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杀了我

白云观位于长安城附近的骊山之上,或者准确地说,骊山就是白云观本身。经过清风道长多年经营,整个骊山已经被挖空了。别看骊山表面郁郁葱葱,幽静繁茂,其实白云观的本观就隐藏在巨大的山腹里,长安城很少有人知道里面究竟有多大,到底隐藏着什么东西。

到达骊山的途径有两条。一条是走官方的驿道,这是皇帝视察时的路线;还有一条是在长安城的地龙系统分出一条支线,直通山体之内,主要用来补充各类修道物资。不过这条支线是白云观自己管理,长安地龙管理局的人无权插手,俨然就是一个独立王国。

明心念了一个法诀,驱赶着几个纸力士把数箱精白米和岭南送来的几袋荔枝挂到地龙的鳞片上。装满最后这一批货,这趟地龙就可以出发前往骊山了。

等到货都装完了,明心看了一眼地龙的眼睛,它两只圆如励志的巨眼空洞地望着前方,没显露出任何不安的迹象,他的心中稍定。长安刚刚闹过龙灾,听说观里的师兄还出手制服了一条发狂的巨龙,所以明心得加倍小心,不要在自己值班的时候出了乱子,被师长训斥。

明心正准备发出出发的信号,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一看,看到一名高髻青袍的道士走了过来,他腰间佩着一把宝剑,身旁还跟着一名艳丽女子,怀里抱着一个梳着两条小辫的小道童。

“我们要赶去观内,要三个位置。”道士淡淡地吩咐道,语气里却带着不容推脱的威势。

明心扫了一眼,发现这道士的袖口绣着北斗七星的花纹,而且那花纹还会慢慢地依照北斗的轨迹旋转,不禁心中一惊。这是白云观剑修的标志,数量极少,每一个都是人中龙凤。眼前这人,莫非也是一位剑修?可是这人的面目实在有些陌生,何况还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和小孩。明心连忙想问个究竟,那道士却眉头一皱,开口呵斥道:“这是师尊亲自要的,你想知道,自己去问他。”

明心吓得后退了几步,摆了摆手。白云观剑修深入简出,以他的品级,根本接触不到那个圈子。何况他负责这个货运站以来,什么奇怪的货物也都运过了,修道之人,法门千变万化,需求也五花八门。他连忙作揖道:“是弟子唐突了,请您上座。”然后让开通道。

道士带着那两个人,停在了巨龙身旁,却半天没有动静。

前往白云观的巨龙和长安地龙不同。长安地龙服务的是普通人,所以鳞片的位置都靠下,乘客可以伸手抓住鳞片,再跳上去。而往返于骊山和长安之间的巨龙,为了方便运输大宗货物,鳞片都特别长大,位于巨龙身躯靠上的位置。普通人如果想乘龙,没梯子根本够不着,但对想乘龙的道士来说,可以用法术解决这个问题。

明心看到他们三个站在巨龙边上,抬头望着高高在上的鳞片,似乎有些茫然,心中升起疑问。这位师叔在等什么?只要一个小小的群体浮空术,就可以上去了呀?这是最低阶的法术了,一个刚入门的道童都会。

他想走过去询问,那道士已经转过脸来,面色不善:“你还在等什么?难道要我亲自动手?”

“是,是。”明心如梦初醒。白云观剑修是何等身份,怎么会自降身份做这种琐碎小事。明心忙不迭地施了法术,把他们三个轻轻送上去。一直到巨龙缓缓离开站台,钻入隧道,明心才如释重负,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自己怎么这么迟钝,白白浪费了一个巴结的机会,希望补救得不算迟。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巨龙抵达了白云观在骊山深处的站台。明心早就用传音符通知了对面的人,所以早有道士迎候在站台,用法术将三人接下来。

白云观剑修带着女人与小孩离开,没人敢问他们去哪。他们沿着一条玉石铺就的路面走上一段高坡,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在巨大的山腹空洞里,各色建筑鳞次栉比,观、舍、塔、坊、庙、堂、殿、阁、亭一应俱全,高高低低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空间。以骊山之大,居然都显得有些拥挤。白云观的规模,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观的大小,根本就是一个城市了。冒着青烟的是丹炉房,泛着红光的是制符坊,塔尖偶有雷电,殿内不时传来低沉的轰鸣,还有一些古怪说不上用途的建筑,叮叮当当声音不绝,不时有飞剑道人和纸符力士穿梭其间,比长安还热闹。在整个山腹的正中心,还立着一个巨大的鼎炉,鼎壁雕刻着玄奥的花纹,如同一个蹲坐在道观中的巨人。

“清风那个老杂毛这几年没闲着啊。”剑修脱口而出一句欺师灭祖的话。

“别感慨了,快走吧。”女人催促道。

他们三个走下玉石路,进入这座道观都市。都市沿途的道士都行色匆匆,没人理睬他们。这一带非常复杂,他们不知该怎么走,就拦住了一个路过的道士。

“运来这里的巨龙,一般会被关在哪里?”剑修问道。

“禀告师叔,当是在灵犀殿内。”

道士恭敬地在玉符上用指头画了个简略地图,然后倒退着走远。

“这些道士看着聪明,其实也很蠢嘛。这样就可以把他们骗过去了。”沈文约摸了摸自己的高髻,觉得有些滑稽。剑修的身份非常管用。那些道士一看到袖口北斗七星,一句话都不敢多问,问什么答什么。

“你以为这是件很容易的事吗?这袖口的金线是特制的,七星会随时辰变动而移走,只有白云观才能做出这样的袍子!没人能仿制!”

