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宁期此地忽相遇

云门寺坐落于绍兴城南十六公里处秦望山麓的一个狭长山谷里,距离倒不很远,只是难找,没有专线旅游车。他们从绍兴汽车南站坐156路车一路到平江村,然后花二十块钱包了一辆破旧的出租车,一直开到了一个叫寺前村的小村落。村口立着一块黄色广告牌,上面写着:“云门寺欢迎您。”还有一些老太太在旁边卖高香。

司机说车只能开到这里,剩下的路要自己走。于是他们三个人只好下车,进了寺前村。村子不大,很是清静,村民们大概对旅行者见怪不怪了,慢条斯理各自忙着自己手里的事情,只有几个小孩子攀在墙头好奇地盯着他们。

穿过小村,看到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水从村后潺潺流过,上面有一座简陋的石桥。在桥的旁边立有一块说明牌,上面说这条溪流名字叫作若耶溪。

当年大禹得天书、欧冶子铸剑、西施采莲、秦皇望海的典故,都是在这条溪边发生,历代诗人咏颂的名句也是车载斗量,尤其是以綦毋潜的《春泛若耶溪》为最著,实在是一条诗史中的名溪。罗中夏、颜政、二柱子三个人却一片茫然,他们三个读书少,不知“若耶溪”这三个字是什么分量。

不过这里只是一条入秦望岭的支流,真正的开阔处要到南稽山桥,已经改名叫作平水江。但因为历代诗家都是前往云门寺拜访时路经此地,所以这一段支流自称若耶溪,倒也不算妄称。

过了石桥以后,有一条小路蜿蜒伸入秦望山的一个绿荫谷口,苍翠幽静。不知是宣传不到位还是交通不方便,这附近游客颇少,除了偶尔几个背着竹篓的当地人,他们三个可算得上此时唯一的行人。

一进谷口,入眼皆绿,空气登时清澄了不少,山中特有的凉馨让人心情为之一畅。二柱子久居北方,很少见到这许多绿色,好奇地四处顾盼,只罗中夏怀有心事,沉默不言,偶尔朝四下看去,生怕昨天那奇怪的笔冢吏再次出现。

其实罗中夏真想仰天大吼:“我一点也不想要这支青莲笔,等退笔以后,你们拿走,别再来烦我了!”

过了铁佛山亭、五云桥,云门寺的大门终于进入他们的眼帘。三个人不禁愕然,一时都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他们原本以为云门寺既然是千年古刹,即便香火不盛,也该有一番皇皇大气或者厚重的历史感才对。可眼前的云门寺,却简陋至极,像是什么人用乐高积木随便堆成的一样,其貌不扬。

一座三开间的清代山门横在最前,门楣上写着“云门古刹”,年代久远更兼失修,油漆剥落不堪,像是一头生了皮肤病的长颈鹿,木梁糟朽,山墙上还歪歪扭扭写着“办证”二字和一连串手机号。整个云门寺方圆不到一里,甚至比不上一些中等村庄里的寺庙,站在门口就能看到寺院的灰红色后墙,就像是一锅奶酪、黄粑和502胶水熬成的粥。

三个人对视了一番,都透出失望之色。

恰好这时一个中年僧人拿着扫帚走出山门,他一看有香客到来,像是见了什么稀有动物,连忙迎上来。走到跟前,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拿着扫帚,不好施礼,只得“啪”地随手扔到地上,双手合十颂了声佛号:

“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是来进香的吗?”

颜政伸出一个指头指了指:“这……是云门寺?”

“正是。小僧是寺里的负责人,法号空虚。”僧人没等他问,就主动做了自我介绍。颜政又看了一眼,低声嘟囔:“住这种地方,你的确是够空虚的……”

“这座寺庙以前是叫永欣寺?”罗中夏不甘心地插了一句嘴。空虚一愣,随即兴奋地笑道:“哎呀,哎呀,我本以为没人知道这名字哩,这位施主真是不得了。”他还想继续说,忽然想起什么,伸手相迎:“来,来,请来敝寺小坐。”

