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大的西南,所有村寨在神教的号令下骚动起来。昭越人是天生的猎手,青壮尽出,带着蛇哨和猎鹰猎犬漫山遍岭地追索,不放过任何一点可疑的气息,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收紧,试图碾碎逃亡的猎物。
这一场追掠比苏云落所想的更持久,每一场遭遇都会泄露方位,引来一重重拦截围堵,虽不能真正困住她,也足以迫使她频频改换方向,附骨的追踪挥之不去,空前的压力笼罩。
密林中只能采撷野果和山泉暂解饥渴,昼夜躲藏奔掠,极是耗损体力和精神,连休憩也只能在枝叶浓密的树丫上,左卿辞勉强咬了一口野果又放下,俊颜难抑憔悴。
果子半红半青,入口酸涩,也难怪他啃不下去,附近实在寻不出其他可食用的东西,苏云落忧心地望着他。“你先歇一会儿,我来警戒。”
他摇了摇头,半晌才道:“你这几日都没怎么睡,换我来值守。”
她眼眸一潮,又不想被他看见,额头抵着他的胸口。“我还撑得住。”
迷陷在深林中四面受敌,这样的情形着实太过被动,左卿辞道:“你已经很倦了,先休息,要是你倒了,我们都要交待在这里。”
她清楚他说的是事实,心里越发难受,他明明已经安然出教,却又返回来救她,被她带累得这般狼狈,连随身的侍卫都生死不明。她忍了数日愧疚,低低道:“全是我不好,牵累了你。”
他没有接话,抬手轻摩她的颈。“睡吧。”
这样的触抚总是能让她放松,她渐渐真的睡去了,他换了一个姿势,让她更舒适地倚靠,不留神一只野果从怀里滑出,跌落而下,扑碌碌滚出了数丈远,要去拾必然要惊醒怀中人,唯有作罢。
天渐渐有了光,林间起了薄雾,幽幽凉凉地浸湿了怀中人乌鬓和莹白的颊,仿佛一朵倦然带露的昙花。他看了一会儿,将外衣覆在她身上,数日奔逃如惊鸟,她时刻警戒,还要搜寻水源和可食之物,其实远比他更疲累。
四周极安静,左卿辞微微侧首,听见了细微的足声。
几个人影在朦胧的晨曦中渐渐移近,左卿辞在树上窥视,眼看已经走过去,其中一人似乎踩到了什么,弯下腰去,左卿辞立刻便知不好,抬手按住苏云落的鼻唇,她瞬时清醒过来。
与此同时,树下的人发现拾起的野果上有啃咬的痕迹,蛇哨的尖响在林中荡响,惊起了无数宿鸟。
被惊动的昭越人以惊人的速度围聚过来,她拉着他飞快地在林间纵掠,然而不熟地形,仓促间发现前方是一处陡峭的长崖,下方深不见底,被迫沿着崖线折掠向北。四周的蛇哨此起彼伏,蓦然一线金光袭来,她一翻身避过去,背后已沁出了冷汗。
金光扑落盘起,蛇芯噬噬,正是阿兰朵豢养的金蛇。
灵宠既然露面,主人自不会太远,一个婀娜的俏影被奴卫拥着,从林子另一边赶来,这骄娇天女大概是发现自己受了欺骗恨绝了,竟追得这般紧。
虽然被围,但未见赤魃,苏云落还是隐隐松了口气,将左卿辞置在一棵巨树后。他低道:“不必担心我,提防那条蛇。”
金蛇最脆弱的是一双血翼,然而这条蛇已成年,又受阿兰朵精心调教,灵动迅捷胜过幼蛇数倍,力量也极大,起落转折竟似无影,换了一个人大约早已命丧蛇口。苏云落不敢有半分轻心,无数道银链的残影交错,似在身畔铺了一张银色的网,连金蛇也突不破。
三位护法已去其二,长老连日来也折了一半,教中不能空虚无人,赤魃被迫留守坐镇,阿兰朵驱得教众和山民不眠不休地搜寻。好容易逼出二人,她正待折磨一番解恨,偏又一时拿不下,侧头看向另一个,越发恨得咬牙。
左卿辞不知动了什么手脚,山民与奴卫根本无法近前,数丈外就开始口鼻溢血,面色发紫,被拖出来已是动弹不得,气息全无。阿兰朵也是见惯的,如何会看不出这是极厉害的毒。
吃了大亏的奴卫不再敢靠近,唯有从远处投矛,两三下均被闪过,待要再投,却连肢体都发软起来,薄薄的晨雾缥缈盈散,似蕴着无尽杀机。
阿兰朵恼怒,苏云落更为心急,越拖下去越是不利,无奈金蛇缠得太紧,不敢有半分松懈。
