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鸿门宴集

1.杀妾

夤夜,秦王府书斋内烛影摇红,赵廷美还在研习翰墨。字如心绪,那一幅草书写得直如乱麻,颇失章法。赵廷美看得愈发烦躁,索性一把将整幅字扯下,揉成一团抛于地上。

那纸团一路滚向前,直滚到了此刻进到房中的一人足下。

那人身披斗篷,脸被风帽遮住大半,露出的嘴角微微一扬,旋即俯身,将纸团拾起,展开看看,然后道:“殿下这字有龙腾之状,是吉兆,若再沉着几分,显隐自如,呼风唤雨便更得心应手了。”

赵廷美眉头微锁,举目看去。那人含笑抬首,揭去风帽,却是卢多逊。

赵廷美立即上前相迎,关切地问:“你怎么亲自来?可有人看见?”

卢多逊道:“殿下放心,我乔装后随王府亲从入内,应该不会引人注目。”

赵廷美走到门边左右探看,旋即将门关上。卢多逊与其相对而坐,将日间与潘美叙谈内容细细说了一番,又道:“言辞之间,潘美对曹彬颇有嫉恨之意,也透露应对今上如履薄冰。我适时将‘大使可斩副使’内幕告之,他果然十分震惊。”

赵廷美颔首:“怪不得,他黄昏后差人送来一些珍稀药材,说是请我转交陈国夫人。”

卢多逊笑道:“那便是决心依附殿下的意思了。”

赵廷美道:“想当年,先帝突然驾崩,朝野议论纷纷,官家即位,许多人质疑,并不肯就此认他为新君。这时候,是曹彬率先站了出来,向他跪拜,行君臣之礼,才有臣子陆续效仿,终使官家兵不血刃便接掌江山。因此,官家待曹彬自与他人不同。潘美想必也是顾及这点,才有了拥立新君的心思。”

卢多逊抚掌道:“正是如此。我已几番试探,潘美确有此意,我约他明日再谈,只须反复许之以富贵,事可成矣。金明池一事,若有他里应外合,我们就有十足把握了。”

赵廷美默然,少顷,郑重地点了点头。

卢多逊微微一笑,话锋一转:“多日不见,殿下憔悴许多……陈国夫人还不见好转?”

赵廷美摇摇头,眼中可见隐忧:“太医说她年岁大了,动了气又着了风寒,现下也不宜用猛药,且慢慢静养吧。”

翌日,不待卢多逊动身,潘美即遣了个小厮来,将卢多逊带到城南一有小桥流水的院落。院中植有名花嘉木,湖石堆砌的假山上有溪流潺湲,景色怡人,拂面而来的晚风亦带有淡淡草木香。

卢多逊由小厮指引,乘夜色快步进入花园,见潘美正在神情专注地练习一套拳法。卢多逊隐身于一旁,静待潘美。小厮转身离开。

不多时,潘美收功,卢多逊立即上前施礼,含笑道:“代国公身手了得,在下佩服!”

潘美哈哈一笑:“这套拳法为先帝所创,要求‘囚身似猫,抖身如虎,行似游龙,动如闪电’。我当初年轻,练得稀里糊涂,不得要领。听说秦王擅长此拳,还望卢尚书引荐,改日请秦王指点在下。”

卢多逊笑道:“这有何难!来日方长,代国公与秦王大可慢慢切磋。”

两人相顾大笑。

潘美请卢多逊在花园石桌边坐下。卢多逊打量四周,对这处别墅赞誉有加。潘美笑而摆首:“说来惭愧。我偏宠我家五娘子,但夫人容不得她,我便买了这园子给五娘子住,隔三岔五来上一回。我们谈论之事不足与外人道,此处隐秘,所以请卢尚书来这里,还望卢尚书勿见怪。”

卢多逊忙称此地甚佳,十分合适

潘美又压低声音,探首向卢多逊耳边,道:“卢尚书昨日所言在理,我愿惟秦王马首是瞻,共谋大计。”

卢多逊喜而朝潘美一揖:“秦王有国公相助,如虎添翼,何事不成?”

卢多逊随后将赵廷美信任并冀望于潘美相助之情细述一番,并再三代表秦王承诺,事成之后对潘美封侯拜相,尊荣礼遇远超曹彬。潘美亦唯唯诺诺,不时目露喜色,朝秦王府方向拱手,状甚恭谨。

待卢多逊说完,潘美再次肯定将拥立秦王,然后低首请教:“只是不知秦王如何安排……”

卢多逊道:“金明池水心殿即将建成,官家会在那里设庆功宴,宴请宗室及群臣。我等看秦王指挥行事,国公须稍作部署,领奉宸队在外等待……

潘美神色凝重,愈发靠近卢多逊,垂目倾听。卢多逊亦字斟句酌,语速缓慢,说得不是十分详细。

这时旁边花丛中有个人影一闪,卢多逊惊觉噤声,旋即喝道:“谁在哪里?”

人影动了动,未现身,亦未离去。

潘美蹙眉,一跃而上,一把把那人揪了出来。卢多逊凝神看去,见是一名容貌娇俏的女子,衣饰不俗,此刻盯着潘美,颇有愠怒之色。

潘美锐利眼风退去,语气和缓地问道:“五娘子,你怎么在这里?”

五娘子气恼地甩开潘美的手,又将一食盒塞到他怀里,以撒娇的口吻忿忿道:“奴家煮了些浮元子,想请夫君与贵客品尝,见你们聊得兴起,想暂避一下,没想到夫君像防贼一样防我!”

潘美一手提食盒,一手轻拍她背,安抚地道:“好了好了,浮元子我们稍后便品尝,你先回去,我晚些时候再来向你赔罪。”

五娘子转嗔为喜,含情瞪了潘美一眼,又朝卢多逊远远地福了一福,然后转身离去。

潘美默默打开食盒,取出一个银盏,待五娘子走到水池虹桥上,潘美目光一冷,手腕一转,银盏朝五娘子后背飞去。

五娘子闻见风声,讶然回首,见银盏如利刃一般朝自己飞来,大为恐慌,躲闪不及,足下一滑,整个人跌入池中。

池水不算太深,但底部有淤泥,五娘子双足触及,更是害怕,不敢站直,不住地在水中扑腾,间歇地唤:“夫君救我!”

潘美缓步上桥,双目紧盯书中浮沉的爱妾,然而并没有施以援手之意。

卢多逊匆匆赶来,手指五娘子,惊问:“国公快将她救上来吧!”

潘美摆首,一直袖手旁观,直到五娘子沉入水中,涟漪散尽。

卢多逊连声叹惋:“国公何须如此!”

潘美方才一声长叹:“适才我们的话,她多半听见了。秦王大计不容有闪失,只能出此下策。”

卢多逊朝潘美深深一揖:“国公的诚意,在下已然领会,必会向秦王转述。”

潘美恻然笑笑:“多谢卢尚书。金明池之事,事关重大,我自会悉心部署,确保万无一失。”

2.蜀绣

德妃册封礼之日,外命妇要随夫入宫道贺,潘宝璐之前对刘娥买去为德妃薰衣的清泉香饼动了手脚,便颇惦记其后果,一心想看看那炭饼有没有爆炸烧损衣裳,那件衣裳是否依旧被送入宫,抑或被撤换。这两日秦王府并无任何消息传出,也不知刘娥是否受罚……潘宝璐遂央求母亲带自己入宫一同拜贺德妃。潘夫人禁不住女儿再三恳求,请潘美请示于赵炅,赵炅倒毫不介意,称公卿之女入宫参加庆典早有先例,潘夫人大可携女同往。

那日潘宝璐母女乘车来到宫城丹凤门前,潘宝璐不待叶子搀扶便先跳下车,抬眼仰望面前巍峨城阙,一双杏目眸光流转,满是好奇。

一辆四匹高头大马驾着的革辂自后方来,停在潘氏母女犊车不远处。潘宝璐闻声望去,见那车朱班轮,八鸾在衡,有螭龙的纹饰,与此前所见楚王所乘之车类似,是亲王的车舆。

潘宝璐疑惑地沿着革辂纹饰向上看,还在想是否冤家路窄再遇楚王,却见一神仪明秀、朗目疏眉的少年自车上下来,带领着一众侍从昂首阔步地向宫门走去。

那少年正是潘宝璐魂牵梦萦的赵元侃,此时穿戴着亲王冠冕礼衣,风仪亦与当日潘宝璐所见楚王相似。潘宝璐追寻着他掠过自己眼前的侧影,不由怔住。赵元侃浑然不觉,继续目不斜视地朝前走。

潘夫人此刻亦自车中下来,见女儿这般痴看亲王,立即上前引袖朝女儿面前一挥,低声告诫:“别这样直视大王,要矜持!”

潘宝璐回过神来,一把抓住母亲手臂,急切道:“是他!母亲,那日策马救我的人正是他!”

潘夫人一怔,然后与宝璐一齐眺望赵元佐背影。

宫门前侍立等待的宦官正在向赵元侃行礼,扬声道:“恭迎襄王,襄王请……”

宦官引导着赵元侃进入宫城。

潘宝璐显示先是错愕,旋即惊喜地笑开来,连声对母亲道:“襄王,他竟然是襄王!”

潘夫人也是乍惊乍喜,回握女儿的手,道:“原来你遇见的恩人是三皇子襄王!”

潘宝璐使劲点头,母女俩握着手相视而笑。

文明殿前,百官与命妇恭立于两侧,身着褕翟,头戴九翚四凤冠的李清瞳出现在大殿正前方,低首垂目,面含微笑,缓步朝文明殿走去。最新最快更新

她是淄州刺史李处耘的第二女。赵炅元配尹氏与继室符氏均早薨,太祖在位时,将李清瞳聘为时为晋王的赵炅之妻,彼时李清瞳尚未成年。但刚行过纳币之礼,太祖即崩,于是婚事暂缓,至太平兴国三年李清瞳始入宫,时年十九,而赵炅并未将其册为皇后,虽然李清瞳颇受宠爱,宫中也只称她为夫人,直至今日她才被册封为德妃。

赵炅坐在文明殿中,含笑看着李清瞳渐行渐近,打量着她的褕翟之衣和钗冠首饰花,目中有柔情浅浅泛起。

李清瞳朝赵炅跪拜。王继恩站在阶前,高声宣制:“后宫李氏,淑慎柔明,温和慈惠。自居近掖,克绍徽声……可进位德妃。”

赵炅起身,亲自将德妃之印授予李清瞳,再引她走到殿前,接受百官命妇的再拜称贺。

李清瞳微笑着看面前众人拜贺,随后侧首转视身边的赵炅,与他目光相触,忽然觉得他此刻神思恍惚,虽看着自己,但眼神不似起初和煦,有些落寞,甚至伤感,凝视着她,却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册礼之后,众命妇又来到后苑玉华殿内,再次拜谒德妃。

阳光透过殿中门窗洒在陈列于十几张长案的各家贺礼上。德妃阁中的内侍周怀政引导着李清瞳看贺礼,向她解释是何人所献。李清瞳缓步前行,一一看去,一众宫人和命妇们于其身后亦步亦趋。

李清瞳停在一对通体莹绿的镯子前,着意看了看,问道:“这对镯子,似是玉质,但这绿色比碧玉明艳,却不知是何材质?”

