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船的人都或醉或睡,只有他一个人醒着,也挺难挨。
岑今睡得很熟,卫来不想吵她,又找不到其他事做,于是开始整理行李包——反正谈判已经结束,马上就会下船,迟早得理。
以往,他的衣服都是胡卷海塞,难得现在有兴致,无师自通,齐边、掖角,叠得四四方方。
卫来暗赞自己潜力无穷,将来还可以搞搞家政啊,这世界上赚钱的机会真是到处都是。
他翻理了一下家当:两个人的护照、几件衣服、小包装的洗漱用品、一小卷画纸、小记事本、带唇印的简易口杯、混揉在一起的几国纸币……
武器只有匕首和沙漠之鹰,如果再有凶险,这装备实在寒碜。
卫来沉吟了一下,开门出去,回身锁死。
一路叹为观止:这些海盗昨晚得闹成什么样子?四仰八叉躺着的人中,居然有一个还扮成了女人,身上围了窗帘巾,像穿着超短裙,胸口高高耸起。卫来忍不住俯身去看,原来胸口一左一右都倒扣着小铁碗。
这手感……
他屈指弹了下,铿铿作响。
还是自己更有福气。
走到廊道尽头,他拉开通往甲板的舱门。
有风,不大,可见度只有两三米,满目苍黄。
昨天沙迪说,红海上有大的沙暴带过境时,港口都会封港,所以现在,这偌大海域也许只剩这一条船。
难怪像被弃置多年一样安静。
地上积了一层薄沙,卫来走了两步回头,看到自己的脚印,清晰得像印了鞋模。
他要找虎鲨,虎鲨一贯睡驾驶室,手里有卫星电话。
果然在那里找到了虎鲨,里头躺了四个人——明明那么大的地方,非要摞麻袋一样叠躺。虎鲨被压在最下头,涎水流了半张脸,呼噜打得山响。最上头的是那个十来岁的小海盗,躺得大大咧咧,睡着的脸上一片志满意得。
把老大压在下头,想必梦里都是在笑的,但虎鲨醒了就是另一回事了。这几个人估计都脱不了一顿狠抽。
卫来把小海盗抱到一边放下,小海盗的身体又软又轻,还不耐烦地皱眉——他也就这个时候才像个小孩。
其他几个,挨抽就挨抽吧。岑今说了,不是菩萨,普度不了众生。
他从虎鲨怀里拽出那个卫星电话。
卫星电话外拨普通号码,话费不便宜,所以他准备打完了就塞回去,不跟虎鲨提这事:发现不了最好,发现了也无所谓,虎鲨最多会瞪他几眼。
但他会原谅虎鲨的小气,他现在心情愉悦,可以原谅全世界。
卫来坐到驾驶室周边的围栏上,把卫星电话的天线拔出,然后拨号。
他只记得三个号码。
第一个是麋鹿。
麋鹿接得很快,刚听出他的声音,就向他表示恭喜:“卫,沙特人昨晚就给我打电话了,我知道谈判成功了,太好了,又是一单,至今没有失手,恭喜你啊。”
是值得恭喜,但于他来说,最值得恭喜的可不是这件事。古人显然也认同,所以总结出的人生三大快乐事里,有个“洞房花烛夜”,但从没提过什么“谈判成功时”。
他轻描淡写地通知麋鹿:“后半程岑小姐也雇我了,我会带她一起回去。”
麋鹿说:“哦——”调子拖得很长,有点不相信,“她为什么会雇你?”
“我表现好呗。”
“那她出价……还合适吗?”怕卫来多想,他赶紧解释,“我不是要抽你的份额,你自己谈的,全归你……我就是问问。”
卫来说:“出价很贵。”
她出的是人,当然全归我,你想抽份额……尽管来试试。
联系完麋鹿,拨第二个,可可树的。
可可树照例拖拖拉拉,好久才接起,像是刚睡醒:“喂?”
“我。”
可可树反应过来:“卫,你……谈判……谈完了?”
“差不多了,你呢?”
可可树也快了,南苏丹的单子接近尾声,这一两天就会回乌达。
卫来说:“帮个忙,替我安排一下,下船之后,我要在第一时间拿到新的装备。岑今在海上遇险你也知道,我得准备起来。走过的线路不安全,我不准备折回。那辆车扔在村子里,舍得你就扔,不舍得就让人去处理。”
可可树说:“我看下地图,你等会儿。”
那头传来哗啦翻动大幅纸页的声音。
“卫,我听说海盗的船现在停在红海,他们回索马里的话,要一直往南走。你让他们送你到苏厄边境,一个小镇,科姆克,那里我有朋友,可以给你准备武器。”
苏厄边境,小镇,科姆克。
卫来把这些词记住了。非洲的地理他不熟,地名又佶屈聱牙,遇到关键的,只能反复去记,然后转述给懂的人。
“不想走回头路的话,你可以考虑埃塞俄比亚,跟苏丹接壤。我们把那里叫埃高——那里是高原,现在是小雨季,马上迎来大雨季,不热,你会喜欢那里的。”
真是亲如兄弟,知道他不喜欢热。
通话的末了,可可树旧事重提:“你真不来乌达?卫,你考虑一下,你从没来过我家——你再来非洲,可能是下辈子的事了。”
卫来说:“再看吧。岑今上了岸就很可能有危险,乌达那么远……”
夜长梦多,他担心会出事。
可可树纳闷:“她真就不知道是谁要杀她?”
“问过,她说不知道。”
“你就这么相信她?”
“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是人都该有点意识。对方从北欧追到非洲,追到大海……一个人,自己招惹过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哪怕不十分确定,心里总该有点大概的轮廓。她可以把怀疑的方向跟你讲讲啊,也省得你完全摸不清头绪……”
第三个电话拨给埃琳,只想问一声,那盆白掌活得好不好。
都怪那个厨师林永福,神神叨叨地跟他说什么“花木很玄,保旅途平安”、“你平安,它就长得好”。
开始他只当作笑话,并不在意,但渐渐变得患得患失——他希望这一路平安,希望看到听到的,关于他和她的,都是好征兆。
埃琳回答:“很好啊,长得漂亮极了。卫,这花真的会给人带来好运,我跟你说……”
信号断了。
卫来抬头,风大起来,新一拨沙暴过境。沙尘或者雨雪过大的时候,会干扰卫星信号。屏幕显示正在重建信号连接,但卫来觉得没必要了。
他把卫星电话重新塞进虎鲨怀里。
你平安,它就长得好。
既然“长得很好”、“长得漂亮极了”,说明是个不错的征兆,不是吗?