玉环白了他一眼,觉得这男人根本不知好赖。这件道袍是去年天子寿宴之时,清风道长进献的寿礼之一。她费了一番手脚,才从皇宫的库房里调出来。如果只是普通的假北斗七星,估计很快就会被人发现。

哪吒忍不住催促两个人说:“我们快走吧,我感觉甜筒还活着。”他担心地朝远处望去,眼神里闪过焦灼神色。他的口袋里鼓鼓囊囊,装满了各种零食,打算带给甜筒吃。

他们按照道士给的地图,很轻易就找到了位于一块青色山石之后的缚兽殿。这里叫殿,其实是个很大的土坑,里面堆放着都是报废的炉顶、烧剩下的丹渣、画错的符纸等研究废料,一片所以根本没有守卫。

甜筒奄奄一息地趴在这一大堆垃圾里,龙皮黯淡至极,几乎要和周围融为一体。龙的生命很强韧,在遭受了这么严重的打击之后,它没有死,可也仅仅只是没死而已。唯一证明它还活着的,是从龙喉里不时发出的微弱喘息,那声音好似一个破败的风箱。

甜筒对白云观来说,本身的价值并不大,它只是清风用来压制李靖的道具,所以只要活到公开处刑就够了。现在白云观需要它活着,所以简单地在它身上贴了几张疗伤的符咒,还用一根长管往龙嘴里注入一种浓缩的浆液,让它没力气挣扎,但也不会立刻死去。

哪吒从玉环怀里跳到地上,瞪大了眼睛一步步走过去,手指都在颤抖着。等他走到甜筒跟前时,甜筒拼尽力量抬起头,龙眼里闪过一丝惊异的光亮,一声龙语传入哪吒的脑中:

“杀了我。”

哪吒一下子没能理解这句话,楞在了原地。甜筒又重复了一次,哪吒这才注意到它身上的惨状:鳞片已经开始散发出淡淡的腥味,无数拳头大小的伤口密布在身躯上,它们没有愈合,反而随着喘息不停开合,体液被挤出体内,在伤口周围形成一圈黄黄的痕迹。

可见甜筒在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它甚至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哪吒用手去摸着伤口,急忙从口袋里拿出大把大把的零食,塞到甜筒的嘴里。甜筒无力地摆摆头,它肿胀的喉咙没法吞咽,零食从齿缝里掉落出来。哪吒再也抑制不住悲痛,抱住甜筒的头哇哇大哭起来,巨龙轻轻摆动头颅,怜爱地蹭了蹭他,仿佛有些依依不舍。

“杀了我。”它坚持说。

“我会救你出去的!”哪吒顾不得擦干脸上的眼泪,对甜筒大声说。甜筒摇摇头,只把它当成是小孩子的气话。这里的人类都非常凶狠,他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哪吒看甜筒不相信,一指身后:“真的,今天我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玉环姐姐和沈大哥!他们可以帮你!”甜筒扫了一眼远处的两人,眼神回复了淡漠。玉环上前一步:“你好,我知道你听得懂我说话。我是玉环公主,哪吒的朋友。”甜筒低吟了一声,哪吒回头道:“它说你们也没有力量救它离开,让我们快离开。”

玉环公主壮着胆子走到龙跟前,用微微发颤的声音道:“谢谢你照顾哪吒,我们很感谢你。我们也许无法救出你的性命,但是你却有机会拯救整个长安城。”

甜筒冷哼一声。这次不用翻译,玉环和沈文约也听出它的意思了:“长安城的安危,与我有什么关系。”玉环眉头一皱:“我知道你对人类心怀怨愤,我没什么可辩解的。但即使你不关心人类,但也要想想你的同伴们。这件事,可是关系到长安地下所有龙的性命。”

哪吒抬起头,转叙甜筒的话道:“我的同胞们在长安地下一直在承受苦难,我们没有自由,没有灵魂,没有可追求的目标和可捍卫的信念。我们本来就是行尸走肉,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死也许是个更好的选择,至少可以得到解脱。”

“那么哪吒呢?”玉环盯着巨龙的眼眸,注意到它本来耷拉下来的龙须在半空翘了翘,“如果长安出了事,哪吒也不会幸免。你能够坐视这种事情发生吗?”

玉环的心思很细腻,她知道既然这龙愿意为保护哪吒而死,那么它一定有自己不惜生命去捍卫的东西。果然,甜筒沉默了一下,这次没有拒绝,示意玉环继续说下去。

玉环告诉它,清风道长要增加壶口龙门的捕获量,把长安城下的巨龙统统换过一遍。讲完以后,玉环问道:“我听说你做过预言,说真正的孽龙还没苏醒?这跟壶口龙门有关系吗?”