周怀政躬身答道:“禀德妃娘子,这镯子是由翡翠琢成,举世罕有,是陈国夫人悉心准备的贺礼。”

陈国夫人在两位宫人搀扶下上前行礼,气息微弱地道:“德妃娘子,这对镯子是我从南边的蒲甘国来的商人那里买来的。”

李清瞳对陈国夫人微笑道:“陈国夫人贵体欠安,今日惊动夫人来观礼我已十分不安,又怎好接受夫人如此厚礼。”

陈国夫人欠身道:“这镯子戴在德妃娘子手上才相得益彰。德妃娘子温柔和厚,高雅大度,一向是后宫典范,今日位列四妃,众望所归,我心里高兴,这病也像是好了几分,岂会不来?”

潘夫人朝陈国夫人一福,道:“原来喜事真能治病。妾身是觉陈国夫人气色大好,竟像年轻了十来岁,还想问问是哪位太医妙手回春呢!”

众命妇皆笑,纷纷向陈国夫人道贺。

德妃随众人笑笑,又继续看向旁边的一枝珊瑚,正欲开口,却闻门外宦官禀报:“襄王殿外求见。”

李清瞳有些诧异:“他怎么来了?”旋即吩咐,“请襄王入内。”

少顷,赵元侃健步进来,从潘宝璐身边走过。

适才一听襄王之名,潘宝璐已是芳心暗喜,自他入内,她喜悦的目光便一直追随着他。一旁的潘夫人看不下去,轻咳一声,潘宝璐这才收敛,低下头去。

赵元侃朝李清瞳躬身行礼:“元侃拜见德妃娘子,德妃娘子大喜!”

李清瞳神情严肃,语气却并不严厉,带着几分责备子侄的慈和口吻:“这殿中都是女眷,你就这么莽莽撞撞地跑来了?”

身后的陈国夫人忙上前打圆场:“德妃娘子与襄王生母李夫人容貌相似,襄王自小就与娘子亲近,小孩子不懂事,毛躁莽撞些也是寻常。他年纪还小,想必夫人们也不会介意,娘子就不要责怪他了。”

李清瞳遂笑对陈国夫人摇头:“官家这几个十几岁的皇子,就他还一副小孩心性。”

赵元侃笑,向李清瞳连连作揖:“臣知罪,只是臣刚找到个宝贝,此前没列入礼单中,一门心思要赶紧送来给德妃娘子,所以才这么莽撞地跑来。”

说完朝身后跟来的宫人示意,宫人呈上一个细长的锦匣,周怀政接过,打开呈给德妃看,原来是一支粗状的人参。

赵元侃道:“这株人参已有百年参龄,臣好不容易才从高丽商人手中购得。听说此物有补气活血,驻颜美容之奇效,便觉献给德妃娘子最合宜。”

李清瞳笑道:“我看这个给你爹爹是最好,他常说你淘气,惹他烦恼不已,可见他需要补补气。”

众命妇见德妃面露笑容,也跟着笑出声来。潘宝璐则一直凝视赵元侃,目不转睛,面泛红晕,许是自己都觉得双颊灼热,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德妃回身继续往前走去,赵元侃跟在她身后,也兴致勃勃地打量贺礼。

德妃走到一个打开的礼盒前,周怀政躬身说明:“这是楚国夫人献给德妃娘子的缂丝大袖衣。”

李清瞳垂目细看盒中衣物,颔首道:“这花纹十分独特。”伸手轻抚布料,又道,“这缂丝花纹看似雕镂一般,摸上去却柔软之极。不知何等匠人织成,竟这般巧夺天工。”

楚国夫人朝李清瞳微微欠身,隐有自矜之色:“禀德妃娘子,这件缂丝衣裳出自江南朱家,今年织成这等图案的只得一件,堪称独一无二的孤品。”

众人啧啧称奇,交口称赞。

隐于人群中的潘宝璐依稀闻到那件衣裳上飘来的香气,心知这多半是刘娥当初要薰的衣裳了,颇想求证这衣裳是否损坏,但李清瞳并不翻动那衣裳,衣裳仍是折叠好的样子。潘宝璐见李清瞳已走向下一件礼品,焦急之下不及细思,猛地一抬头,扬声道:“启禀德妃娘子!”

德妃及众命妇齐刷刷地回头看潘宝璐,脸上均是不解的神色,不知她何以陡然出声。潘夫人吓了一跳,蹙眉看着女儿,尴尬不已。赵元侃则衔着笑意好整以暇地端详着潘宝璐。

潘宝璐见自己忽然成了殿中众人注目的对象,略显慌乱,结舌道:“啊……奴,奴家曾听说……缂丝名家的织物珍贵无比,可遇不可求……这又是件孤品,想必……想必这衣裳定是漂亮极了……宝璐斗胆,想请娘子命人展开,展示一下……”

李清瞳的眼光在潘宝璐脸上略一迂回,旋即又露出了浅笑:“年轻姑娘果然喜欢看漂亮衣裳。不瞒你说,我现下也很想瞧瞧这件衣服到底是什么样儿。”

李清瞳目示身后宫女,立即有两个宫女上前,轻轻从盒中取出衣裳,左右展开。

潘宝璐悄然抿去浮上嘴角的一缕笑意,随众人将目光投向缂丝大袖衣。

天青色的大袖衣下方绣有荷塘小景,芙蕖初绽,鸳鸯戏水,草木迎风摇曳,白鹭飞向天际,而荷花与草丛中另有几只翠鸟、蜻蜓及蝴蝶,或展翅飞翔,或驻足品香,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殿外的日光穿过窗棂投射进来,映在大袖衣上,更显得衣裳上的纹样颜色绚丽,流光溢彩。德妃满意地颔首微笑。

潘宝璐不顾礼仪挤到前面,睁大眼睛细看,然而并不能在衣裳上找到一个火星灼烧的破洞。她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伸手翻看,还是没找到丝毫破绽。

潘夫人上前拉宝璐回自己身后,朝李清瞳掩饰地赔笑道:“这衣裳确实巧夺天工。”又恭维楚国夫人,“楚国夫人眼光果然非常人能及。”

楚国夫人嘴上道:“哪里,我只是按德妃娘子的喜好寻来的。”得意神情却溢于言表。

陈国夫人忽然指着衣裳上的蜻蜓蝴蝶,道:“你们看,这些草虫蝴蝶,似乎和缂丝纹饰不大一样,更为凸显,像要从画中飞出来一般。”

李清瞳用手抚了抚草虫蝴蝶以及翠鸟,道:“唔,这虫鸟图案,果然不一样,是绣上去的。”随即翻看布料背面,又道,“还是双面绣法,内外一样。”

赵元侃亦上前轻触衣裳,仔细品鉴后道:“针法齐整,温润光亮,气韵灵动,这位绣娘的针法看起来像蜀绣,真是精巧细腻。而且将虫鸟以刺绣呈现,更为立体,就如陈国夫人所言,虫鸟似乎要从画中飞出一般,实为这件衣裳的点睛之笔。”

李清瞳笑对赵元侃道:“你这孩子,竟然对女工也有研究。”

赵元侃哈哈一笑:“臣不学无术,平日就爱研究旁门左道。”

李清瞳又转顾楚国夫人:“楚国夫人的确品位不凡,缂丝加蜀绣,倒是少见,难得能如此相辅相成。这份厚礼,我很喜欢,夫人真是有心了。”

楚国夫人对李清瞳欠身道:“这衣裳若能惬德妃娘子之意,妾身欢喜不尽。这件大袖衣上,原无绣花,妾身府中一名来自蜀地的侍女向妾身建议说,缂丝虽好,但德妃娘子见多识广,必不会觉得多新颖。若绣上虫鸟,一则可使景象更为生动,二则,两种技法融于此中,或可令娘子驻足一观。”

李清瞳含笑道:“你府上这侍女,可真是心思玲珑。所以这蜀绣……”

楚国夫人道:“也是她绣的。”

赵元侃闻言,目中似有笑意倏忽闪过。

潘宝璐看在眼里,又恼又恨,双手隐于袖中用力绞着一方丝巾,几欲将丝巾绞破。

3.春晓

翌日赵元佐来到秦王府,刚进至花园,便见刘娥疾步迎上前来,朝他深深一福,道:“大王,这次你又救了我一回。若非你在德妃册礼之前入宫取回缂丝衣裳,此事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赵元佐含笑摆首:“我所做的算不得什么。是你自己先感觉出其中蹊跷,再则,我虽受你所托入宫,但这衣裳却是我三弟襄王帮你取回的。那天急着给你衣裳,忘了告诉你,你应该感谢的人是襄王。”

刘娥疑惑道:“襄王?”

“正是,”赵元佐肯定,进一步说明:“襄王元侃。”

小妍离开王府后,刘娥虽觉意外,但暂未多想,一心只惦记着自己要迅速熟悉薰衣过程,以备楚国夫人不时之需。因此当日便再度练习,不料点燃一枚清泉香饼后不久便见炭饼爆炸,她惊讶之余迅速检查了剩下的炭饼,觉察出末端有异,捶开一看,发现里面的火硝。回想购买清泉香饼时叶子与小丫鬟的举动,以及小妍匆匆告假之事,遂将事情经过猜了个大概。

她原准备立即告诉楚国夫人此事,请夫人收回这件礼品,但又担心若衣裳未损坏,楚国夫人贸然请求收回礼品,会触怒德妃和官家,且自己也会落得个胡乱猜疑,诬蔑同伴的罪名。因此便请龚美找到赵元佐,请元佐入宫,设法暗中将缂丝衣裳取出,看看是否完好如初。

而这日赵元侃入宫见父亲,从万岁殿出来,见有运送物品的车辆络绎不绝地朝内藏库驶去,他一时好奇,想知道今日入库的是何宝物,便到内藏库前查看。

内藏库前,宦官们在按秩序卸货、搬运,步履匆匆,车上卸下的货物被有序地列成几排。

一位小黄门取了堆起来高过他头的好几个盒子,转身向库房走,不慎与快步走来的赵元侃撞了个满怀,礼盒散落一地,其中一个盒盖因此打开,赵元侃立即闻到从中散发出的,融有黑角沉气息的浓郁香气。

小黄门抬头一看,发现与他相撞的人是襄王,忙跪下向赵元侃磕头,忙不迭地道:“襄王恕罪。”

赵元侃问:“这些物件,是哪里送来的?”

