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基米德的童话

1

冬末春初,气温还很低,天空却湛蓝得像拿水洗过。前几天下过大雪,蓝天下的山林银装素裹,一片静谧,美得叫人心旷神怡。

甄爱无暇顾及。一下车,冷气扑面而来,小腿冻得发麻。她下意识裹紧呢子大衣,快步走向面前的古堡。

天地间只有漫天呼啸的风。

对面那欧式的城堡在白雪的衬托下,干净又典雅,像童话故事里王子和公主住的地方。

可城堡的窗子太多,乍一看像人的眼睛,黑洞洞的,直勾勾盯着雪地中央的甄爱。

什么人会住在这种诡异的地方?

甄爱撇去心头的异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白底黑字,没有任何装饰或色彩,手写着古典的英文斯宾塞体——

S. A. Yan

The Man of Letters

他叫言溯。

白雪在卡片上反着刺眼的光,折进她漆黑的眼眸里。

从欧文那里拿到名片时,她有些意外。解密专家,逻辑学家,行为分析专家,FBI和CIA的特别顾问,外加一堆数不清的头衔,落到名片上只有这一个简洁的描述。

The Man of Letters,学者?解密者?

看似低调,实则骄傲。

甄爱走上厚重的石头台阶,摁了门铃。开门的是皮肤暗黄的女佣,抄着一口语音纯正的东南亚英语说:“请等一下,我去转告先生。您请自便,但最好不要。”

甄爱点头道谢,却暗想最后一句话怎么听都像是这家主人的语气。

果不其然,她一扭头,看见玄关右侧墙壁上白底黑字,和那张名片上一样的字体——

You may suit yourself, but do not!

请自便,但最好不要!

真是个傲慢的家伙。

屋内暖气很足,她无视掉门口的衣帽架,解开扣子,松了松围巾,却不脱下一件衣物。

古堡内温暖又干净,装饰结构是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窗子很多,天光明亮却不刺眼,柔柔地映在历经沧桑的名画上,一室岁月的味道。

十分钟过去了,还没有主人的身影。她沿着大厅石阶上去,走了几步,瞥见走廊尽头有彩色的光。

出口是另一番天地,五彩缤纷的光如瀑布从高高的天空流泻下来,一切都笼在一层淡淡的彩色光幕里。

面前是宽敞的圆厅,四周从底层到几十米高的屋顶全是木制的书架,一整圈从上到下摆满数以万计的书册。高低不同,颜色各异,像一颗颗彩色的糖果,安安静静等人来品尝。

书架两边有两道旋转楼梯,自下往上每隔两米便有一圈圆形走廊,方便取书。

抬头仰望,头顶是大圆形的彩绘玻璃窗,洁白的天光从中穿透,变成一道道五颜六色的光之瀑布。

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私人图书馆,古老的书香仿佛蕴含着时间洗涤的力量。

她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看向图书室中间的一架白色三角钢琴。在这种地方放钢琴,这主人的兴趣还真奇……脚步陡然一滞,她看见了钢琴架后面坐着的年轻人。

24岁左右的年纪,眼眸深邃,肤色白皙,五官精致夺目仿佛上帝亲手雕刻。西方人一样轮廓深刻的脸,像古典油画里走来的英伦贵族。尤其那双浅茶色的眼眸,澄澈明净,像秋天高远的天空。

只是一眼,就让甄爱的心“砰”了一下。

他见来了人,表情淡漠,不闻不问,只一双疏淡的眼睛盯着甄爱,乌黑的睫羽一垂,把她打量个遍,平平静静地收回目光去了。

那一眼实在太微妙,甄爱总觉他在判断什么,可转念一想或许是自己多心。

绕过钢琴才发现他并非坐在钢琴凳上,而是轮椅里。

他个子很高,穿着浅色的毛衣长裤,折在轮椅里,却很安逸的样子,正在五线谱上画蝌蚪,谱曲?甄爱不免惋惜,这么好看的年轻人竟是……残疾?

他或许正想到灵感处,自顾自埋头写着,似乎忘了甄爱的存在。写到某处,他想到什么,伸手去够钢琴架那边的书。

甄爱见他动作困难,下意识要推他的轮椅,手刚伸出去又想起这种“好意”很不礼貌,结果手悬在半空中,不尴不尬。

他看着她收回去的手,默了半晌抬眸看她,浅色的眼眸淡漠却掩不住凌厉,带着有所探究的意味。

甄爱被他看得奇怪,先开口:“你好,我找言溯先生。”

“我就是。”

甄爱愣住。来之前听过一些关于言溯的传闻,性格孤僻,没有朋友,常年住在深山的神秘古堡里。她自然就想象出一个身形佝偻,面容嶙峋的驼背老头,拎盏老旧的煤油灯,从阴森古堡的漆黑长廊里走过,黑窗子便闪过一串鬼火。

她知道和“严肃”同音的言溯是华裔,理所当然以为是个年纪很大的人,看到这年轻人还以为是言溯的儿子呢。谁能料到那么传奇的人会这么年轻?

“把后面书架上那本白色的书拿过来给我。”他的嗓音低沉又清润,像某种乐器,“正对着你,从下往上数第13排,从右往左数第5本。”

甄爱过去把书拿来,他接过书,不动声色地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她白里透红的手上,不冷不热地问了句:“没带手套?”

这突兀的问题让甄爱愣了一下,“没有。”低头一看,手上的皮肤因为频繁在骤冷骤热间切换,红一点白一点的。

轮椅上的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手帕,十分仔细地把书皮上刚才甄爱碰过的地方擦拭了一遍。

甄爱:“……”

他抬眸,见她看着,安之若素地解释:

“人的手会分泌油脂,因人体质不同可能是饱和脂肪酸和不饱和脂肪酸,通常来说弱微偏酸性。书本身有一层保护膜,可被人碰过不擦拭干净,这种油脂就会破坏……”

他看见女孩因诧异而明显睁大的眼睛,于是说到半路就闭了嘴,沉默半晌:“当我没说。”

甄爱失笑。

言溯清俊的脸白了一度:“怎么?”

“没事。”

甄爱收了笑意,想起来时欧文的提醒——“不要主动和他握手,因为他会跟你说人的手上有百万种细菌,包括几十万种球菌杆菌螺旋菌,除了细菌还有真菌甚至病毒。而研究表明女人手上细菌的种类和数量比男人还多。所以国际礼仪把男女之间的握手主动权放在女人那边是不公平的。为了尊重对方,人应该避免身体接触,尤其是手。”

甄爱把大信封递给他:“是欧文让我来的,他说你可以帮我。麻烦你了。”

言溯接过,手指微微摩挲,很有质感,拆开信封取出一张卡片,上面十几行密密麻麻的数字方阵“98. 23. 15. 85. 85. 74. 66. 93……”

“这信封是你的,还是和这张卡片一起的?”

“是我的。卡片没有包装,直接被人塞进门缝。”甄爱见他若有所思,多说了一句,“我也奇怪,送卡片竟然不带信封。”

“纸张的材料能透露很多信息。卡片是很普通的薄磅单光纸,”他微微眯眼,扬起信封,“但这种手工夹宣纸,只有中国城一家作坊里拿得到。”

“一个信封就看出这么多?”甄爱诧异地扬眉。

这个反应落在言溯眼里有一丝疏淡——她惊讶得略微刻意,就是说,她的表情撒了谎。

他收回目光,把信封和卡片放在钢琴盖上,不说话了。

甄爱又把另外几张纸递给他:“欧文说你不帮不了解的人解决问题,这是我的简历。”

言溯接过来快速翻了一下,放在钢琴上,还是不说话。

甄爱觉得他一下话多一下话少的状态很古怪,刚要问什么,女佣走进来,对言溯说:“欧文先生来了。”

欧文进来,第一句便笑容和煦地看向甄爱:“Ai,谈得怎么样?”

出乎意料,言溯断了话:“我有话和你说。”根本没看甄爱的意思。

欧文愣了愣,稍显歉意地冲甄爱笑笑,神色尴尬;甄爱并不介意,说声“打扰了”就先离开。

欧文等甄爱走了,才到言溯身边,一脚踢向他的轮椅:“你这种遇到棘手的事就从轮椅里找安慰的癖好能不能改改?”

言溯两指夹起那张卡片,道:“你的这个朋友不是委托人,这不是她收到的。”

欧文顿住,他清楚言溯的性格,他只接部分委托人亲自上门委托的案子。

“你是不是搞错了?万一……”

“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又没说拒接。”

欧文张大嘴巴,比之前更惊讶。

言溯这人很古板,做事只按自己的规矩来,既然他认为甄爱不是委托人,且骗了他,那他怎么反而答应?

“为什么?”

言溯打开钢琴盖,修长白皙的手指划出一串轻灵的曲调,他慢条斯理道:“因为她接受了证人保护计划,是你负责保护的证人。”

欧文被他看穿,惊得背脊一跳,哪还有心思看他玩琴?他把他的手扒开,将钢琴盖“啪”地阖上,盯着他:“她不是……”

他本想否认,可很快意识到谎言逃不过这家伙的眼睛。

言溯重新抬起琴盖,淡然自若地弹琴,嗓音隽秀低沉,和着琴音有种说不出悠扬:

“她右手受过伤,被囚禁虐待过,警惕性很强,会用手枪,父母中应该有一个或者都是某个领域金字塔顶端的专家,死了。

她接受过专业的自我保护或防御培训,懂得基本的密码学,和简历上说的新闻专业不同,她真正的专业应该是生物类,偏向细胞研究或制药。专业程度或许媲美她父母。”

“你和她待了多久?十分钟,五分钟?”欧文瞠目结舌,“怎么看出来的?”

“很明显。”言溯淡静看他,五彩的天光落在他浅茶色的眼眸里,光华淡淡,涤净尘埃。

哪里明显……欧文张了张口,他真是嘴贱才问他。

虽然无数次见识他这种一眼看穿而别人云里雾里的欠扁调调,无数次在他说很明显时恨不得摇着他的脖子把他掐死,但和无数次一样,欧文很想知道言溯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倚在钢琴旁,做了个请的手势。

言溯轮椅往后一滑,彩绘玻璃窗的光在他浅色的眼眸里映出一抹淡淡的蓝色。

“你给我的介绍和简历上一样。Sorrel Fraser大学,新闻与大众传媒研究生。但实际情况是……

这么冷的天不戴手套,可能因为会降低手指敏感度,出现突发状况时措手不及。屋内温度很高,她出汗了却不脱大衣和围巾,她没安全感,随时准备走。

裤脚宽松没有褶皱,外面很冷雪很厚,她却不穿靴子。裤脚藏着东西,看轮廓是把枪。学生会带枪?不会。如果是重点保护对象就另当别论。

从城中心到这里一个多小时,她的大衣上没有安全带压出来的折痕。

你不系安全带,因为特工出勤要保持最快的反应速度,安全带费时间有时还会卡住。她不系跟你们学的,担心突发状况。她有轻度的被害妄想症,是证人换身份初期最普遍的反应。”

“她进来时扫了一遍书架上的书,看到新闻书籍时,跟看其他书一样没有停留。她不感兴趣。可看到细胞生物药理那块区域,目光停留五秒以上,右手无意识在信封上敲打。她不仅在看,还在记书名。这是对自己专业的习惯性知识摄入和补充。

她站立时,右手放在左手上,不是左撇子。但递东西给我,以及后来拿书都用左手,是想遮蔽右手腕上的电击钳疤痕。”

欧文瞠目结舌,言溯推断的太多了,他在接手甄爱时,拿到的资料都没这么全面。当时,他仅仅知道她是被某暗黑组织追杀的高层人物。小小年纪却掌握着最核心机密的科研技术。也正是由于她如此高端的利用价值,CIA才肯保护她。或者说,掌握和利用。

言溯流利道:“另外,她的手有医用蜂蜡油和滑石粉的味道。蜂蜡油是经常对手进行消毒需要保护皮肤防脱水的人用的,滑石粉是戴橡胶手套进行灵活工作的人要用的。她是外科医生?不是。医生要12年的专业学习,她最多22岁;

结合之前的想法,她是实验室研究细胞生物制药的。”

“你很关心她,这足以说明问题。”

他挑出简历第一页,对着光倾斜,白纸上浮起一层透明的印迹,“打印前,她曾在这张纸的前一张上写过东西。学大众传媒的学生记电话会用摩斯密码?

至于她父母,是我看了你的表情,确定她是证人保护对象后才想到的。”

“她还在做相关的实验说明她在这个领域掌握了核心知识技术。但在生物研究和药理学领域,没有天才之说,关键是经验和积累。她这么年轻,只有可能是父母传承。另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言溯怀疑又探究地盯着欧文。

“你身边突然出现一个我不认识的女生,不是你的女朋友,你却非常关心她的安全,还让我给她解什么幼稚的密码。大材小用。”

他不屑地哼一声,下总结:

“最可能的情形是父母叛离某个组织,被人杀害,死前把所有的机密交给女儿。女儿以此换取证人保护。”

空旷的图书室里一片沉寂,欧文惊讶的脸上写着四个字“叹为观止”。

“当然还有其他可能。”言溯奇怪地笑了笑,乌黑的眉眼盯着他,“比如她在卖蜂蜡油的店里打零工,业余兴趣广泛,喜欢买男性饰品,喜欢研究密码,喜欢生物药理。个性叛逆,不系安全带,装着假枪吓人。同时具有很强的迫害妄想症……矛盾了?我得出的结论就是可能性大的那个。”

他不经意间就露出自负,“你的表情告诉了我答案。谢谢!”

欧文脸都黑了。

他还不咸不淡地加了句:“所以说,表情丰富,弊大于利。”

欧文气结,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难道还要摆扑克脸?

言溯起身,把那本白色的书放回书架墙壁内。

欧文低头拿手指戳着钢琴键,音符毫不成调:“很厉害,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

2

言溯回身看他。

“她并不是初期证人,已经5年了。前几任保护她的特工都殉职了。”

言溯静静看他半晌,声音低沉:“欧文。”

“嗯?”

“给你一句忠告。”

欧文竖着耳朵听。

“当心别死了。”

“……”

言溯说完,收拾钢琴架上的纸张,欧文看着甄爱送过来的卡片,问:“你不准备看看?”

言溯漫不经心的,没有太大的兴趣。

欧文凑过来拿甄爱的简历,高中及以前在欧洲,大学及以后在美国,单调平实。他把纸张微微倾斜,顺着光,果然看到纸上有痕迹。虽然符号有变体,但毫无疑问是摩斯密码。

“电话便条,挺清楚的。”欧文不自觉念出来:“Delf Ben Agust,号码150-250-0441-2!,中国的手机号?”

言溯一顿,目光飘向他手中的纸。一串串符号在他脑子里飞快运转,他皱了眉:“这不是人名和电话,是死亡威胁。”

欧文脸色微白,道:“有些证人不尊重生命会故意杀人,但Ai不会。”

“她写字用左手还是右手?”

“右手。”

“她右手受过伤,力气不够,而且她个性警惕,怎么会留下这么深的印迹?”他似气似笑,有些恼,“不是她写的。”言溯抬眸看欧文:“她有一个懂摩斯密码的室友,你们没调查过她身边的人?”

欧文赶紧给甄爱打电话,没人接转语音信箱。他立刻动身往外走。

“你现在应该祈祷,这个威胁不是发给她的。”言溯语气淡淡,眼看欧文要松气,又漠漠加了句,“可能性不大。”

“……”

甄爱电话静了音,进学校图书馆时掏卡才发现十几个未接来电。

回电话给欧文,对方松了一大口气,问了一堆问题后,说他和言溯马上过来。挂电话时还听欧文很紧张地对谁嘀咕,说人没事,取消定位追踪。

电话那头一个淡漠的声音给欧文回应:“要死早死了。”

甄爱折回学生公寓等人。时近傍晚,校园里到处是开车回家或约会的同学,白雪地上一片彩色人影。

甄爱立在矮矮胖胖的小雪人旁,没一会儿就看见言溯,从白茫茫的冬天走来。

第一反应是惊讶。他没坐轮椅,腿好好的,还很笔直修长。

坐进轮椅时就个头不小,现在看来更显高显瘦,黑色的长风衣,灰色的围巾,身形挺拔颀长,低调又过目不忘,像英国电影里的贵族绅士。

甄爱等他走近,冲他礼貌一笑,呼出的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阵白色的水雾,很快被风吹走。言溯显然没对她的笑容做准备,不怎么生动的表情更僵,像被冷风冻住;浅茶色的眸子幽静得像教堂里染着阳光的玻璃。

甄爱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长时间的等候冷得她直跺脚,笑容也在打颤。他们不熟,相对格外尴尬。甄爱见他一脸淡定,只好自己没话找话:“欧文开车带你来的?”

这毫无疑问是句废话,和天气好吃饭了没一样无意义,却是寒暄的好方式。

但言溯显然不认同这句话的价值。

他无声看她,浅色的眼眸在白雪照映下颜色更浅,略带轻讽:“一只大鸟把我叼过来的。”原话是“I hitchhiked a giant bird.”分不清是典型的美国式冷幽默,还是对无聊问题的反讽。

甄爱认为更接近后者。他有人际交往障碍吧?

甄爱接话困难,好半天才岔开话题:“欧文停车去了?在这儿等他?”