三个人迈进山门进了寺内,里面寒碜得可怜。门内只有一座三开间大雄宝殿,高不过四米,前廊抬梁,前后立着几根鼓圆形石柱;两侧厢房半旧不新,一看便知是现代人修的仿古式建筑,绿瓦红砖建得很粗糙,十分恶俗。大雄宝殿内的佛像挂着几缕蜘蛛网,供品只是些蜡制水果,门前香炉里插着几根残香,甚至用“萧条”来形容都显不足。

“要说这云门寺啊,以前规模是相当大的,光是牌坊就有好几道,什么‘云门古刹’‘卓立云门’,旁边还有什么辩才塔、丽句亭。可惜啊,后来一把火都给烧了,只有那座大雄宝殿和山门幸存了下来。”空虚一边带路一边唠叨,他大概很久没看到香客了,十分兴奋,饶舌得像一个黑人歌手。

“你确定这里的云门寺就这一座?”罗中夏打断他的话。

“当然了,我们这里可是正寺。”空虚一扬脖子,“这附近还有几个寺庙,不过那都是敝寺从前的看经院、芍药院、广福院,后来被分拆出去罢了。别看敝寺规模小,这辈分可是不能乱的。”

他见这几个人似乎兴趣不在拜佛,心里猜想也许这些是喜欢寻古访遗的驴友吧。于是他一指东侧厢房:“你们若是不信,可以进这里看看。这里放着一块明朝崇祯年间的古碑,叫《募修云门寺疏》,那可都是名人手笔,王思任撰文,董其昌亲书,董其昌是谁,你们知道吗?”

罗中夏没听他的唠叨,而是闭上眼睛仔细感应。这云门寺看似简陋,他却总感觉有一种郁郁沉气。青莲笔一进这寺中,就开始有些躁动不安,有好几次差点自行跳出来,幸亏被罗中夏用精神压住。二柱子一直盯着他的反应,表情比罗中夏还紧张。

二柱子一把拉住要开东厢房门的空虚:“我们听说,这里有一个退笔冢,是南朝一位禅师的遗迹,不知如今还在不在?”

空虚听到退笔冢的名字,歪着头想了想:“你是说智永禅师?”

“对。”

空虚微微一笑:“原来几位是来寻访名人遗迹,那敢情好。本寺当年还出过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比智永禅师还要著名。”

“谁呀?”二柱子好奇地追问。

“就是书圣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当年他曾于此隐居,屋顶出现五色祥云,所以晋安帝才下诏把这里改建为寺,起名云门。”

众人都有些肃然起敬,原本以为这其貌不扬的云门寺只跟智永禅师有些瓜葛,想不到与王氏父子的渊源也这么深。

空虚觉得这些还不够有震撼力,一指寺后:“敝寺后院有个清池,就是王献之当年洗砚之处,也是一处风雅的古迹。要不要让小僧带你们去看看?”

“免了。”颜政一脸无奈,“给我们指去退笔冢的路就好。”这一回所有人都赞同他的意见,那个空虚实在太啰唆了。

空虚缩了缩脖子,把东厢房门重新关上,悻悻答道:“呃呃……好吧,你们从寺后出去,沿着小路左转,走两三里路,在山坳里有一处塔林,退笔冢就在那里了。小僧还有护院之责,恕不能陪了。”他见这些人没什么油水可捞,态度也就不那么积极。

三个人走了以后,空虚重新走到云门寺门口,捡起扔在地上的扫帚,叹息一声,继续扫地。没扫上几下子,忽然远处又传来几声脚步。他抬头去看,看到三个人从远处的五云桥走过来。左边那个是个短发年轻人,精悍阴沉,头部像是骷髅头包裹着一层薄薄的肉皮,棱角分明;右边一个身材高大,戴着一副墨镜,鼻子颇大;中间却是位绝色长发美女,只是面色太过苍白,没什么生气,以至于精致的五官间平添了几分郁愤。

这三个人都穿着黑色笔挺西装,走路时双肩大幅摆动,气势汹汹,怎么看都不像游客,倒像是黑社会寻仇。空虚见了,吓得手里扫帚“啪”地又掉在地上。

这三个人来到云门寺前,大鼻子摘下墨镜,环顾四周,鼻子耸动:“不错,画眉笔和青莲笔刚才尚在这里,不过现在已经离开了。”这正是诸葛一辉。

“房老师的点睛笔呢?”十九问。

“唔……气息不是很明显,不过肯定也在这里。”