小黄门答道:“是宗室贵戚送给德妃的贺礼,官家吩咐先入库存着,册礼那日在玉华殿呈出来,宴集结束再送入德妃阁中。”

赵元侃目光落在盒盖被撞开的盒子中,注视那件薰过香的衣裳,注意到盒子上贴有纸条,以小楷字写着“楚国夫人”等字样,而盒中跌落出的衣裳背面几个火烧的破洞赫然可见。

那黑角沉的香味令赵元侃隐约感觉到此事与刘娥有关,立即半蹲下,用身体遮住小黄门及其他人的视线,快速地把破洞一面翻转于下叠好,整理衣裳入盒,合上盖子,再递给小黄门:“这衣裳珍贵,你别再乱翻了,可别留下污渍。”

小黄门连声答应,千恩万谢地接过盒子,再次向赵元侃行礼后即送往库房。

赵元侃遂往陈国夫人阁中去,待到近黄昏时才提了陈国夫人酿的酒出来,让自己带的小内侍请看守内藏库的宦官饮酒,趁几人喝得醉眼迷蒙之际潜入内藏库,找到楚国夫人的缂丝衣裳盒子,打开把衣裳取出,用布裹成包袱带走。

赵元侃以大袖罩着那包袱欲出宫,刚至丹凤门,便见赵元佐快马加鞭地赶来,状甚焦急。

赵元侃上前相迎,笑问大哥有何要事此刻入宫。赵元佐下马,只朝他颔首示意,却不多话,阔步朝内走。

赵元侃跟上,道:“大哥不说,那我只好猜了……大哥是来宫中找一个要紧物事吧?”

赵元佐步履一滞,回首看了看弟弟。

赵元侃悠悠踱步至大哥面前,扬手朝他亮出包袱。

赵元佐接过,打开一角翻看,顿时心神一慑,眉头蹙起。抬首再顾元侃,见他在自己隐含疑问的目光中笑得怡然自得。

赵元佐将衣裳带回秦王府交给刘娥。刘娥暗忖直接告知楚国夫人实情,她必方寸大乱,多半会求助于秦王,秦王很可能也只会设法收回缂丝衣裳,而秦王此刻处境微妙,若收回礼品,就算告诉皇帝实情,以皇帝多疑的性情也必不会相信,倒是会引发他的猜忌。如今想出个两全之计,将此事掩饰过去方为上策。

缂丝衣裳被刘娥置于房中桌上铺开,刘娥手指在破洞之间抚过,颦眉凝思。

窗外暮色沉沉,室内蜡烛“啪”地爆出一朵灯花,一滴烛泪流出,附于蜡烛柱体上,凝结成珠。

刘娥眉头一展,剔亮蜡烛,找来绣架,将缂丝衣裳有破洞处绷于绣架上,开始穿针引线。

刘娥纤长的手指拈着绣花针,在破洞最细小处落针,手在绷起的衣裳处上下起伏,那破洞处渐渐多了一只绣成的蜻蜓。她继续选择各色丝线,并选取与缂丝衣裳颜色质地相仿的丝质布料,填补较大的破洞,再于其上绣花。随着她纤手起落,衣裳上的破洞依次变成了草虫、蝴蝶、翠鸟。

直绣到蜡炬成灰,刘娥累得双睫低垂,几欲晕倒在绣架上。半梦半醒间,一只绣好的蝴蝶似乎从衣裳里翩翩飞了起来,刘娥抬首,喜悦的目光循着蝴蝶从绣架飞向窗外……

天已破晓。

刘娥带着绣好花的缂丝大袖衣去见楚国夫人,将来龙去脉一并讲清。楚国夫人果然十分焦虑惊惧,连声道:“这可如何是好?要不要请大王向官家好好解释……”

刘娥将顾虑说出,建议暂时别告诉秦王,楚国夫人亦觉她所言有理。刘娥再展开衣裳请楚国夫人过目。楚国夫人见绣花精致,完美地遮住了所有破洞才稍稍宽心,对刘娥道:“你竟有这般手艺,我以往倒是不知。”

刘娥叹道:“我从小就被舅母逼着绣花,做针线活挣钱。那时常叫苦不已,没想到如今倒派上用场了。”

两人商议后将赵元佐请来,托他将缂丝衣裳送回内藏库。赵元佐又另备一批礼品,趁自己送礼的机会让亲信宦官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衣裳送了回去。楚国夫人回顾此事,对畏罪潜逃的小妍愤恨不已,暗暗派人去搜捕捉拿不提。

如今听赵元佐说,衣裳是襄王取出的,刘娥想了想,倒不记得这位亲王是何模样。因赵元侃对四叔不似赵元佐亲近,若非必要的应酬,便不怎么来秦王府。偶有两三次因节庆拜谒叔父,刘娥不是在织房就是在为楚国夫人做事,并不在秦王身边,因此两人并未相见。

赵元佐道:“我这三弟一向顽皮,爹爹常说他淘气,但我倒觉得他大事上一点不糊涂。从他取缂丝衣裳这事就可看出,他甚是机智,若非宗室身份所限,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刘娥亦道:“京中纨绔子弟甚多,多是斗鸡走马、千金买笑之徒……”说到这里,不免想起了此前几次三番遇见的那金紫少年郎,刘娥摇了摇头,鄙夷地将他身影自此刻脑海中抹去,继续道,“难得襄王年纪轻轻,竟如此明事理,行事又果断机警……也难怪,有楚王这样的大哥,他这弟弟又能差到哪里去?都是一样的芝兰玉树。”

赵元佐微笑:“你这样夸他,回头我见了他一定转述,他对你的绣工赞不绝口,知道获你称赞,必会欢喜。”

刘娥道:“大王若遇见襄王,还请代我致谢。若不是你们冒险相助,我受罚事小,就怕此事会连累到秦王和楚国夫人。”

赵元佐点点头,又道:“此事颇为蹊跷,多半是有人想暗中陷害你,以后凡事多小心。”

刘娥蹙眉,想到潘宝璐,心知多半是她从中作梗,然而若她矢口否认,自己也无法证明清泉香饼是她指使人换的。如今秦王与代国公似乎时有往来,自己倒不宜再提此事了。

一阵风袭过,带来些许飘落的花瓣,有一片落在刘娥发际,赵元佐为她拂落,顺便轻轻抚平她暗锁的眉心。

他垂目看她剪水双眸,柔声道:“不过,别怕,我在。”

刘娥双唇动了动,似乎想笑,然而眼中湿润,两睫一低,珠泪夺眶而出,被她迅速抹去。

“我是在做梦么?”她强笑着说,“我是一个运气太差的女子,好像不配听到这么动听的话。”

“嗯,我希望你是在做梦。”赵元佐道,“我很高兴你的梦中有我。”

刘娥无言地与他相对,但觉在他温柔目光下自己的喜悦无处可遁,最后转身回避,伸出双手微笑着迎接飘落的花瓣雨,裙袂轻扬如莲花开落。

赵元佐长身玉立于她之后,犹萦笑意注视她。这些年他身边虽奴婢环绕,美人如云,但他始终是寂寞的。风光尊荣的背后,他行走于父亲布下的政局间,何尝不是步步惊心,常觉得自己孤身于暗夜中逆水行舟,从没有一个人能登上他的渡船。

然后,她出现了。她足下的路满布荆棘,然而她不认命,不退缩,不屈不挠,在他一直探视着的眼中活得朝气蓬勃。

他很喜欢她在他面前周身光明地美丽着,成为他孤舟边的江渚月明,翠堤春晓,以及可以映照他人生晦暗处的光亮。

4.水嬉

赵炅于即位后的太平兴国元年开凿兴建金明池,引金水河注之,以备游幸及演习水军之用。四年后金明池初具规模,然而池中央的水心殿却直到太平兴国七年三月才建成,且连接水心殿与对岸的桥梁彼时尚未完工。水心殿落成庆典早已选定吉日,赵炅对桥梁工期延迟一事虽十分不满,却也不欲为此更改庆典日期,遂命庆典如期举行,届时皇帝与宗室、大臣乘舟前往水心殿。

掐指算来,离水心殿庆功宴之日仅余七天,卢多逊与潘美谋划好当日举事细节后又秘访秦王府,向赵廷美禀报:“潘美已加以部署,届时护送官家及随后守卫在水心殿外的人皆是奉宸队亲从官,官家身边也有大珰策应,届时只要殿下示意,臣等便会一呼百应。”

赵廷美想起潘美,仍有些许疑虑:“潘美所为,关系成败,他,真的信得过么?”

卢多逊道:“殿下放心,上次臣与潘美议事,被他爱妾听到几句,他即将那美妾逼得落水而亡,可见他决意效忠殿下,严守机密,再则,也是杀妾明志,手上先沾到了血,便不会走回头路了。”

赵廷美低喟:“这潘美,也是个狠辣之人。”

卢多逊意味深长地笑笑:“潘美终究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逊曹彬远矣,将来殿下若觉他可用便留着,否则,要除去,亦非难事。”

赵廷美点点头,又道:“此前桥梁监工之人你打点得不错,一再拖延,桥没有完工,官家便必须乘舟前往……水嬉的舞伎我也安排好了,若她们能完成任务是最好,我也省得亲自动手。”

卢多逊含笑欠身:“殿下宅心仁厚,总是不忍心动刀剑。”

赵廷美想起兄长赵炅,不禁又是一声长叹。

卢多逊见状,垂目思量一番,再朝赵廷美深深一揖:“还有一事,臣不得不提醒殿下,恳请殿下务必留意。”

赵廷美道:“但说无妨。”

卢多逊道:“若舞伎之事不成,殿下便要与楚王舞剑……殿下一向与楚王交好,此前殿下一定不能让楚王看出一丝端倪。”

赵廷美叹道:“元佐素来最信任我,倒是绝不会生疑。”

卢多逊上前一步,低声道:“臣斗胆,请问殿下,可曾想过,事成之后如何处置楚王?”