阿兰朵咬牙切齿,从腰畔摘下一只从未见过古笛,凑至唇边吹起来,俏面上罗刹般的厉色敛去,多了一种献祭般的端凝。笛声低得几乎不闻,四周的气氛却悄然而变。
左卿辞倚在树后,突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附近的草丛传来簌簌声响,腥气越来越重,渐渐现出无数条长蛇,吐着蛇芯游移而来。
他立时从怀中取出一枚瓷瓶摔在蛇群中,蛇群登时开始互相撕咬,然而长虫毕竟比人更耐毒,一些在纠缠攀咬中死去,更多的从后方涌上来,他正待另行设法,猝然间腥气扑鼻,一条巨大的花蟒从树上蜿蜒扑下。
左卿辞立刻知道不好,一侧身避过了颈项,身体和臂膀被缠了个正着,这条花蟒足有碗口粗细,缚在身上犹如沉重的沙袋,拖得他站不住半跪下来。花蟒毒性不强,但力气极巨,蟒身渐渐收紧,勒得左卿辞骨骼欲折,胸口窒痛万分,眼睁睁看着一只狰狞的蟒口在额前张开,犹如赤红的深渊。
突而一缕银光闪过,偌大的蟒首齐颈而断,凭空掉落下来。
原来苏云落时刻留意着他,一有异状立时换招逼退金蛇,抓住间隙斩了蟒首。怎奈花蟒虽然少了蛇头,却是死而不僵,非但没有松开,无头蟒身反而将左卿辞缠得更紧,长长的蛇尾拍得地上尘灰四起,盲目地乱翻,竟然裹着他向断崖滚去。
苏云落大惊,顾不得金蛇飞掠而来,在空中以银链切断了蟒身,却无法止住落势,齐齐坠下了断崖。刹那间,她一手扣住左卿辞的腕,另一手银链闪电般挥出,勒住了崖边一棵横生的树,险而又险地将两人吊在了半空。碎裂的石块与蟒尸落入崖下的迷雾,许久不见一声回响。
冷汗一丝丝渗出来,苏云落惊魂甫定,还来不及动作,金蛇悠悠然从银链蜿蜒而下,顺着手臂攀上了她的肩,蛇芯傲慢地咝响,几乎触上她的颊。
冷冷的娇笑在崖上响起,带着无尽的得意和讥讽,阿兰朵从崖边露出脸庞,瞧着一丈之隔的两个人。“公子,崖间风景可好?”
两人的性命全吊在一根银链上,情形实在不能更糟,左卿辞身下是万丈深渊,空悬无处着力,全凭苏云落提着,他反手握住细腕,仰起头道:“居然劳动圣女出教相送,实在惭愧。”
阿兰朵当初有多少迷恋,此刻就有多少憎恨,恨不得将他擒回去慢慢折磨至死,哪舍得一下杀掉。“自公子入教,变故接连而生,我至今也想不出究竟为什么,难道是与我神教有宿仇?”
左卿辞模糊地回答了一句,被山风吹得听不清。
阿兰朵又问了一遍,崖下的回答依然含糊,甚至多了几声呛咳,仿佛被花蟒绞伤了胸骨。
阿兰朵险些喝令奴卫将人拉上来,忽然醒悟过来,娇声一冷:“你若再说不清,我就让圣蛇咬这女人,你猜第几下她会松手?”
左卿辞见计策被看破,正要开口,忽然一滴温热的血落在肩上,他怔而抬眼,只见下坠时的冲力将苏云落的背伤扯裂了,血汩汩地淌下来,浸湿了他的手,滑得几乎握不住。
上有追兵,下临深渊,一只犹如附骨之蛆的金蛇在侧,他的臂膀也因久悬而酸麻,死亡似乎已不可避免,苏云落却是不言不语,扣住他的指掌纹丝不动。金蛇在她肩上蜿动,雪亮的尖牙频晃,她低眉敛气,静得像一尊石像。
阿兰朵仍在喝问,左卿辞已无心理会。生死忽然轻如羽毛,他静静地看着眼中的人,肩头的血渍越浸越大,又湿热,又黏稠。一声清亮的唳叫传来,一只灰隼自从长空掠过,激起了一刹那的猝变。凶悍的野隼是所有蛇类的天敌,金蛇再是灵异,也残留着远古传下来的本能,闻得隼唳不由僵了一僵。苏云落敏感地捕捉,刹那间侧首双齿一合,死死咬住了蛇颈。
这一下咬得极紧,金蛇发出一声尖锐的咝叫,剧烈地扭动起来,血翼拼命扑打。
阿兰朵万万没想到已经成砧上之肉的猎物竟然能反伤金蛇,愕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夺过奴卫的长矛,正要投下去,一线银光飞起,斩断了她的发髻。
直到乌发落地,阿兰朵才从惊悸中反应过来,骇然退开了两步。
等她再次望去,崖树下已经不见人,云雾中一片白茫,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