女子目光一动,径直走到空虚面前,喝道:“刚才是不是有三个人来过这里?”空虚吓得连连点头,没等他们再问,就自觉说道:“他们到后山退笔冢去了。”

“退笔冢?”女子蛾眉一立。

“对呀,就是智永禅师的退笔冢。智永禅师是王羲之的七世孙,因为勤练书法,所以用废了许多毛笔,他把这些废笔收集到一起葬在塔林,名叫……”

“闭上嘴。”诸葛长卿双目一瞪,把他的喋喋不休拦腰截断。诸葛一辉摸了摸鼻子:“退笔冢……他们到退笔冢来做什么?”

“管他们做什么,我们过去。”十九冷冷说道。诸葛一辉拦住她:“十九,不可轻举妄动,对方想干吗还不知道。”

十九怒道:“难道让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到处溜达?”她昨晚说好了先办事,再报仇,可一看仇人就在附近,这怒气就压不住了。

诸葛长卿还在一旁煽风点火:“青莲遗笔的笔冢吏是个半吊子,时灵时不灵;那个粗眉大眼的没有笔灵,不足为惧;唯一需要提防的,只是那个高个子。”

“那一支从特征上来看,应该是画眉笔,据说是治愈系的,没有战斗力。”诸葛一辉习惯性地报出分析。诸葛长卿搓了搓手,笑道:“没错,这么算起来的话,敌人弱得很,干吗不动手?”

十九这时看了他一眼,奇道:“长卿哥你怎么对他们那么熟,难道你以前见过他们?”

诸葛长卿先是一怔,没想到十九怒火中烧的时候,还能问出这种问题,连忙回答道:“房斌老师被青莲笔杀死时,这管笔也在场。”他怕十九继续追问,挥手示意他们两个靠近自己,低声道:“我有一个计划……”

他们声音越说越低,旁边傻站着的空虚看到那个精悍年轻人不时用眼角扫自己,心里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云门寺后山,只见树林荫翳之处,一群山雀扑啦啦飞出来,四散而走。远处山坳中不知何时飘来一片阴云,恰好在云门塔林的上空。

“阿弥陀佛……”空虚不由自主地捏了捏胸前佛珠。

“怎么转眼间就阴天了?”

颜政手搭凉棚朝远处望去,山间原本澄澈的天空忽然阴了下来,一层云霭不知何时浮至山间遮蔽阳光,周围立刻暗了下来,仿佛在两座山峰之间加了一个大盖子。原本幽静的苍翠山林霎时变得深郁起来,让人心中为之一沉。

“九月的天气真是和女人一样变化无常呢。”颜政感叹道,然后发现没有人对他这个笑话表示回应。二柱子不懂这些,罗中夏低头赶着路。他只好解嘲似的摸了摸自己的头,继续朝前走去。

他们穿过云门寺后,沿着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朝大山深处走去。云门寺的路在山坳底部,秦望山的数座高大山峰耸峙两侧,如同巨大的古代武士披着繁茂的绿色甲胄,沉默地睥睨着小路上的这三个如蝼蚁草芥般的行人蠕蠕而动。

这条山路想来是过去云门寺兴盛时修建的,依地势而建,路面以灰色碎石铺就,两侧还一丝不苟地用白石块标好。每一处路面上的石棱都被磨得圆滑,可见当年盛况。可惜现在废弃已久,路面满是落叶尘土,许多地方甚至被一旁横伸过来的树枝侵占,石缝间蓄积了许多已经沤烂的黑黄色叶泥,让整条路看起来爬满了灰明相间的条条斑纹。