“处置?”这个词令赵廷美有些错愕,不禁重复了一遍。

卢多逊在他面前窃窃低语:“殿下今日与楚王叔侄相称,若无金明池之事,官家必传位于他,异日他成九五之尊,殿下就要向他三拜九叩了。金明池事成,殿下也应当机立断,斩草除根,对楚王切莫有半分妇人之仁!”

赵廷美凝眸直视卢多逊:“你是说,要我,杀了他?”

卢多逊默然颔首,然后道:“否则,即便事成,楚王也是一大隐患。朝中必然有不肯归附殿下之臣,他们若有异心,首先想到的,当是辅佐今上的长子,借皇长子之名再谋夺帝位。”

“元佐……”赵廷美低唤着这个名字,目光惘然投向窗外无边夜色。良久后,他落于案上的长袖下探出一只颤抖的手,伸向案上酒注子,稍作停留,旋即提起注子自斟一盏,举盏一饮而尽。

春风吹绿的秦王府花园,一泓碧水映出池边垂柳,艳若云锦的碧桃花影下,朱唇轻启笛声,女子的眼波应着音律如水漾动。

吹笛女子的对面,二十多名容貌姣好的妙龄女子分列两排,摆出一致的舞蹈身段。一名身材高挑、年龄略长的女子神情倨傲地漫步于众女之间,不时扬手击打姿势不到位的侍女,指点她们将手足腰肢摆到相应的位置。

刘娥与碧瑶各自手托着几个茶盏汤瓶自园中经过,见众舞伎于池边练习,不由放缓步履,目光在众女子身上游移。

碧瑶朝那年长女子努努嘴,对刘娥道:“喏,那人据说是汴京城里有名的舞伎行首,绝技是水嬉……就是在水中舞蹈……大王亲自请来的,要她训练这些舞伎,几天后在金明池水心殿庆典上给官家表演水嬉。

刘娥赞叹道:“要在水中舞蹈,她们一定很会泅水。”

碧瑶道:“可不是么,挑选的都是很懂水性的女子,在汴京找这么多位,可想而知有多难,几乎万里挑一了。大王也格外重视,眼见庆典在即,还把她们召到府里来亲自教导。”

刘娥凝眸远眺,虽未驻足细观,但仍侧首观察着舞伎们的动作,将她们每一个扬手抬足、旋转下腰的细节都在心里过了一遍,暗暗思索这些动作在水里该如何完成。

次日赵廷美如常召舞伎行首窈娘前来,询问众舞伎训练情况,不料窈娘却苍白着脸跪下,向他禀报了有三名舞伎潜逃的消息:“本来进展很好,她们技艺已十分娴熟,足可完成任务。但我将金明池要做之事告诉她们后,那三人就连夜逃跑了……”

赵廷美如罹雷殛,迅速唤来顾都监,要他即刻派人抓捕那三名舞伎,又吩咐对其余舞伎加强监控,再问窈娘:“金明池水嬉,官家已知会有二十四人,如今三人逃走,可还有候补的?”

窈娘道:“水嬉二十四人,原来备的是二十六人,二人为替补之用。如今逃走三人,余下二十三人,就算不设替补,也不足原计划人数。”

赵廷美不由恼火:“你怎不多备上几名替补?”

窈娘哀叹:“大王,这金明池献艺的舞伎,又要模样好,又要舞技出众,最紧要是会泅水,能在水下闭气多时……妾身找出二十六人已是穷尽毕生人脉,却如何能再多找几个出来?”

赵廷美心知她所言有理,不便苛责,然而如今人数不足,而离金明池庆典仅余五日,若报减人数,必然会引起皇帝对水嬉的额外,甚而生疑,若要补足人数,一时却又去何处寻得一位会泅水舞蹈的美人?

赵廷美思量此事,忧心忡忡,黄昏时来到楚国夫人阁中进晚膳,亦不免愁眉深锁,长吁短叹。

楚国夫人看在眼里,忍不住问他有何烦心事。赵廷美迟疑须臾,随后说出水嬉舞伎缺人之事,但稍作掩饰,不提特殊任务令三人惊惧逃走,只道她们身染瘰疠,必须离开。

楚国夫人沉吟,喃喃低语:“所以大王如今想至少再找一个会泅水的舞伎……”

话音甫落,楚国夫人侧首打量正低身给她斟酒的刘娥,忽然道:“刘娥,我记得大王向我说起,你当初在华阳逃婚,还曾跳进河里过?”

刘娥一怔,旋即颔首:“是的,夫人,我识水性。”

楚国夫人笑而转顾赵廷美:“大王,你要找的人,近在眼前。”

窈娘冷淡却又无奈地看了被赵廷美带到她眼前的刘娥一眼,回头朝乐伎点头示意。

笛声响起,刘娥随领舞的舞伎将她们的舞蹈演绎了一遍。虽舞姿颇显生涩,但她身段柔软,姿态轻盈,短时间内亦可将舞者的关键动作模仿得**不离十。

一曲终了,众舞伎均目含惊异之色,窈娘紧锁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赵廷美引窈娘至一侧,低声询问刘娥是否可用。

窈娘叹道:“她跳得还算是中规中矩,稍后再让她下水试试,若舞姿在水中亦能完成,便用她吧。”

赵廷美点头:“形势紧迫,也顾不得许多了,她能用便用吧,只是……”他顿了顿,斟酌再三,方道:“且先教她水嬉,那额外的任务,暂不要向她提起。”

5.庆典

三月庆典这日,天色湛蓝,金明池一泊碧水与日头相映,泛着金色波光,沿岸垂杨蘸水,烟草铺堤,有重楼玉宇矗立于水中央,画阁飞檐颇显天家气象,便是新建成的水心殿了。

赵炅带着数名宗室、近臣乘龙舟游幸于金明池中,但觉四周楼宇巍峨,芳菲满目,不由频频捋须,欣然解颐。

龙舟上有十数名乐伎,正奏着柔美舒缓的乐曲,待龙舟游至池心,刹那间四周锣鼓齐鸣,如阵阵隐雷滚滚而来,惊起岸边数羽鸥鹭。

龙舟上的赵炅与赵廷美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几十条刻有精美彩绘小型龙船自沿岸垂杨下出发,划过水面,迅速进入池中央。每条船上都有二十多名穿戎装的兵卒,船头船尾各立着一名兵卒,分别击打锣与鼓,其余人则动作整齐地奋力划桨。

船渐渐在池中聚集成几列,然后分为左右两队,向两边划开,迎接一艘高大战船驶入。战船船头上站着一位戎装将领,五十余岁,白面凤目,形容清矍,手举一面旌旗,迎风而立。

那是曹彬。赵廷美心下一颤,不知赵炅何时命令曹彬今日以将领身份在此演练水军。赵廷美不由朝身后不远处的潘美看去,潘美亦微微皱起了眉头。

曹彬的战船行至池心,从容挥旗,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周围两列龙船迅速摆成圆阵。少顷,他又再举旗,向左右一挥,龙船的圆阵散开,分别列为两个方阵。曹彬再将红旗环绕,若龙蛇舞动,两个方阵又形成两个新的圆阵,继而分列为线状,呈两条蛇形交织盘旋。最后曹彬将旌旗朝前一挥。所有的船于紧锣密鼓声中加速朝大龙舟处驶去,然后在龙舟前汇成一个方阵,所有船上的兵卒纷纷站起,跟随曹彬朝皇帝下拜,山呼万岁。

龙舟上各位宗室、大臣及内臣皆随之下拜,连呼“万岁、万岁、万万岁”,龙舟内外声如雷鸣,形象壮阔。赵炅怡然微笑,伸出双手示意众卿平身。

赵廷美隐于他身后影子中,心不在焉地随众下拜又平身,间或扭头,目光掠过潘美,又落在水心殿周围的树木上,想起按此前部署,潘美不仅带领奉宸队随侍皇帝左右,还另派有装扮成百戏艺人的弓箭手隐藏在树木丛中,只不知一切是否如约安排妥当。潘美似明白他心思,在赵廷美再度看过来时,朝他郑重点了点头。

曹彬率水军告退。战船驶入港湾,金明池复又波平如镜。须臾,一缕笛音缓缓飘来,随之渐行渐近的是一叶扁舟,一位男装乐伎独立舟头吹笛,盛妆的行首窈娘坐于船中,衔着笑意悠然举棹,一壁划向池心,一壁曼声唱道:“日日采莲去,洲长多暮归……”

舟边波澜暗涌,一片片荷叶似被歌声唤醒,从水下伸出,渐次伸展开来。龙舟上观者凝神看去,才发现那些“荷叶”是绿色丝织品做成,叶下有竹篾支持若伞状,由水面下潜泳的人举着,随歌声或迎风摇摆,或高低起伏,细细数来有二十四片。

窈娘继续唱:“弄篙莫溅水,畏湿红莲衣。”

扁舟边的荷叶有部分渐渐没入水中,少顷,又见涟漪频生,一枝枝或红或白的“荷花蓓蕾”陆续探出水面。众人注目分辨,见那水面上的“蓓蕾”其实是潜泳者的足尖,足上着的丝履做成荷花蓓蕾状,是以潜泳者在水中伸足,便如小荷尖角乍露。

观者啧啧称奇,赞叹声未已,笛声清婉旋律一变,乐音高扬,激越明媚。“荷叶”与“蓓蕾”随乐音变幻起伏,须臾笛声戛然而止,“荷叶”、“蓓蕾”又都沉入水中,然而仅仅一瞬,乐声再起,依然是明媚欢快的曲调,而水中潜泳者围着扁舟牵手成圆阵,一齐自水下徐徐伸头,头上戴着的荷花冠子逐渐浮出水面,宛若莲花盛开。花冠下二十四名妙龄女子皆戴璎珞,着丝衣,服饰如飞天神女,个个明眸皓齿,面含微笑看向龙舟,美目盼兮,清丽之极。

赵炅笑而击掌,周围人等亦随之鼓掌喝彩,连声赞扬。

窈娘站起,踏着笛声在舟中舞蹈,腰肢纤细,衣袂飘飖,俨然有飞燕之姿。其余水中舞伎或聚或散,或高或低,依次围成莲花、星辰、如意之状,“荷叶”、“蓓蕾”与花冠时隐时现,与窈娘舞姿相呼应。

最后窈娘舞姿渐缓,似乎舞倦了,低身半卧半坐,倚舷闭目若小憩。众舞伎呈陆续缩小的圆形向扁舟聚拢,将荷花冠子取下搁于窈娘周围,又各自转身潜入水中隐去。

乐音转缓,音韵绵长,扁舟载着一船荷花及花中美人逐渐远去,没入池畔真正的藕花深处。

赵炅再次击掌道好,朝臣宗室亦齐声喝彩。惟苏易简与赵元侃兀自凝视涟漪散处,思忖适才所见其中那位面熟舞伎是否为自己猜测的那人。

赵炅回首笑对赵廷美,道:“此番水嬉精彩非常,令人耳目一新。秦王费心了。”

赵廷美忙躬身长揖,道:“区区游戏而已,陛下谬赞,臣惶恐。”

赵炅唤王继恩过来,命他传令赏赐水嬉众舞伎乐伎。赵廷美含笑道:“这些女子是从汴京城中精选出来的,个个容貌出众,又擅水嬉绝技。她们已去更衣,按此前安排,她们稍后会乘船上龙舟随侍陛下,待龙舟至水心殿时,再入水游上岸,为陛下拉纤引船。”

赵炅一顾左右,笑道:“此举太过奢靡,朕本欲谢绝,但又想到你们必有意一睹这香艳盛况,若朕拒绝,你们多半私下会埋怨朕,倒只能接受了。”

群臣皆笑,纷纷道:“臣等多谢陛下体恤。”

赵炅笑着打量众人,忽然发现赵元佐不在其中,遂问王继恩:“楚王呢?”