回到隔间门口,想起房门锁死了,卫来拧了一会儿没奏效,只得找了根铁丝,鼓捣着撬开。
推开门,一愣。
岑今已经醒了,还躺在床上,有点紧张地抬头看这个方向。见到是他,她的神色明显松弛,轻吁了口气,又躺回去。
卫来关门:“这么紧张?”
岑今说:“你跟一个男人好了一夜,醒来一看,他跑了,把你丢在满是海盗的船上,外头还有人撬门,换了你,你不紧张?”
卫来过来,在床边坐下:“那有人撬门的时候,你还四平八稳地躺着,不赶紧起来拿家伙自卫?”
岑今闭上眼睛,说得慵懒:“床都没凉就被男人抛弃了,这么惨还自卫什么啊,听天由命,该怎么着怎么着吧。”
卫来又好笑又心疼:“就这么不相信我?”
他低头想吻她,她把披纱拉上遮住脸,说:“你滚蛋。”
卫来隔着披纱吻她嘴唇:“岑小姐,你如果这样,我要向沙特人投诉——昨儿晚上你拿枪逼我,说我不做就轰了我脑袋,我含泪从了你,完事了你就让我滚蛋,讲道理不讲?女人就可以不负责任吗?”
岑今气笑了。
卫来也笑,俯下身子,把她面上的披纱拉低,额头轻轻抵住她的,问她:“疼吗?”
岑今点头,眉心蹙起一道细细的痕迹,他真想把它给吻平了。
“哪里?”
她低声说:“腰很酸,不想动;腿那里火辣辣的,自己碰到都疼。”
卫来把披纱拉开些。她皮下的微出血慢慢成瘀,比起先前看到的,瘀青和紫斑都更加明显,重灾区在腿、腰和胸上,他偏好哪里,还真是一目了然。
卫来心疼:“我以为,你会很喜欢……也会很舒服……”
岑今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就算纸喜欢笔在它身上写字,使的力气太大,纸也会破掉吧。你昨天晚上那样,凭什么觉得我不会疼?你多久没碰过女人了?”
“我前半辈子都没碰过你,太兴奋,没控制好……下次我会注意。”
岑今警惕得很:“下次?什么时候?隔几秒?”
卫来啼笑皆非:“你定就好。”
她扬起下巴:“定多久都随我?”
“随你。”
“我要说一年呢?”
卫来笑:“也随你。”
笃定她不会。
果然。
岑今咬牙,顿了顿,凶他:“今天之内,都不准……那样碰我了。”
卫来说:“好。”
他把手臂横到她背后,把她揽进怀里,尽量不去碰她身体。她笑起来,面颊上忽然泛起红晕,声音低得像耳语,只说给他听:“其实……除了有点……疼,别的,我都很喜欢。”
卫来微笑,不知道该怎么更喜欢她才好,顿了顿才轻声问她:“今天想下船吗?”
她摇头:“今天不想动,犯困。你去跟虎鲨说,我们在船上歇一晚,明天再下船。”
也行,反正那群海盗还醉得不省人事,今天返航的可能性不大。
看得出她是真累,整个人都懒,她很快又闭上眼睛,喃喃着说:“没力气说话,你要说就说,我听着。”
卫来嗯了一声,动作尽量温柔,蹭吻她脖颈、眼睫、耳郭、锁骨,也会摩挲她头发。岑今显然很喜欢,也不抗拒,不知不觉就缩到他怀里。
原来这样也很好。
肌肤相亲是浓烈,耳鬓厮磨是悠长。
以后,要在一起住了吧。
她的衣服会和他的或叠放或挂悬在一起,悠悠晃晃,互挨互碰。那情景,想到了居然会觉得心动。
他的床……
典型的单人床,床垫子很硬,如果有她,也许要换大一点的、软一点的,枕头也要多加……
或许应该换个地方住,他并不是很放心她住那里——那幢公寓杀死过人不是吗,保安马克还因为这事被捅过一刀。
埃琳的话真有道理:存点钱,娶个喜欢的姑娘,买大的房子……
他一个人可以糙,带上她就不行了,她愿意,他都不愿意。
“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你说。”
“当初面试的时候,为什么选我?”
岑今在他怀中的身体忽然僵了一下。
她慢慢睁开眼睛,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你不问个清楚,永远不罢休是吗?”
“我只是觉得,也许现在这个时机,我可以问了。”
岑今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低声说:“过一阵子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可以吗?”
时机还是不对吗?
卫来笑起来,顿了顿说:“那可以承诺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岑今,你要承诺我,我不是你设定的任何计划。”
岑今看进他的眼睛。
好久,她忽然眼眶发酸,轻声说了句:“傻子。”
她伸出手,钩住他脖颈。卫来低下头,埋头在她颈窝,听到她在耳边说:“我这一生做过的所有计划,都比不上你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意外。卫来,你这么好,我计划不了的。”
到了傍晚,海盗们陆续爬起来,这船也才渐渐有了大面积的活气。
卫来去找虎鲨,撞上了意料之中的一幕:那两个曾经睡在虎鲨身上的海盗正抱着头乱躲,虎鲨骂骂咧咧,下脚狠狠去踹。拖鞋不紧,一脚就踹飞了,其中一个海盗讨好似的把鞋捡回去,虎鲨握了鞋头,顺势就抽了上去。
啪啪啪,声声打肉,听得人头皮发紧——这还不如挨踹。
也有意料之外的:那个小海盗居然在边上狂笑,有时虎鲨刚抽过,他也跟上去,唾一口,或者踹一记,十足的狗腿子。
卫来觉得自己之前的同情心用错了地方——他现在只想看这小兔崽子挨揍。
虎鲨不愧是海盗头子,表情收放自如,看到卫来,立刻换了笑脸,跟他打招呼:“嗨……”
然后卡壳,他根本没问过卫来名字。
卫来耐心地帮他接下去:“卫。”
他讲了接下来的安排,提到“苏厄边境”“科姆克”,虎鲨一直点头,一脸惋惜:“今就这样走了?我还想请她去博萨索吃饭。不行,我要跟她说一下,她救过我的命,是我的好朋友……”
卫来挡在他身前:“岑小姐在休息……她明天在苏厄边境有重要的谈判,需要理一些资料,建议你别打扰她。”
虎鲨立刻就相信了,惋惜转成了羡慕:“今很厉害,她说她退出了国际组织,原来是专门做谈判了……我以后去了国外,都不知道要干什么……”
语气中居然有浓浓的惆怅。
卫来差点儿乐了:跟政府的谈判往往旷日持久,有时候会有长达一两年的考察期。也就是说你答应了什么,就要在一段时间内照做,政府认可了,才会进入下一步。
虎鲨居然现在就考虑去国外之后做什么工作了,是不是早了点?
