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最后一痕流霞自天际隐去,落木萧萧,将雨的天气。

涪陵县公宅风声汹汹,窗棂戛然。一片枯叶随冷风穿过洞开的大门,掠向里面萧瑟的庭院。

数十名着甲胄、披斗篷的侍卫分列左右,跟随內侍行首王继恩,沉默地进入宅院,阔步朝院内厅堂走去。

一袭袭黑色斗篷于风中旋出悠扬的弧度,下端飘落,拂过院中泛出苔绿的残瓦青砖,仿若郁郁乌云俯身亲吻秋草寒蛩。晦暗的袍下有金属的光若隐若现,骨节分明的手各自按在刀柄剑鞘上,肃杀之气随着前进的步履暗暗涌动于渐深的暝色中。

涪陵县公赵廷美率夫人张氏及宅中男女在堂前等候,见王继恩走近,立即上前相迎,语气格外小心翼翼:“不知王都知驾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王继恩走至他面前,含笑深深一揖:“继恩问涪陵县公及夫人安。”

赵廷美伸手虚扶,张夫人一福还礼。两人邀王继恩入内上坐,王继恩亦连声拜谢,两厢均是言笑晏晏。

进到堂中,赵廷美与王继恩相对而坐。赵廷美一瞥两侧侍卫按刀的手,不免心头一凛,再看王继恩,见他正皮里阳秋地衔笑注视自己,亦只得强压下紧张心绪,尽量呈出温雅微笑,朝他浅浅欠身:“王都知此番光临寒舍,可是有圣谕要宣么?”

王继恩笑道:“老奴不是来宣谕的。官家日前听说涪陵县公微恙在身,忧心如焚。老奴便为君分忧,亲自送来良药汤剂,要伺候涪陵县公服下。”

王继恩侧首,立即有侍卫端着一青瓷注子及汤盏过来,摆在王继恩与赵廷美之间的案几上。

赵廷美目光落在青瓷注子上,顿时笑容凝滞。

王继恩微笑着提起注子,把里面黑褐色的汤药倒进汤盏中,不疾不徐地说:“此药由珍稀药材秘制而成,能治百病,在宫中珍藏了多年,没想到终究是涪陵县公有福用上。”

赵廷美目光呆滞,沉默不语,按在两膝上的双手在微微颤动。

王继恩双手捧起汤盏,递给赵廷美:“涪陵县公尽快饮了吧,我好速速回去向官家复命。”

赵廷美木然抬首,在王继恩倨傲的注视下终于妥协,用那双仍在颤抖的手接过汤盏。

侧坐于旁的张夫人气急,骤然起身,欲上前去,不料霎时耳目晕眩,身子晃了晃,一句阻止的话闷在胸口说不出来。

“大王别饮!”

有女子声音此刻响起,音色清亮,语意坚定,且不显慌乱。

众人闻声望去,见发声的是此刻扶起张夫人的一名妙龄少女,作侍女打扮,但在她身后瑟缩着开始抽泣的二三女眷映衬下,端丽的容色与目中的镇静都使她显得卓尔不群。

赵廷美黯然看她,只是苦笑,仍然举起了汤盏。

那女子立即疾步上前,欲抢夺赵廷美汤碗,但被立于赵廷美身边的侍卫首领制止,一弯雪刃挡在了她与赵廷美之间。

王继恩冷笑着打量她:“你是何人?”

女子道:“我只是个知道感恩的侍女。”

除此之外她并不多作解释,目光越过长刀利刃看向赵廷美:“大王,要活着,没有什么是解释不清的。”

赵廷美沉默。王继恩见他无异动,遂目示起初发声的女子,向侍卫首领递了个眼色,侍卫首领立即举刀向前,向女子挥去。

女子蹙眉侧首,尚未躲避,刀已挥到她脖颈边,利刃眼看就要割断她咽喉。

此时一位黑巾蒙面的青年从门外飞身跃来,一剑拨开了挥向她的刀,伸手将她搂住,避向墙边一隅。

女子被他搂着一旋,与他四目相对,不由一怔。

青年露出的双目中一脉温情悄然闪过。

他的靴边附着软泥青荇,他的衣衫有风霜幽露的凉意,提醒她他来到此处是如何越陌度阡、涉水褰裳。暮晚的风吹散他眉梢忧色,凝视着她的双目中有笑意渐渐盈起。这神情似曾相识,彷惶于时光的废墟,她有些迷惘,睁目竭力在记忆中寻找他含笑的眼。

“是你?”她忍不住问,语气不甚确定。

他不答,自若静定,眸中却有涟漪晃动。她试图于其中捕捉更多讯息,未料此刻他目中所有,惟她身影而已。

外间有隐隐雷声传来,堂中侍卫纷纷朝他们亮出武器,四壁俱是森森刀影。

蒙面青年放开女子,持剑挡在她身前。

侍卫首领再次挥刀,向蒙面青年砍去。青年将女子推向一侧,自己上前,抖出剑花,从容应战。

两人激战,侍卫首领步步紧逼,目中的凶光令他看起来像一头被夺走猎物的兽。

蒙面青年渐感不支,开始后退。

其余侍卫刀剑在手,看向王继恩,等待指示。而王继恩审视着青年,眉头微蹙,似在思忖,却无意下围攻青年的指令。

赵廷美并不关心此间战况,借着闪电惨白的光,他在凝视汤盏水面倒映出的憔悴的脸。那是自己么?他有些疑惑,钟鸣鼎食之家育出的优雅闲适与因权欲滋生的阴鸷戾气都消失不见,空洞的眼神令他看起来宛如一具覆皮骷髅。

他牵了牵唇角,双手扶盏,仰首将汤药一饮而尽。

张夫人惊呼,扑上去拥住她的夫君:“大王!”

适才的女子也关切地冲过来,与张夫人一起搀扶赵廷美,连声唤“大王”。

赵廷美抛下汤碗,凄然一笑:“如此,也好……我已然,一身落拓无归路……”

话音未落,殷红鲜血已喷涌而出,他四肢青筋凸起,双手猛地张开,似要抓住什么,然而转瞬之间即虚脱垂下,开始痛苦地抽搐。

张夫人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恸哭不已。

持剑的青年见状一愣,侍卫首领趁机奋力朝他砍去,青年侧身躲避,但刀刃还是划破了他前胸,顿时血流如注,染红了胸前衣襟。

女子闻声回顾,双目怒睁,满心忧虑。

堂外惊雷不歇,磅礴的雨倾覆而下,只在眉睫间。

《大宋宫词(女君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