王继恩欠身答道:“稍后楚王要与秦王在水心殿中表演舞剑,已先行离船,更衣准备去了。”

赵炅点点头,又看了看赵元侃的位置,见其上也是空空如也,不由蹙了蹙眉,心道,刚才还见他在这里,只一会儿工夫,这顽皮孩子又不知跑哪里去了。

方才水嬉的众乐伎在远处上岸,披着等候在那里的小黄门奉上的丝质斗篷,一壁以面巾擦着发上的水,一壁穿过金明池畔的园林,前往另一端的小殿更衣。

更衣之处不大,只有一道屏风将里外隔开。一群年轻姑娘表情各异,有些三两相聚,边更衣边诉说自己在御前表演的感想,叽叽喳喳,好不热闹,而另一些则面含忧色,神思恍惚,不知在想什么。

刘娥留意到别人换上的是统一样式的窄袖褙子,而置于自己面前的却是日常所穿的半臂襦裙。正疑惑间,窈娘入内,瞥了瞥刘娥,道:“秦王吩咐,稍后我率其余舞伎上龙舟随侍官家,你留下,待宴集结束,再一起回秦王府。”

刘娥想询问为何是如此安排,窈娘却转身去更衣,似再不欲与她多说什么。刘娥转念一想,自己原本就是最后才被勉强选入的,御前伺候想必规矩更多,秦王担心自己缺乏训练出差错,所以独独留下自己,也是有道理的。遂释然。

更衣毕,窈娘带着众舞伎离去。刘娥在空荡荡的小殿独坐片刻,猜想离宴集结束还有好一会儿,不如悄悄出门,逛逛这金明池园林,见识见识天家气象,于是待殿外四顾无人,便开门分花拂柳,朝园林深处走去。

赵元侃沿着园中出水的舞伎留于地上的水迹,找到她们退场的方向,一路寻去。

园中十分幽静,浅金的阳光透过花草树木,在地上洒落点点光斑,水迹为阳光所灼,逐渐淡去,赵元侃抬头一看,见不远处小殿有门开启,一个女子身影一闪,朝林中走去。赵元侃放轻步履跟上,依稀辨是刘娥,不禁喜形于色。

刘娥走到池畔,见此处幽静,人都往龙舟方向去了,遂面露微笑,轻盈地跳上一块探出池水的石头,坐下,解开长发,从怀里掏出一柄木梳,徐徐梳理。

赵元侃隐身在几步之外的湖山石后观察刘娥的一举一动。

池水粼粼波光,映在刘娥面颊之上,令她容颜似为光晕笼罩。半湿的黑发垂于腰际,愈发衬得她肌肤胜雪。

赵元侃看得失了神。一只青蛙突然从他身边蹿出,跳上他脚背,赵元侃低头一看,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跳脚甩开那坨湿漉漉的活物,发出一阵声响。

刘娥警觉地循声看去,喝道:“谁在那里?”

赵元侃见无处可遁,只好换上镇静神情,落落大方地走出来:“是我……姑娘可还认得在下?”

刘娥认出是赵元侃,略感意外,蹙了蹙眉,道:“你这人倒也奇了,素日不是囤货倒卖,就是跟踪良家女子。我看你穿得也算体面,怎么做的净是些不体面的事儿?”

赵元侃笑道:“姑娘说我跟踪你?咦,这园子是你家的么,许你来得,不许我逛得?”

刘娥嗤之以鼻:“那这园子是你家的么?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瞧着就不像好人,偷偷溜进来的吧?仔细被禁卫抓去。”

赵元侃却抚掌大笑:“姑娘真是神机妙算,竟知道这园子是我家的……顺便问一句,姑娘跑到我家里……是打算做什么?”

“你家里?”刘娥只觉这人奸诈生意做多了人也愈加胆大妄为,竟敢称金明池是自己家的,不由冷笑,“你说这园子是你家的,你爹知道么?”

赵元侃倒被问得一愣,忍不住想了想父皇若知自己如此说会否多心。

刘娥捕捉到他此刻表情上的微妙变化,继而用手朝赵元侃身后一指,假意道:“看,你爹来了!”

赵元侃惶然回首去看,刘娥趁机跳下大石,想从一侧跑开,赵元侃迅速回身追上,一伸手,将去路封住,笑问:“姑娘是属泥鳅的吗,又想溜?”

刘娥灵巧地一猫腰,从赵元侃手臂下钻出,跑开几步,然后回眸笑道:“你也是神机妙算,我就是属泥鳅的,怎样?”

说完快步沿着池畔奔去。赵元侃并不放弃,阔步追上。

6.柳下

金明池园林中湖山石与花草林立,刘娥在其中奔跑,七拐八绕,身形灵动如游鱼,然而追逐他的赵元侃亦不遑多让,紧跟在她身后,如影随形。

刘娥跑到垂杨掩映下的池畔一隅,见前方碧波如顷,再无去路,回头看看正在迅速逼近的赵元侃,作了个决定,纵身一跃,跳入水中。

赵元侃疾步冲了上去,只见池水涟漪阵阵,刘娥裙袂于波心一旋,即没入水底,再无踪迹。

赵元侃惊惶,对着水面连声唤“姑娘”,却无人回应。

赵元侃不及多想,只疑是自己逼得她坠湖,又急又悔,旋即心一横,也随她跃入水中。

潜于水下的刘娥见赵元侃落水,转身朝远处游去。

水中的赵元侃不停扑腾,击打得水花四溅,口中兀自间歇地唤:“姑……姑娘,你在……哪里?我来……救你……哇,救命!”

话音未落,他已呛了一大口水,受惊之下手足乱动,连呼救命。但此处僻静,金明池禁卫大多守护在龙舟及水心殿附近,这时百戏艺人正在龙舟周围表演水傀儡、水秋千之类水百戏,仙乐飘飘,锣鼓喧天,赵元侃的呼救声被盖过,除了近处的刘娥,并无人听见。

刘娥浮出水面,看着还在水中挣扎的赵元侃鄙夷地笑:“你这旱鸭,还想救人?”

赵元侃呛水呛得涕泪交流,也是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被刘娥捉弄了:“啊,我忘了,你会水嬉……快拉我……上去……咳咳……”

刘娥从容不迫地游到池边上岸,再回过头来看赵元侃:“这点苦头,请你笑纳。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纠缠我!”

赵元侃继续扑腾,边咳边朝刘娥伸出手:“拉我……上去……”

刘娥挑了挑眉,却不答话,转身作势离开。

赵元侃急唤:“别走……拉我……上……”

话未说完,精疲力竭的他身体如被灌铅一般,止不住地往下坠。他眼前一黑,绝望地睁着空茫的两眼,凝视被池水蔽住的日头,双手无力地向上伸着,沉入水中。

龙舟周围的水百戏表演结束,赵炅命赏赐众艺人,百戏艺人谢恩散去。但见龙舟边有几艘兰舟划来,每艘船上都有数名美女,正是更衣后的水嬉舞伎。

赵廷美见状立即向赵炅禀道:“水嬉舞伎已重理妆容,望陛下许她们上龙舟,随侍陛下,稍后为陛下拉纤引船。”

赵炅笑而不答,起身走到舟头,含笑审视趋近龙舟的舞伎,须臾,忽然问赵廷美:“方才水中表演的舞伎是二十四人,怎么如今少一人?”

赵廷美愣怔,旋即躬身作揖:“陛下恕罪。适才表演后一名舞伎称水中寒凉,她感觉不适,所以行首未让她前来。”

赵廷美此番行动酝酿已久,对豢养多时的舞伎们以荣华相诱,无奈仍有人惊惧逃亡。让刘娥替补实属无奈之举,赵廷美只让她参加水嬉,并不打算命她加入此后针对皇帝的行动。一则刘娥为故人之女,赵廷美对她多少有些顾惜之意,不欲令她以身犯险;再则,刘娥与楚王亲近,赵廷美并非不知,也担心她知道计划后告诉赵元佐,令叔侄反目,计划失败。所以赵廷美再三告诫行首,勿告诉刘娥实情,水嬉后让她独自留下。却不料赵炅对舞伎人数居然十分上心,少了一人都能立即发现。

听到赵廷美回答,赵炅回身注视他,道:“秦王身处龙舟之中,倒是运筹帷幄,对龙舟之外发生的事也能及时知晓,却不知这消息是飞鸽传书来的么?”

赵廷美垂首长揖,手心一片寒凉,赔笑道:“陛下说笑了,臣哪懂养信鸽。舞伎不适的消息是行首遣人适才乘小船靠近龙舟,请船上内臣传递的。”

赵廷美暗暗侧首看赵炅身边数名内臣,立即有人趋前,承认刚才传递了这消息。

赵炅笑而摆手:“朕随口问问,秦王不必如此认真。”

赵廷美讪笑道:“那,臣命那些舞伎此刻上龙舟?”

赵炅问:“她们上龙舟做些什么?”