趁着天色还亮,渔船起锚开航。卫来回舱的时候遇到沙迪,给别人塞阿拉伯茶叶估计是他的嗜好——又给卫来塞了一把。
卫来不好拒绝,只得往嘴里送了点。
边嚼边聊起这糟糕的天气,沙迪居然很乐观:“一直往南,说不准很快就出沙暴了。”
卫来奇怪:“出沙暴?”
“是啊,沙暴是一条带子。”沙迪比画给他看,“红海太窄啦,边上都是沙漠,风大的时候,沙子吹起来,横拖过海,就是一条沙蛇……但是红海很长,没有沙暴能把整片海都吞下,我们一直开,就会开出沙暴……”
沙迪忽然抱怨他:“昨天晚上喝酒,想叫你一起,敲门,你都不答应。”
卫来吓了一跳:“你敲门了?”
沙迪说:“是啊。”
“你……听到什么了吗?”
沙迪皱眉:“你睡得太死了,卫,保镖要警醒……我也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我就听到沙沙……沙沙……沙沙沙……。”
他当然只能听到沙沙沙。
当时他在饭厅,和一群人喝得醉醺醺,忽然想起卫来,大声说:“喝酒要叫上朋友一起,我去叫卫!”
周围的人敲盆打碗,给他让开一条夹道,沙迪头重脚轻地出来,走错了方向,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最后一头栽在通往甲板的舱门上,然后拼命打门:“卫!出来!喝酒!”
没人应答,沙迪气得踹门。舱门是用铁闩闩住的,当然踹不开,于是他好奇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听。
外头在刮沙暴,密集的沙粒打在门上,沙沙,沙沙,沙沙沙。
沙迪脸色严肃:“卫,你是保镖,要警醒,不然很危险的……”
这一晚卫来睡得不实。他知道船夜航了一段时间,知道船什么时候停的,也知道临近黎明的时候,船再次开航,然后再次停下。
停下之后不久,沙迪过来敲门,说:“岑小姐,到地方了,船不能靠岸太近,接下来要坐快艇——你们准备好了就可以出发。”
卫来捡起床下的啤酒瓶盖,正正打在门心上,以示自己很警醒:“知道了。”
沙迪走了之后,他低头看着怀里还在睡的岑今,说:“起床了。”
岑今困得眼睛睁不开,很不情愿地埋头往他怀里缩。卫来笑,低头吻她耳后,手也不老实,尽往她身上怕痒敏感的地方招呼。
她咯咯笑着躲他,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滚蛋,你不学好。”
卫来笑:“拆字的话,‘好’字不就是一男一女在一起吗?我都学得这么好了,还要我怎么学?”
岑今说不过他,起来冲了澡,出来的时候穿着上船时的衣服,白T恤、牛仔,身上的印痕瘀青倒是遮了大半,但脖颈、锁骨和耳后那里……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卫来,好像在说:怎么办吧?
卫来苦笑,忽然冒出一个馊主意:“让人看见也没什么吧,你想啊,黑人皮肤偏黑,他们的吻痕可能都看不出来……所以他们看见了,也猜不到是什么……”
岑今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傻啊?”
她低头从行李包里抽出那条黑色的披纱,仿着阿拉伯女人的头巾系法,前后缀连了结住,只露一张脸。
她皮肤白,黑纱一衬,尤显黑白分明,眼波水亮。
卫来拉她过来,端详着道:“嘴唇上个颜色会更漂亮。”
岑今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口红不是都丢了吗?说起来,当初我准备了几十款色号,然后有个人……”
又来了。
卫来笑:“给嘴唇上色,未必只有口红可以啊。”
他低头吻住她的嘴唇,力道比从前都大。岑今疼得一激,卫来顺势握住了她的腰上提,加深这个吻。
松开她时,他十分满意——唇上的皮肤最薄,经不住厮磨,只片刻已经泛绯红、水亮。
卫来说:“这颜色最适合你,我以后系统研究一下,掌握好力道和时间。你想要深点浅点,都可以……话说回来,你以后也用不着买口红了,我可以代劳,想补妆的话说一声就行……”
岑今咬牙:“你……”
卫来帮她说下去:“滚蛋是吧,没门。”
上了甲板,没人对岑今的装束好奇,毕竟当地的女人大都这么打扮,外国人有样学样也正常。
渔船边已经放下快艇,正随着略显浑浊的海流荡晃。海面上依然雾蒙蒙的一片黄,但显然已经出了沙暴的中心地带,可见度向外延展了好多。
掌舵的还是沙迪,负责送他们到苏厄边境的海岸。
虎鲨的依依不舍倒是真的,钱的事谈妥,可以心无旁骛、纯粹地来谈谈交情和恩情了。
“今,你救过我的命,我都没能好好谢谢你。本来想请你去博萨索,但是你的保镖,王,说你有事。”
什么“王”,是“卫”好吗?前后鼻音不分念不出“岑”这个音也就算了,脑子还不好使,是该退休了。
“以后我真去了国外,有机会的话,会去找你的。今,我会好好请你吃饭,你帮了我好多忙……”
卫来先下到快艇,伸手来扶岑今。岑今都握住他的手了,忽然又松开,转身对着虎鲨说了几句话。
虎鲨一定没明白,因为他一脸的茫然,嘴巴半张。一直到快艇开出去了,他还站在船栏边,一动不动。
受沙雾影响,快艇的速度偏慢,海风有些大,沙粒偶尔打人的脸。岑今坐在船舱里,把披纱拉高,遮住脸。
卫来低声问她:“跟虎鲨说了什么?”