“进去。”他迈开长腿,脸上带着不愿聊天的冷漠,“寒冷会弱化人的心理防线。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你突然话这么多,像鸟一样叽叽喳喳。”

甄爱望天,谈话彻底失败。这人思维太跳跃,她绞尽脑汁也不知怎么接这话。

才进大楼,他毫无预兆地脚步一停,甄爱差点儿撞到他背上。

言溯扭头看他,眼眸干净得像外面的雪地:“欧文说你看到我名片时,说我是个看似低调实则内心十分高傲的人?”

甄爱没来得及退后,离他很近,仰头看他俊逸平静的容颜,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尽管尴尬,她还是承认:“是。”

“高傲,”他缓慢念了一遍,“尽管我本身很喜欢这个词,但你应该是不认同的。”

甄爱坦然:“不算不认同,只是觉得谦虚总是好的。”

他背脊挺直地上楼梯,目光直视前方:

“我不同意有些人把谦虚列为美德。对逻辑学家来说,一切事物应当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对自己评价过低和夸大自己的才能一样,都是违背真理的。”

甄爱一怔,条件反射道:“《希腊译员》。”

“福尔摩斯迷?”他极轻地挑眉,清澈的眼中闪过难以捉摸的意味,可下一秒说出的话依旧欠扁,“明显白看了。”

甄爱不怒不恼也无所谓:“欧文说过会儿带我去吃生日晚餐。你也去吗?”

他淡淡回答:“神奇的解密之旅变成温馨的生日晚餐。温馨这个词太适合我了,perfect!”

甄爱失笑,没见过能把反话说到这种程度的人,别扭得像个小屁孩。

言溯察觉到她在笑,神色清凛下来,脑袋里蹦出一串分析。

她的笑不合理。逻辑上说不通;行为分析的角度也看不出任何隐含意义。

明明不好笑,她为什么要笑?不合逻辑的东西让他觉得不惬意。他微微蹙眉。

甄爱转过走廊:“我当你这句话是生日快乐。”

他默了半晌,规矩地回答:“生日快乐。”

走到门口开锁,她回头望他,“欧文说你看出死亡威胁,能解释一下吗,我很有兴……”

话没说完,门自动开了,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甄爱已有不详的预感,缓缓推开门,就见室友江心躺在一片狰狞的血泊中,脖子上一道骇人的刀口,血放得到处都是。

言溯绕过她,神色如常地走进去,“估计你今天吃不下晚饭了。”

甄爱拨通电话:“911吗?我室友被杀了,请……”

“屠杀。”言溯蹲在地上,声音带着说不清的冷冽。

甄爱一顿。确实,这样血腥的场面不是谋杀而是屠戮,可她没理他,按自己的想法报了警。放下电话,她轻掩房门,站在门边不进不退。

“为什么没叫救护车,为什么知道她死了?”言溯戴着手套,正检查死者。

这个时候还晓得审问她,果然是他的风格。

甄爱倒不觉得他唐突,静静道:“从浴室到宿舍,起码2升血。”

“眼神不错。”他意味不明地说,“这么精确,你懂人体解剖学?”

甄爱心里一个咯噔,乌黑的睫羽一垂,遮住漆漆的眼眸,平静如初地回答:“不懂。”

惊讶加迟疑的这几秒钟,对言溯来说,完全不难分析。答案是——说谎。

“在你刚在反应的时间内,地球已绕太阳走了74475米。”

嫌她反应速度慢,甄爱干脆没反应了。

言溯手指压着江心的脖子,盯着伤口,不紧不慢地说:“小型水果刀,刀口不长却很深,精准地刺断颈动脉,凶手运气真好。”

甄爱听出最后一句是反话。果然。

“不过,让一个逻辑学家相信运气这种抽象的东西,呵……”他笑一声,语气里其实没半点笑意。

死者江心盛装打扮,穿着精致整齐,齐肩头发是湿的,鬼手一样在地上张开,从浴室到房间有很长的血迹。

言溯蹲在原地把死者检查一遍,脖子两侧有掐痕,肩膀上有隐约的淤青,因为死亡时间不长尚未完全显现,还看不太清。

他起身,目光扫视一圈,却没走动,怕破坏现场。

很普通的双人宿舍,左边是江心的床和桌椅,东西很多,主要是衣服和配饰,看上去价值不菲;梳妆台上摆着形形色色的香水化妆品,几乎挤不下。还有一本划着很多圈圈的日历,显示主人日常繁忙。有个饰品盒摔在地上,胸针发卡耳环之类的东西洒在地板各处。

右边是甄爱的床和桌椅,干净简单,书桌上几排大众传媒的书,床上挂着几件昂贵又性感的衣服,再无其他。

言溯的目光落在江心的梳妆台上,问:“她有几个饰品盒?”

甄爱望着滚落一地的饰物,漫不经心道:“一个,……不知道。”

“这话有问题,”严谨的逻辑学家皱了眉,“既然回答‘一个’,为什么说不知道?既然不知道,为什么要猜测着回答?”

甄爱:“……”

梳妆台旁边的窗户半开着,下午这一带有小型雨雪,在深色的桌子上留下两个清晰的干燥印记。

甄爱也看到了一个正方形一个长方形。长方形刚好符合地上饰品盒的形状,而正方形……她四周看看,现场少了一样东西。

刚这么想,言溯自言自语:“少了两样东西。”

两样?她没看出来。好奇想问,但看言溯的脸,明显写着“请勿打扰”。

言溯望向浴室,墙壁上满是喷溅型血迹,可以断定是第一现场,而梳妆台前全是点滴型血迹。看得出凶手特意把死者拉到房间里来,为什么?

死者的衣服很整齐,头发却湿漉漉的,为什么?

放了这么多的血,凶手身上不可能不粘血,他怎么大摇大摆从这里出去?

他扭头看门边的甄爱,不咸不淡地说:“觉得害怕或不舒服,就出去吧。”

“我没有觉得。”

言溯微微眯眼,那表情似乎是被挑战了,他看她半晌,扭过头去,语气变得不容置疑:“从进来到现在你一直抱着手。这是潜意识里自我安抚的姿势。不用骗我。”

面对他的质疑,她不承认也不否认,无所谓地说了一个字:“哦。”

言溯默了,表情有点古怪。她的回答一点不符合语言学里的对话有效性规则,前言不搭后语,毫无章法和逻辑。这段对话无法继续。

他不打算继续,可半晌后还是说:“你站在这里打扰我了。”

甄爱抬眼:“我没动也没说话。”

“呼吸有声音。”

“……”

甄爱无语,开门出去。

很快欧文来了,辖区的警察也来了。法证人员开始搜集证据。

来人里有位漂亮的拉美裔女法医,小麦色皮肤,波浪卷发性感身材,见到言溯,笑也不笑:“Hey, weirdo!”(你好,怪胎)

言溯不理;

女法医叫伊娃·迪亚兹,欧文称呼她伊娃,言溯却生疏地称呼她迪亚兹警官。

甄爱透过门缝看,房里拉了窗帘一片黑暗,紫色荧光下,猩红的血迹触目惊心。还在看着,欧文挡住她的视线,拍拍她的肩膀:“Ai,别怕。”

甄爱点头。

“S.A.”有人叫言溯,这次是黑发黄皮肤的警官,看上去和言溯欧文很熟。

她胸前的名牌卡写着Jasmine Van der Bilt贾丝敏·范德比尔特。非常传统而老牌的姓氏。范德比尔特是政坛数百年来十分活跃的家族。

但这女孩不像混血。至少不像言溯那样有明显的混血儿特征,眼窝深,瞳仁浅,鼻梁高,皮肤白,五官立体得像石膏。

贾丝敏是典型的东方面孔,脸平眉细额线低,眼睛细长,肤色偏暗。

她很有气质,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在这方面,甄爱很迟钝,从小到大她没有社交,常常不懂别人的表情或举止承载的意思。

甄爱立在一旁不说话,但贾丝敏还是注意到她。

因为甄爱的外貌太出众,眉眼轮廓宛如手工精心描画,美得像中世纪宫廷里出来的,淡静沉然,毫无攻击性。

非常安静而古典的美人。

贾丝敏忍不住多看她几眼,才继续看言溯,询问他对犯罪现场的看法,想听他的意见。

但言溯以法证人员证据采集未完成为由拒绝,说他只是观察到一些东西,不希望他的意见干扰警官的判断。

贾丝敏更欣赏他;甄爱也侧目,诧异于他的原则,原来他并不是一味出风头秀智商的人。

言溯抬起清淡的眉眼,迎上甄爱的眼神,又波澜不惊地移开。

贾丝敏看过现场后,出来和言溯谈论:“少了一个类似珠宝盒的东西,会不会是抢劫?”

言溯淡淡道:“抢劫没必要把人从浴室拖来房间,操作困难还容易留脚印。”

“我去查有没有类似的案件,看是不是连环……”

“不用浪费时间。即使她是目标类型,连环杀手也会诱拐,而不是选在学生宿舍杀人。不过这个凶手,”他微微眯眼,“有手段,冷静,有备而来,这次的愤怒得到发泄……很可能发展成连环杀手。”

贾丝敏疑惑,不知言溯怎么看出凶手的个性,虽好奇但终究没问,点点头:“和我想的一样。”

言溯对里面的法证人员道:“椅子下有一处血迹不规则,像被擦拭过;那边有什么东西把血点压瘪了,重点看看;检查一下梳妆台上长方形的印记,是不是有不干胶的成分。”现场人员依言照做。

死者被抬出时,言溯又交代伊娃:“检查死者的肺部。”

这时,有警官问是谁打的报警电话,能不能回警局协助调查。

通常来说,第一个发现现场并报警的人有很大嫌疑。

言溯毫不犹豫指甄爱。

警官诧异:“你不是死者的室友吗?”

欧文知道言溯是警局的熟人,赶紧说:“她和S.A一起的。”

言溯不太满意地看了欧文一眼,对警官说:“她是和我一起来的。但来案发现场前,我和她只相处不到5分钟,死者死亡约半个小时,不能用做不在场证明。”

这么配合,十足模范好公民。

欧文无语看他,对甄爱交代:“Ai,我会通知律师,你要不想说话,可以一句不说。”

言溯点头:“欧文给你找的律师一定是最好的。”

欧文继续无语,你个墙头草,究竟在帮哪边?

甄爱坐在审问室里接受询问,言溯等几个警官立在玻璃窗外看。

3

贾丝敏近距离和甄爱面对面,又不动声色打量甄爱几眼,她资料显示是中国留学生,可看上去分明像西方人,那种清丽的美莫名让人想到伊甸园里上帝最珍视的花,柔弱,不染凡尘,透着一股仙气。尤其一双眼睛,很黑很亮,像水底的黑曜石,清澈,波光粼粼。

言溯身边出现这样少见的绝美的女孩,贾丝敏不太舒服,但一想言溯的性格,想他一路都没看甄爱几眼,又有一丝得逞的幸灾乐祸。

贾丝敏先问基本信息。她以为甄爱英文不好,说话格外慢,像和听力不好的老人说话。

“你和江心什么关系?”

“室友。”

“能描述一下当时看到案发现场的场景吗?”

甄爱流利道:“回宿舍的时候门是松的,一碰就开了。她躺在地上,到处是血,我只看了一眼,后面就没了。”

“之后呢?”

“报警。”

回答得太过干净利落,让贾丝敏些许措手不及:“之后你就一直在现场?”

“是。”

“在做什么?”

“站着。”甄爱没理会她话里的疑问。

“站着?”尾音袅袅上提,不相信的意味很浓。

甄爱依旧淡淡的:“嗯,站着。”

“正常人看到室友躺在血泊里,不会过去看看还有没有救?”

“有人在尸体旁边,我不必凑热闹。”甄爱脸颊白净,很坦然。

“谁?”

“言溯先生。”

“那时S.A.就在?”贾丝敏诧异,“他怎么会去你宿舍?”

甄爱淡定反问:“这个问题和案子有关系吗?”

贾丝敏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玻璃窗外,言溯若有所思看着甄爱:“她太镇定了。”

欧文警惕:“你什么意思?”

“看到杀人现场时,她没有尖叫后退,甚至没有一丁点惊恐或躲避的反应,仅有的只是抱着手。就像现在,她回答得有条不紊,一句语法错误都没有。语速逻辑全部没问题,她真正一点儿不惊慌。”

欧文也看向甄爱,无论是接受检查汇报情况;还是日常生活,她都是这样,眼睛黑漆漆的像一潭深水,没有半点涟漪;脸颊干净白皙,平平静静,即使是微笑也没有真正的笑意。

她本身就美,笑起来尤其惊艳,她应该多笑的。

欧文蓝灰色的眼眸微微一敛:“你怀疑她?怀疑到哪种地步?怀疑纸上的密码是她写的,为了吸引我们跟过去?她先到杀了人,等着我们来证明她的清白?你认为她有牵连?这不可能,Ai她……”

“当然不可能。”言溯打断他,笑了一下。

欧文缓了脸色:“谢谢你相信她!”

“什么?”

“我很开心你终于开始相信他人,而不是永远拿那些冰冷的数据和证据。”

“你在鄙视我。”言溯挑眉。

“是表扬。”

“你认为我会被‘相信’这种抽象又感性的东西左右?”言溯漠漠的,“我不认为是她杀的,因为刚才在现场把她支出去后,我检查了她的东西。”

欧文扶额。

“浴室里只有一个人的洗漱用品,甄爱床上的衣服不是她的风格,是死者的。因为没地方放,所以摆去她床上。她不在宿舍住。

没什么接触的人不会有什么仇恨。如果有仇恨,出于较量的心理,死者也不会把衣服摆在她床上。另外。打印机是死者的,甄爱用过,说明两人关系不坏。

宿舍里只有书架上的书是甄爱的。按颜色分大类,不同颜色摆在不同层次,再按字母顺序排列,不住的地方都整理成这样,她有严重的强迫症。可杀人现场换来换去,血迹拖得到处都是,在她看来,一定会觉得一点美感都没有。”

他得出结论,“如果她杀人,会用一种更优雅又不失狠烈的方式。”话中竟含着极浅的赞许和认同。

欧文整个人都不好了:“你这是在表扬人?”

“当然。”

欧文望天,这人没救了。

“不过,有个问题我很好奇。政府会给部分证人免责权,杀人不会受到处罚,我相信她也有。”言溯背着光,眼眸在这一瞬乌漆漆的,“如果她杀了人,你会怎么办?”

欧文反驳:“她不会。她没有社交圈子,所有的精力都在她的专业上。这样认真纯粹的女孩根本不会去……”

“是啊。”言溯笑笑,“因为她认真又专业,所以她永远不会杀人。”

欧文梗住,挫败地叹气,言溯这人在逻辑问题上是天性爱较真。

“我也知道这句话的前因后果毫无逻辑。但我还是相信她。就算你说的这种事真的发生,”他没有丝毫犹豫:“我也要履行我的职责,不管遇到任何情况,不管对方是谁,拼尽全力护她安全,即使殉职也在所不惜。”

言溯不语,抿住嘴唇。

他小时在中美两地切换,环境的频繁转变让他孤僻冷清不善交际,还三番四次被妈妈拎去做自闭症检查。如果说他在美国有朋友,那就只有一个欧文。

欧文也是混血,因为母亲被杀而立志当警察,成了最优秀的特工。以前到现在,他的信念一直坚定。

言溯看向玻璃窗那边的甄爱:这些时时刻刻都要伪装身份的人,他们的信念又是什么。

贾丝敏还在提问:“可不可以问一句,为什么你的室友被杀了,你一点儿都不难过惊慌?”

甄爱莫名想起言溯的话,有样学样地反问:“你既然征询可不可以问,为什么我还没准许你就直接问了?既然你原本就要问,为什么开头还要征询我的同意?”

贾丝敏:“……”这种绕来绕去的调调怎么似曾相识?

玻璃窗外的欧文脸有点儿灰,古怪地看言溯一眼,后者淡定自若,不作任何反应。

“这是礼貌的习惯用语。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贾丝敏把甄爱的岔开话题当做逃避。

甄爱只答一句:“或早或晚,人都是要死的。”

贾丝敏想,这人真是冰冷,没有同情心。“详细说一下死者的情况,包括朋友人际圈。”

“刚开学时,她很活泼开朗参加了很多社团,攀岩跳舞之类。她朋友很多尤其是男性朋友……”

“有男朋友吗?”

“不知道。”

“不知道?你们是室友……算了,还有别的吗?”

“前段时间她说太忙,退掉很多社团,唯独留了密码解读社。她总爱在课堂上睡觉。”

贾丝敏觉得这些信息毫无用处,认为甄爱在打马虎眼,“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你倒记得清楚。”

“我和她就讲过几次话,不难记。”

“你们关系不好?”

甄爱不答了,缓缓往椅背上一靠:“剩下的和我律师谈吧!”

贾丝敏一愣,程序上她一句话也不能问了。通常非本土的人没有那么强的自我保护意识,会极其配合,没想甄爱突然不肯说了。

律师很快把甄爱带出来,还警告贾丝敏:“我可以投诉你言语误导!”