赵廷美道:“或歌舞,或吹箫,陛下若要她们侑酒,自然也是可以的。”

“吹箫?”赵炅摇头,“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虽则风雅,然而如今仅余二十三人,大失意境。”

赵廷美强笑目示一兰舟之上的行首,又道:“行首窈娘加入,仍是二十四人。”

赵炅只是摆首:“你看,二十三名舞伎所着一式的衣裳,而窈娘不一样。再说,窈娘是有名的行首,岂肯混迹于这些舞伎之中吹箫侑酒?朕虽是官家,却也不好如此折辱于她。”

赵廷美默然,旋即再道:“如此,臣先让她们上龙舟,如何献艺但凭陛下吩咐。待龙舟行至水心殿,再让她们下船拉纤。”

赵炅暂未开口表态。此前演习水军的曹彬这时已上龙舟,闻言分别看看赵炅与赵廷美表情,随即上前,朝赵炅抱拳道:“陛下,恕臣直言。臣听闻民间传说,隋炀帝御龙舟,择妙丽女子千人,执雕板缕金楫拉纤,号为‘殿脚女’。此番若陛下亦命舞伎拉纤,或令人联想到殿脚女,以致物议喧哗,将陛下与隋炀帝相较,有损陛下清誉。”

赵炅闻言收敛笑意,肃然道:“朕谢卿谏言。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朕委实不宜行此奢靡之事,令臣民将朕与亡国之君相提并论。”

赵炅随即命王继恩:“传令下去,舞伎勿上龙舟,且退去歇息,今日不必再献艺。”

王继恩领命下去传令。赵廷美见计划有变,心乱如麻,一时却也无计可施。少顷,才又请示赵炅:“那拉纤之事何人来做?”

赵炅笑道:“适才曹卿演习水军千百人,唤几十人来拉纤,又有何难?”

赵元侃往池底沉去,眼中光芒渐渐黯淡,逐渐失去意识。

忽然池面上击水之声骤响,惊乱的涟漪流金漱玉,一个女子身影如箭一般破水而入,在池中激起千百个大大小小珍珠似的气泡。

刘娥拨开水流,四下探寻,看到正在下沉的赵元侃,立即朝他潜去。

潜游数丈后,刘娥终于拉住赵元侃的手。

赵元侃虽已昏迷,但脸上表情甚是平静。

刘娥抓住赵元侃肩膀摇晃,赵元侃并无丝毫反应。刘娥一只手拉住赵元侃,另一手奋力划水,想要上潜,赵元侃却身子一歪,又朝水底沉去。

刘娥凑到赵元侃面前,捧住他的脸,轻轻拍拍。

赵元侃缓缓睁开了眼睛。水中两人散开的长发纠缠,默默凝视对方。

赵元侃眼中含笑,嘴角上扬。伸出一只手,环住刘娥的腰。

刘娥立即将他推开,却被他两只手牢牢抱住。

刘娥竖起眉毛,瞪大眼睛,竭力让自己表情显得凶恶,又指指水面,用力将赵元侃一只手拉开,搭在自己肩头,朝水面使劲划去。

刘娥带着赵元侃游到岸边,又欲拖着他上岸,见赵元侃伏在岸边闭目不言,也不再动,像是又陷入了昏迷。

刘娥“喂喂”两声招呼,又拍了他几下,均不见他回应,以手试他鼻息,觉得虽有生气,但十分微弱,左右一顾,不见有人来,遂伸手想拖他到远离池水之处救治。但岸边碎石甚多,拖了两步,见赵元侃手足有几处被碎石划破,刘娥心下不忍,叹了叹气,扶他半坐,然后一手揽住他腰,一手伸到他膝下,再一咬牙,将他拦腰抱了起来。

刘娥抱着赵元侃,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几步,感到赵元侃头微微一动,侧首朝她怀里躲去。刘娥垂目一看,见赵元侃虽仍闭目,但唇角轻扬,似笑非笑,呼吸变得绵长均匀,似在闻她身上的香气。

刘娥两眉倒竖,双手一抛,将赵元侃远远地抛在池畔柳树下。

赵元侃“哎哟”一声坐起,一壁揉着被摔疼的腰臀,一壁似真似假地大声咳嗽,将此前呛的水都咳了出来。

赵元侃偷眼看刘娥,见她一脸漠然,冷眼旁观,遂叹道:“这位妹妹,虽说我落水皆因你而起,但看在你出手相救的份上,我并不怨你,只是……你这一抛,出手忒重了,实非淑女所为。”

“妹妹?”刘娥冷笑,“你确定比我大?素昧平生,就姐姐妹妹地乱叫!”

赵元侃笑道:“是的,未叙年齿便随意称呼,是我不对,失礼失礼……不过妹妹肌肤柔嫩,眸如剪水,应处豆蔻之龄,不可能比我大。”

刘娥上下打量他,不以为然:“瞧你这瘦猴样,显然身量未足,我若穿上重台履,一不留神就比你高了,你会比我大?”

重台履是高底鞋,刘娥身材高挑,如今看来确实不比赵元侃矮多少。面对刘娥的讥讽,赵元侃倒毫不介意,依旧笑道:“我是开宝元年十二月生的,你呢?”

“开宝元年,也是乾德六年……”刘娥嘴角一翘,“我也是这年生的,但生在一月,你果然比我小。”

“一月的哪天?”赵元侃追问。

刘娥见他笑容古灵精怪,才意识到他是在打探自己生辰讯息,旋即将脸一沉,斥道:“刚脱险就又开始动小心思,早知道不救你,且让你在水中冒坏水。”

赵元侃亦不反驳,低头笑笑又道:“方才我落水之时只是在想一件事。”

刘娥漠然侧首不顾他,也不问他想的是什么。

赵元侃自己说了出来:“我在想,死了就死了,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我连姑娘叫什么都不知道,这变了水鬼都不知道找谁去喊冤……”说完假意叹息,状甚惆怅。

刘娥嗤笑:“又想套我名字?可是想去开封府告我?”

赵元侃道:“咦,姑娘冰雪聪明,竟知我想告你?”

刘娥“哼”了一声:“告我什么?又不是我把你推下水的,你是想告我打你骂你,还是构陷我偷你东西?”

“嗯,你是偷了我的东西。”赵元侃笑道,然后笑容淡去,徐徐指了指自己的心,“喏,你偷了这个。”

刘娥一怔,满含疑惑地瞪他一眼,见赵元侃神情难得地正经,沉默地凝视她,顿感周身不自在,旋即清清喉咙,故作轻快地转移话题:“你虽胡说这园子是你的,但瞧你衣饰不俗,多半真有万贯家财。如此富贵却不惜命,不识水性也敢跳下去,在下佩服……告诉你我名字可以,不过敢问兄台,可否立下字据,下次若落水不治,便把身家交给我保管?以免家产闲置。”

赵元侃立即郑重地朝刘娥一拱手:“如此,请姑娘告知芳名,我这就立字据,请姑娘日后帮我照顾好家人……我全家上下三百余口,全托付给姑娘了!”

“三百余口,你是想说你家大业大?”刘娥鄙夷道,“家大业大还当二道贩子来赚我的钱,必定爱财如命。如此甚好,字据立了,日后你若不慎落水,一想到将来钱财皆落于我手,定会拼死拼活地自个儿游回来。”

赵元侃笑道:“姑娘此言听起来甚是有理,在下无言以对。”

刘娥冷面道:“所以我让你立字据,也算提前救你一命。”

赵元侃仰首长叹:“我真是好感谢苍天,让我认得姑娘这样值得托付的朋友。”

刘娥见他无恙,也不欲与他再多言,疾步朝更衣小殿走。赵元侃迅速跳起来跟上。刘娥转身面对他,沉着面色一步步将他逼退。赵元侃见她眼风凌厉,亦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直至退到柳树下,后脑勺碰到树干,才吃痛止步,见刘娥逼近,双膝一软,身体亦下滑些许。

刘娥左手撑在他肩头上方的树干上,正色告诫:“别再纠缠我,否则下次你不一定有命爬上岸来。”

“我是被你抱上岸的。”赵元侃淡定申明,然后趁刘娥语塞时,站直,探首至她耳边,重又露出微笑,低声道:“我喜欢现在这个瞬间,因为又闻到了你身上的香味。”

7.纸鸢

龙舟行至水心殿,曹彬指引水军数十人拉纤引船,恭迎皇帝登岸。赵炅离船,率宗室近臣进入水心殿,赵廷美朝潘美递了个眼色,潘美会意,命奉宸队禁卫守于水心殿内外,并提醒曹彬水军任务结束,应归驻地。曹彬也不拖延,立即命水军退去。

水心殿中,酒过三巡,赵炅面色微醺。一曲琵琶独奏终了,乐伎行礼退下,赵廷美与赵元佐随后出列,一同面向赵炅行礼。

王继恩含笑朝赵炅躬身:“官家,秦王与楚王要为官家舞剑助兴了。”

赵炅笑而颔首。

赵元佐、赵廷美二人转身相对,分别退后,隔开两丈开外的距离,行礼,拔剑。

坐在不远处、隐于众臣之中的卢多逊身体前倾,屏息凝神地注视着二人。

殿内一片静寂,所有人都着这场筹备已久的剑舞。须臾,赵廷美与赵元佐各自抖出剑花,开始对阵。剑风嗖嗖,切割着空气中的宁谧气氛。

二人身影均矫若游龙,时而飞身掠起,时而闪躲腾挪。赵廷美剑术精湛,而赵元佐年轻,剑气横纵,挥洒之间更见力度,往往逼得赵廷美连连后退,但赵元佐并不追击,见赵廷美有不支状,即故意露出破绽,令叔父可以借势反击,挽回局面。十几个回合下来,赵廷美摸清赵元佐套路,于腾挪间有意主导方向,最后抓住一个破绽,剑光一闪,将赵元佐逼到赵炅面前。

赵元佐背对赵炅,赵廷美直面赵炅,继续激战。卢多逊目光悄然游移于殿内禁卫身上,见他们暗暗按刀,似在待命。

此刻水心殿附近树丛中人影晃动,几个适才表演过水百戏的艺人戴着假面具,爬到了水心殿旁的大树上,从高处向水心殿的方向眺望。

赵炅依然含笑看廷美叔侄舞剑,身后的内人上前,往他的酒盏中斟上琥珀色的酒液。赵炅举盏饮酒,赵廷美一壁应对赵元佐的攻势,一壁偷眼朝赵炅这方看,目光落在他仰面饮酒时暴露出的咽喉上。

赵廷美眼中杀气乍现,开始加大手中舞剑的力度,霍霍地舞向赵炅的方向。但每次剑锋将要直面赵炅时,赵元佐都闪身阻挡,巧妙地将他攻势化解。

赵炅看着赵廷美近在咫尺的剑以及赵廷美幽深的眼眸,举着酒盏的手微微一颤,旋即又故作镇静地送到嘴边,余光却不敢离开剑锋半寸。

殿外,装扮成百戏艺人的弓箭手潜伏在树桠上,面朝殿内,徐徐拉满了弓。

弓箭手们眼神冷峻,箭在弦上,在浓密的枝叶中若隐若现。

赵廷美忽然凌空一跃,越过赵元佐,握剑震腕,直朝赵炅的咽喉刺来。

赵炅悚然大惊,向旁一闪。只听“当啷”一声,手中金色酒盏被赵廷美手中宝剑劈落在地。

卢多逊猛然起身,与赵廷美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赵廷美亦颔首,抬剑再次指向赵炅,正要发力,赵炅忽然直身举目,面对赵廷美一声低唤:“弟弟!”