“跟他说,做人要见好就收,再得意也要留后手。”
“他听得懂?”
“好像没懂。”
“为什么跟他讲这个?”
“还记得我谈判的时候,提到的那个纳粹科学家吗?”
卫来点头。
岑今说:“那只是典型的一个,其实当初被保护着进入美国的纳粹科学家有几百人之多。德国战败的时候,争抢这批科学家的,远不止美国——斯大林,还有丘吉尔,都曾经派出特战小组。
“他们敏锐地察觉到,战争即将平息,战后重建会改变世界格局,谁掌握了这世界上最优秀的头脑,谁就可能最先胜出。
“美国最先抢到,运气很好。但你知道最后这批纳粹科学家怎么样了吗?”
卫来想了想:“不是说,逃脱了审判,拿到了美国身份,得奖的得奖,拿钱的拿钱吗?”
岑今笑:“那是之前。”
“70年代末开始,美国有计划地驱逐了数百名纳粹科学家。其中很多人曾经为美国做出科研贡献,当时已经是耄耋之年,都被剥夺了身份,赶出了美国。”
卫来觉得既凄凉又好笑,过河拆桥这一套,美国人也玩得挺溜啊。
岑今回头,看向黄雾里隐得几乎看不到的那条渔船:“虎鲨确实杀过人质,他以后是不是能如愿过上好日子,谁都不敢说,不是向政府投诚就能抹杀一切的。也许会有人找他报仇,也许有一天政府也会翻脸——你有价值,你也有罪,等你的价值耗尽了,会比谁都惨。”
卫来沉默,忽然有点同情虎鲨:耀武扬威、张扬跋扈,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的时候,也常常正是悲凉开始的时候。
他问岑今:“虎鲨以后会怎么样?”
岑今笑起来,顿了顿,示意前方:“有空去为他操心,不如想想我们自己吧。”
卫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条赭黄色的海岸线浮在晦暗的海浪尽头,南北向无限延伸。
沙迪放慢快艇的速度,靠岸时,引擎像在倒气,半天才突突那么一下。
卫来扶岑今上岸。
这里大片的岸礁,往内是望不到头的赭黄色泥泞,难得的是,居然能看见稀疏的灌木和绿树。沙迪赤脚下来,把快艇掉头,提醒他们:“你们知道这是边境吧?”
“知道。”
“那你们知道苏厄关系不好吧?”
“……”
不知道,可可树没说。
“你们知道苏丹和埃高的关系也不好吧?”
“……”
“你们知道苏、厄、埃高这三个国家关系都不好吧?互相都打过仗。”
“……”
沙迪最后撂下的话是:“祝你们好运啊,再见。”
卫来看着快艇远去的那道水浪苦笑。
有点尴尬,让岑今下了船跟他走,结果把她带进了非洲版的三国演义。
岑今倒是不在意:“走啊。”
卫来说:“好像……有点危险。”
岑今噗地笑出来。
“苏丹不危险?之前打了二十年内战;索马里海盗不危险?刚劫了世界上最大的油轮。你从海盗的船上下来,皱着眉头讲危险,不觉得好笑?”
卫来笑起来,顿了顿说:“你跟着我走,我真把你带进危险里,你会怪我吗?”
岑今说:“跟着你走,又不是说着玩的,是我的决定。真的遇到危险,愿赌服输,有一半是我的责任,只怪你一个人就没劲了。”
卫来微笑。
她真是个很好的旅伴,自己当初怎么会因为她上车喜欢睡觉就嫌弃她呢?
他握住她的手,说:“走吧。”
岑今任由他牵着走,边走边提出很多要求。
“遇到集市,该给我买新衣服了,没衣服穿了。”
“好。”
“给我买双鞋吧,拖鞋不好走路。”
“好。”
“给我买支口红吧……”
卫来看了她一眼。
她马上补充:“有些颜色,你亲不出来啊,比如酒红色……”
“也许喝醉了亲可以呢,不许说滚蛋。”
卫来蓦地止步。
他俯下身子,皱着眉头看泥泞地上多而杂乱的车辙,然后伸手撮起辙边的烂泥,稀软、带水,分明是不久之前的。
论理,这里应该很偏,怎么会一下子来这么多车?
岑今想问什么,卫来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双手撑地,贴耳去听。下一秒他迅速起身,说:“有车,不管来的是谁,找地方先藏一下。”
四下看过去,他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灌木、高树、泥地,根本躲都没处躲。
只这片刻的工夫,车声已经听得见了。土坡高处快速驶下一辆黑色的吉普越野敞篷,有个人穿红色背心,站在后车斗里,枪身架起,像是要瞄准谁。
与此同时,身后也隐隐传来声音,卫来转头一看,很远的地方又是一辆,也是越野敞篷,开车的人穿迷彩,车子开得更猛,车屁股后头甚至激起老高的泥浆。
岑今笑了一下,说:“咱们别跑了,反正跑不过车,跑了也难看。”
卫来把她拉近身侧,迅速打开行李包,沙漠之鹰推进脚下积起的淤泥里,匕首交给岑今掖进披纱,低声吩咐她:“看我眼色,到时候我吩咐你。”
两辆车驶近了,同时打弯绕开,车尾摆了个弧,惯性不减,绕着两人转了个圈才慢慢停下。
卫来笑笑,慢慢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有威胁。
岑今低声说了句:“卫来,如果有很糟糕的事情发生,先杀了我,我从来不受欺辱。”
卫来不动声色,目光从一辆车转到另一辆。
三个人,三杆枪。
他低声回答她:“你不相信我一次能对付三个吗?”