贾丝敏灰着脸不吭一声,这一刻她真恨美国的司法体制给嫌疑人那么大的自由。

律师带甄爱去登记信息。

贾丝敏出来见言溯一直在隔间,不禁脸红,觉得刚才很丢人,又向言溯提出咨询的申请。他是FBI和CIA的特别顾问,大家自然想得到他专业的意见尽早破案。

可很明显,言溯不感兴趣,他还没来得及拒绝,欧文把他拉到一边,低声:“你必须参与这个案子。”

言溯眼眸静静瞧他,一副“没吃错药吧轮到你来命令我”的表情。

“要搞清楚江心和那串密码是怎么回事,还要搞清楚有没有别的密码。”欧文语速很快,“这案子可能和Ai没有关系,也可能江心要害Ai结果出了意外,还有可能有人要杀Ai却杀错了江心。这么多种可能,必须弄清楚。”

言溯一副“这种小型案件地方警方完全有能力解决不需要我出马”的表情:“哦,让我去处理10年前我就能解决的案子,哈,我的生活真是每天都在进步。”

欧文头疼地纠正:“‘10年前’这种话不适合一个二十几岁的人说。”

言溯木着脸:“请你相信警方。”

“我不信。”

“不信你自己来。”

“地方辖区的独立案件,非恐怖袭击非公共安全,特工不能插手。”他声音很低,急得手都攥成拳。

言溯有自己的骄傲,可此刻他唯一的朋友紧张又着急,他不能置之不理。他斟酌半晌。转身看向贾丝敏:“可以。”

贾丝敏很开心,笑道:“S.A.你喜欢音乐,纽约国际音乐节要开幕了,我朋友在那儿做策划,拿票的话……”

言溯点点头,掏出支票簿唰唰签字递给她:“我要四张,谢谢。”说完人就走了。

贾丝敏捧着支票愣住,她不是这个意思啊!

欧文跟着言溯离开,直摇头,有这么迟钝的人么?

从警局出来,欧文把律师拉去一边单独交代事情。

言溯和甄爱则排排站在路边,望着雪地中央一条条的车轮印,互不说话。乍一看,像路边两棵平行的树,各自成长,毫无交集。

甄爱经过白天的事,早彻底打消主动和他说话的念头。

言溯习惯安静和沉默,更不会觉得不妥,他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夜间冷风呼呼地吹,他仍背脊笔挺,像一株不怕风霜的白杨。

甄爱就没那么自在了。她缩成一团,冻得瑟瑟发抖,偶尔扭头看他一眼。

北半球冬天的夜来得早,夜幕中他的侧脸愈发白皙,轮廓也愈发分明,刀刻斧琢一般。额头饱满,眼窝深深。

他的眼睛很漂亮,明明很静却有种水波荡漾的错觉,映着街对面的霓虹灯,闪着湛湛的光。鼻子的峰度很完美,薄唇轻抿,下颌的弧线干净利落。

他丝毫没察觉到甄爱的注视,专注地望着街道对面,渐渐,唇角微微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好似看到什么有趣的事。

甄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什么都没有。她又扭头看他,猜他在看什么。

他忽然眼眸一垂,感应到她的目光,缓缓侧头看她,眼眸被夜染成深茶色,纯净得像月夜的雪地。他静谧无声,会说话的眼睛却在说:看什么?

甄爱被他逮个正着,尴尬地扯扯嘴角,忙不迭地问:“你在看什么?”

“那个广告牌很有意思。”他朝对面的方向,抬抬下巴示意。

甄爱这才发现他在看沃尔玛的户外广告牌,写着打折促销广告——

“O GEE! ON SALE! MAR. 1ST

ALL @ N.Y.T

噢天,大折扣,3月1日尽在N.Y.T”

N.Y.T是他们所在的这个城市North Yearfield Township的缩写。

广告牌上画着黄橙橙的桔子,冬日里这样明媚的黄色真好看,可她不知道有趣在哪里。

言溯兀自看着,似乎心情不错,隔了一两秒发觉她没反应,出乎意料地耐心解释道:“那串文字很有意思。”

这句话基本没起到解释的作用。

甄爱张了张口,很想接过他的话来,却嘴拙,完全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世界真的很难理解。

又或者,从来没有朋友的她,嘴太笨了。

她兴致恹恹地低下头。

言溯抿唇看她几秒,问:“你玩过anagram游戏吗?”

甄爱抬头,不明所以地迎视他。

她知道anagram变位,把单词或句子里的字母换顺序,组成新的单词或句子。可她不明白这和刚才他们说的话有什么关系。

“这种问题也要想上四五秒?”言溯望向远方,淡淡评价,“你的反应速度真是慢到惊天动地。”

甄爱抿抿嘴,赶紧小声道:“没玩过,听过。”

言溯微微侧过身子,面对她开始提问:“比如,eat可以换成什么词?”

他突然发问,她愣了愣,才道:“tea!”

“速度真慢。”他毫不掩饰鄙视的表情,继续,“lived.”

“devil.”

“嗯,不错。”言溯低头,眼睛里似乎有一丝笑意,问,“继续玩?”

她从没玩过任何种类的游戏,这种考画面记忆力空间想象力和反应速度的游戏,很新奇。她心里莫名闪过一阵难以言喻的刺激感,赶快点点头。

她一激动就会脸红,夜色中,她小脸白皙清透,染着霏霏的粉色。他的声音不知怎么轻下来:“准备好了吗?”

低沉的询问,让甄爱莫名心如擂鼓,仿佛第一次参加知识竞赛的选手:“准备好了。”

“听人说话的时候,最好保持安静,因为……”

“因为listen(听)换个顺序就是silent(安静)。”甄爱立刻回答。言溯已经把词说出来,这个不难。

“参加葬礼不要太伤心,为什么?”

“葬礼funeral,那是……”甄爱眼睛一亮,“real fun。”真有趣。

“为什么儿媳妇都害怕婆婆?”

“婆婆是mother-in-law。”她蹙眉想了想,小声问,“因为她是woman Hitler,女希特勒?”

“是啊。”言溯似乎很满意她的速度和配合,俊脸看上去带了一丝少见的轻快,“最后一个,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汤姆克鲁兹?”

Tom Cruise?他的名字可以重新排序转换成……

甄爱咬咬唇,灵光一闪,“啊!So I’m cuter我最讨人爱。”

言溯眉梢微抬,似笑非笑:“你真这么认为?”

甄爱一愣,他这瞬间究竟是正经还是不正经?

她的脸颊陡然涌上一种陌生的发烫感,低头搓着手,小声解释:“我是说他的名字可以拼写成‘我最讨人爱’,不是说我自己。”

言溯挺配合地“哦”了一声,又看向那个一堆桔子的沃尔玛促销广告牌:“那你试试看,把那个句子里的字母打乱了重组。”

O! GEE! ON SALE! MAR. 1ST

ALL @ N.Y.T

单词拆散的话总共21个字母,怎样才能把它分配成几个独立的单词,刚好字母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而重新组装的单词还要组成一句语法正确,语义完整的句子?

甄爱紧紧盯着广告牌上五颜六色的单词,一瞬间这些字母全在她脑海里跳跃,一个个蹦出来拼凑——sea, rest, moon, rang, year, tale, or, tally, total……

都不对。

不管出现那个单词,剩下的字母都不能组成有意义的单词,更别说一句完整的句子。

究竟是一句什么话?

甄爱情不自禁握紧拳头,忽然看到广告牌上大片的桔子,orange?

刹那间豁然开朗,所有的英文单词飞旋起来,重新组合排成了一句话——

An ET stole all my oranges!

“一个外星人偷走了我所有的桔子。”促销广告牌上一大堆黄橙橙的促销桔子要被外星人偷走了,哈!

4

她忍不住会心一笑,是啊,言溯说的没错,这个广告牌很有意思。

原来,他就是这样独自沉浸在自己满是创意和思考的世界里。

这种人,真的好神奇。

她兴奋地说出答案,没有得到表扬,却听……

“游戏结束。”言溯淡淡说着,目光飘向其他户外牌子上的广告和联系电话。

甄爱意犹未尽,而他恢复一贯的冷清,刚才给她出题时短暂的交流像没发生过。或许他的世界里只有数据密码行为分析,只有这些能让他有谈吐的兴趣。

他不会知道,刚才小小的游戏对身边这个孤独而寂静的女孩来说,就是暗淡冬天里散着果香的金灿灿的橙子。

难得的清香,难得的色彩。

甄爱深深吸一口气,很冷很凉,刚才分心了没有注意,现在又觉得冷了。她努力抱紧自己,斟酌半晌,问:“今天的案子你怀疑我吗?”

彼时,言溯正试着给视线里一串电话号码解密,听了她的话,慢悠悠转过头来:“没有。”

甄爱的“谢”字发音一半,他话没完:“我只相信客观,‘怀疑’这种主观的情绪,对理性的人来说是大忌。”

甄爱换了方式:“客观表明我是凶手吗?”

“证据不足。不过我认为如果你杀人,应该会选一种比较优雅的方式,比如下毒。当然,你不会用轻易就能买到的毒药,而是比较稀少却致命折磨的。”

甄爱:“……我……应该说谢谢吗?”

“不用谢。”

甄爱不说话了,盯着虚空出神。

某一刻,好像有一朵细小的雪花飘过,打起精神定睛一看,什么也没有。望望天,依旧黑漆漆的。

原来刚才的雪花是幻觉。

冷风一吹,更加冷了。

她的牙齿不住地打颤,一时间没忍住,竟“咯吱”一声作响。她窘迫极了,立刻咬紧牙。

言溯当然听见她牙齿打架了,低头看她:“怕冷?”

“嗯。”

他“哦”一声,没下文了,继续望向远处灯箱上的数字。过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在和谁说话:“从中医的角度,怕冷是因为肾阳虚;从西医的角度,是因为血液缺铁;甲状腺素分泌不……”

他见她脸色苍白,睁大眼睛跟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于是闭嘴,默了默才说:“这个时候好像不应该说这些话。”

他复而望天,隔了两秒——“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去医院看病。”

“……”谁会神经不正常因为怕冷就去医院看病?

甄爱无语,背后忽然一阵温暖。下一刻,自己被裹进一个暖暖的东西里遮住了冷风。欧文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把他的风衣给甄爱披上了。

甄爱见他只穿了薄毛衣,想要挣脱,可他摁住大衣的领口,把纽扣系上。接下来又扣上其他扣子,把甄爱裹得严严实实像个小粽子。

他拍拍甄爱的肩膀,没所谓地笑:“我擅长产热,不怕冷。”话说着,呼出的热气一捧捧像棉花般被风吹散。

甄爱没再拒绝,和欧文一起走去停车处。

走了几步,发现言溯没跟上,两人奇怪地回头。

言溯笔直地站在原地,揪着眉毛,若有所思地看着甄爱。

忽然,他迈开长腿,大步朝甄爱走去,一边走一边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他两三步走到她面前站定,把厚厚的围巾往她脖子上圈。

这个动作太突然,甄爱完全没反应过来,只觉脖子上瞬间温暖。直到他近在咫尺,开始绕第二圈时,甄爱才回过神,条件反射地往后缩:

“不用。”

“别动。”

他嗓音低沉地命令,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带,牵动围巾一收,把甄爱扯了回来。

她差点儿撞进他怀里,狼狈地站稳;他非常专注,盯着手中厚厚长长的灰色围巾,一圈一圈往她脖子上套。

围巾质地柔软舒适,亲昵熨帖,夹带着男人熨热的体温,还有一种甄爱从没闻过的淡淡香味,像夏末秋初的天空,不太热烈,淡淡的醇。

甄爱一点儿都不冷了,呐呐抬眸看他,见他极轻地敛着眉,表情认真严肃,像面对一串数字,密码或逻辑问题。

这样暧昧的动作,他做得清净典雅,眼神纯粹又倨傲,从头到尾都不带一丁点狎昵的意味,干干净净的,就像他这个人。

甄爱被他澄净的气质感动,悄悄在心里抿唇,也不觉得尴尬或脸红,自然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言溯给甄爱系好围巾,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然后手放在甄爱的肩膀上,很不熟练很笨拙地拍了拍,规规矩矩地说:“我也擅长产热,不怕冷。”

甄爱:“……”

他在学欧文对人好。这瞬间,她觉得他像某种跟着人类有样学样的灵长类动物,又像处于认知期跟着大人学习的小婴儿。

甄爱刚要说谢谢。但——

言溯看她白皙的小脸裹在自己厚厚的围巾里,视觉非常奇怪:“你不适合灰色,戴着真难看,像一只干枯的竹节虫。”他竟用竹节虫来形容她?甄爱彻底没了道谢的心思。

欧文提议:“最近流行鲜艳的围巾,AI皮肤白,戴红色肯定好看。”

言溯似有似无地“呵”一声。

欧文扭头见言溯明显不认同地挑着眉,问:“怎么了?”

“没事。”

可他那表情让欧文十分不自在,也拧巴了:“你奇怪的想象力又飞到哪里去了。红色让你联想到什么,牛?”

言溯鄙夷:“牛是色盲,由红色联想到牛,这很不科学。”

欧文无语,半晌之后,还是忍不住:“那你想到什么?”

“肾上腺素。”

这才不科学!

白色实验室里一尘不染。两排透明的玻璃饲养箱,一台巨大的方形仪器。

甄爱一身白衣坐在中心仪器旁,操作台上放着饲养箱,里面一只小白鼠四脚朝天倒在血迹里。

她看着视频里的小白鼠影像,握着耳机线录音:

“HNT-DL神经毒素,十万倍稀释。

2月29日23:30注入小白鼠体内,一分钟后药物作用于心肺,白鼠丧失行动能力,呕吐发抖,心律不齐,三分钟后休克。

23:33,注射anti-HNT-DL抗毒血清,症状持续。

3月1日01:47,白鼠重新获得行动能力,在饲养箱内爬行5厘米后再度失去行动能力。

03:19,再次休克,喉部出血。

05:38,没有生命迹象。”

她说到此处,停了停,平静道,“Anti-HNT-DL第4301次抗毒血清试剂,失败。”

复而补充一句:“HNT-LS神经毒素,百万倍稀释后注入小白鼠,瞬间死。尚未采集毒素作用机理,下步尝试千万倍稀释。”

存储好录音,开始解剖小白鼠。她坐在试验台前,寂静无声地工作。

她从来做事心无杂念,在专业领域效率高得惊人,短短几小时就把各项重要数据记录在案,又重新配置了抗毒血清。输入配方比例后,仪器开始自动合成,需要十几个小时。

时间刚好10点,她起身脱去白衣,走到衣帽架旁取大衣,目光却凝住。

言溯的那条灰色围巾正安静地挂在架子上。

她拿起来,一圈圈围在脖子上,轻轻摸了摸,手感还是柔软舒适的。她不禁收紧手心,缓缓握住那片温柔。

这条围巾的主人似乎和它一样,冷肃,一点儿不花哨,可其实很温暖呢。她低下眸,湛湛黑黑的眼里闪过一丝柔和。

想起数小时前立在冷风肆虐的路边,他说如果是她杀人,一定会用优雅又狠烈的方式。

她自认为,这句话是赞许。

欧文说他很无趣,不好相处;可她觉得,他很有趣。她喜欢冬天的橙子,冰凉却沁人心脾。淡淡的香味,可以留恋很久。再度握了握脖子上的围巾,嘴角轻微地牵了牵,却没笑。

耳畔响起妈妈的教导:“不要有所期待,期待是所有不幸的根源。”

她的脸色便缓缓平寂下来,再无波澜。最终,她把它一圈圈摘下,和欧文的大衣一起挽在手上出去。

实验室外是50米长的密闭白色走廊,一尘不染,没有棱角,茫茫的很吓人。

走到尽头,经过视网膜扫描,指纹验证和密码输入后,甄爱离开实验室乘电梯上到地面。地面是普通的工厂,用作掩护,正所谓出其不意。

出去就见欧文的车停在一边。他说言溯有问题找她。

到言溯家,女佣照例用纯正的东南亚英语说言溯在libluebarri。

进去图书室却不见人。

抬头一望,书架三层的走廊上有一团白色的毛茸茸的东西,或许被来人的脚步声惊扰,窸窸窣窣动了一下。甄爱伸着脖子看,竟是言溯,他睡在走廊上,头上还盖着书。

欧文喊一声,他才坐起来,无意识地揉揉眼睛,似乎怔松了一会儿,才起身顺着旋转楼梯下来。

一壁书籍的背景下,他白衣白裤,看上去清清爽爽,唯独头发飞扬,脸色不太好,像罩着一层霜,俊眉轻拧,眼眸阴郁,有很重的起床气。

他才走下楼梯,就凌厉地看向甄爱,很重的怨念:“给我倒杯水。”

“哦。”甄爱莫名其妙应着,转身去找水。

欧文质疑,“干嘛叫她倒水?”

言溯浅茶色的眼眸闪过一丝不理解,觉得他的问题很奇怪,半晌后字斟句酌道:“我五行缺水,不喝水,我会炸毛。”

欧文脑袋转了好几圈才发现给言溯绕进去了。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言溯这种IQ207的人是怎么理解人话的?

那句话重点是——干嘛叫“她”倒水,而不是干嘛叫她倒“水”。

甄爱已端来三杯水。言溯无声无息喝了大半杯,心满意足了,抿抿唇,走到三角钢琴前,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白色小提琴。然后一大只蹲在钢琴椅上,弹吉他般拿手拨弄琴弦,不知在想什么。

甄爱悄悄打量他,或许因为刚醒,他身上少了冷淡和疏离的气质,整个人都透着随意的柔和,散漫又慵懒。

白衣白裤白袜子,像不愿起床的孩子,拧着眉心在小提琴上发泄,轻轻几弹,挺好听的。

他弹了会儿,看向甄爱:“你那个舍友喜欢上课睡觉是什么时候的事?”