赵廷美的剑停滞在半空中。

赵炅勉强笑笑,用沙哑的嗓音缓缓道:“你是我的……弟弟。”

赵廷美凝视赵炅面庞,怔住,似想起了什么,目中锐利的锋芒散去,脸上的肌肉也渐渐松弛。

他们赵氏五兄弟,先帝赵匡胤排行第二,赵炅第三,赵廷美第四,之后还有个五弟赵光赞,但赵光赞幼年即夭亡,所以自那以后赵炅口中的“弟弟”便是指赵廷美,再无他人。

赵廷美幼时,与族人中的几名小伙伴玩耍,其间发生口角,那几个小孩即指着他斥骂:“你根本不是夫人的孩子,是三哥乳娘生的野种!”

赵廷美惊得目瞪口呆。从小他便被当作嫡出之子养育,所获待遇与二哥三哥并无差别,一直以为杜夫人是自己生母,这种流言是首次听见。

那些小孩见他震惊,愈发得意,七嘴八舌地继续讲述他们在父母那里听来的传闻,句句直指他原本低贱而不光彩的出身。赵廷美不知如何反驳,甚至隐隐感觉他们说的也许是真相,无措之下只得痛哭。须臾,他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抬首一看,出现在他朦胧泪眼那端的是大他八岁的三哥。

三哥搂着他,厉声呵斥那几个长舌的小孩,威慑的目光在他们脸上逡巡:“你们听好了,他是我的弟弟,是我的亲弟弟。我不允许任何人污蔑他,欺负他。日后若我再听到这些流言蜚语,必会把造谣者揪出来,一个个教训,决不轻饶!”

那些小孩抱头鼠窜,从此不敢再当面说他闲话。

三哥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取出一个纸鸢递给赵廷美,温言道:“来,跟三哥放纸鸢去。”

幼年的赵廷美举着纸鸢在草地上奔跑,三哥含笑跟在他身后,不时提醒:“弟弟,慢一些,小心脚下!”

赵廷美足绊石头,摔倒在地,伏在地上大哭,三哥迅速跑来,把他扶起来,给他揉膝盖,关切地问:“弟弟,还疼不疼?”

赵廷美摇摇头,脸上犹带泪痕。

三哥给他拭干泪,拾起纸鸢:“三哥帮你放纸鸢吧。”

赵廷美笑着点头。

三哥边跑边放纸鸢,不一会儿就将纸鸢放飞到空中。

赵廷美在赵炅身后亦步亦趋,笑着拍掌。

三哥把纸鸢的线放到赵廷美手里,赵廷美仰面朝天看纸鸢,咯咯地笑……

那时的三哥,叫赵匡义,不是皇帝。他那时叫赵匡美,不是秦王,还没因避皇帝讳而改名。

三哥说,他是他的亲弟弟。他们是兄弟。

赵廷美怆然泪下,握剑的手颤抖了几下,眼中的戾气随之消散。

潘美此时上前,以身挡在赵炅面前,对赵廷美喝道:“代国公,刀剑无情,切勿误伤陛下。”

赵廷美一愣,默默与潘美对视须臾,从对方毫不退缩的眼中看出了他真正的立场。赵廷美在心底朝自己呈出一个嘲讽的笑,然后颓然垂目,收回剑,向赵炅跪下:“臣惊扰圣驾,请陛下降罪。”

赵炅勉强着挤出一丝笑容,抬手示意赵廷美平身:“游戏而已,何须问罪。”

赵廷美神色黯然,跪在赵炅足下,默不作声。

赵元佐此时回神,意识到眼前状况,立即上前两步跪于赵廷美身旁,朝赵炅叩首道:“想是四叔今日高兴,酒喝多了,不慎冒犯天颜,实属无心之过,还望爹爹宽恕。”

赵炅沉吟不语。

赵廷美亦叩首,低声道:“陛下,臣确有不适,耳晕目眩,不辨方向。如今头痛欲裂,望陛下容臣先行告退,稍后再向陛下负荆请罪。”

赵炅冷冷看他,最后终于点了点头:“也好,你回府歇息吧。”

赵廷美叩首谢恩,徐徐退至殿门边,才转身离去。

卢多逊目光追随着赵廷美颓废的背影,怒其不争地暗暗叹气。

赵炅重回御座,笙歌复起。

内人再度为赵炅斟满了酒,赵炅举起酒盏,看到酒液水面映出自己明晃晃的倒影,容颜憔悴,面无人色。

卢多逊悄然离席,无声地走出水心殿。

殿内歌舞升平,浑不见方才刀光剑影。行过数盏酒之后,王继恩探视赵炅神色,轻声请示:“官家,秦王出门后遣人来报,称身染微恙,乞一月不上朝……依官家看,是请太医前往探视,或循前例,御驾亲往秦王府探望?”

赵炅尚未表态,潘美即高呼一声“不可”,然后出列跪下,取出一封密函,双手举过头,呈给赵炅。

赵炅迟疑道:“这是什么?”

潘美道:“此时臣不便明说。臣所知内情尽写于此中,望陛下过目。”

赵炅接过潘美密函,取出信笺,目光迅速扫过,顿时两目怒睁,攥着信的手朝案上猛地一拍,手背上青筋凸起。

周遭所有乐声与窃窃私语声都在这一声巨响后戛然而止。

赵炅厉声喝道:“曹彬听令!”

曹彬出列领命。

赵炅沉声道:“立即调皇城司禁卫,包围秦王府!”

曹彬领命,迅速外出。众大臣面面相觑。苏易简默默观察赵炅表情,又着意看了看对面的赵元佐。

赵元佐的脸已然煞白,此时再度于御前跪下,恳切劝道:“爹爹息怒,此举事关重大,望爹爹三思!”

赵炅怒瞪赵元佐,目光如炬:“方才他剑都快刺穿我脖子了,你还让我三思?要我留足时辰让他弑君谋逆么?”

赵元佐再三伏拜,殷殷恳求:“四叔不是用心险恶之人,此中必有隐情,望爹爹收回成命,切勿轻易为四叔定罪!”

赵炅朝他拂袖,吩咐左右:“来人,把楚王拘押回宫,禁足!无我命令,不许踏出宫门半步!”

赵元佐仍要争辩,潘美带着几名奉宸队禁卫上前,左右相挟。赵元佐见赵炅侧首不看他,怒气难遏,渐知已难令父亲回心转意。自己亦心如死灰,黯然起身,不待禁卫挟持便径直朝外走去。

待赵元佐远去,赵炅屏退众臣,唯留赵普与潘美在殿中。

赵炅回头直视前方,一脸疲惫,心神未定。

潘美跪下叩首道:“臣护驾来迟,望陛下责罚。”

赵炅抬眼看看他,暂未开口。赵普代他向潘美发问:“你既知内情,为何现在才说?竟让秦王按计划在御前舞剑。”

潘美面朝赵炅伏首道:“秦王对臣终究有几分顾虑,只命我带兵策应,所有计划并未全然相告。陛下待秦王亲厚,臣恐事前揭发此事,没有证据,陛下未必相信。即便相信,秦王未行动,陛下也不便处置他,所以等到今日……舞剑他有何举动臣之前不知,但臣一直守卫在陛下身边,若秦王有异动,臣必会舍命护驾。”

赵炅颔首:“朕信你。”

潘美转身朝殿外击掌数下,水心殿外树上人影纷纷掠下,数十名百戏艺人身背弓箭,小跑入内,卸去面具装扮,跪在天子脚下。

潘美再向赵炅禀奏:“陛下,适才秦王舞剑之时,这些弓箭手已埋伏于水心殿四周。除此外,臣还在水心殿旁舟船上部署禁卫数百人,另有将士带精兵在金明池外等候调遣。秦王只道这些兵力为他所用,却不知,臣一心惟陛下马首是瞻,从未改变。”

赵炅淡淡笑了:“卿的忠诚,朕十分明了,日后必不会亏待你。稍后,还烦请你追查秦王党羽……”沉吟片刻,又道:“那些舞伎,只怕也有些蹊跷……”

然而他倦怠地摆了摆首,以手抚额,没有说下去,只叹道:“卿退下吧,朕今日累了。”

潘美行礼退去。

赵炅眼神幽暗,望向夕阳下波平如镜的金明池水,莫名地,想起了那个多年前与自己一起放纸鸢的孩子。

8.阿湄

兀自在池畔的赵元侃与刘娥浑然不知水心殿发生之事。刘娥急欲摆脱赵元侃,一脸冷漠地朝更衣小殿走,赵元侃仍亦步亦趋地跟随,颊上带着方才被刘娥一拳揍出的青肿痕迹。

赵元侃笑吟吟地,丝毫未被刘娥的拳头激怒,一壁走一壁说:“哎,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你若不说,我以后再见你,只能‘喂喂’地叫了哦……”

刘娥完全不想理他,径直往前走。

赵元侃又道:“你不说你的名字,那我只好给你取个名字了……”琢磨一下,他双目一亮,“叫阿湄如何?”

“阿霉?”刘娥头也不回,没好气地问,“霉气的霉?”

“我得见姑娘,三生有幸,姑娘芳名岂可与霉气沾边。”赵元侃笑道,“《诗》曰:‘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我们今儿在水边遇见,也算有缘,我就叫你阿湄吧!”

刘娥本想拒绝,转念一想,日后反正不会与他有何瓜葛,随他贫嘴去,不理便是了。遂保持沉默,继续前行。

到了更衣小殿,见殿门已锁,并无人影。刘娥一惊,喃喃自语:“莫非她们已回秦王府?”