穿迷彩的那个探出头来,把卫来从头到脚端详了个仔细:“哎,你,叫圣诞树?”
十五分钟之后,偌大海岸边,视线可及之内,只剩了一辆敞篷越野车。
卫来躺在后车座上,拨可可树的电话。
接通的刹那,他气不打一处来:“送个装备,搞那么大阵仗,把老子吓得魂都飞了一半。”
岑今正倚在车架上吹海风,闻言看了他一眼。卫来马上用手掩住话筒,解释:“夸张而已,我怎么会被吓到。”
可可树理直气壮:“知道我在南苏丹保护的谁吗?军政要员!为了你,我厚着脸皮开这个口,不然就我的本事,顶多去给你搞辆面包车。谁的手能伸到边境去!也不想想!
“我客户发了话,才叫得动驻军的大兵给你送车和装备!就这还不知足,啰啰唆唆……”
卫来笑。
刚那几个大兵是说过:上头发了话,他们很当回事,天不亮就到了。海岸线太长,搞不清“圣诞树”上岸的地点,索性开车沿岸兜巡。兴致来的时候,还飙了几回车。
不是不感动的——可可树保护了重要人物一场,末了没为自己谋算,反而帮他讨了个大人情。
卫来说:“那我郑重感谢你。”
可可树趾高气扬:“当然!卫,这车可不能随便扔,人家还要的——你最后停哪儿了跟我说,我让人把车开回去。还有啊,认识我算你运气好,你看见通行证了没?”
通行证?
卫来坐起身。
刚翻看帆布袋里的装备,确实看到地图里夹了几张纸,还以为是随意塞的,没留意。
他把那几张纸拿出来——纸质略厚,眉头有国徽标志,盖满印章,主体内容是阿拉伯文,看不懂。
可可树得意地说:“普通人想要都没有呢,那是特别通行证!边境可以通行,凭这个可以进埃高。昨晚上特意为你们加急办的,也是我客户的面子。你知道办起来多难吗?审批都得好几周,记得和护照一起出示……”
卫来心里蓦地一沉。
挂了电话之后,他觉得头疼,摁揉着眉心躺回后座。
可可树可能好心办坏事了。
之所以不走回头路,就是想尽力避开对岑今不利的那一伙人,尽管隐约觉得,对方终有一日会找上门——但这个特别通行证一办,就增加了暴露方位的危险。
而知道位置之后,想打听他们的行迹就会很容易——在这种地方,两个亚裔的外国人还是很显眼的。
岑今察觉到他的异样:“怎么了?”
卫来坐起身,伸手把她拉坐进怀里:“问你个问题……你真的不知道想杀你的是什么人?”
岑今说:“你第二次问了,你觉得我应该知道吗?”
第二次问,第二次答,问和答都如出一辙。
卫来沉默。
第一次问时,她这么答,他觉得正常,毕竟那时在赫尔辛基,她因为社论四面树敌,给她寄恐吓物件的人也不止一个。
但现在,可可树的那句话是有道理的。
——从北欧追到非洲,这种仇,可不是在社论上骂两句就能结得下的。
——是人都该有点意识、有点轮廓、有个怀疑的方向。
卫来试图引导她:“你好好想想,有没有招惹过什么人,对方一直追着你不放?”
“有啊。”
卫来一怔。
“招惹过一个男人,他追着我不放,我跟他好了,现在还跟着他走了。”
卫来哭笑不得,末了大笑,搂住她狠狠亲昵了一回。
行吧,随便吧,不管来的是谁,他都得保护她不是吗?
岑今问他:“咱们去哪儿呢?”
这车在泥泞地里停很久了,满满的装备、补给,万事俱备,只差一个方向。
卫来实话实说:“论理应该选择最适合的路线回赫尔辛基,但我们都知道,只要你的威胁没解决,回去还是留在这儿,同样危险,没太大差别。”
岑今嗯了一声:“那你就当没这个危险,这个时候,你会想去哪儿?”
卫来笑起来,如果没这种危险,刚接完单,赚了一大票钱,还得到了自己喜欢的女人,心情大概要上天的。
“当然会带着她看新鲜,一路游山玩水,也会去可可树家里逍遥,吃穷他。”
岑今说:“那就这么着呗。”
什么?
卫来还没反应过来,岑今已经舒服地躺进他怀里,从帆布袋里拿出地图,展开了细看:“埃高……这里,西北,有米恩国家公园,赛门山地,很多动物,狮尾狒、埃狼,还有豺……
“援非的时候,当地的同事给我讲过非洲哪里好玩:肯尼亚的动物迁徙、博茨瓦纳的荒野雄狮……都没看过。从卡隆离开时很匆忙,再没来过。”
她抬头看卫来:“埃高这么近,去看看吧。你不喜欢热,以后估计也不会再来,趁这机会,我们去看看,嗯?”
卫来沉默了一下。
她说得认真又自然,不是闹着玩的,也不是央求。
卫来觉得,自己不会真的去驳回她任何一个要求,只是——
“知道有人要杀你吗?这种情况下,你真的有心思考虑去玩?”
岑今笑,眯起眼睛,把地图搭在车架上,给两个人搭起一方小小的凉棚:“卫来,我们要约定一些事。”
“你说。”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地图把光遮住了,她的脸藏在阴影里。
“刚到非洲的时候,有一天,前辈把我们这些新人召集起来,有男有女,在一间房间里,传看一些因为太过血腥不能对外公开的照片,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女人你懂,会更悲惨一点。
“前辈说,你们来到这里,机构当然会极力保护你们的安全,但世事没有绝对,我需要你们清楚:当事态失控的时候,最极端、糟糕和没有尊严的情况,也有可能发生在你们身上。
“我们一张张地传看,有人看吐了,有人哭了,我一直攥着手里的照片,把照片的角都攥皱了。
“前辈说,现在,请嘱咐你最亲密的同事:当这种情况真的发生,而你又无能为力的时候,你希望他怎么做。现在就约定好,不要临到关口再犹豫,来不及。
“我们沉默了很久,然后互相拜托。我对每个人都说了,与其受到那种轮番的欺辱后毫无尊严地被杀,请预先就把我杀了。对比有些照片里的情形,死得早点是一种幸运。”
卫来大致猜到了,心里有些难受,环抱住她的手臂略收紧了些。
岑今笑:“人都不喜欢讨论那些讨厌和避讳的事,但这不代表它们不会发生。卫来,我知道你听过我和白袍在温室里的谈话,我的有些想法至今还是没变。我不知道是谁想杀我,但我很清楚,再强的保镖陪着,流弹也可以要我的命。或许有一天,我正笑着跟你讲话,一颗子弹就会在我脑子里炸开。又或许,海上的那种爆炸会再次发生,对方会加派人手,情形会更凶险……”
她压低声音:“我们要约定好,如果再次发生,如果你自己都身陷险境,卫来,请你不要拼命去保护我。”
卫来沉默了很久,然后笑起来:“怎么可能,我是你的保镖啊。”
“我跟你走,不当你是我保镖,我当你是我爱人。”
“爱人比客户重要,当我是爱人,不是更应该为你拼命吗?”