角色和状态转换得太快,甄爱脑子还没转过来,回想才发现在警察局接受审问时,她提到过。贾丝敏没深究,言溯却记住了。

甄爱还在回忆,言溯已蹙了眉。

他不开心地跳下凳子,大步朝她走来,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在她微愕的目光里把她平移到钢琴凳前,摁到椅子上。

言溯指指她的右腿,命令:“把它放到这只腿上。”

甄爱不明所以,刚要问为什么,见他神色不好地敛了眼瞳,便乖乖照做。

她才把双腿交叠,他突然左手握成空心拳往她膝盖处重重一敲。

右腿狠狠一弹。甄爱怔住:“你干嘛?”

“膝跳反射不知道吗?”他后退一步,拉开和她的距离,疏淡地说,“看见没,你脑袋的速度明显没你的脚快,以后用脚思考吧。”又被他嫌弃反应慢。

跟这思维迅速又百变的人在一起,甄爱的神经高度紧张,道:“好像是4,5个月前,她说太忙退掉各种社团的时候。”

言溯极轻地点一下头。

甄爱意识到他心里其实有答案了,不想干扰证词所以等着她说。

“你不住在宿舍所以不清楚她的作息时间和生活习惯,但你应该注意到你的床和桌子被她用来摆东西了。”

“也是4,5个月前。”甄爱试探,“你有答案了?”

言溯睨她:“她桌上摆着很高档的香水和化妆品,看分量用了4,5个月。名贵的衣服也是去年10月以后的款。知道她加入密码社的具体时间吗?”

“不太清楚。”看来江心的死和四五个月前她的转变有关。那时,江心忙碌起来,也更有钱。

“和她比较亲近的人?”

“也不知道。”甄爱赧然,她和同学几乎没交集,“你的意思是熟人作案?”

“凶手去双人宿舍杀人,除了熟悉她的作息,还要清楚宿舍另一个人的生活规律。”

话音未落,电话响了。

他接起来听了一会儿,说:“我马上来。”放下电话,片刻前还起床气的人已精神抖擞:“去见迪亚兹警官。”

“尸检结果出来了?”

“嗯,”言溯唇角不经意地微勾,淡淡的眼瞳中闪过一丝幽静的光,“发现了有趣的事。”

伊娃·迪亚兹坐在办公室里,一边翻杂志一边悠闲地喝酸奶吃三明治,丝毫不在乎办公桌对面的百叶窗没拉上。对面是解剖室,抬头就可以看见江心的尸体。

不难想象甄爱跟着言溯欧文过来看到这番场景时,觉得多诡异。

欧文敲敲窗上的玻璃:“对着死人,你怎么这么好胃口?”

伊娃随口回答:“又不是对着S.A.那败兴的家伙,干嘛没胃口?”

言溯脸上风波不动,跟没听见一样。

伊娃起身,把食物塞入保鲜盒,放入冰箱。甄爱看见冰箱里一摞摞整齐的保鲜盒,里面全是类似器官肌肉之类的。法医的心理素质果然好。

言溯见甄爱一脸灰色,一下两下很笨拙地拍拍她的肩,安慰:“人类是一种很会适应环境的生物。”

“……”甄爱真不觉得这种解释能减少把食物和人体器官放在一个冰箱的诡异感。

伊娃自然知道言溯在说她,慢悠悠回了句:“在人类足迹遍布的陆地海洋太空,言溯无疑是迄今为止人类未能适应的最极端恶劣环境之一。”

甄爱眨眨眼睛,把一个人比喻成环境这种事,她怎么觉得听上去很带感?

她以为言溯会说这话逻辑有问题,但他只风淡云轻地问了句:“和新男朋友分手了?”他的“武器”总是独特。

伊娃望天:“老天,我恨死了这个怪胎。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种低智商的问题,我拒绝回答。”

伊娃握紧拳头往前一步,被欧文拦住。

5

“……前天都在别人家过夜,结果周末一个人吃早午餐,还留了晚餐的分量。”言溯平静地表示惋惜,“噢,迪亚兹警官真可怜。”

甄爱:“……”

一个不见面都能把人看穿的男人,一个不放过任何细节的男人,一个让所有人都怀疑智商的男人,果然是恶劣环境。

伊娃咬牙切齿:“我真想现在就把你解剖。”

言溯微微颔首:“我的荣幸。”

欧文抓头发,像走投无路的独自看家的爸爸,“幼稚园小朋友们,看在上帝的份上,给我停下!”

言溯和伊娃同时闭嘴。

甄爱轻轻呼出一口气,科学家之间的口水战什么的,果然科技含量高。

众人随伊娃去到对面的解剖室,甄爱站在好几米开外,没有靠近。

伊娃掀开白布,露出死者的头部和肩膀。言溯探过去看。伊娃指着几个地方解释:“脖子两侧的掐痕显露出来了。比较奇怪的是,两边的肩膀下方,就是和锁骨平齐的这个位置。你看,两道暗红色的淤痕,是在一条直线上。不知是什么东西弄的。”

言溯直起身子:“呼吸道和肺部的检查结果?”

伊娃答:“肺部有一定量的水,呼吸道有轻微的损伤。”

现在的她,丝毫没了刚才和言溯抬杠的样子,而是和此刻的言溯一样认真而专注。

“这就对了。”言溯缓缓抬起手,半握住虚空,做示范,“因为一开始,凶手从后面掐住她的脖子,一次次地,把她摁进洗脸池满满的水里。”

伊娃恍然大悟,“这就解释了她肩膀两侧的伤,我一直找不到能留下这种直线型凹痕的工具,原来是洗脸台的边缘。”

又补充:“法证科那边没发现异常的指纹,脚印和DNA。至于你提到的两块形状奇怪的血迹,有一块被人擦拭过;另一块被什么东西压瘪。那一小滴血迹里有极少的油墨,但目前没找到匹配的油墨类型。”

言溯抬起眼帘,深深盯着虚空在想什么,很快又垂下眼皮。

伊娃转身去旁边的柜子里端来一个小盘子,上面放着一枚铂金尾戒:“这是在死者的胃里发现的。”

甄爱听闻,远远看了一眼,有些反胃。

言溯掏出手机拍下那枚戒指,若有所思地弯唇:“原来少了三样东西。”

欧文奇怪:“又少了一样?”

“是啊。”言溯瞥一眼戒指,掀开白布看看死者的手指,得到确认,“崭新的戒指,戒指盒去哪儿了?”

他不再看了,却问:“食道有没有被金属刮伤的痕迹?”

“有的。”

他点点头:“吞下去的时间不长。”

说完,把白布盖好,又对伊娃说了声谢谢,人就往外走。

欧文问他去哪儿,言溯道:“可以开始询问证人了。”

三人一边下楼,言溯一边解释。

原来警方已经根据不在场证明和作案动机排查缩小范围,找出了近段时间和死者有过争持的四个人。他们都愿意协助调查。

贾丝敏凌晨就打电话跟言溯说可以一早去调查,她知道他向来不愿拖沓。但言溯破天荒地说不急,下午去也不迟。

三人已坐上车,欧文边系安全带边奇怪:“你也有觉得破案不急的时候?”

言溯简短道:“等尸检结果。”

“那现在你发现什么新线索了没?”

“我们的这位凶手,思维快,随机应变能力非常强。”他靠在汽车后座,双目微阖,黑色风衣的衣领高高竖着,半遮住利落的下颌,看上去疏远而不可接近。

他说得轻松,车里的人再次如坠雾里,不知道他怎么从江心身上的几点痕迹看出凶手思维快应变快的。

欧文习惯他的调调,已经懒得问,甄爱却好奇:“为什么?”

半晌,他缓缓睁开眼,头未动,浅茶色的眼瞳转过来盯住她。

车窗外景色流转,他的眼瞳像是沉在水底的琥珀,泛着粼粼的波光,澄澈而清透。

她知道,他这样光华灿烂的眼神,带着最纯粹的自负和倨傲,只在他思维现出火花、精神得到振奋时才出现。

他傲慢地轻呼一口气:“之前,有一点让我不能理解。凶手弄了一身血又不引人注目地离开现场,说明他很有手段。现场除了凌乱的血迹,其他全部完好,没有打斗。说明他控制了整个现场,有备而来。但,在人来人往的公共宿舍弄得鲜血喷溅是很烂的办法。泄愤的话,一刀太少;另外,凶器是非自带的水果刀。

一部分看上去是有备而来,另一部分又像是冲动杀人。这两者,矛盾。”

甄爱听得入神,不自觉参与了:“你认为凶手一开始准备的杀人方式是溺水淹死?”

“聪明。”言溯似乎满意她和他思维的碰撞与分享,不吝啬地夸了她一句,道:

“往人身上捅刀,看着生命的鲜血一点点流逝,这是发泄怒火的好方法;但同样,一次次把人摁进水里,看着手中的受害者挣扎求生,却一点点失去反抗。这样强有力的控制也让他享受。”

享受?他的用词还真是奇葩。

甄爱脊背一颤,但好奇心更胜,情不自禁地分析:“把人一次次摁进水里,折磨后淹死,凶手会获得更大的刺激,且不会弄脏自己。凶手一开始是这样准备的,不然他不可能不带刀而用江心的水果刀。可为什么后来又换成刀子?”

“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了。”言溯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毫无笑意地牵动唇角,“有某种原因干扰了凶手的心志,让他觉得淹死她都不足以泄愤,要换个新方法。”

甄爱一愣:“你的意思是他中途受了刺激?”

“嗯。虽然中途换了方法,但他还是完美地逃走了。这个杀手看上去很混乱,但其实聪明又有组织性,做事谨慎又随机应变。他极度喜欢控制的感觉。这一类杀手会让自己尽可能介入调查,想知道警方在找什么,甚至会误导警方。”

“你的意思是?”

他眼中闪过一丝挑战的期盼,言语中也有难得的不羁,“亲爱的,真正的凶手就在这几个配合调查的人里。”

虽然知道他此刻因为思维高速运转而处在兴奋状态,但这句“亲爱的”还是让甄爱蓦地心跳“砰”了一下。

到警局门口和贾思敏会和。上车时她看见甄爱,诧异地问言溯:“她怎么还和你在一起?”

言溯对这问题没兴趣,闭着眼心不在焉地答:“她是证人。”

第一个相关人是江心的男朋友西德尼·泰勒,现住在父母的郊区别墅里。

汽车驶入宁静的郊外社区,宽草坪大别墅,很快到了泰勒家。一个24岁左右的年轻小伙正在清理车库。汽车道上停着刚刚清洗的红色跑车。

在郊外宁静的环境里,每一辆过往的车辆都足够引人注意。西德尼·泰勒抱着杂物箱,回头望了一眼;

言溯等人下了车。出乎甄爱的意料,言溯走在最后,慢吞吞的,四处看。

贾思敏介绍身份说明来意后开始询问,首先是不在场证明:“2月29号下午三点到四点,你在哪里?”

“学校宿舍。”

“有没有人和你一起?”

“没有。”

泰勒看上去很平静,只是精神不太好,黑眼圈很深。

言溯盯着他手中的纸盒看了一下,又看贾思敏,后者明白,问:“我们的问话还有一会儿,你可以把纸盒先放下来。”

泰勒脸色不太轻松,犹豫一下,还是转身走进车库把纸盒放好,又走回来。

贾思敏:“你和江心什么时候开始谈恋爱的?”

泰勒怀里没了纸盒,很不自在,纠结地抱着手:“一年前。”

“同学说你们俩关系很不好,经常吵架?”

泰勒警惕了,缓缓道:“我们以前很好,只是最近在一起的时间少,才出现摩擦。”

“她和其他男生的关系怎么样?”

“她朋友很多,男的女的都很多。”

“那你……”贾思敏的下一个问题被打断。

“西德尼。”一对衣着朴素却很有气质的夫妇从屋内走出,制止了问话。是泰勒的父母。

他母亲走过来,不太友善地看着贾思敏:“他和死者的关系太亲密,又没有不在场证明,为了防止警方套取不该说的话,我们请了律师。”

意思就是以后对泰勒的每次提问,必须有律师在场。

贾思敏顿觉挫败,刚想好言表达自己没有恶意,一旁的言溯却开口问泰勒:“你喜欢打篮球?”

这个问题并没让他的父母感到不妥,泰勒点点头:“我们学校还拿过东部大学生篮球比赛冠军。”

言溯没问题了,拍拍那辆保时捷跑车,没来头地赞许:“车很漂亮。”

泰勒扯扯嘴角:“生日礼物。”

第一个拜访行将结束。贾思敏不甘,向泰勒的父母争取,说想拿律师的名片以便联系。

言溯挺拔地立在道路对面,望着继续洗车的泰勒,唇角微微一弯:“所有人都会撒谎。”

所有的人都会说谎?听上去是言溯一早的推断。可现在隐含的意思是泰勒已经说谎。

甄爱坐在车里,透过车窗仰头望言溯。

北风吹着他的短发,利落清俊。

他的唇抿出一弯上扬的弧度,没有笑意,却赏心悦目。从她的角度看,他的身姿显得愈发颀长,映着冬天淡蓝色的天空,像一棵挺拔的树,干净清朗,自成一景。

甄爱自问从来不是好奇心强的人,可这几天屡屡被挑战,就像此刻,她很想知道让他兀自心旷神怡的秘密是什么。

她趴在窗口,探头问:“泰勒哪里撒谎了?”

言溯缓缓低头看她,表情安静:“你自己不会想吗?”

要是一般的女孩,会面红耳赤;但甄爱只理解字面的意思,真听他的,认真想起来:“泰勒家很有钱,可他在学校里很普通就好像……”她独来独往,和同学的交往浅,一切只是大致印象,也不知对不对。

“就好像是家境一般的学生。”言溯出乎意料地接过她的话。

“你看得出他在学校的样子?”

言溯扬了扬下巴,“喏,那辆保时捷跑车没有学校的停车证,不是上学工具。这么炫的车不开去学校,他很低调。这一点从他和他父母的着装也可以看出来。”

甄爱配合他,努力回想:“有次我听江心跟别的女生说,羡慕她的男朋友比泰勒有钱。她后来穿衣那么暴露,男朋友是不会买那样的衣服让女人穿去给别的男人看的。”

言溯:“噢,吵架的原因出来了。”

“泰勒为什么要对江心隐瞒家境?怕她因为钱才和他在一起?”

“死者一开始或许不是因为钱,你看,他家车库里一大堆奖杯,大学里运动好的男生往往受欢迎。”言溯说到这儿,脸上闪过一丝不快,道,“但后来就变质了。”

甄爱敏感地捕捉到他的异样,重点歪掉:“你读大学的时候,体育好吗?”

淡淡的蓝天下,言溯清俊的脸阴沉了一度,不说话。

“哦。”甄爱恍然大悟的表情,手指轻轻敲打着车窗玻璃。

言溯:“我那时才13岁。”

“哦。”甄爱可怜同情的样子。

言溯:“……”

甄爱轻轻笑了,拂了拂被风吹乱的碎发,挪开话题:“戒指是他买的?”

“是。泰勒左手小手指第二关节处有很新的一圈擦伤,是戴了新戒指后急着拔下来扯出的伤痕。他一直抱着纸盒就是想遮住手。”

甄爱听言一愣,言溯打量观看就是在看这些细节?他真的很厉害。

贾丝敏从屋子里出来,大家启程去下一个地点。

第二个证人是文波,密码社团的组织者,他是华裔,在学校旁的街区开了家漫画书店。店子不大,现在不是下课时间,没什么客人,就他一个守着。

依旧是贾思敏问问题。

言溯不擅和人正面打交道,自顾自走去书架之间。

甄爱跟着去。他习惯性地双手插在风衣口袋,背脊挺直。她见他目光扫过一排排的书,却始终自持收敛,问:“怎么不看书?”

“没带手套。”

她知道他的意思,碰一本无数人借过的书等于和无数人握手。

“你看过漫画书吗?”

“没有。”他回答得干脆。一阵漫长的寂静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延续对话的责任在他这边,无意义地回问,“你呢?”

她缓缓摇头:“也没有。”

然后,又无话了。

两个人都不是擅长对话的人。

言溯拧眉思考了一会儿,说实话,他遇到的女孩要么叽叽喳喳太聒噪,要么说话永远不在重点。但这个女孩显然很有度,话不多,声音轻和,他听着也不讨厌或排斥。

他于是开口,继续聊天:“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做书店老板,把从古到今各语种书籍里的谜题和密码都解开,可后来才发现,密码不在书里,而在人心里。”

他嗓音低沉,透着说不出的悦耳。

甄爱心里也异常平和:“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做棒棒糖店的老板。有很多不同颜色口味和形状的棒棒糖。最多的还是彩色波板糖。一圈又一圈,越大越好。”她说及此处,唇角不经意就染了一层光彩。

“女孩都喜欢吃糖吗?”他垂眸看她,目光不似以往清淡,“研究说吃甜食会增加人的幸福感,对此我深表怀疑,拔牙一点儿都不幸福。”

她被逗乐了,微笑:“但其实我从没吃过棒棒糖。小时候妈妈不许吃,长大后,忽然有一天,就对那些鲜艳的色彩不再憧憬了。”

她声音渐小,心里升起一股淡淡的伤感,仿佛被时光欺骗。那些味蕾上的甜蜜终究是错过了品尝的最佳时机。

“呵,真是遗憾啊。”他垂眸看她,缓缓道出她的心声。

6

甄爱愣愣抬眸,见他竟浅浅地弯了唇角。他是笑了,如雪夜的月光一般清浅,却别样的美好。他这人表情一贯寡淡,不冷酷也不温暖,就连此刻的笑容也是,很浅很淡,仿佛本来就该是那样安静。

可因他难以言喻的调侃语气,这笑又变得格外触人心弦。

她忽然就想起妈妈的话:内心平静的人,笑容都是克己的。

她一直固执地认为,克己是一段隐忍的苦行,是一种哀屈的束缚;就像不能吃糖,就像不能哭泣,就像不能倾诉,就像不能信任。

可他对克己的诠释,却是游刃有余,是内敛有度,是收放自如,是兀自的低调又张扬。

甄爱有一丝触动,安安静静垂下头。

随和又闲适地跟着他的脚步在书架间走了一圈,她问:“你不需要听证人的话吗?”