这路愈走愈静,愈走愈窄,窄到过滤掉了所有的声音,仿佛引导着人进入另外一个幽静的世界。

步行了大约十五分钟,他们翻过一道高坡,终于看到了空虚口中提到的云门塔林——尽管有云门寺的前车之鉴,可他们还是大吃一惊。

这是一个方圆几十米的石园,一圈低矮的断垣残壁,只有从石台上的三四个柱础才能勉强看出当年佛塔的痕迹。现在塔身早已经倾颓难辨,只剩几截塔石横陈,其上青苔斑驳,岩缝间植物繁茂。用脚拨开层层杂草,可以看到数个蓄满陈年雨水的凹洞,这想来是佛塔底座用于存放骨灰的地宫,如今也湮灭无迹,沦为草间水坑。

两株墓园松树少人看管,一棵长势蛮横,枝杈肆意伸展;另外一棵则被雷火毁去了大半,只剩了一截枯残树干。看起来,这里废弃起码已经有数百年时光了,仿佛已经彻底被世界遗忘,于无声处慢慢衰朽,慢慢磨蚀,空留下无人凭吊的塔基,令人横生出一股思古幽情。

“这,就是塔林?”

罗中夏忍不住问道,他之前对塔林的印象是少林寺内那种鳞次栉比、多层宽檐的高大佛塔,林立森森。而眼前的情景与想象中落差实在太大。这里就好像是《天空之城》里的拉普达(Laputa)一般,已经死去,留存给后人的只有空荡荡的遗骸。

佛塔都已经不在,遑论别的。他想到这里,心中忽地一沉,难道说这一次的寻访落空了吗?可点睛笔明明是让自己来这里的。一阵山风吹过,颜政和二柱子互视一眼,一起蹚进深草,沿着塔林——其实应该叫塔林废墟——走了一圈,绕到后面的翠绿色松树林中,突然一起嚷道:“你来看!”

罗中夏连忙赶过去。原来在塔林废墟后的一棵古树之下,尚有一处坟茔。周围青草已经有半人多高,若不走到近前是断然不会发现的。

这坟包有半米多高,坟土呈黑色,周围一圈青砖松松垮垮地箍住坟体,已经有许多砖块剥落,露出黑黄色的坟土。坟前斜斜倒着一面墓碑,碑面已经裂成了三截,字迹漫漶不堪,但还勉强能辨识出,是三个字:

退笔冢。

一看到这三个字,罗中夏心脏骤然一阵狂跳,也说不清是因为自己的心情还是青莲笔。上空的阴云似乎浓郁了几分。周围一时间陷入一种奇妙的寂静,所有的人都感受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气息丝丝缕缕地从坟内渗出,于是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罗中夏。罗中夏咽了咽唾沫,向前伸出手。

“小心!这东西看起来怪怪的。”二柱子提醒道。

罗中夏惶然把手缩回去,面带敬畏。这时颜政却大大咧咧走过去,随手在坟上抓了一把黑土,觉得这土松软滑腻,仿佛裹了一层油脂,和周围的黄土迥异。

颜政耸耸肩,把土搁了回去,然后发现手上漆黑一片,如同在墨缸里涮过一遍。

罗中夏蹲下身子去看那块断碑。他仔细用手拂去碑上尘土,发现上面除了退笔冢三个字以外,落款处还有四枚小字:“僧智永立。”

毫无疑问,这个就是智永禅师的退笔冢,冢内数百秃笔,皆是禅师用秃练废的毛笔。智永禅师原名王法极,系王羲之的七世孙。他住在云门寺内,以羲之、献之为楷,勤练不辍。每用废一支毛笔,即投入一个墙边大瓮之中。积三十年之辛苦,足足装满了五个大瓮,于是智永便将这几个瓮埋于云门塔林之中,立坟号“退笔冢”,于今已逾千年。

他又抓了把坟土,攥在手里用力一挤,竟微微有黑汁滴下。看来是冢中废笔吐纳残墨,最后竟将坟土染成墨黑,足见智永禅师用功之纯。

禅师已老,坟墨犹在,两个时代的人便隔着千年通过这些墨土发生了奇妙的联系。

但接下来该如何?