岑今低声说:“你不懂,就好像那次传看照片一样……你要是因为我死了,比我自己死更让我难受。”
卫来哗啦一声掀开遮挡的地图。
岑今微微闭上眼睛。
没有温度的亮光照过来,照样刺眼。
卫来说:“岑小姐,你要是这么悲观,我可就不高兴了。我还在想着以后怎么过日子,你尽在这儿说些要死要活的话,扫不扫兴?”
岑今笑:“就知道你不喜欢听,只是做个约定啊,未必会发生。”
“这么喜欢约定?那行,来,做。”
他伸出手,其他手指内屈,只留小手指拉钩用:“手指,来。”
岑今笑,有样学样,小手指轻轻勾住他的。
卫来说:“我们约定,首先,这位岑小姐,如果想嫁人,我活着的时候,只能嫁给我,严禁考虑医生、律师、教授;我死了的话,你随意——漂亮姑娘,追求的人一定大把,不用为我守寡,不人道。”
岑今眼圈泛红,努力维持笑容。
“第二,如果其中任何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绝对不能死。要好好生活,吃好穿好睡好,要好好想念对方,纪念日送花,每年扫墓。可以适当流泪排解情绪,但一次不能超过十分钟,不然伤身。”
岑今埋头进他胸膛,吸着鼻子点头。
“第三,从现在开始,不说丧气话,不被不相干的人影响心情。买衣服买鞋买口红,游山地游公园看埃狼,白天补妆,晚上亲热,这是我要特别强调的,嗯?”
岑今噗地笑出来。
卫来也笑,顿了顿,柔声说:“答应的话,盖章吧。”
他勾紧她小手指,大拇指与她指腹相抵,然后低头,轻轻吻在她手面上。
真奇怪,从前他觉得,上了床后,男女关系会告一段落。麋鹿和伊芙确定关系之后,他和可可树轮流在边上鼓噪:“行啦,到手了,了却一桩心事,把她放边上晾一晾吧。现在可以陪兄弟打牌、喝酒、泡夜场了吧?”
现在发现,不是告一段落,只是刚刚开始——怎么会是了却一桩心事呢,她会藤生蔓结,长成他一辈子的牵挂。
车子顺着泥泞的土路,歪歪扭扭开离海岸。
路上居然看到了路牌。
路过一棵树,枝丫上挂了幅画。风把画幅吹得东摇西荡,偶尔晃向这头。卫来看得分明,上头画了块肥皂。
这什么风俗?
岑今说:“广告,没处贴,他们会往树上挂。”
好孤独的广告。
车进科姆克小镇,他们的运气很好,赶上一周一次的集市。其实这集市规模不大——从头走到尾五十米都不到,两边各类摊头,卖鸡、棕榈油、肥皂、编织的鞋帽,还有衣服。
卖衣服的是个小窝棚,一根绳拉出十来件色彩缤纷的廉价长裙。不过聊胜于无,岑今下去翻拣,卫来将车子停在外围,笑着看她。有个当地女人过来兜售小商品,手臂上挂着几十串金灿灿的饰物,坠子做成贝壳形状,粗看不错,仔细一看就知道做工蹩脚低劣。卫来摇头,那女人着急,语言又不通,急得掰开小贝壳给他看。
原来小贝壳里有红色的油膏,卫来还是不明白,女人索性用手指头抹上一点,往嘴唇上送。
这是当地人自制的口红,用的天然染料和混合油膏。卫来起了兴致,掰了几个看,大概是技术不过关,没色号之分,颜色都一样。
他买了一个,链子在手背上绕足了两圈。
有只鸡咯咯地乱跑,杀鸡的操刀在后头追。
窝棚里,岑今正在比一条海蓝色的长裙,卖主抱着一面四方的镜子围着她转,给她看前后效果。
卫来拿起卫星电话,拨通了麋鹿的号码:“帮个忙,帮我查一下岑今当初牵涉到的那桩谋杀案。”
麋鹿没反应过来:“哈?”
“她的死亡威胁如果跟那些社评无关,那到底是谁追着她不放?想来想去,也就可能跟人命有关了,她不是曾经被牵连进一桩河豚毒素的命案吗,帮我起起这案子的底,可能会有线索。”
麋鹿纳闷,顿了顿,问他:“你是不是喜欢上岑小姐了?”
否则平白无故,怎么会对她的事情这么上心。
卫来说:“是啊。”
麋鹿悻悻,承认得这么爽快,让他除了帮忙,无话可说。
他提醒卫来:“她当初是嫌疑人,听说是证据不充分,所以洗脱了嫌疑。如果你查到末了,发现她真的是凶手呢?”