“我在听。”言溯盯着漫画屋的装饰橱窗出神,说,“虽然世上有你这种想一件事都慢吞吞的人,但也有那种同时想很多事都反应飞快的人……比如我。”

甄爱:“……”果然三句话不离欠扁。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橱窗里出乎意料地摆着很多体育用品,诸如篮球网球乒乓球。言溯敛瞳细想片刻,继续之前的话:“比起证人们的话,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脑袋。”

甄爱缩缩肩膀,这傲慢的家伙完全不相信证人证言。

走过去,听见贾丝敏问文波:“之前有人看见你和死者在街上大吵?”

“她弄脏了我店里的绝版收藏漫画。”

询问接近尾声,没有突破性的发现。贾丝敏见言溯走来,更着急没有任何表现,问:“密码社团是你成立的吧?”

文波解释:“是让对密码有兴趣的人互相交流。”

听到这句,言溯问:“死者生前记录的最后一张字条,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陡然传来陌生的声音,文波一愣,道:“社团成员都懂一些基础的密码学,有时候相互交流或玩闹就用密码记录。但成员之间的事情和习惯,我不知道。”

甄爱一愣,想要提醒言溯,却见他眸光闪闪看着自己,浅茶色的眼眸不起一丝波澜,却仿佛心有灵犀地交流了一句话。她一怔,蓦然明白,什么也不说了。

言溯目光挪到收银台旁边的小纸盒里,发现几张出租车票根,问:“案发那天早上你几点起床?”

这个问题太无厘头,听上去和案件关联不大,文波并未隐瞒:“呃,10点左右。”

言溯没深究,目光往上移,落在他身后的一排相框上,下颌微微一点,“那根棒球棍卖了多少钱?”

指的是文波和传奇棒球明星乔纳森的合影,照片中,文波抱着一根棒球棍。可言溯怎么知道他把那根球棍卖了?文波无声良久:“100美元。”

言溯问完,不和任何人打招呼,直接出去,好像他过来只是看看书聊聊天。出去时,背影安然,自在掌握,只可惜他把其他人扔进了云里雾里。

甄爱跟在旁边,小声说:“你问文波字条时,只说了字条没提密码,但他的回答却暴露了。”

“对。”他走得很快,淡静的眉目之间全是信手拈来的从容,“他就是写密码和死者交流的人。且他撒谎了,那不是死亡密码。”

不是死亡威胁?

甄爱奇怪,却没立刻问,而是试着先梳理别的细节:“你怎么知道他卖了棒球棍?”

言溯头也不回,大拇指往身后一扬。

甄爱回头见他指着书店的橱窗,那里挂了很多体育用品,墙上有条很浅的球棒形状。

“阳光让墙上的漆褪色了,球棒挂了很长时间,并非一开始就想卖掉。他最近缺钱。”

甄爱感叹他敏锐的观察力:“你问他几点起床,是不是因为看了盒子里的出租车票根,知道他很晚回家,但直接问他会否认,所以反过来问?”

言溯听言,脚步停了一下,低头淡淡一笑:“甄爱小姐,我很欣赏你的观察力和智商。你没有我想象的笨。”

虽然最后一句很欠扁,但甄爱把它当表扬来着,一抬头撞上他纯粹又澄澈的眼神,她不禁微微脸红。这脸红却无关其他,只因她从没受过如此直接而坦诚的表扬,心里涌上了陌生的欣喜。

言溯说完又解释:“票根显示他常常凌晨还在外边,地点是有名的夜生活区。他和死者用密码交流,或许和他们不好见人的夜生活有关。”

不好见人的夜生活?甄爱拧眉,江心卷进了不法的勾当里?

剩下的两个证人和文波的背景相似,华裔,密码社团成员,男的叫赵何,女的叫杨真。

言溯等人先去赵何的宿舍,彼时他正在写字桌前画符号。贾丝敏问起,他拿了本基础密码学给她看,说在画弗吉尼亚密码。

贾丝敏看了几眼,没兴趣,便开始询问。

赵何那天独自在练功房练习跆拳道,也没不在场证明。

他书桌上都是漫画书,墙壁上贴了好多单人照,跆拳道马拉松游泳田径各种,多人的只有一张密码社团合影。

贾丝敏奇怪,这三个证人都喜欢体育。

她问江心和泰勒的关系,赵何的回答和文波差不多,不太熟,只知道两人经常吵架。

贾丝敏:“别人看到你和江心曾在体育馆争吵,你怎么解释?”

“江心不礼貌,踢了更衣室的门。我说一句,她回十句。”

“江心有没有和谁关系不好有仇恨?”

赵何的回答是和文波差不多——活泼可爱,温柔撒娇,男生们都觉得她挺好,也没见她和哪个女孩争执过。

言溯看了眼他书桌上的透明盒子,问:“你收集棒球卡?”

“是的,一整套。”他还要讲这套珍贵的卡片,但言溯没兴趣地“哦”一声,进入下一个问题:“你们宿舍丢东西了?”

赵何一愣,摸不着头脑,顺着言溯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旁边整整齐齐的桌上摆着一张没填完的失物招领表。

“这个啊,舍友收藏的棒球金卡丢了,所以写招领表。但这么难得的卡片人家捡到也不会还。”

“那倒是。”言溯点头,“死者生前记录的最后一张字条,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赵何望住他,“什么字条?”

“没事。”言溯看上去不介意,转身出去了。

甄爱出门时,回头望一眼室内的两个书桌,轻轻拧起眉心。

这个小动作没逃脱言溯的眼睛,他眼中浮起一丝微妙的笑意:“你也发现了?”

“噢。”甄爱懵懵抬头,有些诧异,明明认识言溯没多久,却奇怪地很有默契,“我觉得那套棒球卡不是他的。”

“嗯。”言溯嗓音低沉,“他手中拿着密码学的书,可书架上不仅没有其他密码书,也没有留给他手中那本书的空位。他坐的不是他的桌子,旁边整齐的书桌才是。不过,”

他停住,眸光浅浅看向甄爱,“棒球金卡丢了是真的。整套卡里最珍贵的就是金卡,要是搜齐了,那么宝贵的东西不会随意放在桌子上。”

甄爱歪头:“我还发现了一个问题。”

“什么?”

“我注意到失物招领表有两种格式,他舍友桌子上也有,而且日期是错的。就好像……”甄爱没推理过,因而稍显犹疑。

言溯鼓励:“像什么?”

甄爱一咬牙:“他的舍友直接在以往的电子模板上改了丢失的物品内容,却忘记改日期。他的舍友经常丢东西。”

言溯意味深长看她,眼里的光彩静默地绽放:“不是经常丢东西,而是经常被偷。”

甄爱点头:“男生宿舍那么整洁,有整理癖的人不容易丢东西,可能是内部作案。”

言溯对她的参与很满意:“他看上去太坦诚了。有一部分撒谎的人不像惯常理解的那样回避提问者的眼神,他们更需要眼神交流来判断别人是否相信他说的话。”

他弯弯唇角,似乎在看不堪一击的对手。

甄爱听着,觉得新奇。聊着聊着,到了女生宿舍。

第四个证人杨真住在这里,和江心同一栋楼。

甄爱经过楼梯间时,望一眼自己的宿舍,仍旧拉着警戒线,空落落的。

有人轻拍她的肩膀,回头却是言溯。他动作还不熟练,拍两下,不多不少,表情肃穆庄严地安抚:“别怕。”这正是事发当天欧文对她做的安慰性动作。

甄爱发现,自从见欧文频繁拍肩膀给她鼓励安慰后,言溯就学会了这项技能。

但他的动作很生涩,总像在拍一只狗。她猜,他一面很真挚地想要友好,一面又不受控制地想各种数据显示狗狗身上带了多种寄生虫细菌。

可无论如何,他的细心足够她心头一暖。

周末,杨真的舍友不在,宿舍就她一人。她刚从超市回来,正独自吃泡面,坐在电脑前玩facebook。甄爱莫名就想到言溯今早用在伊娃身上的那个“分手论”。

杨真和另外三个证人一样,对贾丝敏的提问还算配合,但她的回答和其他人惊人的类似。

不在场证明?独自游泳,没有。

江心和泰勒的关系?经常吵架。

你和江心有过剧烈争吵?拉拉队排练的时候推搡到了。

有没有谁恨江心?没有,她是万人迷,活泼可爱。

在甄爱看来,杨真和其他人一样,问什么答什么,不多说一句,看似配合实则谨慎。或许只有言溯才能看出异样。但他没有观察杨真,而是扫视着宿舍内的环境。

整齐干净的宿舍,没有不妥。书本化妆品衣物都有度,风格比较开放,不太适合她冷冷的性格。

言溯望向浴室,问:

“有洁癖吗?”

“没有。”

“有男朋友吗?”

“……也没有。”

“死者生前记录的最后一张字条,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

最后一次拜访,在贾丝敏看来,依旧一无所获。

从宿舍楼出来,天都黑了。

贾丝敏立在冰冷的夜风里,不甘地咬唇,这四人明明答应配合调查,可一个个什么重要的东西也没有。她原想和言溯一起吃晚饭,顺便问问他的意思,可警局临时有事,只能匆忙回去。

甄爱跟在言溯身后,不紧不慢地从台阶上下来,他突然一停,她差点儿撞去他身上。这次他没笑她反应慢,而是挺拔地立在夜幕里,淡淡一笑:

“和我说的一样,所有人都说谎了。”

他的背影映在夜幕中格外笔挺,眸子也被黑夜侵染得漆黑,像粼粼水波下的黑曜石,精明,洞悉一切。

经过刚才和他三次短暂的思维碰撞,甄爱期待知晓他脑子里的想法:“你从行为上看出杨真在说谎?”

“我问她问题时,她几乎想也没想就回答。又不是知识竞赛抢答题,正常人都会有片刻的考虑。”

甄爱想起之前他对赵何的判断,汗颜。回避,对视,眼神,时间,每一个参数的细微改变都能判断一个人撒谎与否,他成精了。

言溯:“她没男朋友,但有喜欢的人;她说没洁癖,但有洁癖。”

“洁癖我看得出来,但男朋友?”

“有没有男朋友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她却犹豫,说明她有喜欢的人,很喜欢,以至于别人问起时她想回答yes。且她的衣服化妆品,你不觉得有即视感?”

“像江心的风格?”

“女人模仿另一个女人,要么是喜欢,要么是嫉妒。”言溯说完,忽而又问,“你注意到她桌上的购物纸袋没有?”

“像是毛巾之类的日用品。”

“记忆力不错。”言溯弯弯唇角,“但浴室里没有旧毛巾,垃圾篓里也没有。”

甄爱一经提点,只觉恍然间有些东西渐渐清楚:“没有人会在没买新牙刷之前把旧牙刷丢掉,也不会在买新毛巾之前把旧的扔掉,除非那块旧的擦过什么不该擦的东西。”她脑海中灵光一闪,“现场有一块血迹被擦拭过。”

“聪明。”言溯毫不吝啬地夸她。

甄爱抿着唇,表面淡淡的,心里却按捺不住兴奋与激动,她喜欢这样刺激的思考和对话。她忽然发觉,她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引导着参与了很多,这样的参与让她很开心。

他其实不像表面那样不可接近。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够与他在思维层面对话,跟得上他的人。

难题随之而来,现在一看这四人都有嫌疑了。

甄爱问言溯:“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他淡淡地说:“不告诉你。”

甄爱微愣,之前还说得好好的,这人怎么说变就变?

“为什么不告诉我?”

言溯拧着眉,不太开心地垂眸:“肚子饿了。”

“谁?”甄爱想不通,肚子饿了是什么理由?

“我。”他目视前方,气定神闲道:“在我对食物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前,我不会满足你对好奇心的需求。”

“马上要去吃饭,你那么别扭干什么?”

他微微侧头,斜睨她:“我没别扭。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只是我一贯的态度,你却因此推断我很别扭,这毫无因果关系。”

甄爱张了张口,无力反驳,于是慢慢闭了嘴。

欧文跟上来:“错过在餐厅预定的时间,没位置了。”

言溯倒安然接受,大步往车的方向走:“自己做。”

欧文道:“让AI一起吧。”

言溯脚步一顿,研判地看着甄爱:“为什么?”

甄爱没来得及阻拦,欧文已开口:“AI的旧公寓太吵退掉了,新住处还没找到,可以让她在你那儿先住几天吗?”

言溯不解:“她不是有宿舍?”

欧文:“……那宿舍才死人。”

言溯更不解:“难道不是更安静?”

他脑子怎么转的?

欧文一头黑线:“你让一个女孩子住在刚发生过凶杀案的房子里?”

“哦。”言溯恍然大悟,回头看甄爱,很体谅的样子,“原来你怕鬼。可你要相信科学,世界上没有鬼魂一说。”

甄爱平静道:“我不相信有鬼,但世上不是有一种比鬼更可怕的生物么?”末了,低下眼帘,自言一笑,“虽然这种生物我也不怕。”

7

言溯微微眯眼,夜色把女孩的小脸衬得白皙清盈,刚从室内出来还带了霏霏的红,漂亮的眼睛黑漆漆的,空灵又淡漠,没有一丝情绪。就好像天地万物都不曾影响她,不曾在她眼睛里留下哪怕一丝的痕迹。他若有所思地看她半晌,似乎在思考什么,最终答案是:“不行。”

欧文挫败,差点儿咆哮:“看在上帝的份上,S.A.你绅士点儿!”

言溯自若地反驳:“原来绅士的判定标准是请甄爱小姐回家住。”

欧文濒临抓狂:“为什么?你们家房间一大堆!”

某人义正言辞:“她会破坏家里的平衡。”

“什么平衡?”

“我家除了Marie, Isaac和Albert,还没住过任何雌性生物。雌性荷尔蒙是一种感性分子,我排斥任何感性因素。”

甄爱艰难地理解好半天,结果头顶一串问号?

欧文扶额解释:“Marie是新加坡女佣,Isaac是只鹦鹉,Albert是条热带鱼。”

甄爱不可置信:“你用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和牛顿(Isaac Newton)给你的宠物命名。”

“尽管我很欣赏你看出她们名字的出处,但我不喜欢你对她们的态度。”言溯倨傲地抬着下巴,颇有不满,“Albert是条很聪明的热带鱼,而Isaac背得下全英文的力学三大定律,英国德文郡口音。P.S.她很喜欢吃苹果。”

甄爱点头:“你选Marie做女佣,该不会因为她的名字和居里夫人一样吧?”

言溯眯眼看她半晌,抿唇:“你比我想象中的聪明。OK,你可以在我家借宿。”

一个小时后……

甄爱坐在开放式厨房的吧台这边,怀疑地看着脱了外衣身形修长的男人在厨房里做饭。

她从没见过有人做饭竟用到量杯试管小天平和滴管,主菜配菜调味料全部整整齐齐按先后顺序排列,像军训的小朋友乖乖排队在盘子里站军姿。

做饭的人在心里默念计算着秒钟,看准时机用量,顺序丝毫不乱。

欧文在一旁喝水,说言溯心里的计时和闹钟丝毫不差时,甄爱诧异地伸着脖子看:“反正都是要吃的么,不用那么精准也可以。”

言溯根本不理她。

欧文杵杵甄爱的手,道:“看见没,他竟然还分析别人有控制欲。”

言溯:“这不是控制。做菜是一门科学,横切面,纵切面,食材大小比例,火候,食物顺序,控制时间,每一项指数都会影响最终结果。就像是做化学实验一样。”

鸦雀无声。不对,三只乌鸦从甄爱头顶飞过。

她想了好几秒,才犹犹豫豫地“哦~~~”一声,表示她听懂了。

菜端上来,甄爱傻了眼。松仁绿豆摆成麦田怪圈,甜玉米是梵高的向日葵,虾仁果蔬是玛雅金字塔,芥末三文鱼是小长城,青椒牛肉是杨辉三角。

甄爱咽了咽嗓子:“你做成这样是给人吃的?”

她的重点在于——是给人“吃”而非“看”的。

可言溯的理解——是给“人”吃的。

所以,他莫名其妙:“你为什么要质疑自己身为‘人’的属性?”

甄爱:“……”

甄爱开动,尝了一口,称赞:“言溯,你要是不破译密码了,可以去做厨师。”

这样的赞美不会让言溯有半点反应。

“你还真容易被收买。”他鄙视她,“如果擅长什么就要做相关的职业,我有一百条命都不够活。”

“为什么?”

