住刘恋的手,一脸的心疼。
“少装开朗了,我知道那像噩梦一样。”
“是啊,这几年偶尔还会梦到自己一个人在海里,孤立无援。所以我现在出去度假,封杀一切靠海的地方,实在不想再被勾起回忆。”
“你没事,那为什么失踪名单上有你的名字?”
“因为他们统计获救人员的时候我用的是英文名啊……后来等失踪名单一出来,我看到名单上有我,心想也许这是老天冥冥之中给我的暗示,让我重新再来。于是……我也像当年的李文博那样,玩儿了一把消失,来了上海。对了,你怎么会在上海?跟李文博最近如何?”
“挺好的啊,我外派上海一段时间,过一阵子就回北京了。”
苏青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了一个谎。
“那就好,看到你幸福,我也就安心了。”
菜一道道地上来,沙拉、主菜、甜点。
那是很温暖和谐的一餐饭,但是谈笑风生地吃着这餐饭的两人,都明白,这也许是最后的晚餐了。
出了外滩十八号的大门,凉风习习,华灯初上,两人在昏黄的灯光下拥抱告别。
来了一辆出租车,苏青要刘恋先上,她也没让,上车就走了,说有空常联系。
刘恋没有回头,车很快开远了。
视网膜上仿佛还存留着车灯留下的残影,苏青决定沿着路缓缓地走一段。
漫步在外滩,回望过去的自己,苏青其实一点儿都不为那个她而感到惋惜。
渺小的她,卑微的她,站在墙角变路灯的她。
可是,又不免心疼和委屈。
她特别想回到那一个个无语凝噎的寂寞寒夜里,静静地陪着那个稚嫩的自己相视无言抽一根烟。
走之前,再拍拍她的肩,告诉她:傻姑娘,别难过了,前边的路还长,你得快些走,总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我拿命跟你赌。
人山人海里,她同刘恋告别离开,上海这么繁华,像个永远不要醒来的梦。
苏青刹那就落了泪,轻微地,倏忽就被风吹散。
她这时才发现,那个对过去的自己讲这一番话的人,原来早已出现过。
那人是刘恋。
她妥帖地陪了自己一段最难熬也是最温暖的时光,转身就是一辈子。
而她变成了她,她也变成了她。
亲爱的朋友,我之前曾经无数次地问过自己一个问题。
我们从哪里来,又要回到哪里去。
看着你的背影,我忽然明白了,我们从缘分里来,最后回到忘记中去。
地球上几十亿人,茫茫人海,那么苍茫。
对此,我们应该感恩知足,拈花微笑。
为这一生之中,短暂而温暖的相聚。
我们终于再也不用怕,说再见。
4
过了没多久,苏青出差去北京开会。已是十一月的初秋,北京最好的时节。
孩子刚好放假,闹着要出去玩,她犹豫了下,便带着孩子一起飞到了帝都。
开会的地点是三里屯SOHO,孩子很乖,苏青在会议室舌战群雄的时候,他就在前台跟前台姐姐玩。
苏青开完会出来的时候,远远地看着他,把前台姐姐逗得花枝乱颤。
苏青也笑了,觉得自己儿子有颠倒众生的潜质,这应该不是遗传于她。
男生还是像爸爸比较多啊,苏青心说,牵着孩子的手跟前台姐姐告别。
小姑娘对他还挺依依不舍。
小蹄子,幼童你也动情不放过。
想想自己这般的护犊子,将来会不会变成电视剧里的恶婆婆。
那戏份很过瘾的样子,苏青这爱演独角戏的毛病,依旧没改。
只是时光流逝,她罩了一个更妥帖安全的壳,演归演,但纯属自己玩票,再也不会影响到生活了。
人戏不分,只有死路一条。
她带着一个孩子,貌不惊人,家境平平,早就成了刀枪不入的女金刚。
没太多时间再做春秋大梦,演一出几天几夜的大戏。
时间已经近黄昏,华灯半遮半掩地开了一些,三里屯好热闹啊。
苏青跟孩子走到街上,抬眼一看那熟悉又陌生的三里屯太古里,店铺还是那些店铺,但有些东西,却变了,再也回不来了。
刘恋被求婚,自己偶遇小天和鬼佬,跟方怡然在地下的美嘉影城看的无数场电影。