真的是凶手,反而诡异地说得通了——也许是被害者的家人阴魂不散地想复仇。
岑今转向这边,给他看衣服的效果,卫来冲她眨了下眼睛,意思是:很漂亮。
然后他回答麋鹿:“真的是凶手也没什么,要看死的那个人是不是该死。”
岑今买好裙子过来,卫来欠身打开车门,把她拉上车子,但不急着走,理由是:“这集市多有意思啊,看看呗。”
真是胡说八道,这小集市有趣在哪儿了,人少,东西也没什么好挑拣的。
但卫来好像真的兴致很高,在这儿停留了好一会儿,而且他挑东西很大爷——自己不下车,看中了什么,遥遥向人家招手,于是那些人屁颠颠地过来。货品笨重的话一次拿一件给他看;货品轻小的,索性连摊子都挪过来了。
末了,这个小集市完全改了规模,几乎是以敞篷吉普为中心,向四面辐射。
车后斗里装进一张大的棕榈席,卫来的理由是:一路游山玩水,总会随时随地下车休息,有席子方便。
卖鸡的则奋力宰杀了一只,正帮他洗弄切块,还附赠当地特有的香辛调料。卫来买鸡的理由是:路上可以烧烤着吃,好过总吃干粮。
草帽买了两顶,遮阳;草鞋要了两双,穿着玩。
岑今哭笑不得地看他在边上咋呼,把小小集市支使得人仰马翻。
终于再次出发,车里装满了有的没的,集市的摊贩依依不舍,就差没列队欢送了。
车子上了土路,喧嚣声渐渐被抛在了后头,岑今看向他,说:“故意的吧?唯恐人家不记得你。”
卫来承认得爽快:“是啊,我做了个计划。”
岑今并不问他的计划是什么,只揶揄似的回了句:“难得你也做计划。”
卫来笑。
和麋鹿通完话之后,他真的做了个计划。
岑今可以当这一路是游山玩水,他不可以。她的事一天不解决,他心里就多一天横亘着刺,不能痛痛快快过日子。
离开虎鲨的船,意味着安枕的日子也过去了,接下来要一路提防,随时小心,夜里都要留只眼睛睁开,以防不测。
这种憋屈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再说了,也真不符合他的个性。
不是说,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吗?
他有一种久违了的、要设套狩猎的冲动。可可树帮他开了个头,反正特别通行证一办,行迹不再隐秘,他索性在这个小集市又把网张大了些。
来吧,我就站在高处,不避不躲,画下场子画下道。要解决什么事尽早,别耽误老子逍遥快活。
中午时分,日头渐渐高起,沙尘横飞,又晒又热。岑今呛得咳嗽,卫来把车子停到道边,给岑今盖了草帽,给自己也盖了一个。
两人面面相觑,同时爆笑。
卫来骂了句:“妈的。”
岑今也很无奈:“这车就没个车盖?以前在电影里,看到架枪开这种车的大兵,还觉得很帅——难怪镜头都只有两秒。”
这种车在大太阳底下或者大雨瓢泼里开两个小时,车上的人可怎么挨啊。
卫来看向她:“岑今,咱们得商量个事……你同不同意,在任何情况下,实惠实用是第一位的,咱们不该追求那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同意。”
卫来说:“那就好办了。”
他跳下车,把车后的那张棕榈席拖下来,对着车子度量了下长短,把棕榈席横推到车架顶上,又找了绳子,截了几截,从席面挨近车架的地方钻进去,扎牢。
比改她衣服那次,更直接粗暴。
岑今差点儿笑出了眼泪。这车子本身还算风骚彪悍,忽然罩上个棕榈席,像时尚人士剪了个锅盖头……
不愁这一路的辨识度了。
重新上路之后不久,遇到一座边界小城,被一条干涸的河一分为二,河这头是苏丹,那头是埃高。两边都拦了绳,设过境处,有守卫把守。
苏丹这一侧,已经排了长长的队。很多过境的人,持的证件五花八门。卫来把车开过去,以车代步,跟在队伍之后慢挪,果然很快就引起了守卫的注意。
两个背枪的守卫过来,把车挡风玻璃拍得砰砰响,吼:“下车!排队!不能开车!”
卫来故意不理,充分享受四面八方的注目,直到其中一个守卫取枪,示威性地把枪栓拉起平端时,卫来才笑了笑,把那几张特别通行证一股脑地递过去。
他不认识上头的字,不知道哪几张是用于苏丹、哪几张是用于埃高的,不过守卫一定认识。
果然,两个守卫的面色微变,交头接耳了几句之后,态度转好,说:“请从这边走。”
那两人在前头引路,专门为他们解开了一大段拦绳。车子驶入缺口,顺着倾斜的河岸下到干涸的河底。埃高那边的守卫显然也注意到了,大踏步迎上来。
证件再次奏效,和苏丹那面一样,车检都没有进行。不过埃高这里的程序还是要更严一点,护照和通行证都被拿去盖章、登记,然后放行。
拦绳放开的刹那,卫来说:“岑今,好日子来了,咱们要迎来凉爽的新世界了。”
岑今大笑。
埃高虽然地处非洲、热带,但海拔较高,尤其正处小雨季往大雨季的转变,进入山地之后,温度有时甚至会低于二十度。
这温度,对在苏丹那种地方蒸了十多天的他们来说,不啻天堂。
所以入境之后,即便大多是砂砾路,车子还是一路狂飙,借助卫星电话的GPS定位定向,先南行一段,然后折向西。随着地势攀高,地貌渐渐不同,到下午时,车子明显进入山地。阳光还在,但不那么炽烈了,偶尔会经过坐落在稀疏树木间的棚屋。
遇到的行人个个带伞,有撑开遮阳的,有当拐杖走路的,还有直接拿伞当棍子赶野狗的。
岑今忽然担心:“如果下雨,我们的车顶会漏水吗?”
卫来说:“下小雨应该没问题,编织得挺密。”
然而运气不好,翻到半山腰时,遭遇一阵急雨。豆大的雨点打得棕榈席砰砰作响,雨水帘幕般顺着席子低垂的两侧流下。卫来紧急转向,把车子开到高处的一棵矮树下。
有浓密的树冠遮挡,棕榈席上的声音小了许多,雨帘也转成了时断时续的雨线。不远处就是悬崖,边侧的山谷里雨雾蒸腾。
等了一会儿,雨见小,却不见停,岑今蓦地打了个哆嗦,说:“冷。”
让她这么一说,卫来也觉得有些凉飕飕的——山地的温度本来就已经在降,下雨再加上山风,体感差异会很大。他翻了下行李包,没有厚的衣服,岑今把披纱裹在身上,看似多了一件,实则有它不多,没它也不少。
卫来好笑,问她:“要过来吗?”