没有人知道。

这种场景就像是一只猫拿到了一罐沙丁鱼,却无法入口一样。现在退笔冢就在眼前,究竟如何退笔却无从知晓。

“小榕那首诗怎么说的来着?”颜政搓搓手,转头问罗中夏。罗中夏从怀里取出那张素笺,上面小榕娟秀的字迹仍在:

不如铲却退笔冢,

酒花春满荼綍青。

手辞万众洒然去,

青莲拥蜕秋蝉轻。

“铲却?不会要把人家的坟给铲了吧?挖坟掘墓在清朝可都算是大罪……”颜政嘟囔着,同时挽了挽袖子,四处找趁手的工具。没人注意到,塔林石基下的数个地宫蓄积的水面忽然起了几丝波动。

就在这时候,塔林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空虚。

空虚赔着笑脸:“我是怕各位施主迷路,所以特意来看看。其实这里废弃已久,没什么意思,附近还有献之笔仓、陆游草堂等怀古名胜,不如小僧带你们去那里看看。”

“对不起,我们没兴趣。”颜政挥挥手,想把他赶开,却忽然觉得身旁有一阵杀意。他做惯了混混,对危险有天然的直觉,急忙往旁边一跃,避开了一块飞石。

随即诸葛一辉、诸葛长卿负手走出林子,把他围住。两管笔灵悬浮于空,熠熠生辉。

与此同时,仍旧在退笔冢前的罗中夏战战兢兢用双手扶住墓碑,只觉得胸中笔灵狂跳,似乎要挣脱欲出。他心里一喜,觉得有门,索性放开胆子,又去抓坟中之土。

当他的双手接触到坟土之时,突然“啪”的一声,手指像是触电一样被弹开。在那一瞬间,罗中夏的脑海飞速闪过一张狰狞的面孔,稍现即逝,如同雨夜闪电打过时的惊鸿一瞥。他一下子倒退了几步,脑里还回荡着凄厉叫声。

一阵凌厉的风声自茂密的丛林中扑来,来势汹汹。罗中夏刚才那一退,恰好避过这如刀的旋风。风贵流动,一旦扑空立刻不成声势,化作几个小旋消失在林间。

“谁?”罗中夏哪里还不知道这是笔冢吏来了。

林中风声沙沙,却不见人影。忽然又是一阵疾风刮起,在半路突然分成两股,分进合击。罗中夏好歹有些斗战经验,心里明白,如果自己不深入密林与敌人拉近距离,便只能消极防守,早晚是个败局。

可敌人能力未明,贸然接近很危险。这时二柱子纵身而出,这个少年心思朴实,根本没多想,一下子就冲出去了。

此时退笔冢前只剩罗中夏一个人。他知道强敌已至,心中不禁有些惴惴不安。退笔冢就在眼前,只是不得其门而入。他只要一摸坟冢,就会被一股力量弹回,同时脑海里闪过一副狰狞脸孔,似乎蓄积了无穷的怨气。事实上,自从罗中夏踏入塔林之后,就觉得四周抑郁,和上次在法源寺中被沉沉怨气克制的感觉很类似。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天空已经被一片山云遮盖,颇有山雨欲来之势。罗中夏叹了一口气,拍拍身旁的退笔断碑,只盼智永禅师能够多留下片言只语,能给自己一些提示。

这时候,他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旁边传来。

罗中夏以为是颜政,一回头却惊见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女人身穿黑色西装,双眼满是怨毒,长发飘飘,隐有杀气。

“点睛笔在你这里?”十九的声音低沉锋利。

罗中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死吧!”

一道刀光突然暴起,“唰”地闪过罗中夏的脖颈。他凭着一瞬间的直觉朝后靠去,勉强避开,饶是如此,脖子上还是留了一道血痕。罗中夏自从被青莲笔上身以后,虽屡遭大战,可如此清晰地濒临死亡还是第一次,冷汗嗖嗖地从脊梁冒出来。

“喂……我都不认识你。”罗中夏嚷道,身体已经贴到了退笔冢,再无退路。

十九也不答话,“唰唰唰”又是三刀劈过。

“虏箭如沙射金甲!”

罗中夏情急之下,随手抓了一句。青莲笔立刻振胸而出,一层金灿灿的甲胄在身前云聚。只听当、当、当三声,硬挡下了这三记杀招。只是事起突然,金甲尚未完全形成,三击之下就迸裂粉碎。罗中夏只觉得胸前一阵剧痛,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愚蠢!”十九冷笑道,举刀又砍。

“一朝飞去青云上!”