那些画面仿佛已经泛黄,却又历历在目,已然不再触目惊心,却又销魂蚀骨。
只是,她没有想到李文博,有些人是无须被想起的,有些人只会被放在心底。
因为,一碰就疼,一触就痛。
做人呢,总得让自己好过一点儿。
所以苏青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她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优柔寡断的女子了。
只要她选了,她做了,那她就是对的。
有了孩子之后,她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人生是没有对错的,只有后不后悔。
如果不跟自己过不去,想在这兵荒马乱的人生里换得半晚安睡,那就绝不后悔。
孩子闹着要吃甜品,苏青想想周围可以吃甜品的地方,也就只有鹿港小镇了。
于是牵着孩子沿路往工体西路走,她不习惯带着孩子打车,家里的父亲角色缺失,所以她尽量让孩子不要娇生惯养。
一路走着,绿树成荫,空气中有植物的香,苏青牵着孩子的小手,有些恍惚。
直到孩子问她:“妈妈,怎么那么多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呀?”
苏青看一看四周穿着绿色T恤的男男女女,才意识到已经走到了工体北门,今儿应该有国安的球赛。
苏青驻足一会儿,听门口的票贩子吆喝,知道是北京国安对战广州恒大。
又是一年决赛季了吗?
不知哪里来的兴致,苏青蹲下身来:“李星野小朋友,想不想去看叔叔们踢球啊?”
星野眨眨眼:“想看呀,可……看完后还有甜点吃吗?”
苏青刮一下星野的鼻子:“小东西,少跟妈妈讨价还价。妈妈答应你的,一定会兑现。”
从黄牛手中,以还算合理的价格买了两张票,本来买一张就可以,但苏青把孩子当大人看,要他自己坐一个位置。
快走到入口了,苏青又牵着孩子折返,在路边买了两件国安的队服。
既然来看了,那就要全套着来。苏青不是球迷,可是她觉得跟几万人一起大喊“国安是冠军”的滋味儿棒极了,比去唱KTV解压一千倍。
5
步入体育场,已是一片绿色的海洋,喧闹得让人迷失,可又有一种集体的安全感。
印象中,2009年国安夺冠之后,就没有这么接近冠军过了。
今天,对于国安球迷来说,应该是个比过年还重要的日子吧。
星野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子,兴奋异常,上蹿下跳,苏青也就由着他。
到了位置坐下来,小小而漂亮的星野,成功地引发了周围群众的喜爱,纷纷过来跟他合影。他也不卑不亢的,特别配合镜头地比着剪刀手。
苏青环顾四周,看到有人满脸汗地举着红条幅,上面写着:“赢就一起狂,输就一起扛。”
这句在广告营销学上完全失败的话,却让伪球迷苏青瞬间鼻酸。
她身上的汗毛顿时竖了起来,心中腾起一股没来由的斗志,热血沸腾得要站起来振臂高呼。
可看看身边的孩子,考虑到自己做母亲的权威性,她暂时性地hold住了自己。
距离开场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孩子口渴,要喝可乐。
苏青环顾一下四周,发现卖可乐的人就在不远处,便给了孩子钱,要他自己去买。
孩子拿了钱,蹦蹦跳跳地跑上台阶,苏青看着他的小小身体,忽然一阵感慨。
那背影,真像李文博啊,他现在还好吗?还爱看球吗?会不会也在这个场子里?
时光荏苒,他应该有了新的女友了吧,抑或是早就结婚了呢?
他会恨我吗?还是早就把我忘了?
我宁肯他恨我,也不愿他把我忘记。
前排的座位忽然一阵喧嚣,苏青侧头看,有一男孩单膝跪地,正在求婚。
周围的爷们儿齐声喊,嫁给他!