“赌徒盗墓者神偷厨师西点师钢琴师小提琴师围棋手国际象棋手……我不会累死吗?”

他只是陈述事实,却不妨碍欧文听着很想扁他:“闭嘴!”

甄爱:“赌徒?你心算很厉害?有没有砸过拉斯维加斯的赌场?”

言溯脸色略灰:“我说了那么多,你就听到这一个。……还是我最鄙视的一个。”

他不开心地低头吃饭,甄爱想挽回:“那你为什么选择密码逻辑和行为分析?”

言溯不理。

甄爱追问:“为什么啊?”

“因为智商太高,不想暴殄天物。”

甄爱彻底闭嘴。

欧文:“AI,你不喜欢吃三文鱼?”

“不是啊。”

“那你怎么一片没吃?S.A.切的很好。”说到这儿,欧文忍不住笑,“他真的计算过不同厚度的三文鱼入味速度,还有酱油芥末的比例。”

言溯迅速地说:“喜欢吃鱼的人聪明;不喜欢吃鱼的人笨。”

“……”甄爱也较劲了,“生的三文鱼可能携有沙门氏菌,肠炎弧菌等多种细菌;还会携带很多寄生虫和线虫。”

一群乌鸦从餐桌上空飞过。

欧文的刀叉掉进盘子里,一脸悲痛地趴倒在餐桌上,闷声闷气地控诉:“Ai,如果你也这样,我真的会疯的。”

甄爱笑笑,“啊,我只是说着玩玩,三文鱼还是很好吃的。”

晚饭后,欧文独自去山林散步;言溯在图书室看书;甄爱则跟着Marie去看房间。

二楼是古典的欧式城堡风格,羊绒地毯石壁挂画,繁繁复复的幽静长廊,要是没有女佣带领,绝对会迷路。

她的房间在言溯隔壁,室内装饰简单干净,没半点儿冗繁。

Marie帮她铺床,边拾掇边自言自语说言溯骨头不好,所以家里的床都是硬板的,还嘀嘀咕咕说什么:“他是个奇迹。”

甄爱没懂,也没问,收拾好了和Marie一起下去。

去到图书室,言溯双目微阖坐在轮椅里,修长的双腿交叠着搭在钢琴凳上。不知是在小憩,还是在思考。许是闭上了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睛,此刻的他看上去异常清润,甚至有些柔弱。

钢琴和书架间拉了几条长长的线,夹着一排排现场照片和记录纸。

“在想证词的事?”甄爱没地方坐,靠着钢琴。

言溯睁开眼睛,见她立着,把双腿往这边挪了一点儿。甄爱看着钢琴凳上缓缓消散的一个脚后跟印子,心里怪怪的,在他脚边坐下。

“不是。”他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抬眸时已恢复一贯的清明,“知道为什么这四人的回答都类似吗?”

甄爱不答,她知道这种时刻他宁愿自说自话。

“因为最模糊的回答就是最安全的。每个人都有想隐瞒的事,却又想知道自己隐瞒的事警方知不知道。”

甄爱轻咬唇角,黑漆漆的眼睛在灯光下眸光流转:“但你想说这种小案子根本难不倒你,是不是?”

“是。”

“人的交流中,75%是非语言的。即使他们口语表达25%的谎话,我也能看到75%的真实。”言溯抬手往钢琴键上划过,一串清幽的音符,“真遗憾,他们碰上了我。”

这样傲慢自负的话,由他一说,变得格外的真实。今天访问证人时,她已瞥见他脑子里的闪光。

甄爱抿唇,因为他,她参与到了外面陌生而新奇的世界,她忐忑而无措,却开心而期待。但表面上没她仍是风波淡淡,抬眸直直盯着他看。

太过直接的对视让他脸色一僵:“怎么?”

“你竟然没有推断他们的性格。比如泰勒不甚明朗;文波谨小慎微;赵何左右逢源;杨真个性诡谲。”

言溯鄙夷:“你这种行为分析说出去会被人打死。”

甄爱耸肩表示无所谓。

言溯微一低头,浅色的眼眸遁入幽深:

“根据证据推断事实可以,但擅自给他人做心理画像就牵强。这不是连环杀人案里虚幻的不明人物。他们四个很正常地站在我们面前,连犯罪嫌疑人都称不上。以自己的专业知识去窥探普通人的心理并下定论,这是精神上的侵犯。毫无疑问,这不是我学这门专业的目的。”

甄爱微讶,被他这瞬间平静无波的浩然正气震撼。

有气势也有收势,这才是一个真正可靠可信的男人。

难怪这么年轻就成了FBI和CIA的特别顾问,拥有这样专业技术的人不少,可他这样底线分明的人才最可贵。

言溯补充:“行为分析不是单独的学科,也没你们想象的那么神奇。很多时候都要辅助心理刑侦法证。有些时候,连证据都可能是假的。”

甄爱心里忽然一片宁静,听得见自己缓缓的心跳声。

“一开始你说少了三样东西。除了珠宝盒和戒指盒。第三样应该是纸条,可你怎么确定现场有纸条?”

言溯从绳子上摘下一张照片,递到甄爱跟前。

是梳妆台被雾雨沾染后留下的两块印记的特写,一个长方形,一个正方形。长方形印记上有一个小三角的凸起,被他用红色马克笔圈出来,格外明显。

甄爱心服口服。当时在现场他就看出来了。他的观察力太敏锐。

“原来饰品盒下压了张便签纸。现在饰品盒摔在地上,纸却不见了。”

“嗯,我特地叫人检查那里,有不干胶的痕迹。便签纸上的。”

“会不会是凶手拿走了?”

“可能性不大。”言溯把玻璃杯稳稳放在钢琴上,淡然道:

“饰品盒是有人抽那张纸条时不小心摔在地上的。之所以抽,是因为来人站的位置不方便,不想踩到血迹。隔得太远,不能把饰品盒拿起来再拿纸。饰物掉进血泊里,却没沾上血。说明来人取走纸时,血迹已开始凝固。我不认为是凶手回来取的。他要是一开始想拿走什么,就不会忘记。”

他靠进椅背:“所以说,在我们发现凶案现场之前,就有人去过了。”

他像一个巫师,完全控制了她的思想。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能听到他清沉又醇雅的声线,不慌不忙像弹钢琴般优雅,抽丝剥茧般地细数案件。

这是她从未接触过的,证据,推理,细节,一切紧张又刺激,每一点细微之处的发掘都牵一发动全身,一点点汇集,在将来的某一刻,量变引起质变。

那是多惊心动魄的一件事!

她认真看着他,突发奇想,不知道他的脑袋是怎么运作的,好想解剖开来看一看。

言溯眸光一转,整好撞上甄爱静静的眼神。和往常一样,很干净,却很清深,没有透露任何情绪,没有任何行为学心理学的理论可以依靠。

自第一次见面,他看出她大量的信息后,之后的每次相处,反而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再也没有新的信息可以补充。

她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越接触反而越看不透。

更奇怪的是,他们的思维总能碰到一处,不会无话可说,不会节奏不对,也不会莫名其妙。

甄爱问:“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他漫不经心地“嗯”一声。

“那你在等什么?”

“凶手是怎么离开现场的?”言溯双手合十,抵在嘴唇边,眼神锐利地看着虚空。

甄爱也皱眉,凶手原计划溺水杀人,那怎么让自己没溅到血,或者溅了血却安全离开?

言溯放空眼神,仰头望住图书室顶高高的彩绘玻璃窗。

窗外是无边的黑夜,衬得玻璃上的彩色图画格外鲜明,他忽然说:“想起小时候听的童话,那个世界总是善恶分明,十分简单。”

甄爱惊讶:“你小时候也看童话书?”

言溯一副“这不是重点吧”的表情:“我的母亲是一位神奇的女人,直到我有行动能力后,才摆脱她的童话故事摧残。2岁后,我宁愿听名家演讲都不愿听她讲故事。”

“两岁?”

言溯脸上写着“你怎么还抓不住重点”的表情,僵僵地说:“对不起,我比较早熟。”

甄爱脑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年轻的妈妈捧着童话书柔声细语地讲述,而婴儿床里的小孩儿手脚扑腾,到处乱滚。她忍不住唇角噙了笑意。

言溯清逸的脸灰了一度:“立刻停止你脑子里无聊的想法!”

甄爱收了笑,不满:“你懂读心术还是什么?”

“我看上去像吉普赛人吗?你对这种非科学的东西还真是热情。”

甄爱反驳:“说两个字‘不是’就够了。”

言溯别过头去,不赞同地低声:“童话看多了就相信非自然。”

“我妈妈没给我讲过童话,从小到大,我听过的也只有两个。”

言溯回过头来,见她不是说谎:“这不科学。”

甄爱耸耸肩:“真的。我妈妈给我讲的第一个故事是糖果屋历险记,很可怕。”

言溯神情古怪:“你是说韩塞尔与格蕾特?”

“嗯,”甄爱点头,脸色微白,“讲一对兄妹被父母抛弃,去到森林里的糖果屋。河里淌着牛奶,石头是糖果,篱笆是饼干,墙壁是奶油蛋糕,烟囱是巧克力,屋顶是烤肉片……”

他峻峭的眉梢小心翼翼地抬起,无限配合:“所以……这是一个恐怖故事?”

毫无疑问,他搞不懂女人的心里在想什么。

甄爱脸红了,轻声解释:“糖果屋的巫婆用这些来迷惑韩赛尔,把他养肥了吃掉啊。”

他的表情有如醍醐灌顶,缓缓地连连点头,“是啊,好吓人。”

甄爱:“……”突然好想拿他去做小白鼠。

言溯见她垂眸不说话,脸微白手握拳,不是假的,这让他疑惑不解,思量了片刻,脑中突然划过一个想法。难道,童话之所以变成梦靥,是因为感同身受。

“你有个哥哥?”他随意一问。甄爱乌黑的睫羽狠狠震颤,想否认,可考虑到他的观察分析能力,说谎是徒劳,索性缄默。

再深入一分析。“而且……”他刚要说什么,剩下的话却凝在嘴边。

难道……死了,或许很惨。她们一家人很可能是某种组织的人,只有她逃出来了。

对她来说,那个地方不就是邪恶的糖果屋?

言溯的话撂在半路,静默不语。

甄爱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抬头:“我上次给你的密码,你看出来了吗?”

“没看。”言溯直言不讳,“尽管我对世上所有的密码都感兴趣,但我不会让我的能力成为别人利用的工具。这句话不是针对你,但你的那个密码,显然是你自己写的。”

他顿了顿,道:“如果有人威胁或骚扰你,我会帮你处理;可如果只是你的业余爱好或私人交易,我不会满足你。”

甄爱并不觉得忤逆,反而有些好笑。

8

任何和解谜有关的事都对他有天生的吸引力。那一串密码放在他这里,他忍着不看,一定很难受。如果有人想用密码干坏事,他当然不能为了满足他的兴趣和表现欲就擅自解答。

她笑笑:“等我想好了告诉你它的来由,再请你帮忙。”

言溯抬眸看她。她比他想象的要随性豁达,不拘小节。他可以想象到她恶劣的成长环境和谍战片里才会有的恐怖经历,可她呢,虽然淡定从容,却不曾冷漠冰凉,看上去也不阴郁嫉恨。

这样的人,让他看着好想……研究。

“另一个童话呢?你不是听过两个童话吗?”

“哦,”她微笑了,显然这个童话是幸福的,“阿基米德的故事。”

“……我怎么不知道阿基米德写过童话?”

“不是他写的,是以他为主角的故事。”这一瞬,她乌黑的眉眼里眸光流转,“他很自信,说‘给我一根杠杆,我就能撬动地球’,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改变世界,不是很有豪气,振奋人心吗?后来罗马兵破城来杀他,他蹲在地上写写画画,满不在乎地说……”

“先等我把方程式写完。”

“先等我把方程式写完。”

异口同声。

言溯附和,说完意犹未尽,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是啊,任何时候,科学和知识,都不能向政治和武力低头。学者更不能向强权低头。”

甄爱微微一怔,垂下眼眸,淡淡微笑:“这是我听过最美的童话。”

言溯看着她唇角满足的笑意,心弦微动,起身去书架最底层的一角,抱了堆书过来,齐齐摆在钢琴盖上,道:“我来给你补课。”

甄爱奇怪。

言溯拿起一本,很快投入状态讲故事:

“从前有个公主,很笨,她吃了巫婆的毒苹果,死了,被一个王子亲了,就活了。”他不开心地皱眉,讲不下去了,“这么不合逻辑的故事谁写的?换一个。”

他把书扔在一边,探身重新拿一本,“有一个住在阁楼里当女佣的姑娘,和王子跳了一支舞,就嫁给了王子。”

甄爱丝毫没有听童话的幸福感,而是谨慎地看着他,果然,他浅茶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莫名其妙,“这乱七八糟在讲些什么?”

又换一本。

“有条美人鱼,用自己的声音换了一双人腿,想和王子在一起,但王子和别人结婚,然后她死了。”

“……”

“悲剧?”言溯颇有不满,暗暗懊恼没给甄爱讲一个好点儿的故事,“换动物世界。”

“有一只小鸭子,他又丑又伤心,最后他变成了一只大白鹅。”

“……”

一阵古怪的沉默之后,言溯摇摇头,沉默地笑了:“果然,阿基米德才是童话。”

他微微抬头,目光沿着一排排静默的书籍往上,不知停在哪儿。柔和的灯光打他的眼瞳里,流光溢彩,他说:

“毫无疑问,这是我听过最好的童话。”

这句认同让甄爱心里很温暖。

她深吸一口气,淡静地挪开目光,看到言溯身后的现场照片,问:“欧文说你看出密码是死亡威胁,你还一直没讲原因。刚才又说不是了?”

言溯随手抄了一张纸,拿笔画起来。

甄爱凑过去,见他在画摩斯密码,刚要问,目光一抬,落在他清秀的脸上。刚才不知分寸地一凑,距离很近,她闻见他身上清新的香味,像清晨的树林。

她的心砰砰跳,小心翼翼往后缩一小点儿,声音稍弱:“纸上的印记你记得,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人的脑袋像图书馆,”他头也不抬。

“人的六种感觉像一本本的书,杂乱无章堆成一团,有很多信息会被遮盖,只看得到表层。可如果分类排序,清理归类,要找时,输入索引就可以快速调取。比如这个密码,我给它贴的标签关键词是,‘甄爱’‘摩斯’‘不值一提’……”

他听到周围一片静谧,连女孩近在耳边的呼吸声都屏住了。

他手指微微一顿,不用想都知道她现在什么表情——微微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就像第一次见面跟她说人的手分泌油脂一样。她肯定会无语地说:你只用回答“是”就可以。

他打住,继续写密码,隔了半晌,说:“是,我过目不忘。”

又木木地补充,“还有听到的……闻到的……尝过的……感觉到的……”

他默默皱眉,干嘛跟她说这么多?

但甄爱觉得很可爱。她幻想出他看不透的脑袋瓜像此刻的图书室,高高的图书直上云霄。里面住着一个小人儿,勤勤恳恳地整理着他的记忆。

她心中忽而划过一个想法,微风般在湖面撩过涟漪,说不出,抓不住:

“那,很多年后,你不会忘记我吧?”

他握笔的左手白皙修长,顿住,低着头垂着眸,乌黑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平静道:“不会忘记……但,应该也不会想起。”

他见过的一切,不存在忘记一说,全凭他愿不愿意回想,去记忆里寻找。

如果以后是路人,当然不会想起。

甄爱的心海平静如初,唇边泛起微笑:真是一个连说话都笔直的家伙。

言溯根据记忆复原了密码:“看得懂摩斯密码吗?”

甄爱不说话,拿过他的纸和笔,在纸上写:“DELF BEN AGUST 150 250 0441 2!”

言溯看她写完,唇角微扬:“我一开始把这三个单词的首字母当关键词,英文看上去像人名,数字像中国的手机号。

后面的数字换成字母。之所以分三段,是因为有的字母代表的数字是十位数。比如15,它可能是第1个字母A和第5个字母E,也有可能是第15个字母O。所以15后面的数字0是为了表示,这个字母不是个位数。”

甄爱:“所以150是第15个字母O,250是第25个字母Y?”

言溯抬眉:“剩下的不用我解释了吧?”

“剩下的0441特地把0放在最前面,就是为了和前面两个数字区分,说明这次的字母都是个位数。故意写成441,不写成144或414,也就是因为英文字母只有26个。所以0441代表的是DDA。后面标明的2感叹号,是要重算两遍。”

甄爱在纸上写画,“所以现在的字母,是DELF BEN AGUST,再加两个OYDDA。”手中的笔尖停顿,她抬头看他,目含征询,“要用字母变位?”

这猛地一抬头,刚好迎上他近在咫尺的脸。

他见她低头写画,欺身过来准备指点,没想她毫无预兆地仰头,两人的脸相距不过五指。

甄爱愣愣的,眨巴眨巴眼睛,她的背后是钢琴,已无处可退。

他的呼吸不紧不慢痒痒地挠她的脸,可偏偏他还没反应过来,眼睛澄澈干净得像秋天的银杏树林,一瞬不眨盯着她。

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在他浅茶色眼瞳里细小的影子,却看不清自己的脸,红了没。

言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直到感受到女孩温热的鼻息,暖暖软软的,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距离不对。他缓缓地退了回来,完完全全坐进椅子里,脸倒没红,却带着木木的凝滞感。

他垂下眼眸,看着甄爱手中的纸,语气略显僵硬:“嗯,字母变位。”

甄爱将刚才的诡异抛诸脑后:“我来试试。”

“我们还是节约时间吧。”他忽又恢复了傲慢的调调,直接说出答案,“dead body at SFU, golden day.”SFU是Sorrel Fraser University,黄金日,大学死尸。

“Golden day?有些地方认为闰年闰月的最后一天是golden day。”

“所以我之前说的死亡密码,清楚了吧?”