罗中夏忍痛用双手在地上一拍,整个身体“呼啦”一下飞了起来,堪堪避开刀锋,飞出两米开外才掉下来。屁股和背后因为刚才靠得太紧,沾满了黑色的墨迹,看起来颇为滑稽。

他转头朝周围看去,无论是林中还是塔外都悄无声息,颜政、二柱子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不要妄想寻求援助,去地狱赎罪吧!”

十九缓缓抬起刀锋,对准了仇人。这时候罗中夏才看清她手里拿的是一把柳叶刀,刀身细长,明光闪闪,显然是一把已经开过刃的真正兵器。

“喂……我根本不认识你。”罗中夏又重复了一次,青莲笔浮在半空。他莫名其妙地被人劈头盖脸乱砍了一通,生死姑且不论,总得知道理由吧。

“你自己知道!”

十九的柳叶刀又劈了过来。罗中夏叹了一口气,他最怕的就是这种最不讲道理的回答。他先嚷了一句“秋草秋蛾飞”,借着笔灵之力跳到了数米开外,又念了一句“连山起烟雾”,青莲笔莲花精光大盛,一层雾霭腾腾而起。

以罗中夏的水准,把几百首太白诗背完并融会贯通几乎不可能,因此临行前彼得和尚教了他一个取巧的办法,就是挑选出一些利于实战的诗句,只背这些——虽未必能胜,自保却勉强够了。于是他在火车上随手翻了几句文意浅显又方便记忆的诗句。

诗法里有“诗意不可重”的说法,灵感在一瞬间绽放,以后则不可能再完全重现这一情景。青莲笔也有这种特性,在一定时间内用过一次的诗句便无法二度具象化。罗中夏不知此理,却知道这个规律,于是一口气找来十几句带“飞”“雾”“风”“腾”的诗句背得滚瓜烂熟——用颜政的话说“全是用来逃命的招数”。

现在这个办法居然取得了效果,十九自幼苦练刀法,现在面对一个连大学体育课都逃的棒槌却数击不中。她见到青莲笔已经完全发动,攻势不由得有些放缓,紧抿着苍白的嘴唇,长发散乱。

退笔冢周遭升起一片雾帷,黑色的坟茔在其中若隐若现。隔着重重雾霭,罗中夏缩在雾里,对十九认真地说道:“我有青莲笔,你打不过我的,你走吧。”

“可笑。”

十九只说了两个字,挥起柳叶刀虚空一劈,虚无缥缈的山雾竟被这实在的刀锋一分为二,就连退笔冢的坟堆都被斩出一条裂隙。

罗中夏吓得跳了起来,惊魂未定,却看到更让人惊骇的一幕:十九凌空而起,而她的身旁赫然出现一支通体泛紫的大楂笔。

楂笔的笔头极肥厚,笔毫浓密,专写大字,因为体形太大,手不能握,只能抓,所以又被称为“抓笔”。这一支楂笔状笔灵尤为巨大,简直可以称作笔中苏眉:笔头与笔身等长,却宽出十几倍,毫锋稠密泛紫;笔杆极粗,如宽梁巨椽,直通通一路下来。退笔冢周围的空气一下子都凝结起来,仿佛被这种惊人的气势所震慑。

这样一支巨笔在十九娇小的身躯旁出现,显得格外不协调。

罗中夏舔了舔嘴唇,暗自叹息。青莲笔跟这支巨笔相比,简直就像是老虎跟前的一只小猫。

“你怕了吗?”十九的声音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自得。

罗中夏没答话,而是暗自念动了《上云乐》中的一句“龙飞入咸阳”,他不指望自己真能一下子飞去咸阳,只要能飞出丈许脱离战场就够了,最起码也要和颜政或二柱子联系上。

一条小龙从青莲笔中长啸而出。罗中夏大喜,腿一骗跨上龙脊,作势要走。说时迟,那时快,巨笔微微一晃笔躯,笔毫像章鱼的触手一样舞动。十九用力挥起一刀,刀风疾冲,她的刀风原本只可波及周围数厘米,此时却忽然威力暴涨,竟呈现出肉眼可见的一道半月波纹,切向罗中夏。

“糟糕!”