苏青微笑着听那男孩儿讲,妞儿,无论今晚的冠军是不是咱们国安,我都想娶你,成为今儿的冠军。我活这么大,没当过冠军,这么多年,是你在我身边陪着我,让我觉得自己还挺像个人的。现在,我想跟你过一辈子,你给我这机会吗?
女孩儿早就哭成了个泪人儿,张嘴开始骂周围的人,选在这么一日子,你们丫这么瞎起哄,我想不嫁,能成吗?臭小子,我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活该搭给你。来,给我把戒指戴上。
球场的大屏幕直播了这一幕,姑娘戴上戒指,全场欢呼沸腾。
两人孩子似的哭着拥吻的刹那,屏幕的角落里,铁娘子苏青也哭成了个傻×。
苏青一边抹泪一边想,这男孩儿,怎么那么像胖子呢?他投胎的速度也快了点儿。
北京这个鬼地方,我刚回来,就把在上海几年的泪流光了。
苏青不知道,就在求婚大戏发生的前一秒,李文博和冰冰迈进了工体的大门。
方怡然正在坐第二胎的月子,冰冰终于洗完了今儿的尿布,被准了假,来看决赛。
在门口,两人决定做一牛×的事儿,振奋一下,也纪念纪念这个日子,他们在门口买了件北京国安的球衣。
三局两胜的剪子包袱锤过后,李文博输了,他蒙了,有点儿想耍赖。
“我剪子包袱锤就没输过啊,这不科学!重来!”
“不带你这样的,我儿子旺我,没办法!怎么,你是想耍赖?想耍赖也成,求我,说自己不是个汉子,那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冰冰小人得志地抚一下头发。
“激我是吧?我告儿你,我的人生就是三个字:不能激!”
李文博猛地往后跳一步,想摆个“只识弯弓射大雕”的pose,结果用力过猛,后面也没长眼,把端着两杯可乐的星野撞倒了。
可乐洒了一地,星野倒在地上,李文博和冰冰都愣住了。
星野反应了几秒钟,从地上爬起来,没哭。
李文博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蹲下,手忙脚乱拿手上的国安队服给星野擦身上的可乐,连声问没事儿吧?
星野特淡定,说没事儿,但是你得赔我可乐,二十块。
李文博赶紧掏一百出来,恭恭敬敬地递过去,说剩下的拿去买零食吃,叔叔请客。
星野拿着钱就走了,李文博站在原地惊魂甫定。
“幸亏孩子家长没在附近,要是我孩子,铁定勒索死你。”冰冰翻白眼,“你胆儿可真小,看把你吓得。”
“我吓什么了,我是真怕把人孩子给伤了。冰冰,我怎么感觉有点儿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意味啊?要是待会儿我给广州的那帮人给打死了,你可得为我树碑立传。”
“没问题,我下一部电影就拍这个了,片名就叫《一个傻×的毁灭》。要是还能见到苏青姐,我也告诉她,你死得光荣……”话说顺嘴了,看到李文博的脸色变了一变,冰冰伸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瞧我这张嘴,哥们儿,你别介意啊,今儿这赌算了,咱们好好看球……”
看冰冰那么紧张,李文博却笑了。
那笑容,英姿飒爽视死如归,铁血男儿到不行。
任哪个姑娘看到,都要被那玩世的魅力迷得一愣神。
“不,我愿赌服输。”李文博伸手套上那件满是未干可乐的球衣,“另外,我还想赌一把,说不定我真死了,上了头条,苏青能看到我,来我的葬礼,哭着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哼,让丫后悔去!不过,她到时候要以身殉我,想模仿祝英台什么的,你可得拦住。”
冰冰想说句什么,星野却走过来拽了拽李文博的衣角。
李文博蹲了下来,摸摸星野的头。
星野昂着头:“把你的手伸出来。”
李文博乖乖伸手,就差吐舌头了。
星野把买可乐找的八十块交回李文博手上:“妈妈说了,不能拿别人的钱。找的钱还你,不用跟我说谢谢。”
说罢,星野端着两杯可乐,略带颤颤巍巍地走了。
李文博看着他的背影,一拍大腿说:“操,这孩子真棒,要是我儿子就牛×了。”
冰冰在一旁笑他:“一帮姑娘哭着喊着要跟你生呢,谁让你铁了心要做男版王宝钏。哎,不过你别说,这孩子走路的样子吧,还真有点儿像你。”
李文博一巴掌拍到冰冰头上,“没准儿就是我的呢,老子虽然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但也肯定会有些漏网之鱼。那些深爱我的姑娘绝对会死心塌地地给我生下来啊!”