甄爱兴致盎然,密码竟这么有意思。现在看起来简单,可一开始找头绪时没那么轻松。要不是言溯提示,她不知要想多久,“你真厉害,这种密码对你来说小菜一碟吧?”

“很多时候,一种密码往往有很多不同的解法。所以我才说它不是死亡威胁。”

甄爱不解:“已经有人死了,验证了啊。”

“这其中有个逻辑问题。”言溯双手十指交叉抵在下颌处,眼瞳微眯,“单纯的数字和字母密码解法太多。所以发出人和接收人之间,必然达成一种约定俗成的解密方式,方便交流。So,如果接收人也就是死者,她看懂死亡威胁,知道有人来杀她。她还悠闲地在宿舍里等死,说明她视死如归到了一定的境界。

如果死者看不懂威胁,那发出人还煞费苦心搞一出接收人看不懂的密码,说明这人无聊空虚到了一定的境界。结果就是这个密码不是死亡威胁。”

甄爱恍然,不愧是逻辑学家。经他这么抽丝剥茧一捣鼓,她不得不感叹。

他交叉的食指有规律地轻拍着手背,像振翅的蝴蝶,“那天我以为你的舍友会对你不利,先入为主把它翻译成死亡威胁。可之后的任何时候,我都没认为它是威胁。”

“那是什么?”

言溯眸光浅浅看向甄爱,“口渴了。”

“啊?”甄爱听得津津有味,突然被打断,愣愣看他。

言溯见她微惑,冷不丁问:“声音的速度是多少?”

甄爱呐呐的:“346米每秒。”

“我刚才说的话都跑到山下去了,你却还没反应过来。”

再次被嘲笑反应慢。

“346是气温25度的时候,现在5度,只有336米每秒……还是比你快。”

还被嘲笑物理不好。

甄爱起身去倒水。

直到他慢吞吞喝完半杯水,他才从甄爱手中抽过纸笔,握着橡皮,把刚才的分析擦掉,只留了原来的人名和电话号码:“之前是我想复杂了,字母就是字母,数字就是数字。你先只看字母,对DELFBENAGUST进行变位看看?”

“Feb”有了刚才的讨论做铺垫,甄爱首先想到二月,剩下的是……

她一震,惊讶:“Angel Dust!”

言溯眸光渐深:“你也知道天使尘?”

甄爱一梗,心里猛跳,却不显山不露水地解释过去:“不就是普斯普剂嘛,之前对迷幻类毒品做新闻调查,所以了解。”

她了解的不止如此,她还知道普斯普剂的专业名是苯环已哌啶。但她想不出江心怎会和毒品扯上关系:

“那这些数字呢?”

“三个单词对应三个数字。Angel150,是一家酒吧;对应dust的是250克;Feb对应的是01442,29号。”

甄爱缓缓道:“原来意思是,2月29号往Angel150酒吧带250克的Angel Dust。”

言溯散漫地看她一眼:“真聪明。”

“我听得出你是在笑话我。”

言溯转着手中的水杯:“你的室友,叫什么来着忘了,她近几个月忙碌又有钱,极有可能是参与毒品贩卖。”

甄爱无意识地咬咬玻璃杯:“我也觉得那个女生怪怪的……呃,她叫江心。”

言溯一抬眼,见她一排小牙在咬他家的玻璃杯,揪着眉心沉默了,很想说“我觉得你这个女生怪怪的……呃,你叫甄爱。”但他终是别过眼神去,不理会她奇怪的小动作。

案情讨论完,再无别的话可说。静谧的图书室内,两人面对面,各自捧着玻璃杯慢吞吞喝着,有些微妙。

欧文散步回来,和言溯说起山里的风光,说有处溪水很好,等到春天雪化夏天水涨,会有大批的鲑鱼逆流而上。

甄爱前一晚没睡好,先上楼。这次没Marie的带领,她竟迷路了。

古堡二层的走廊四通八达,弯弯绕绕,哪条走廊看上去都相似。甄爱好几次以为找到房间,拧门锁又打不开,只得重新找。

好在试了几次终于找对,洗完澡后没有睡衣,她裹着浴巾上床睡觉。躺了一会儿,发现黑暗中,她的心里异常宁静。

这个陌生的地方莫名给她安宁。

她缩在被子里微微一笑,爬下床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欧文给她买的助睡眠药,吞了两片舒舒服服地躺下。

言溯看书到很晚,回房间进浴室洗澡时,发现浴室像不久前清洗过,湿漉漉的。而且浴巾不见了。走到镜子前拉开,柜子里其他洗漱用品还在。

浴巾呢?他立在原地左右看了一圈,百思不得其解。这么晚了也不能去问Marie,就拿了备用的。从光亮的浴室出来,眼睛不能适应黑暗的卧室,可他对这里一清二楚,闭着眼睛就找到床,掀开被子躺上去,安眠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言溯的睡眠开始松动,似乎一根羽毛,绵绵软软的,在他脸上挠痒痒。

他是一个任何时候都起床气严重的人,很不满地睁开眼睛,却在一瞬间,所有的睡意都幻化成灰灰飞到月球上去了。

甄爱的睡颜宁静安然,近在咫尺,月光下女孩的脸蛋清透得几乎透明,他还清楚地闻到她身上清新的香味,和自己一样的香味。

她动了他的香皂,还用了他的浴巾,能不是他的味道?

闻见一个和自己一样味道的人,言溯不满地拧了眉。

半晌之后,他缓缓坐起身,抿着嘴,眸光阴郁,无声地侧头看她:难怪我睡不好,原来身旁躺着一个雌性荷尔蒙挥发器,干扰了我的生理系统。

他很确定,现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局面就是她造成的。

可罪魁祸首睡得很安稳,乌黑的长发散在枕头上,衬得小脸月牙一般皎洁;清秀的肩膀也露在外边,锁骨纤细。

言溯默默看了她几秒,心里却奇怪地平静了。

他认为她的裸睡是对他的赞同,复而暗想自己真是善良,竟然克制住了一脚把她踹下床的冲动,最后暗暗地,不知在和谁较劲,兀自说了一句,“这是我的床。”

说完居然直接躺下继续安稳地睡了。

甄爱一夜好眠。

可早上醒来,见言溯安安静静睡在自己身侧,她眨巴眨巴几下眼睛,某人俊美的侧脸并没消失。她脑中一片空白,还没想清楚怎么回事,言溯醒了。

他蒙蒙地睁开眼睛,照例揉了揉,掀开被子下床。

坐起身的一瞬间,仿佛想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从床边拉了浴巾系在腰间,站起身回头,十分坦诚地说:“差点儿忘了你在。”

9

甄爱不去想他平常或许就光着身子起床的画面,而是捕捉到其中的含义:“你昨晚就知道我在?”

言溯没听出这是个问句,以为是陈述句,于是说:“我昨晚就知道,但我刚才忘记了。或许,你应该像我学习存在感。”

甄爱无语:“昨晚就知道我在,你还睡这儿?”

言溯静静看她:“因为你跑错房间所以我也要跑错吗。因为你睡错了床我就不能睡自己的床。我为什么要因为你的错误惩罚自己?”

甄爱知道他脑子构造不一样,可心里还是憋着气,关键是她知道跟他争论不会有好结果。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一咬牙,盯着他腰间的浴巾挑衅:“不用遮了,我看过很多。男人的身体对我来说,一点儿不稀奇。”

言溯的眼波动了动,轻描淡写地说:“原来你和迪亚兹警官一样。放心,等我死了,会把身体捐给科研机构。让你看个够。”

甄爱:“……”

她挑衅失败,还疑似暴露身份。甄爱头一次抓狂,忿忿拿浴巾裹住自己,动静很大地爬下床找衣服,忍不住埋汰:“古怪的人住古怪的房子,正常人怎么可能找对房间。”

“自己笨还怪我的房子。作为人类,你应该清楚自己是一种能够记忆的生物,走过的地方,可以在脑海中行成一张平面的路线图。”

甄爱极度无语,他这话在挑战全天下的路痴,虽然她不是路痴。“你奇葩不代表所有人都是!”

言溯淡定反讽:“噢,我能找到我的房间,是因为我和鸽子一样,脑袋里面装了磁场感应器。”

末了,很不给面子地说,“你比鸽子笨,因为鸽子绝对不会扑腾扑腾飞到人类正在炒鸡肉的锅里去。”

甄爱坐在餐桌前一下一下狠狠地揪面包片吃,偶尔眼珠一转瞥言溯一眼,后者趴在餐桌上睡觉。欧文过来坐下,问他:“昨晚没睡好?”

言溯没动静,静悄悄趴着,一秒后,原本抵在额前的左手抬起来,以手肘为中心做圆周运动,转了120度,指着甄爱。

甄爱一惊,狐疑看他,不知他是醒是睡。过一秒,他闷闷开口:“被这个人散发的雌性荷尔蒙骚扰了一个晚上。”

甄爱之前不觉得,但现在拿到欧文面前说,不免脸微微发烫。

“我就说了,雌性生物会影响我家的平衡。”

欧文莫名其妙,只当他又闹古怪脾气了,冲甄爱抱歉地笑笑。

言溯仍是趴着,左手却准确地找到黄油刀的位置,从盒子里挖了一块黄油。

甄爱和欧文同时扭头,他还在睡,小刀却找到面包片,一层层涂上去,均匀稀薄。几下的功夫,白白的面包上覆了层金箔般淡黄色的涂层。

甄爱看一眼自己面包片上深浅不一的黄油块,说不出话,怎么会有这种人,事无巨细,到他手中全成了艺术?

吃完早餐,言溯去散步,走到门口,忽然退回来,叫上甄爱一起。

甄爱觉得早晨山里气温太低,且起床时他们分明闹了小小的不愉快,她不想去。可言溯直接吩咐Marie给她找双雪地靴。

Marie飞快拿来,特热情:“这鞋非常干净,也很暖和呢。”

甄爱转念想想他从来独来独往的性格,现下被点名同他一起去散步,只当他是示好,心理上挺过得去。

山间的积雪没化,银色的树梢偶尔露出一截干枯的枝桠,或墨绿的常青树枝。冬日清晨的阳光稀薄又寡淡,空气中飘着一层轻纱般的雾霭,不时折映出细砂般的晨光。

两人一前一后,互不说话地走在雪地里,除了窸窸窣窣步调不一致的雪轧声,天地间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山林的空气甘醇清洌,像刚融化的泉水,吸进身体里一片神清气爽。甄爱虽然怕冷,可在过脚踝的深雪里艰难跋涉十几分钟,身体暖得像捧着热水袋。

言溯步子比较快,走上一会儿就把甄爱甩开几十米,不催促也不回头,就那样不作任何预告地停下来等她。

甄爱每每抬头,就见他黑色的身影在银色的雪地里格外的清挺,内敛而又安静,像一棵沉默无言的树。

她知道他在等她,不免加快脚步,跑得气喘吁吁,呼吸的白气在空气里张牙舞爪;可到离他还有四五米距离的时候,他又迈开大长腿,无声地继续前行。

往往复复,总是如此。

走了一圈,这场散步就以这样一言不发的方式结束了。

直到走近古堡,他忽然没来由地问:“冷吗?”

“不冷。”甄爱这才意识到,室外的气温零下好几度,她竟没有寒冷的感觉,心里一闪而过一个念头,好像明白了什么。

言溯说:“增加阳气最好的方法就是锻炼,比如清晨散步,跑步游泳。”

看似无厘头的话让甄爱心里涌过大片的暖意,自然而然想起那天晚上他莫名其妙关于怕冷一事的“病理分析”。

她微笑:“我知道了。”

绕到正门,门口停了辆红色跑车。甄爱觉得眼熟,这不是第一个证人西德尼·泰勒的?

“他怎么会来?”

言溯:“我让贾丝敏查出了戒指的购买记录。”

进门去,泰勒坐在客厅里等候,脸色不好不坏,垂着眼皮沉思着。

言溯坐进他对面的椅子里,也不先开口,而是示意Marie倒水,然后……自己喝起来了。

两人坐着,谁都不说话。

甄爱在一旁打量。泰勒和言溯其实年龄相仿,但气质截然不同。

言溯倨傲冷清,虽不至于冰山,但也给人很强烈的疏离感,一双眼睛里全是凌然睿智。

而泰勒阳光帅气,笑容温和灿烂,加上篮球队员的身份,是学校里的白马王子。

两人比谁更耐得住气,当然泰勒先败下阵:“我给她买那枚戒指,是想和好,挽回她的心意。”

言溯手臂搭在椅背上,双手悠然地十指交叉,闲闲地开口:“我知道。”

泰勒诧异。

“戒指是案发当天上午买的,那天不是节日,不是生日,更不是你们的纪念日。不要一脸惊讶地看着我。死者的日历上,把所有重要的日子用红笔圈起来外加标注,29号那天空白。所以戒指不是纪念。”

泰勒瞠目结舌。

言溯淡淡的:“我长了眼睛。”

泰勒回过神来,声音流露出无尽的忧伤:“是的。我爱她。我们之前很好,她很单纯,可爱又贴心。我从没这样爱过一个女人。可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变了。”

言溯手指交叠,轻点着手背,脸色不耐,似乎在听极度无聊的东西。

泰勒越说越伤感:“她没什么钱,最近却有那么多价值不菲的东西,说是别的男人送的。有时吵架,她怪我只会送花送巧克力,给她的惊喜不值钱。我觉得那是我父母的钱,用这些来表达爱意太不纯粹。这次我拿到实习的第一笔工资,就给她买了戒指。可她还是不理我。”

毕竟是认识的人,甄爱有些感动。

没想这时,言溯不冷不热杀出一句:“很好,在你讲完一堆废话后,我们进入正题讨论你是怎么把她杀了的。”

泰勒惊愕,差点儿从沙发上跳起来:“我没杀她!我怎么可能杀她!”

言溯冷着脸:“是吗?那你为什么要把新戴上的戒指拔出来,怕别人发现和她肚子里的那枚是一对?”

泰勒被这问题袭击得呆若木鸡,甄爱也觉得此刻的言溯似乎哪里不对。

泰勒惊愕:“肚子?什么意思?”

言溯罕见地咄咄逼人:“法医在死者的胃里找到了你送她的那枚戒指。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戒指会被她吞进肚子,而戒指盒不见踪影?我相信陪审团会对这个问题十分感兴趣。”

泰勒脸色惨白,疾声道:“我没杀她。我那天是去过她的宿舍。约好了吃晚饭她却不来,我就上去找她。第一次去的时候她不理我,我把戒指放在桌子上就走了;之后我不甘心,想当面和她说清楚,才第二次返回。可是……”

他嘴唇剧烈颤抖,眼里全是惊恐。

“再一去,就……我很害怕,想报警却看见戒指盒掉在门口戒指不见了。我怕警方怀疑我,就捡着盒子跑了。”

客厅里死一般的宁静,甄爱深深蹙眉。

她被动参与了案件的调查,已经想象得到当时错过的悲剧。这么凄惨震惊的真相,她不知道他该怎么承受。

可言溯语气愈发凌厉:“为什么你以为她不理你?”

“她以前就是这样,一和我生气,就自己关进浴室里,怎么哄都不理。”

“你在死者的宿舍过过夜?”

“是。”泰勒脸色微红,“她说舍友不在宿舍住,所以有时候就……”

“好了。”言溯打断,“第二次回去时,地上除了血,有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亮闪闪的。”

“没有。”

“你可以走了。”言溯直接轰人,起身又想起一句:“哦,对了,我知道你没杀她。”

泰勒一怔:“什么?”

“你不怎么配合,废话太多,答一个问题找不到重点,七弯八绕一大堆。”言溯很不客气,“果然还是吓你一下比较省事。”

泰勒愕得一脸灰,甄爱无奈扶额。

言溯眸光冷淡,语气微凉:“不好意思,我不允许任何效率低下的人浪费我的时间。”

甄爱想提醒说这话太直了,但她什么也没说,而是沉默地端了一杯水到泰勒面前,又沉默地看了言溯一眼。

言溯分析,她的第一个动作,对泰勒,是鼓励和安抚;第二个动作,对自己,是抗议和不满。他凝眉想了想,心里有一小点点陌生的不爽。

今天甄爱做午饭,意大利千层面。

端到两人面前,欧文神情古怪,嘴上倒是没说什么;言溯皱了眉:“这一大坨泥巴是什么东西?”

“千层面。”

“千层面听了你的话会自杀,它的体型是长方块一层层的,不是这样……”他盯着盘子里那坨古怪的东西,找了半天的形容词,最终还是失败,不管风度地指着那一小坨,“它现在就像一堆被人暴打了一顿的彩色西红柿。”

甄爱也知道自己做得很失败,哄他:“我尝过了,虽然长得不好看,但味道很好。你就委屈一下吧。”

言溯板着脸:“为什么你厨艺烂就要我受委屈?”