岑今等的就是这句,马上爬起来,钻进他怀里缩成一团。卫来拥住她,用披纱盖住她裸露在外的小腿。
男人的身体好像天生就是热的,窝进去又舒服又温暖。岑今很快舒缓过来,看到席子沿边断续的水线,忽然生出促狭的心思,踢掉拖鞋,拿脚面去接水滴。
足背上很快接住一大滴,透明饱满,晃晃悠悠,眼见就要顺着足面滑下,卫来在她腰上拧了一下,说:“你就不怕感冒吗?”
岑今不高兴,脸一埋,说:“管得着吗,我乐意。”
话是这么说,伸在外头的那只脚却悄悄缩回来,又缩回披纱底下。
卫来大笑,低头蹭她面颊。前几天太热,和她温存时,她身上总带濡湿薄汗;现在气温一降,她皮肤微凉,手感爽滑细腻到让他舍不得松开。
卫来说她:“现在乖成这样,当初怎么就那么凶。”
岑今斜了他一眼:“哪里凶,我只是不太热情而已。第一次跟你说话,我不是很客气礼貌吗?你不能看我和白袍或者虎鲨谈判时辞严色厉,就认定我很凶,那只是一种策略。”
还真是,卫来想起来了。
岑今第一次跟他讲话时,礼数确实周到,称呼他“卫先生”,询问时先抱歉,说“希望不是太突兀”。
她显然有着良好的教养,即便冷淡,你也挑不出她礼仪上的过错。
“为什么不热情点,知道麋鹿评价你‘死气沉沉’吗?”
岑今答得慵懒:“热情这种事分人,别人我提不起劲……下次见他,我还是死气沉沉,他不高兴,就来咬我啊。”
卫来苦笑,拿她没办法,但必须承认,这答案他十分满意——他没那么博爱,不希望自己的女人和朋友打成一片。
不热情值得鼓励,理当继续保持,哪天麋鹿评价说:卫,这位岑小姐真是热情如火……
他才要气急败坏吧。
雨声细碎,没有人,也就没有搅扰。远处的山谷里涨起白雾,总有某些情境遗世独立,让人想要天长地久。
岑今轻声问:“六年前的这个时候,你在哪儿呢?”
卫来想了一下:“六年前……应该在……马来西亚吧……”
他忽然笑出来。
“是在马来西亚,当逃兵。当时我藏在巴生港,等着蛇头通知,准备偷渡。你懂的,不敢从正规渠道走,怕被抓回去枪毙。我考虑着偷渡去印尼,只要出了马来,我就安全了。”
“那当时身上有手机吗?”
“有啊,从旧货市场买了一个,整天盯着看,等蛇头的通知。”
“号码是多少?”
“不记得了。”
岑今毫不留情,掐住他腰肋处的软肉一拧。
卫来疼得吁气:“疼……疼……真不记得了。”
岑今不放手。
卫来说:“岑小姐,我真不记得了,六年前买的手机和号码,只为蛇头通话……你能记到今天?”
岑今不讲理:“我要号码。”
卫来哭笑不得:“为什么啊?”
“六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不开心,想打电话给你。”
卫来说:“小姐,咱们得实事求是,六年前我根本不认识你,那时候我心里只有蛇头……”
换来毫不留情的又一拧。
卫来说:“行行行……”
他跟她商量:“我以后去要给你行吗?那手机,下船后我就扔给艄公了。我们先坐的机动船,快到地方的时候‘换猪仔’,被倒到了当地小船上……艄公穷得很,当手机是宝贝,可能还留着呢。我以后去要给你行吗?”
岑今终于满意了,问他:“那我打你电话,你会去卡隆接我吗?”
卫来吸取教训:“会!哎,哎,疼……”
妈的,答“会”也不行,又掐!
岑今说:“不准说瞎话,要实事求是。”
现在你想起“实事求是”来了?卫来差点气乐了。
他说:“应该不会去接。我不认识你,即便接到这通电话,也只会当你是拨错了。”
岑今认真想了一下:“那我要怎么说才行?说我是你六年后的女朋友吗?”
卫来实事求是地说:“我会当你脑子有病。如果是可视电话,能看到脸和身材,我大概会有心情跟你闲聊,权当解闷。但是又看不到,我话都懒得跟你讲……”
“那要怎么样才能说动你去接我呢?”
卫来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如果我们当时认识还有可能,不认识的话,卡隆那么远,还正处在战乱中,你真觉得我会去?”
岑今眼神里掠过失望,不吭声了。
卫来有点心疼,还真是见不得她露出这表情:“反正六年前的事,不可能再来过,为什么这么执拗啊?”
岑今的声音很轻:“因为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了,总想去到从前,找一些可能性。”
卫来心里一软。
他想了一会儿,说:“要不这么着吧……你打通我的电话之后,不要说什么你是我六年后喜欢的人,这种话我不会信的。”
“那要怎么说?”
“你要说,你是我将来会爱上的人,你在我的船上——这么说的话,即便不认识你,我也许也真的会去卡隆。”
“为什么?”
卫来沉默了一会儿:“我小的时候,在偷渡船上待了三个月,没日没夜在海里晃,所以我一直觉得,我的命运就像一条船一样,起航不受自己控制,也不知道要漂去哪里。
“后来,忘记了是谁跟我说的,他说,人的一生里,放得下的代表过去,放不下的就是命运。
“我觉得,我没什么放不下的,父母、故乡,财富、名利,都放下了,还能放不下什么呢?可能就是爱了。”
那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会真的爱上谁,但很难说,再玩世不恭的人心里,也许对爱都有期待。
“我始终认为,我认真爱上的人,一定会成为我的命运,永远不会放下,因为我舍不得她成为过去。她真的出现的话,一定会在我的船上,一直陪着我。”
卫来低下头,微笑着看岑今。
所以,如果你在电话里说,你在我的船上,我也许真会去卡隆。
他曾经只为了喜好就去拉普兰待了四个月不是吗?
为什么不能为了一个打动他的电话去卡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