甜筒长长叹息了一声:“本来就是一回事。那一条被你们消灭的孽龙,只是个征兆。它越强大,说明即将苏醒的孽龙越可怕。如果你们还执迷不悟,继续在壶口龙门捕捉龙族的话,那么真正的大孽龙会提前苏醒,那可是聚合了有龙门以来所有龙族怨念的可怕生物……”

沈文约在一旁听到哪吒的翻译,脸色变得铁青。他亲身与孽龙战斗过,知道它的力量有多可怕。合天策、神策和白云观精锐之力,也只不过是勉强将它消灭。如果它只是个征兆,那么真正的孽龙会可怕到什么地步,他简直不敢想象。饶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玉环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那么你有任何证据吗?”

“这是我的感觉,你们可以不信。”甜筒闭上了眼睛。

“甜筒不会说谎的!”哪吒大声喊道。

“可是有些人会。”

一个阴冷的声音从他们的头顶传来。甜筒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沈文约眼神一凛,立刻拔出长剑护在玉环和哪吒身旁,同时循声望去。随着一声长笑,十几名道士的身影从四周的背景里浮现出来,为首的一人正是擒获甜筒的明月道长。那柄可以刺穿巨龙脊背的长剑,正背在他身后。

“刚才明心跟我说有位不认识的剑修进入白云观,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天策府的废物。”明月得意洋洋地俯瞰着这三个人和一条龙,眼神里带着讥诮。

“你这个混蛋!”沈文约大怒,挥剑就刺。他的剑法非常犀利,可不逊于他的驾驶技术。可明月连身子都没动,只是不耐烦地一挥巴掌,一股劲风凭空涌出来。沈文约顿时感觉有只无形的大手抓住剑身,用力一掰,硬生生把剑从他手里夺走,再扔在地上。

“若是开着飞机,我还避一避你。当着我的面用剑?你还真当自己是我们白云观的剑修啊。”明月嘲讽地笑了起来。

玉环公主这时站出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明月先向她深深一揖,然后抬起自己的袖子,用修长的指头压着那不断变化的七星花纹:“七星道袍除了剑修以外,只有皇宫里有一件。天子把它赐予公主之时,应该告诉过您,它还有指示位置的功能吧?”

玉环听到他的话里全是讽刺,气得脸都要白了。明月似乎不肯放过这个肆意嘲弄对手的机会:“大将军的公子、天策府的王牌机师、皇家公主,你们三个是奉了李大将军的命令,来把这头让他丢脸的巨龙弄死吧?别费心了,这件事我们会来做的,而且会做得十分漂亮。你们回去转告大将军,让他尽管放心。”

哪吒大怒,跳起来大喊道:“你这个要杀死甜筒的坏人!”明月看了眼哪吒,淡淡道:“小家伙,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胡说!你才不是!”

玉环赶紧把哪吒拉住。她已经摸清楚了明月的底线。他们三个人身份特殊,明月也不敢痛下杀手,所以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她仰头对明月道:“我们到这里来,实在是事出有因。如今有一件要紧之事,我们要见清风道长。”

“龙门节在即,家师已经闭关了。你们真有事,跟我说就成。”

玉环犹豫了一下,便把大孽龙的征兆说给明月听,警告说如果今年龙门节捕捉太多龙的话,大孽龙随时可能苏醒。

明月听完以后,仰天长笑,似乎听到一个特别有趣的笑话:“我知道大将军不希望我们白云观得势,只是你们何必用这种拙劣的借口来哄骗呢?当我们是黄口小娃娃?”他说完,看了一眼哪吒。

“这跟政见无关。”玉环急了,声调也变得尖利起来,“这事关长安城的安全!”

“长安城的守护由我们来负责,区区一个公主懂什么?”

“可是万一大孽龙真的复活了怎么办?”

“就正好,给我们白云观试剑。我这斩龙剑,可还没喝够龙血呢。”明月掏出剑来,趾高气扬地手腕一抖。三人眼前一花,这剑已经切开甜筒的脖颈,血花四溅。

“不要!”

哪吒不要命地扑了过去。明月也不想伤到李靖的公子,一下子又把剑收了回来。他一挥手,六名道士飘然落地,不失礼数却坚决地把三个人夹在中间。

“看来玉环公主的面子上,这次就不治你们的罪。下次再闯白云观,可就要国法从事了。”明月把沈文约的袍子收了,一招手,示意把三个人押了出去。

哪吒被两名道士紧紧抓住胳膊,只能勉强回头朝甜筒望去,看到它已经把眼睛阖上,一动不动。

突然之间,一阵剧烈的震动传来,整个骊山山腹都为之动摇,有细碎的小石子从穹顶掉落来来,发出哗哗的声音。所有人都站住脚,惶恐不安地左右看去。震动持续了约摸小半柱香,就停止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明月面色如常,指示赶快把他们带走。

“长安可很久没这么地震过了。”一名抓住哪吒的道士小声嘀咕道。

《龙与地下铁》