“……”甄爱稍稍有那么一点儿想拍死这倒霉孩子的心思,他说话不那么直会死啊。

欧文很配合拿勺子挖了一勺送进嘴里,愣住:“很好吃,S.A.真的很好吃。”

“怎么可能好吃?”言溯面无表情看着盘子里一堆小山形状的泥巴,又看欧文,“你是骗子。”

甄爱走过去拿起言溯的勺子舀了一小坨,送到他嘴边:“看着不好,可味道真的不错。你尝尝,就一口。”

言溯垂眸盯着嘴边的不明物体,默默地别过头去,很是威武不屈地说了一个字:“不。”

“为什么?你就试一下嘛。我要是骗你,我就是小狗。”

他依旧别着头:“你这句话无效,没有任何保证作用。即使你骗了我,你也不可能从灵长类动物变成犬科动物。没有逻辑的骗子。”

甄爱挑眉:“你怎么知道我骗你?”

言溯回头看她:“从理论上说,你的千层面没有考虑到顺序火候时间形态等一系列因素,它不可能好……”

甄爱直接把那勺千层面塞进他嘴里,言溯愣住,眨了眨眼睛,叼着勺子一声不吭。

甄爱松开手:“怎样,我没骗你吧?”

言溯细细品味了一下,那一小团入口即化香香滑滑的泥巴真挺不错。他又神情古怪地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甄爱得意:“现在承认我做的千层面好吃了吧?”

言溯脸上划过一丝别扭,转瞬即逝。

他摇摇头,面无表情:“你做的这个,根本就不是千层面,而是千层泥。所以,我只承认你做的千层泥,味道不错。”

午饭后,甄爱去图书室找言溯。

他坐在沙发上,望着虚空,他一没事就会发呆,脑海里高速运转着外人不知道的事,甄爱才认识他几天,却早习惯他这种状态。

她问:“你已经知道犯人是怎么离开犯罪现场的?”

言溯语速很快:“是。”

“那……”

“我要喝水。”

甄爱起身给他倒水,看他手中把玩的手机:“你在等过了午休时间……”

“对。”他接过她手中的玻璃杯。

甄爱话还没问完,已经没问的必要。可心里有了另一个问题,“你找到证据了?”

“嗯。”

甄爱吃惊。

案发现场除了死者,男友,以及甄爱的日常性残留指纹和少量头发,并没有别的关键证据。和案情有关联的浴室桌子以及水果刀上都没有指纹。地上也被擦去了鞋印。

目前来说,甄爱还看不清谁是凶手。

二号证人文波和江心发生毒品纠纷?三号证人赵何去偷东西?四号证人杨真嫉妒生恨?

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他缓缓扭过头来,背着光的眼眸静幽幽,开口:“对我有意见?”

“为什么这么问?”

“那你一直看我干什么?”

“……”

即使刚才和他对视了好几秒,甄爱也没脸红发热,可这直言不讳的一问让她些许尴尬。

甄爱气他说话直接,索性说:“因为你好看啊。”

原以为他会不知所措,运气好或许会脸红,没想他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转过头去:“那你多看看吧。”

“……”

言溯握着手机,手指灵巧地翻飞,手机在掌中转动极快。她看得眼花缭乱,没想手机运动戛然而止,一下凑到她跟前。

甄爱一愣。他神色淡淡的,抬抬手中的黑色手机:“看得那么入神,想自己玩玩?”

甄爱犹豫片刻,刚要去拿,他却一下子收回去,淡淡地笑:“百试不爽。”

“试什么?”

“就知道你突触多,神经反射弧长。”

“……”

“太无聊了。”他忽然起身,“想不想去还原现场?”

10

甄爱和江心的宿舍还拦着警戒线,里面的摆设和当初一样,清扫过后血迹淡了很多,地板中央用白线画着江心死时的人影。

桌上的台历永远停留在2月。甄爱这次细心看了,上面有记事笔迹,但29号没有。

她望向浴室,想到案发当天,或许泰勒就站在这个位置,他望着安静的浴室,没有进去。再一出门,就是永别。

她扭头看言溯:“泰勒如果知道他错过,肯定很悲伤。”

言溯静静思索半晌,倏尔唇角一弯。

“我们来演一遍吧。”他忽然迈开大步,朝她逼近。

甄爱见他气势逼人地过来,条件反射地往后躲,却耐不住他手长,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眸光幽暗,“你事先不知道我是来杀你的,为什么要躲?”

甄爱怔了怔,回过神来,立刻进入江心的状态:“嗯,我给你开了门,但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所以没有叫喊,也没有挣扎。”

没有叫喊,没有挣扎。

言溯脸色微微一凝,这话从她口中平平静静地说出来,有种不动声色的蛊惑人心。

她的脸背着光,虚幻而莹白。他收回思绪,深深望着她,嗓音低沉:“你今天很漂亮,过会儿要去哪儿?”

甄爱的心砰地一跳,愣愣看着他英俊的眉眼,却又醒悟过来,他是说那天的江心。

他都这么认真地演戏了,自己当然不能拖后腿,她低下头,漫不经心地别过身:“泰勒约我去吃晚餐,他给我买了贵重的礼物呢!”

说到这儿,甄爱一愣,凶手不是泰勒。江心盛装打扮,已打算和他和好。泰勒是傻子才会在杀人后把戒指塞到她嘴里去。

言溯踱步过来,斜倚着书桌,看着立在梳妆台前的她,目色寂寥,语含轻愁:“所以你不管我了?”

甄爱望见镜子里他颇显颓然的神色,心里又是一颤,她脸色冷淡,硬下心去洗手间:“我要洗脸化妆,你走吧。”

她打开龙头放水,手摸在台子上,沁人的发凉。镜子里,言溯从身后走近她,一步一步站定,贴住她的后脊背,甄爱脚底冷飕飕的。

这一次,镜中的人脸色沉冷,微微低头像在催眠:“你的意思是我们再也不见面了?”

洗脸池的水位哗啦啦上升,甄爱手抓着池沿,一动不动。她早该想到也不是杨真,她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

她咽了咽嗓子:“对,不要再见面了。”话音未落,她浑身一颤,因为他微凉的手已握住她的后颈。他压低身子,重量都在她身上,“我送了那么多东西给你……”

甄爱反驳:“那些廉价的珠宝还给你。”

“这就是你的衡量方式。只有这些?我为你付出的,只有这些吗?”他的手微微用力,甄爱一抖,知道自己现在被“按”进水里了。

她轻轻咬唇,不再说话。

世界一片安静,只有汩汩的水声。现在,她沉在水底,窒息了。

可他忽然松手。

回了头。

甄爱于是“听”到手机响,是泰勒“打”过来的电话。

下一秒,言溯毫无预兆地捂住她的嘴,甄爱猝不及防被他半抱半拖到洗手间门口,很快锁了浴室的门。

他抱着甄爱在门边,一手捂住她巴掌大的笑脸,一手“掐”在她细细的脖子上。

甄爱陡然间浑身发烫,他的手微凉,身体却很热,贴着她难受死了。且他手就这么捂着她的脸,全是清淡的男人香味,叫她心绪混乱,胸口乱跳。

她轻轻挣扎一下,可他并没有松手,漂亮的脸上干净又分明。

甄爱热着脸,窘迫地闭了闭眼,算了,索性配合到底。

此刻的她就是江心,她应该被淹得没了丝毫的反抗意识,听见泰勒在门外和她说话给她道歉求她出去。她悲恸地希望他能冲进来。可她之前太任性,他每次都让着她,这次也一样。她听见泰勒说我把戒指放在桌上了。

凶手受了刺激,手上的力量愈来愈大,捂着她不能呼吸。她越来越恐慌,泰勒终于走了,她彻底绝望。

“想哭吗?他已经走了,没人来救你了。”言溯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说出来的话悲凉又隐恨,“为什么,你不爱我?”

甄爱眨巴眨巴眼睛,彻底傻了。小小的脸蛋瞬间成了番茄。

言溯关了水龙头,打开洗手间的门带她走出来,一扭头,愣住,怎么忽然间红彤彤的?

言溯神色古怪,上上下下打量她。

甄爱梗着脖子,没好气:“看什么看?”

他揪揪眉心,不解:“为什么你像一只煮熟了的虾米?”

“……”苹果番茄西瓜桃子各种形容都有,他怎么就选了虾?

甄爱略微负气地别着头,不说话。

言溯思量半刻,探过头来,问:“你被吓到了?”

甄爱无语望天,这人在人际交往和情感方面真的是白痴!

言溯一下两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我不会杀你的,我没有杀人动机。”

“……”

这算是安慰?她无语:“说案子的事吧!”

言溯走到梳妆台边:“凶手恨泰勒,恨那枚戒指,就把它塞进了死者嘴里。而他不甘心自己那么久的付出,所以把买给她的东西都拿走。衣服和化妆品带不走,但有首饰盒。”

甄爱走到桌前,一愣:“有两个盒子,他并不知道哪个装的首饰,哪个装的普通饰品。而且,在这个角度,他看得到饰品盒下压着纸条。他看了,但不论他把上面的字样看成死亡威胁还是毒品交易,他都没拿走。因为这会成为转移警方视线的证据。”

一切都豁然开朗。

也不是写密码的文波。

甄爱再一次心跳加速,却和刚才在他怀中的窘然无措不一样。这次激动又兴奋,在这样的交流中,她已不知不觉进入他脑海中那个飞速运转却井井有条一切都明晰可辨的世界。

“只有赵何了。”

“这次反应倒挺快,还难得是正确的。”言溯唇角微弯,似乎在夸她。

甄爱神色尴尬:“其实,我没看出来他喜欢江心。”

言溯睨她一眼:“赵何的宿舍,给你什么印象?”

“很干净,很整洁。他体育很好,很多体育项目都拿奖。”

“你怎么知道的?”言溯一笑。

甄爱愣了愣,自己都觉得不解:“我当时看到照片墙,都是他一个人拿奖……”她恍然,“他很骄傲,不太合群,没什么朋友。大学生一般不会在宿舍里放那么多独照,没有和朋友的。不,有一张。”

她聚精会神,那个场景给她的感觉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和密码社团的人一起拍的。他和江心站在一起。”

言溯眼睛里有无声的笑意:“不错,值得表扬。”

甄爱抿唇一笑,很开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来。”

“去一个陌生的环境,那里的一切会在潜移默化中给你留下印象,看你有没有花心思去想。继续。”

甄爱思索一会儿:“他好像很节俭,衣服什么的都很普通。”

“一个参加众多体育比赛拿了很多奖金的男人,不买奢侈品不过夜生活没有收集爱好吃饭穿衣尽量节俭,还要偷别人的东西,他的钱去哪儿了?”

甄爱问:“你就这么看出他喜欢江心?”

“他说他和江心曾经吵架,因为江心踢了更衣室的门。”

“这话有什么问题?”

“赵何这种在体育方面‘小有成就’的校园明星会因这种小事和女生争吵?”言溯轻抬眉梢,“虽然原因不对,但这话也有真实的部分。江心确实在更衣室,还真踢过门。”

甄爱蹙眉,不理解。

言溯换个方式:“如果过会儿回去,欧文问你,你脸怎么这么红。你会怎么说?”

甄爱很窘,小声道:“言溯带我去还原现场,宿舍里暖气太高了。”说完就愣住。

“你觉得你去了哪儿这件事,瞒不过欧文。”言溯意味深长看她,道,“赵何就是这样,为了让他的谎言更可信,他会和真实结合。他想隐瞒和江心的感情部分,这里他说谎,而剩下的人物和地点都是真的。”他说完,微微一笑:“大部分的人都是这么撒谎的,包括你。”

甄爱脸红,刚才他说“赵何想隐瞒和江心的感情”,他怎么能用这个来类比她和他,她对欧文撒谎是想隐瞒和他的感情部分?

白痴!

可,她为什么第一反应要撒谎?他怎么就笃定她会撒谎?甄爱眨眨眼睛,完全懵了。

言溯却没在意:“女生会随便跑去男生的更衣室?”

甄爱收回心思。她对赵何没有印象,模模糊糊认为是一个搞体育的心思简单的人。哪里会想他那么傻又那么执着地用钱培养一段爱情?江心用的哪些手段也不得而知了。

言溯继续:“他拿走首饰盒,离开现场。然后泰勒第二次过来,看到惨状捡了空戒指盒逃走。”

甄爱的脑子高速运转:“后来文波来了,他抽走密码纸条,把饰品盒摔落在地上。”

言溯微微蹙眉,但暂时没有打扰她:“嗯,泰勒没有第三次回来,他的脚印呢?”

“被人擦掉了。泰勒惊慌失措从宿舍跑出去,整好被杨真看见。她以为泰勒杀了人。她想保护他,还很开心,就拿毛巾把地上的脚印擦掉。”

“分析得不错,”言溯低头见她安静地兴奋着,小脸微红,他心思微动,却还是说,“但有一个问题。”

甄爱立刻抬头,认真地看他,像等待点评改错的学生。

“泰勒跑出去后,杨真就来了。”

甄爱一窘:“那就是等杨真走了之后,文波再来拿纸条的。”

言溯见她有些乱,忍不住弯唇:“文波的脚印呢?他预见到有凶杀案,带着毛巾来擦?”

甄爱不好意思地笑笑。

言溯:“如果纸条是文波拿走的,他一开始就不会提。那天他故意误导我们说是死亡威胁,就是担心密码在现场。”

甄爱一拍脑袋:“是啊,你问杨真纸条的时候,她反应太快。她知道。”

“嗯,她看成死亡威胁,以为是泰勒写的,就拿走了。”

一切都理顺后,甄爱的思路异常清晰:“我想到一个证据,有个血滴被压瘪过,上面还有奇怪的油墨,或许就是棒球卡上的。他把金卡送给江心,杀了她后又带走。却不小心掉在地上。”

言溯浅茶色的眼中闪过一道光,心情愉悦:“聪明。”

甄爱兴奋却又小声:“可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不引人注意地离开宿舍的。”

言溯:“泰勒不是常在宿舍住吗?”

甄爱瞬间被点醒:“他换了泰勒的备用衣服离开!所以现在的问题是,他的那包血衣服去了哪儿?不能烧,他没车也不能乱扔,带回宿舍洗也太危险。那……”

“他每天下午要干什么?”

“运动队要训练。”甄爱灵光一闪,“体育馆有私人储物柜。他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放到那儿,然后周末再处理。”

“他的失物招领表,是自己的却说是舍友的。丢失的那一栏只写了开头字母K,和金卡没有半点关系。K就是KEY的开头。”

“他弄丢了运动队私人储物柜的钥匙。”

言溯微微一笑:“钥匙丢了,可以找管理员开锁,何必大费周章寻物启事,除非那里有不能看的东西。”

“太好了!周末学校没人,不会有人看到他的寻物启事。”甄意狠狠地佩服了言溯一把。居然这么快就要结案。

“体育馆有摄像头,可以看到他穿着泰勒的衣服背着运动包的场景。”言溯才说完话,手机响了,是贾丝敏。

他语速飞快把推理分析以及证据的位置告诉对方后,说:“顺带查一下文波漫画屋橱窗里的体育用品,或许会发现有意思的东西。”

关门下楼去,甄爱还在想心思。

下了一层,言溯问:“你想问文波的漫画屋?”

甄爱不知他怎么看出来的,还慢吞吞地想:这人说话总是这么直接?

言溯见她半天没反应,鄙视:“你上辈子是蜗牛。”说着探头往她背后看上一眼,“我看看,是不是背上的壳太重了。”

甄爱恍然想起还没回答他的问题,于是赶紧点点头。

言溯哼笑一声:“果然是。”

甄爱一愣,马上辩解:“我点头的意思是,我想问漫画屋的事,不是说我背上的壳太重了。”

言溯唇角的笑容无声地扬起来,眼中笑意点点。

甄爱微窘,居然被他绕进去,没好气地说:“我背上没有壳。”

言溯慢条斯理的:“他的毒品不能放在家里和学校,放在橱窗的体育用品里最好,非卖展出。”

“万一错了呢?”甄爱疑问,话音未落,身边的人僵了一下,背脊笔直地走出去。

她居然怀疑他出错?言溯一向不在意“笨蛋”们的想法,但这次,他不太开心。

甄爱也察觉了不对,尴尬地跟着。

终于,他没忍住开口:“你质疑我?”

“不是。”甄爱解释,这是在美国,如果错了,文波可以把他告死的。

嗯,听上去疑似是关心。

言溯满意了:“大部分漫画屋的,都不爱运动,是书呆子。”

甄爱笑:“这么说,你应该经常逛漫画屋。”

言溯古板地看她:“大部分逛漫画屋的人是书呆子。这是一个非完全直言命题,这种命题反推不成立。从书呆子推出他要逛漫画屋,犯了最基础的逻辑错误。”

甄爱望着高高的淡蓝天空,背着手轻轻地摇头:“啦啦啦,我没听。”

言溯:“……”

“咳,除此之外,我不是书呆子。”

“啦啦啦,我还是没听。”

言溯缓了脚步,看她。

她不知不觉走到前面去了,粉粉嫩白的小手背在白色大衣后边,红色的围巾在雪地里格外的耀眼。腿干细细的,套着栗色的雪地靴,踩着积雪吱吱呀呀地响。

她仰着头望着天,似乎心情不错。

他也抬头望了一眼,冬末的天空,很高,很蓝。

《亲爱的阿基米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