赵元侃上前道:“别急,水心殿宴集未结束,秦王不会走,你的同伴应该也还在水心殿附近伺候。我带你去看看。”

二人便又赶往水心殿。到达后举目一顾,但见殿内杯盘狼藉,只剩下几名宫人在打扫。

赵元侃与刘娥对视一眼,亦心生疑惑,问殿中宫人:“官家和大王们呢?宴集这就结束了?”

一名宫女走过来,朝赵元侃行礼:“回禀襄王,适才官家说觉得累,宴集提前散了,官家已回宫。”

刘娥一怔,侧首审视赵元侃:“襄王?你是襄王?”

赵元侃得意地扬扬眉,探首至她耳边,低声道:“嗯,你没说错,这园子真的是我家的。”

刘娥看着他那与王者之风毫不搭界的少年笑颜,不由腹诽,这家伙,哪有半点亲王的样子……心中浮现赵元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的君子形象,又不禁暗暗感慨,楚王善良和厚,想来对幼弟关爱有加,有求必应,所以养出个纨绔败家子弟弟也不足为奇……罢了,看在这襄王曾出手相助取回缂丝衣裳的份上,不跟他计较。

刘娥转顾那名宫女,问:“秦王呢?”

宫女着意打量她,迟疑道:“秦王嘛……”

刘娥蹙眉,追问:“秦王怎么了?”

话音未落,便见一位宦官带着一群禁卫疾步过来,匆匆朝赵元侃施了一礼,然后围着刘娥端详须臾,那宦官沉声问:“你可是秦王带进来表演水嬉的舞伎?”

刘娥但觉来者不善,遂未立即答话,沉默不语。

赵元侃觉出此间异状,迈出两步挡在刘娥身前,对那宦官道:“她是我带来的侍女,并非舞伎。”

宦官十分怀疑,犹打量着刘娥,问:“那她衣裳为何是湿的?”

赵元侃笑道:“我的衣裳还是湿的呢,也是表演水嬉的舞伎?”

宦官回头看看赵元侃,见他果然周身湿漉漉地,旋即躬身做惊讶探视状:“哎呀呀,大王这是怎么了?”

赵元侃道:“无妨。适才与侍女路过池边,足一滑,与她一齐跌进水里。”

说完对刘娥暧昧一笑。那宦官窥见,了然地笑,对赵元侃递个心领神会的眼神,窃窃低语:“臣明白,明白……要不臣命人找身衣裳给大王换上?”

赵元侃道:“不必。我这便回府了。”

宦官让道,率众禁卫行礼:“恭送襄王。”

赵元侃拉着刘娥上了自己的马车离开金明池。刘娥忆及水心殿宫女的神情,心中有不详预感,执意要求回秦王府。赵元侃也从宦官追捕舞伎一事隐隐感到秦王凶多吉少,但见刘娥坚持,亦只好送她往秦王府去。

此时夜幕降临,尚未行至秦王府大门前。二人便见前方火光耀眼,似有很多人高举火炬照明,另有马蹄声与少许兵戈声传来。

赵元侃命驾车的小黄门将车停下,自己与刘娥下车,步行前往秦王府。至秦王府门前大道转角处,赵元侃见前方人影幢幢,是成百上千的皇城司禁卫,已密密地将秦王府包围起来。

赵元侃忙把欲上前的刘娥拉到附近隐蔽处,再小心翼翼地探头窥视王府门前一举一动。

刘娥焦虑地问他:“秦王出了什么事?为何会这样?”

离他们最近的一名禁卫似听到声响,警觉地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赵元侃迅速捂住刘娥的嘴,带她躲进阴影里。

禁卫过来探看,未见异样,转头回去。

刘娥掰开赵元侃的手,喘了口气。赵元侃忽然又捉住她的手,朝秦王府反方向跑去。刘娥使劲甩手,但赵元侃神色凝重,加大了力道,令刘娥挣不脱他的掌握。

刘娥一壁被他拖着跌跌撞撞地跑,一壁恼怒道:“放开我!不知秦王境况如何,我要回去看看。”

赵元侃压低声音道:“此地不宜久留,先设法问明状况,咱们再做打算。”

此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熟悉的身影策马奔来,在将要经过赵元侃、刘娥身边时猛然拉缰绳停下。

他们同时认出彼此。赵元侃先唤道:“苏内翰。”

苏易简目含喜色,迅速下马,朝赵元侃拱手,唤了声“襄王”,再迎上刘娥犹带疑问的目光,道:“好在姑娘未回秦王府……暂时别回了。”

苏易简将二人引至僻静处,才将水心殿秦王之事告之,又道:“方才我从金明池出来,远远地见刘姑娘上了襄王的车,朝秦王府方向去。如今官家已下令搜捕秦王带往金明池的舞伎乐伎与艺人,刘姑娘此时若回秦王府,无异于自投罗网,所以我追来,为姑娘报讯。”

刘娥兀自摇头:“秦王会谋逆?我不信,我要回去。”

刘娥欲往回跑,被赵元侃一把拽住:“你现在回去干什么?刚才没看到么?秦王府里里外外都是我父皇派来的禁卫。”

刘娥忧心如焚:“我要设法入府看看,不知秦王与楚国夫人现在怎样了。”

苏易简摆首道:“此事姑娘自身难保。秦王之事,若定为谋逆,阖府上下皆会受严惩。你参与金明池水嬉,只怕会罪加一等。姑娘当务之急,是找个可以容身的安全之处,待事态明朗,再作打算。”

刘娥叹道:“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秦王、夫人待我这样好,就算被当成罪臣家眷,我也要与他们共存亡。”

赵元侃从旁劝导:“谋逆之事还有待细查。若秦王是被奸人构陷,你在外面,或许还可以与我一起想想对策去救他。”

苏易简甚为赞同:“襄王所言极是。刘姑娘切勿意气用事,留在外面尚有生机,回去则是九死一生。”

刘娥眉头深锁,左右为难。少顷,忽然想起什么,再问苏易简:“楚王,与秦王舞剑的楚王呢?”

苏易简道:“他替秦王求情,官家盛怒,下令将他禁足在宫里。如今他大概被人严密看守着,寸步难行。”

刘娥神情一黯,赵元侃看在眼里,继续相劝:“现在情况危急,你还是暂时与我回襄王府吧。我大哥尚不能保全四叔,你又何必此时回去,飞蛾扑火,以卵击石,白白牺牲而于事无补。”

苏易简亦认为此为上策:“对,刘姑娘不如先去襄王府。若有人追查,想必襄王也能护你周全。”

刘娥抬头转顾二人,见他们都一脸凝重,期待自己应允。自己心里也是一片茫然,不知何去何从。思忖良久,渐渐感到他们所言有理,自己回去是螳臂当车,于秦王毫无助益,遂终于点了点头。

崇政殿中,赵炅连夜与赵普、曹彬、潘美、王继恩等人议秦王之事。曹彬已在秦王府中将窈娘及除刘娥外的舞伎搜出,窈娘扑在禁卫刀剑上自尽,曹彬对剩下舞伎及龙舟上与秦王传递眼色的宦官严加拷问,逼问出了秦王完整的谋逆计划:

赵廷美买通龙舟监造官,于龙舟底部设计机关,可开合底板。水嬉后众舞伎上龙舟,伺机打开底板,令龙舟进水。众舞伎分为两组,一组拽赵炅沉入水下,将其溺亡,一组护卫赵廷美,虽也令其落水,但护他游上岸。如此宣称皇帝意外溺亡,秦王凭金匮之盟即位。

若此计不成,赵廷美借与楚王舞剑之机刺杀皇帝,然后封锁水心殿,命奉宸队禁卫杀死不肯拥立秦王的臣子及宗室。随后称皇帝暴病而亡,秦王即位。

若此计划仍未完成,赵廷美便称病回府,待赵炅御驾亲临探视,再于府中将其刺杀。

赵炅听得暴怒,一把将案上什物扫落在地,拍案道:“岂有此理!朕即位以来,待秦王如何,天下人皆知。他身处万人之上,迟早会是大宋储君,不想他连这区区几年也等不得了!”

赵普躬身长揖:“陛下息怒。日月昭昭,陛下仁慈,秦王阴鸷,上天让秦王行此谋逆之事,也是令其自取灭亡,以免日后贻害万民。”

王继恩上前禀道:“官家但请宽心,秦王党羽多数已落网。兵部尚书卢多逊也已被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赵炅颔首,叹了叹气,又转顾潘美,道:“今日幸亏代国公及时揭发秦王阴谋,才避免了一场谋逆之灾。”

潘美立即下拜,恳切道:“臣只是尽了臣子的本分,忠心护主,岂敢居功!”

赵炅淡淡一笑:“朕明日会在朝堂上宣布,你护驾有功,改任忠武军节度使,进封韩国公。”

潘美忙推辞婉拒,请皇帝收回成命,赵炅坚持,执意要他接受,潘美最后才伏拜领命:“臣谢主隆恩。”

赵炅命潘美先退去。待他身影消失,赵普带几分疑虑,轻声询问赵炅:“此番潘美临时投诚,揭发秦王,陛下便全信他所言么?恕臣直言,他亦有可能手握兵柄,静观其变,若秦王得势,便依附秦王谋逆,见秦王气馁,才向陛下投诚。”

赵炅看看曹彬,微微一笑:“也许他原本是有这打算,但自看见曹卿演练水军那一刻,便知他没有选择了。若听命秦王,于水心殿杀了我,他也不可能杀出曹卿麾下水军重围,全身而退。”

赵普道:“虽则如此,但潘美有参与秦王计划的嫌疑,陛下日后亦不便再重用了吧?”

赵炅摇摇头:“潘美一向谨小慎微,无多大野心,如今这岁数,但求平安富贵而已。秦王既除,他除了继续对我俯首称臣,还能如何?他善于用兵,是个良将。我许他富贵,着意安抚,他为求平安,自会殚精竭虑,涌泉相报。”

赵普含笑长揖:“陛下英明。”

曹彬亦浅笑:“陛下此前已猜到秦王会借金明池宴集有所行动,命我暗中部署。”又面向赵炅欠身,“臣只是未曾想到,陛下竟还允许秦王于水心殿舞剑,若他那一剑刺中陛下,后果不堪设想。”

赵炅叹道:“若不引他现形,怎好将其连根拔除?我也是知他优柔寡断,赌他这一剑刺不下去。”

《大宋宫词(女君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