罗中夏慌忙从龙身上滚下来,小龙惨啸一声,连同身前数株杉树被切成两截,连旁边的退笔冢也被削去一角,斜斜流下一捧墨土。这不起眼的柳叶刀竟然被巨笔把威力放大到了这种地步。

“这到底是……什么笔?”

十九的声音渐大,似乎也被自己的笔灵增幅,直如黄钟大吕,震得罗中夏耳膜嗡嗡作痛。

“如椽巨笔,你知死了吗?”

“如椽笔”炼自晋代书法名家王珣。此人声名极隆,乾隆三希堂即是以他所书写的《伯远》帖以及王氏父子的《快雪》《中秋》三帖来命名。传说他在梦中曾得神人传授大笔一支,名为“如椽”,他醒来以后就跟别人说:“这看来是要有用大手笔之事。”结果皇帝很快驾崩,所有葬礼上需要的悼词、诏令包括谥号的选择,都由他来起草。

这支如椽巨笔雄健有力,气势宏大,可以把任何非实体的东西都放大数倍。十九虽然身为女子,脾性却和如椽笔十分相合,她精研刀法,和笔灵配合起来可以爆发出很大的威力。

罗中夏不知典故,却知道这里面的凶险。刚才一劫勉强逃过,十九接下来的攻势源源不断,数十道半月刀风在如椽笔纵容之下,持续力和破坏力都无限放大,像飓风一般横扫沿途一切物体,整个林子成了惨遭巨人蹂躏的小花园。

他伏在地上不断翻滚,还得提防倒下来的树木,无比狼狈。刀锋产生的风压太大,让他甚至无法开口咏诗。

青莲笔本是灵体,不怕这些攻击,可主人无能,它也只好在半空枉自鸣叫。如椽笔睥睨着这个小个头儿的家伙,从容不迫地蜷展着笔毫,像一位钢琴家在抚摸着自己优雅修长的指头。

刀风锐雨仍旧持续着,突然有一道刀锋刺过退笔冢,哗啦一声,直接削掉了整个坟冢的顶端。一时间黑土飞扬,砖茔横飞。这历经千年的退笔冢,竟就这样毁了。

在坟冢被掀开的一瞬间,半空郁积的云气猛然收缩。已经有些红眼的十九浑然不觉周围的异状,仍旧疯狂地挥着柳叶刀。

轰!

一声巨大的轰鸣突然从小小的冢顶爆裂,响彻数里之外;巨大的力量像火山喷发一样从残冢里瞬间宣泄而出,四周的空气被震出一圈圈波纹,仿佛水面泛起壮观的涟漪。伴随而来的还有遮天蔽日的墨土与凄厉的鸣叫,令半空阴云都为之一震。与此同时,塔林遗迹中本已经浸满雨水的地宫也开始泛起咕嘟咕嘟的怪异声音。

十九这时才觉察到异样,震起的墨土噼里啪啦地从半空掉下来,砸在她头上。她不得不停下了刀,拨开头上的土,诧异地朝退笔冢望去。趴在地上的罗中夏也迷惑不解地望着天空,不知是该逃还是该留。

这时从退笔冢里喷出来的黑气已经扶摇直上,被那股剧烈的爆炸高高抛入极高的云层,直达天际,突然之间又扭转身躯,顶端化成一颗狰狞的人头,在半空划了一道弧线,狂吼着自上而下朝她扑过来。

十九提着刀,一时间傻在原地动弹不得,任凭那人头黑气从高空呼啸而来。

“小心!”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罗中夏突然斜刺里冲了过去,一把抱住十九,两个人在草地上滚了几滚。那团黑气重重砸在十九原来站立的地方,地面剧震,草地立刻四分五裂,更多的黑气从缝隙里冒出来。青莲笔和如椽巨笔笔杆微颤,抖动不已,竟似也惊骇不已。

黑气一击不中,立刻抬头再度发难。此时罗中夏和十九已经倒在地上,避无可避。

忽然一道灵光闪过,一支纤细笔灵昂然横在了黑气与他们二人之间。

不是青莲笔,也不是如椽巨笔。

是点睛。

《七侯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