“嗯,真的像,都像动物。但是人家走路像企鹅,可爱。你走路像狗,猥琐。”
“别骂我还捎带上狗行吗?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李文博昂头,“我真是越活越有爱心了,以前是舍己为人,现在是舍己为动物。得了,不贫了,哥们儿去了。你要有良心,就在心底为我唱一首祝你平安。”
冰冰一把拉住他:“你还真要去啊?”
“废话,你哥们儿我是条汉子。”
说罢,李文博一摇一摆地转身走了,向着广州恒大的看台。
那是一片蓝色的海洋。
不知为何,冰冰没有再拦他。
他遥遥地看着李文博穿着国安队服的背影,凝成一片小小的绿色,咧嘴笑了。
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李文博,好起来,悲天悯人;浑起来,天地不吝。
此时,大屏幕正在直播求婚的一幕,两个人抱在一起哭了。
李文博回头瞄了一眼,他没看到屏幕一角渺小的苏青。
他发了片刻的呆,晃晃悠悠地继续迈起了步子,仿佛夕阳武士。
6
星野拿着两杯可乐回到座位,递一杯给苏青。
看到她眼红红的,他把小手伸过去,拍拍苏青的膝盖。
“妈妈的眼睛怎么红了?”
“刚刚有人求婚妈妈感动的。”
“求婚是什么呀?”
“求婚就是……你遇到一个很爱的人,想一辈子跟她在一起。”
“那我要向妈妈求婚。”
苏青大笑,把星野搂在怀中:“你不能向妈妈求婚,因为一个人啊,一辈子只能求一次婚,妈妈已经被人求过婚啦。”
“那人是谁呀?”
“那人……”苏青愣着,想要想想李文博的脸,却怎么样都是模糊的,凝不成一个完整的他,“是一个很棒的人……咦?星野的衣服怎么弄脏了?”在岔开星野的话题方面,苏青是个高手。
“刚刚有个叔叔把我的可乐打翻了,不过他给了我钱让我去买新的。他还给了我很多很多钱要我买零食,可我没要,我还给他了,因为妈妈说不能拿别人的钱。”
“星野真乖,你坐着,妈妈给你买零食去。”
苏青起身,对面那片蓝色的海洋却忽然间沸腾起来了。
她歪着脖子看,看到一个绿色的小点,缓缓前行,仿佛夜空中最亮的一颗星,滑到那片蓝色海洋的正中间,停了下来。
这一边绿色的海洋也沸腾了,大家齐声喊:“牛×!”
而那边的蓝色海洋也不甘示弱,同样齐声喊“傻×!”作为回应。
大屏幕扫过去,试图在一片蓝海中照见那个绿色的小点。
苏青望着那个点,咧着嘴,随着又一波的人声,第一次在星野面前讲了一句不是脏话的脏话。
她大声喊:“牛×!”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融在一片海里,波涛汹涌。
她忽然挺幸福,应该说是特别幸福。
而后她转身,去给星野买爆米花了。
此时大屏幕捕捉到了那个绿色的小点,那是在一波愤怒的人群中,笑得如此璀璨的李文博。
他也看到了大屏幕上的自己,他淡定地比了一个剪刀手。
星野也看到了他,正兴奋地要跟苏青分享刚才的叔叔。
转头看,苏青却步上台阶,走得些许远了。
望着苏青的背影,小小的他陷入了短暂的犹豫,要不要追上妈妈跟她说呢?
此时,一声哨响,划破了体育场的天空。
这个夏天,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